“什么?”白初贺问。
白皎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伸手轻轻碰了碰白初贺的眼睛。
卧室的灯光安静朦胧,他看见白初贺的脸颊反射出晶莹的光。
白初贺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泪流满面。
在他的手指碰到白初贺的眼尾时,白初贺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地眨了眨眼睛,打湿的睫毛在白皎的指腹上留下细小的水痕,温热不已。
白皎捻了捻手指,又去摸了一下,白初贺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脸侧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白初贺愣了一下,没有动,任由白皎摸着自己的脸,直到白皎的影子在床头灯下摇晃的时候,反应过来。
光太暗了,白皎刚刚睡醒,没有看清他整个人都湿透着。
白皎只看见白初贺漆黑的额发变得很凌乱,搭在额前,发梢甚至遮住了一点那双俊美的睡凤眼,和白初贺的睫毛尖一样,在灯光下散射出晶莹的光。
看着那双眼睛,白皎的内心慢慢难过了起来。
白初贺的眉头纠葛在一起,明明在凝视着他,但那双眼睛不知为何盛满了痛苦之色,动摇不已。
白皎抿着唇。
白初贺开口,“不是,外面——”
白皎有些着急又难过的声音响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擦着白初贺眼下,声音也因为难过变轻了许多。
“你怎么哭了呢,发生什么事啦,你不要哭。”
白初贺的声音止住,看着白皎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脸,双手并用,笨拙但轻柔地想要替他擦干那些冰凉刺骨的雨水。
“你别难过啦。”
明明脸上挂着难过表情的人是白皎,但他却抱住白初贺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白初贺,傻里傻气地叫他不要难过。
“难过的事情最后都会过去的,没关系的。”
白初贺静静地听着白皎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安慰自己,甚至还抱着自己的脖子摇了摇。
他本来想告诉白皎,他没事,打湿他头发和脸的其实应该是窗外瓢泼而下的雨水。
这一瞬间,白初贺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和白皎一起打车回家的那个下午,走在岭北悠然的步行道上,他问白皎为什么要跟班上那些说他是小矮子的人一起笑。
白皎笑得无拘无束,用干净清澈的声音告诉他,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有点矮啊。
那晚,他最终没有告诉白皎,那些人的笑声里的真实含义。
他当时说不清楚是出于什么动机,又是什么理由,但现在他明白了过来。
就像他现在不想告诉白皎,他脸上的水是雨水一样。
雨声噼里啪啦地打在外檐上,咕嘟咕嘟,和煮粥的声音很相似。暴雨深夜,他们一起呆在温暖的房间里,这一刻安心不已。
雨水和泪水又能有什么差别?
那些寒凉的雨水拼命地从天上落下来,打在他的身上,落进他的眼睛里,再被他的体温染得滚烫,最后再流出来,再一次归入雨水当中。
白皎其实没有那么迟钝,他很聪明,在别人反复为表象的释义而陷入囹圄时,他能够一眼看穿最深处的本质。
也许那些湿润之物真的是泪水。
白皎松开了白初贺的脖颈,但双手仍然捧着白初贺的脸,担心地看了一眼,确定白初贺现在没有在难过后,才露出一个暖融融的笑脸。
和他小时候不愿意见身边人难过的样子一模一样。
“初贺哥,你去哪儿了,我刷完牙出来就看到你不见了。”白皎看着白初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
“回了趟家。”
“真的吗?”白皎睁大眼,“怎么不等我一起去啊,不对,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回去了一趟,不累吗?”
“帮你拿点东西。”白初贺转过身来。
白皎点了点头,眼神左右偷瞄了一下,迷茫中有些怀疑。
拿点东西?他没有缺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白初贺深夜冒雨回家非拿不可的。
白初贺两手空空,不像是带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难道是放在客厅里了?
白皎还在胡思乱想着,卧室柔和的灯光里,忽然一闪而过一道冰凉锋利的光,在一片柔和里显得相当显眼。
白皎的眼睛被晃了了一下。
白初贺伸手,叮铃一下,从掌心里滚出一条精致小巧的项链,挂在他的手指上,小小的月牙在空中晃荡着,闪闪发光。
“我的项链!”
