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白初贺身上。

  宋一青在后桌抄着他的作业,嘴巴却没有闲下来过,边抄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白皎聊天。白皎听在耳朵里,但没有听进脑子里,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宋一青的话。

  “小白,我觉得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啊。”宋一青抄完作业,开始关心起这位“衣食父母”来,手指不老实地戳了戳白皎的后背,刚好戳到了白皎的后肩。

  白皎下意识缩了一下,宋一青贼兮兮地笑起来,“戳疼你了?”

  白皎摇摇头,“没有啊。”

  他肩膀后面的旧伤虽然时不时会隐隐生疼,但那都是关节的毛病,还不至于碰一下就疼。宋一青也并不知道他肩膀上有伤的事,而且他的性格一贯就是这样,白皎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宋一青戳他的时候,让他想起昨晚上药时的白初贺。

  白初贺当时拉起他的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动作隐忍又小心翼翼,连白皎都能感觉到一星半点。

  好像他是一件易碎的水晶摆件,稍微重一点就会摔碎;又像是把他当成了一件很贵重的礼物,克制着情绪小心翼翼地拉开外面那层包装袋。

  这是白皎第一次在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白初贺身上感受到这样小心翼翼的情绪。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他这几天数不清在白初贺身上感受过多少第一次。

  白初贺似乎不像一开始那样防备,白皎感觉白初贺逐渐对他放下了一些东西,外表之下内心深处的情绪一点一滴地流露出来。

  可是好景不长,才没过多久,因为一种他想不明白的理由,白初贺似乎又收回了自己的全部情绪,不愿意再让他看到。

  白皎原本挺得笔直的后背越来越塌,最后整个人干脆趴在了桌子上,脸压着小臂,眼睛看着斜右方坐在另一组的白初贺。

  白初贺在学校里的样子倒没怎么变,还是安静又冷淡,到了班级里把包挂在课桌侧面后就倚着椅背坐着,后背说不上紧绷,也说不上放松,但比之前匆忙撇下白皎离开时的背影好了不少。

  白皎闷闷不乐地想,白初贺知不知道自己在看他呢,如果知道的话会不会像之前班会时那样,转过来无声地问他怎么了。

  这下连大大咧咧的宋一青都看出白皎的情绪确实不对劲儿了。宋一青抓紧最后几笔把作业抄完,随手把练习册往桌膛里一丢,吊儿郎当地揽住白皎的肩膀,“哎呀,到底咋了嘛。”

  宋一青一向咋咋呼呼,动作又大,惹得附近的几个学生也看了过来。不过大家早就习以为常,没当回事。

  “没有,就是......”白皎嘟囔半天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一边应付着宋一青,一边继续瞟着前排坐着的白初贺的背影。

  连坐在白初贺前面一排的学生都扭头往这边看了眼,但白初贺仍然倚着椅背坐着,姿势连动都没动。

  白皎心里冒出的那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感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小声回道:“月考成绩要下来了,有点紧张。”

  宋一青圈着白皎的脑袋,笑嘻嘻地摇了摇,”你学习那么认真,你怕啥。“

  白皎咕哝了一句不成语调的句子。

  宋一青闹腾完,想起正事,“对了,咱们和许委昨天报的那个讲——”

  教室后门忽然被打开,班主任刘协声如洪钟地咳了两声。

  宋一青一下子止住声音,没敢继续。

  刘协视线扫了一圈,精准定位在宋一青和其他几个闹腾的学生身上,“早自习是拿给你们闹着玩的吗!跟猪圈一样!”

  宋一青头皮一麻,抬头时忽然冷不丁看见白初贺转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松开白皎,再一看,白初贺已经转回头去,刚才那一眼就像是他的错觉。

  宋一青安静如鸡地在刘协的吼声中坐回了座位上。

  “嗯,今天月考成绩下来了,你们心里都给我有点数。”刘协背着手,挺着略微发福的肚子,慢悠悠走到讲台上,“高三了,别一天天的给我想着混日子。”

  经过白皎时,白皎看见刘协抓着一叠卷子。

  “正好,咱们趁着早自习来公布一下月考成绩。我就念一念前五同学的名字,以示表扬。”刘协再一次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唾沫星子差点要飘出来,“靠倒数那几个我就不念了!我抓只鸡过来乱比划估计都能比你们考的高!”

