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扶桑都没露面, 何有光和安红豆不免犯嘀咕,猜他可能是病了,可送饭时却见他好端端的, 俩人也不敢多问, 摆好饭菜就告退了。
澹台折玉跟出去,悄声吩咐几句, 返回房中, 和扶桑一同用饭。
吃着吃着,扶桑忽然想起来,自他醒来就没见过君如月,问澹台折玉,澹台折玉说他午饭后就自行离开了。
扶桑疑惑:“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澹台折玉道:“是我让他直接走的。”
扶桑愣了下, 了然地“喔”了一声,又道:“二公子是个好人, 希望他能早些遇到他的有缘人。”
澹台折玉似笑非笑:“你才认识他几天,也没什么来往, 怎么就能断定他是个好人?”
“直觉, ”扶桑沾沾自喜,“我的直觉还是很准的。”
“是么, ”澹台折玉轻轻勾唇,“那怎么刚出宫的时候还会被骗?”
扶桑早把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忘干净了,没想到澹台折玉还记得,此刻回想起来,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不是初出茅庐嘛,我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而且还身无分文。”扶桑为自己辩解,“其实我还要感谢那两个骗我的人呢, 是他们给了我食物和水,否则我根本撑不过那三天。”
往事不可追,可一想到自己让扶桑吃了那么多苦,甚至险些被強暴,澹台折玉就忍不住怨怪过去的自己,那时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仅仅在几天之后,这个叫扶桑的小太监就闯进他支离破碎的心,轻而易举地激起了他的求生欲,救他出苦海。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不仅澹台折玉能够看透扶桑的所思所想,扶桑也能敏锐地感知到澹台折玉的喜怒哀乐。
察觉澹台折玉的情绪变化,扶桑关切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澹台折玉展颜一笑,给他夹菜,“快些吃罢。”
饭后,扶桑收拾好碗筷,打算亲自送下去,澹台折玉却把他按在椅子上,道:“在我允许之前,你不能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扶桑实在好奇极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澹台折玉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澹台折玉从正门出去,敲响风铎,而后回到屋里,点炉烹茶。
何有光按照他的吩咐,寻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只小铁壶,乌黑的壶身上爬满纵横交错的金色纹路,犹如树叶的脉络,既古朴又雅致——何有光说,这炉与壶都是澹台云深曾经用过的,澹台云深无故失踪后,他祖父就将后殿中一应器物全都收藏起来,保存至今。今天下午,他把这些旧物找出来,擦拭、清洗、烹煮,好不容易才拾掇干净。
除了炉和壶,何有光还拿上来一个用来盛山泉水的双兽耳青釉陶瓿、一个用来放木炭的小竹筐,竹筐是他编的,木炭也是他烧的。
澹台折玉从筐中捡了几块炭放进炉膛里,紧接着便打开火折子,轻轻一吹,吹出火苗来,而后将火苗凑近木炭,试图将木炭引燃。
扶桑笑道:“我的殿下,不是这样弄的。”
他直接从澹台折玉手中拿走火折子,先将火苗熄灭。何有光做事细致,在竹筐里放了一小捆用来引火的干草,扶桑从中抽出一小把,对折两下,塞进炉膛,用几块木炭压住,再打开火折子,吹出火苗,干草遇火即燃,炉中火势乍起,很快就弱下去,木炭从黑变红,炉火由明转暗。
扶桑抬眼看向澹台折玉,见他面色讪讪,笑问:“殿下,你是在不好意思吗?”
澹台折玉不承认也不否认,拎着铁壶来到翘头案旁,盛水的陶瓿就在案头放着,瓿中斜立着一支竹制长柄水勺,澹台折玉用水勺往铁壶中加满水,放在炉上烧。
未几,何有光来将餐具收走了。
扶桑被吊了两天胃口,此刻难免沉不住气,双手托腮看着澹台折玉:“殿下,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还要等多久呀?”