白皎感觉自己的脖子刺痛了一下,去南市的火车上那种因为没有摸到吊坠而心神不宁的感觉又来了,但下一秒,那颗明亮的月牙贴在了他锁骨下方的皮肤上。
白初贺替他戴上了项链,钛钢冰凉但并不寒冷的温度不断安抚着白皎的内心。
摇晃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仿佛所有东西都回到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我把你的项链给你带过来了。”白初贺说。
他看见白皎笑了起来,没像刚才那样欲言又止地用“没必要特意跑一趟”的眼神看着他,但笑着笑着,白皎悄悄地抿住了笑容,抬眼偷偷看他。
安下心来后,白皎一边偷看白初贺,一边用最快的速度,看起来最自然的动作,把项链收紧衣领里藏着。
白初贺看着白皎做贼似的动作,也笑了一下。
宋琉对他说过,连他们都很少能过手这条项链,白皎几乎从不摘下,宝贝似的,甚至不愿意给别人多看。
他以为白皎那些自以为自然的小动作是出于这个原因,但不知道白皎心里真正想着的东西。
“吊坠有点旧了。”白初贺出声,
“嗯...嗯,有一点点。”白皎有点紧张,马上又补充了两句,“但是我觉得很漂亮,其实也没那么旧,嗯,虽然也没那么新,但是挺好的,嗯。”
“是很漂亮。”白初贺伸出了手。
白皎的后背都绷紧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床上微微后仰,右手忍不住隔着睡衣捏住那颗小小的月牙。
项链从脖颈上绷断的感觉仿佛还残存在皮肤上,在那个梦里,白皎觉得被扯断的不止是项链,还有些更深、更复杂、更刻骨铭心的东西。
白初贺的手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脖子了,白皎已经缩到了床头,无路可逃。
脖颈微凉。
但白初贺只是帮他将后颈微绞起来的细链翻正过来。
白皎微微松了口气,随后觉得将梦境当真的自己太过无厘头。
“我去洗个澡。”白初贺的手并没有在他的脖颈上停留太久,“已经很晚了,你先睡,好不好?”
白皎点了点头,重新露出笑容。
等回了白初贺,还拿到了项链,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一下子都充实了起来,就像被充满气的气球,几乎要飘起来。
他重新躺下,从衣领里捞出自己的项链,在床头灯的灯光下仔细看了很久,然后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卧室门响起开合的声音,白初贺关门的时候最后看了一眼,看见白皎的明亮和那颗吊坠,闪闪发光,说不出来谁更明亮。
他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锁舌,轻轻关上,在门口站了很久,听着里面的动静。
白皎不会那么快睡着,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动作。隔着门,他连白皎翻身的声音都听不见。
白初贺又看了眼客厅,沙发上隆起很大一个不规则形状,有规律地一起一伏,鼾声明显,睡得很熟。
但大庆心细,如果有什么动静,他肯定会听见。
白初贺将大门反锁了两层,才走进浴室。
脱衣服的时候,他才发现白皎给他发了几条消息,问他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卧室里的白皎正在翻来覆去地盘那根细细的项链,一会儿拿出来看一眼,一会儿又放回去用手压着。
他心里的焦急感一下子好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戴上了这根项链,也或许是因为看见了白初贺回来。
稍微安静下来一点后,白皎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大概是因为刚才已经睡着的原因,没有酝酿出太多睡意。
阴家巷和岭北一样,深夜的时候都静悄悄的,但又不太一样。
在岭北的卧室里,雨天听不到这么清晰的雨声。
也不会听见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跺脚声,或者小区内不知道是谁的咳嗽声。
白皎心里觉得很新奇,又觉得有些奇怪。
无论是搬家前还是搬家后,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破旧的老居民楼里,但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觉得不适应,反而在躺上床后觉得很放松安心。
也许也有这间房间布置得实在太好的原因,白皎将身上布丁狗图案的绒毯裹紧了一些。
白初贺明明说过他之前一直独居,但阴家巷的这套房子里却有这么一间布置得温馨整洁的卧室。
是留给谁的呢?
白皎默默想着,身上的绒毯似乎不像刚才那样温暖厚实了,开始变得有些沉重。
他慢慢地回忆着,和白初贺在浅滩上的那一天,白初贺问他那套设想里的海边小屋为什么有两个卧室。
他没有仔细想过,一开始觉得是自己留给小狗的,但听了白初贺问出的问题后又觉得不对,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白皎翻了个身。
但白初贺不会的,白初贺一向冷静又从容,不像他一样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白初贺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所以这间卧室一定是为某个人留下的。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答案。
那些拘束感慢慢地又回来了,白皎觉得自己是个贸然闯进他人生活,甚至要抢占他人位置的强盗。
连身下的床似乎变得不那么舒适了,似乎有些硌人。
白皎几乎有些伤心了。
他默默不语地想,自己好像真的像何复说的那样,很讨人厌。小时候占了白初贺的东西,长大了又占了小月亮的东西。
白皎心里乱七八糟,甚至没听见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直到床的另一边微微一塌,才反应过来。
“哥。”白皎翻过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笑容,“这么快就洗完啦?”