  班上能考前几的一般都是固定的那几个人,没什么太大悬念。大家一般对考倒数的那些学生比较感兴趣,因为老刘骂人很有娱乐效果。

  一听老刘说不公布,班上的人倒也不意外。老刘虽然说是这么说,但是可以从他的如炬的眼神里推测出是哪几个老油条。

  比起看戏的学生,荣誉感强一些的学生则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班级平均分低了会影响年纪排名,到时候还是大家一起遭殃。

  白皎看见隔壁排有个同学捅了捅另一个同学,随后两个人一起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眼白初贺。有些学生表现的更明显一些,瞟了白初贺一眼,动作明显不耐烦地把桌面上的东西又摔又甩地丢进桌膛。

  当事人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完全不受周围人的影响。

  果然,老刘恶狠狠的目光先是往宋一青身上飘了一下,宋一青见状缩了缩身体,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之后,刘协又陆陆续续地精准定位了几个学生,最后停留在白初贺身上。

  周围的学生互相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白皎还听见不知道是谁咂了下舌。

  刘协开口,“第一名——”

  许安然身后的另一个班委心照不宣地悄悄踢了下许安然的凳子腿,许安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后背挺得溜直。

  “白初贺。”

  一阵寂静,班上几乎所有学生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随后一片哗然,声音小但动作大地互相交头接耳。

  许安然的表情没绷住,嘴巴微张。

  宋一青没反应过来,在白皎身后纳闷道:“啥意思,不是说不公布倒数的吗?”

  白皎没说话,但刚才情绪一下子好了很多,就好像考第一名的是他自己。

  刚才周围那些人在悄悄打量白初贺的时候,白皎很想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们白初贺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但他忍住了,他知道事实会说明一切。

  只是他也没想到白初贺居然会直接拿第一。

  “安静,一点纪律都没有!”刘协重重拍了一下多媒体设备的上盖,“还好意思交头接耳,一个二个补着几万块的补习考得还不如人家新同学好,我是你们我都羞愧死了!”

  有人小声议论,“卧槽,这真是三中来的啊?”

  “考这么好??”

  刘协清了下嗓子,“第一名上来,领下卷子。”

  位于讨论中心的白初贺站起身来,看起来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太多变化,很自然地走上讲台,接过刘协递过来的卷子。

  刘协绷着脸道:“学习好归学习好,那也不能总迟到缺勤,知道了吗?”实则笑容都快藏不住了。

  一开始知道自己班上要来转学生,而且还是三中的学生时,刘协是相当头疼的。

  班上学生的成绩往公说和升学率挂钩,往私说和他绩效挂钩。这要一个没弄好,工资先不提,每半个月总结大会的时候就得被年纪组长批评半天。

  他的期望值很低,三中的学风就摆在那儿,他希望白初贺的成绩别低得太离谱就行。没想到这居然是个大金疙瘩。

  刘协想到之前其他老师怜悯又幸灾乐祸的表情,腰板都挺直了不少,拍了拍白初贺的肩,“回去吧,再接再厉。”

  白初贺拿着卷子下去了,白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但白初贺直到坐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二名,许安然。”刘协陆陆续续地把后几位都挨个夸了几遍,“虽然成绩下来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高考就在前边。但也别太过度紧张,运动会和文艺汇演的事也别落下,该放松就好好放松。”

  其他学生的试卷也发了下来,白皎看着自己中不溜偏上一点的成绩,有点提不起情绪。

  课间休息时,宋一青看了一眼,“我就说嘛,这不是考得挺好的,你怎么还是不高兴?”

  白皎看了看自己的成绩条,除了语文和英语成绩还不错,其他的都很一般,数学则是明显有点看不过去。

  宋一青倒是觉得挺不错的,“我要考这样我妈该乐上天了,没事,咱不跟那些学习疯子比。”

  白皎“嗯”了一声,把试卷折好,又检查了一遍自己誊抄下来的错题,没再说话。

  他看了一眼前面。

  白初贺的座位平时一向没什么人会凑过去,但今天开始有了变化,陆陆续续会有一些学生尝试和他搭话。白皎看到考第四名的男生推了推眼睛,拿着试卷,似乎是在问白初贺解题思路。

  以前那张课桌旁只有白皎会贴过去,其他人都敬而远之。

  白皎的胳膊忍不住动了动,遮住自己卷子上鲜红的分数。一点他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情绪忽然冒了出来。

  他从小成绩就说不上是多么好的那种孩子,每次家长会时老师和白远宋琉提起他时,说的都是他上课认真,很守纪律,但从来不会夸他成绩优秀。

  他很早就知道他可能不太擅长学习,也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就算很努力地去学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拿到很出色的成绩,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像现在这样的情绪。

  因为没有过,所以不明白。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难过,想和其他人一样去和白初贺说话,但又迟迟挪动不了自己的身体。

  直到放学,白皎一边收拾自己的书包,一边纠结要不要叫白初贺和自己一起走,又想起早上白初贺的态度,担心白初贺会不理睬自己。

  收拾完东西,在他终于鼓起勇气要上前去叫白初贺时,他看见许安然也拿着卷子找白初贺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也许也是在问题。

  白皎心里那点刚腾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消散了,他想了想,背起书包,准备悄悄从后门离开。

  许安然捏着卷子,稍微有点紧张。

  其实她答错的那几道题老师一讲他就明白了,虽然她也好奇白初贺的解题思路,不过她自信自己的也不差。

  拿卷子完全是因为她心里紧张,又有话要和白初贺说,下意识地拿了张卷子做掩护。

  白初贺正在往包里放书,耳朵上挂着耳机,许安然稍微放大一点声音,“同学,你现在有空吗?”

  白初贺似乎没听到,许安然没办法,只能伸手挥了挥。

  白初贺这才看到许安然。他摘掉一边的耳机,“什么事?”

  面前的短发女生有点眼熟,白初贺稍微回想了一下,想起这是之前那个和白皎一起跟踪她的女生,是班上的纪律委员,昨天的班会就是她主持的。

  白皎昨天来问他要不要演舞台剧,似乎也是为了帮这个女生的忙。

  白初贺的动作很短暂地顿了一下,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等待着面前的女生开口。

  许安然紧张地笑了一下,“那个,同学,我想问问你对班上这次舞台剧感兴趣吗,班上还差一个演王子的人,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白初贺动作没停,“我不合适。”

  许安然看起来有点着急,“怎么会呢,我觉得你很适合啊。”

  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她的责任心很强,希望能尽最大能力把最后一次文艺汇演办好。但班上又没有男生愿意演王子。虽然白初贺看起来很不好相处,但她只能寄希望于白初贺。

  说到底,其实白初贺没有参加舞台剧的义务,他要是真不想演,许安然也不能说什么。

  许安然还想继续说,忽然听见白初贺问,“昨天是你让白皎问我的吗?”

  许安然点点头,“对啊。”

  白初贺动作放慢片刻,在许安然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许安然,很短暂,但比之前看得要更仔细。

  他虽然之前在课后也因为白皎的原因见过许安然,但印象很淡。

  许安然一头短发,妹妹头的发型,看起来很乖巧。她的五官也很秀气,皮肤白净,带着眼镜显得很清纯,成绩又好,应该是这个年纪的男生最容易暗恋的类型。

  也难怪白皎会这么积极地帮她的忙。

  没摘下的那边耳机里放着贝多芬的月光,但平常幽静舒缓的旋律却让白初贺忽然感到一阵没来头的烦躁。

  许安然还站在白初贺桌旁想着合适的措辞,听见白初贺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演公主?”

  许安然懵了一下,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突然问起她的角色,点头道:“对啊。”她演邻国公主。

  白初贺摁掉耳机里的钢琴曲,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他收好东西,淡淡道:“那问白皎要不要演王子不就行了?”

  许安然又懵了一下。

  什么叫问白皎要不要演,白皎已经有角色要演了啊?

  她的脑子转得很快,马上反应了过来,白初贺这应该是不知道要演小美人鱼的是白皎。

  可她昨天问白皎的时候,白皎不是跟她说白初贺应该是知道的吗?

  许安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白皎的座位,看到白皎的身影刚好消失在教室后门。她转头,困惑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白初贺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些事,简单地和许安然说了一声,戴上另一只耳机,肩膀挂着单肩包离开。

  许安然站在教室里,一阵茫然。

  这两兄弟到底怎么回事?