“快吗?”白初贺正在用干毛巾擦头发。
“快啊,超级快。”
白皎觉得白初贺用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短很多,反正他洗澡是比较墨迹的那种。
“你刚才在想什么?”白初贺问他。
白皎的情绪都挂在脸上,刚才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开门的声音,似乎心事重重。
“噢...”白皎慢慢地坐了起来,“嗯...我刚才在想,我住这间房间会不会有点不好啊。”
他偷偷打量着白初贺的表情。
“怎么会不好?”
白皎手指忍不住捻了一下身上这套他穿刚好合适的睡衣衣摆,踌躇了半天。
“我刚才看见衣柜里有很多衣服哎。”他答非所问道。
白初贺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他把毛巾随手挂在一旁,伸手打开了床侧的衣柜。
一整排的衣服出现在眼前,白皎看了个清清楚楚。
“哇......”白皎看着那些从薄至厚,从春至冬的一整排衣服。
他之前只是偶然一瞥,现在才看到里面的衣服不仅按季节分开,还按照尺寸分了一下,从小到大,最小的看起来可以给五六岁小孩穿。
白皎觉得有些糊涂了,“还有小孩子衣服?”
“对。”
出乎白皎的意料,白初贺似乎看出了他很好奇,毫无保留地直接将最左侧那套童装尺码的衣服拿了出来,放在床上。
是一整套衣服,一件小卫衣,下面是条牛仔裤。
卫衣是大红色的,相当扎眼,正中心印了个卡通图案。
白皎低头,看见卫衣上米老鼠正对他呲牙直乐。
这个米老鼠和他记忆里的米老鼠好像长得不太一样,白皎茫然地想。
“春节的时候买的,当时觉得挺好看的。”
白初贺看出白皎对这这一大片扎眼的大红震撼不已,解释了一句。
“哦哦。”
嗯...还是宋琉的小孩衣品比较好,白皎不敢苟同地偷偷想。
他对他小时候的衣柜有点印象,他的衣服几乎都是宋琉包办的,宋琉不喜欢那种有字符或者卡通人物印花的衣物,也不喜欢高饱和度的颜色。她给白皎买的童装几乎都是比马卡龙还甜的糖果色,清新又可爱。
白皎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白初贺。
他很少注意过他人的长相或者服装,但在他记忆里,白初贺的衣品应该还可以,似乎是喜欢简单冷淡的款式,大多都是黑白灰色的衣服。
总之,和面前这歌呲着大牙乐的米老鼠差距是相当的大。
白皎伸手摸了摸米老鼠下面的布料,粗糙又廉价的触感传来。
这件卫衣的面料似乎有点糟糕,是宋琉说的那种“化工材料”。
牛仔裤勉强好一些,但染色染得很劣质,裤脚边缘的毛边都沾上了不自然的亮蓝色。
白皎看着看着,有点难过起来。
宋琉说过,衣服和头发最能体现一个人的经济情况。
“这套衣服是什么时候买的啊?”白皎忍不住问。
“我六岁的时候吧。”白初贺也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米老师起皱的耳朵,“很便宜,上衣十二,裤子十四,我那时候没什么钱。”
白皎默默听着,白初贺的声音平静又自然,坦坦荡荡,没有任何遮遮掩掩的捉襟见肘感,反而让人觉得很从容。
“哦,那是你穿过的衣服吗?”
“不是。”白初贺的姿势未变,眼睛微转,凝视着摸着米老鼠的脸的白皎,“是给小月亮买的。”
白皎的手飞速地缩了回来,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
“小月亮...很喜欢这种风格?”