  白初贺离开教室,手机时机恰好地振动了一下,是牧枚发来的消息,问他今天放学后要不要出来。

  白初贺手指打着字,“出来”这两个字还没发出去,不经意间抬眼看到了走在前面一点的人群中的白皎。

  白皎身边又是一位有点眼熟的人,白初贺想了会儿,想起这是白皎的堂哥,同校的林澈。

  林澈比白皎高一些,低头和白皎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绅士。

  距离隔得不远,学生们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两个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飘到白初贺的耳朵里。

  林澈的语气听起来有一点担忧,“小皎,我听说你们班舞台剧还没定下来?”

  白皎听起来蔫蔫的,“嗯,男主角还没定下来。”

  林澈读的不是高考班,班级和白皎不在同一栋楼。但高三就那么点新鲜事,但凡有点好玩的就会传的人尽皆知。他早就听说了白皎抽中小美人鱼的女主角的事。

  林澈笑了笑,“没有男生愿意演,是吗?”

  白皎被林澈这句话说的有点尴尬,手指忍不住抓紧肩带,“嗯......”

  林澈问:“你没问问初贺吗?”

  白皎更蔫了,“问了,但是初贺哥好像不太感兴趣。”

  林澈道:“实在找不到人的话我来演吧,节目请外援是合规的,以前也有先例。”

  白皎大为惊讶,“你愿意演?”

  林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放得很轻,“你是我弟弟,别人不会帮你,但我会。”

  白皎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没有多想,林澈愿意帮忙肯定也是出于好心。

  不远处的白初贺边走边无声地听着,想听听白皎会怎么回答。

  半晌,他听见白皎那股独特的嗓音很清澈的声音,“谢谢林澈哥哥,但是我得问一下班委和老师,没办法现在给你答复。”

  林澈笑了笑说没关系,在楼梯拐角处和白皎道别离开。

  白初贺走在后面看着。

  海珠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人混在一起,人流量很多。白皎背着书包,双手抓着书包带,一个人走在人群当中,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过来又挤过去,走的摇摇晃晃。

  白初贺看见有学生不小心踩到了白皎的鞋子,白皎赶紧退后了半步,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没关系,然后拿着纸弯腰擦了擦自己的鞋尖,起身时又被拥挤的学生撞了一个趔趄。

  他个子偏小,虽然不至于比同龄女生矮,但身材并不结实,挤在人群当中,像一片飘摇的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淹没在树林里,找也找不见。

  白初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半晌后挪到退格键,按了两下,删掉没发出去的消息,然后重新打出“不出来”三个字,发给了牧枚。

  牧枚回了个“OK”,说她正好去和小姐妹出去吃饭。

  白初贺摁灭手机,放进兜里。

  放学时的学生实在太闹腾了,白皎走在其中,摇摇晃晃,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鸣着汽笛的火车。

  以前白远和宋琉带他出远门时要么是自驾,要么是坐飞机,他没坐过火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人站在火车上大概也是这种拥挤又摇晃的感觉,他心里甚至已经想象出火车上旅客的交谈声,和售货员推着小车的吆喝声。

  手机叮咚一声,吴叔给他发了消息,问他在哪个门。他刚掏出手机想回一下信息,却又被互相打闹的学生撞了一下。

  这一下撞得有点狠,白皎手机没有拿稳,一下子从手里掉下去。

  身后伸出来的另一只手接住,递到他的面前。

  白皎松了口气,立刻要转身开口道谢。道谢的话刚开个头,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看是谁帮了他,肩膀就忽然被揽住,随后被很强势地带着穿梭过人群。

  被揽住肩膀后,白皎的第一反应是宋一青,随后又否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宋一青一向闹腾又外向,每次揽住他的时候都是一副扑过来的架势,不会像现在这样,沉稳又安静,强势但并不粗鲁,牢牢地带着他往人群外走。

  穿梭过人群时,白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己的外套和揽住自己的人的衣服摩擦的时候,升起一股不易察觉的干净又简单的皂香。

  这股味道让他的心忍不住悬了起来,握着手机的手指局促又不安地揉捏着手机。

  走过人群,穿过校门,直到停在自家的车门前,揽着自己肩膀的手才松开。

  不知道为什么,白皎心里的局促忽然加倍,想往身旁看,但又不好意思往旁边看,紧张得像个初来乍到的人。

  车窗反光里的人影动了动,白皎终于听见身旁的人开了口。

  熟悉的声音传来,“别往人多的地方走。”

  白初贺垂眼看着白皎的头顶,手在看不到的地方不自觉绷紧,压低声音道:“别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