“也不是。”白初贺沉吟片刻,“是我当时觉得他穿上会很好看,所以才买的。”
“嗯...”白皎不好评价,“小月亮一定长得很可爱吧,我觉得这件衣服平常人穿可能不太...嗯,合适。”
上面的米老鼠不知道是哪个服装厂的山寨打的样,白皎越看越抽象。
“是吗?”白初贺看了白皎一眼,“我觉得你穿应该挺合适的。”
白皎不敢去想象小一轮的自己穿这套衣服会是什么样的美丽画面。
“但是质量不太行,穿着应该会不舒服,起疹子。”白初贺伸手又取了一套出来,“这套要好一些。”
他新拿出来的一套是春装,针织的小套头衫,手感果然好了很多,是纯棉的材质,连风格都好看了许多,不再是之前大红大绿的颜色了。
“哇,这个很好看耶。”套头衫领口别着一只软乎乎的钩织小熊,白皎说了好几声“好可爱!”
白初贺将这个装饰用的小熊胸针取下来,“给你。”
白皎下意识伸手去接,但在碰到小熊一无所知的灿烂笑脸后又犹豫了一下,最后收回手,摇了摇头。
“算啦,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拿。”
白初贺望了他一会儿,最后轻声开口。
“拿着吧,他会很高兴的。”
白皎这才有些犹豫的收下,对白初贺话里的那个“他”是谁心知肚明。
他有些没来头的心虚,摸了摸小熊,向白初贺保证道:“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白初贺点头,“我知道。”
白初贺似乎是知道他现在睡不着一样,把他好奇的衣服都拿来给他看了一遍。
白皎觉得很奇妙,虽然只是一柜子衣服,但他似乎能从那些衣服里面看出白初贺过去的生活。
最开始的那套大红色的米老鼠粗糙又廉价,但慢慢的,之后的衣服面料变得越来越好,款式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土气。
到初中生尺寸的衣服开始,衣标上开始出现一些像样的品牌logo。
一直到最后一套。
最后一套是穿在白皎身上的这件摇粒绒睡衣。
白皎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新奇,逐渐到认真,最后慢慢沉默不语起来。
白初贺将那些衣服挂了回去,关好衣柜门,转头看见白皎已经重新躺了下来,规规矩矩地盖着那条绒毯,甚至还伸手拉了拉,似乎怕自己压皱一般。
白初贺关掉床头灯,在空出的另一边也躺了下来。
他没什么睡意,和白皎说了晚安后,安静听着空气中均匀平稳的呼吸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不知道过了多久,正在他觉得白皎也许已经睡着很久的时候,忽然听见身旁的人翻了个身。
白初贺替白皎拉了拉被子,怕他着凉。
“哥哥。”
安静的夜里,忽然响起干净的嗓音。
白初贺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白皎居然还没睡着。
白皎睁开眼睛,侧躺在枕头上,一双眼睛盯着白初贺,脸上的表情很认真。
“大庆哥跟我说过,今天你们去讲座是去打听小月亮的事来着。”
白初贺安静了一瞬间,也转了过来,和白皎面对面,“嗯。”
“那你们有没有打听到什么啊?”
“有,怎么了?”
“嗯...没什么。”白皎的睫毛垂了下来,安静又乖巧,“我就是问问。”
白初贺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白皎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哥哥,等你找到了小月亮,你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他,把他以前缺少的东西都补回来呢?”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缓慢地眨了下眼。
“会的。”
“哦。”白皎不说话了,但没有闭上眼睛。
他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又想起吴叔说过的话。
等白初贺找到了小月亮后,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和他呆在一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看着他。
小月亮才是那个一直陪着白初贺,也理应让白初贺照顾着的人。
他以后是不是就逐渐淡出白初贺的生活了呢?
白皎觉得有点难受,缩了缩脖子,半张脸几乎埋到了被子里。
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
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
“嗯?”
白皎没有回答面前无限近的一声疑问,他整个人缩得更厉害了,几乎只露出一只眼睛,满心惭愧不已,充满负罪感。
季茹在讲座上说过的那些故事又回响起来,寒风呼啸,破落的街道,贫苦的孩子。
小月亮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在寒冬里徘徊着,也许他现在仍然过得很苦,在不知何处吹来的凉风里等待着自己曾经的伙伴找到自己。
他很想白初贺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可小月亮过得太苦了,苦到他哪怕只是想到这个念头,就会愧疚不已。
白皎的双唇在黑暗中动了两下,无声嗫嚅,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白初贺还等待着他的回答,问了一句,“皎皎,你刚才要说什么?”
白皎装作自己在犯困,脸埋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回答。
“忘了...想不起来了。”
半晌之后,才响起白初贺的声音。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