其实澹台折玉心里也有些忐忑,但面上丝毫不显,道:“等我泡好这壶茶,应该就可以了。”
不多时,水沸了,澹台折玉先烫壶,再置茶,茶叶是从碎夜城带过来的,据说是当地名茶,名唤涴溪水芽。
悬壶高冲,茶叶在热水中翻滚,顷刻间便茶香四溢。
静置片刻,澹台折玉提壶倒茶,何有光恰在这时到来,站在门口禀告:“殿下,准备好了。”
“好,你先别走。”澹台折玉放下茶壶,起身来到扶桑身边,“帕子给我。”
扶桑从袖中取出一条素帕,递给澹台折玉,澹台折玉将帕子折成两指宽的长条,让扶桑闭眼,扶桑一头雾水,却还是听话地照做。
澹台折玉将帕子蒙到扶桑眼上,在脑后打了个结,抬眼看向门口:“有光叔,帮我牵好扶桑。”
何有光急忙过来,扶着扶桑站起来,随即引着他往外走,澹台折玉紧随其后。
到了桥头,何有光出声提醒:“要上桥了,小心阶梯。”
扶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一只手被何有光扶着,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因为走得慢,澹台折玉勉强能跟上。
好不容易下了廊桥,何有光道:“往右转。”
扶桑依言右转,刚走两步,何有光道:“好了,再右转。”
扶桑立刻便懂了,他现在面对的是通向水潭的石梯,这显然是要送他上船,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蒙着他的眼。
石梯一半在水上,一半在水下,那艘小船的船头就停在刚好被水面淹没的那层石阶上。
何有光先上船,再挟着扶桑的腋下把他抱上去,扶他坐在船尾的小板凳上。
何有光下了船,走上石梯,站在桥头稍等片刻,澹台折玉才慢吞吞地走下廊桥,只怪这双腿不争气,他已经尽可能走快了。
“有光叔,有劳你和红豆婶了,”澹台折玉道,“接下来让我和扶桑独处便好。”
何有光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客套话,只是干巴巴地应了声“好”,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水上危险,尤其是靠近瀑布的地方,殿下千万当心,有事就叫我。”
澹台折玉颔首道:“我会注意的。”
看着澹台折玉上了船,何有光才离开。
澹台折玉坐在船头,手握船桨,桨头抵着石阶用力一推,小船便载着他和扶桑向前滑去。
“殿下,”扶桑道,“我能把帕子拿下来了吗?”
“再等等,”澹台折玉动作生疏地划着船,“你先数到二十。”
扶桑乖乖开始数数:“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
“你别动,”澹台折玉放下船桨,“我帮你。”
澹台折玉倾身靠近,双手探到扶桑脑后,解开帕子。
扶桑睁开眼,霎时被映入眼帘的景象惊呆了——水面上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河灯,灯火辉煌,光彩绚烂,将水面点缀得美不胜收。
数百只河灯将小船和船上的两个人簇拥在水中央,扶桑左顾右盼,激动得想要站起来,幸好澹台折玉及时按住了他:“别乱动,小心掉下去。”
“好美呀。”扶桑看得眼花缭乱,恨不能多长出一只眼睛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澹台折玉脸上,“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河灯?”
澹台折玉道:“我让周醒买来的,方圆几十里的城镇找遍了,也只买来这么多。”
听他的口气似乎还嫌不够,扶桑道:“已经够多了,再多这片水潭要放不下了。可非年非节的,你怎么突然想着放河灯?”
澹台折玉道:“只是想把上元节错过的花灯会补给你。”
过年时,他们在芈阳城待了将近十天,直到初八才动身,原本计划着在上元节前抵达潼城——潼城是个四通八达的大城,比之芈阳还要富庶繁荣,花灯会必定热闹非凡。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离开芈阳的当天他们就遭遇了第二次刺杀,虽然再次化险为夷,却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们到潼城时,上元节早过了。
扶桑没想到澹台折玉会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甚至还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弥补,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若不是在船上,他早就扑进澹台折玉怀里又抱又亲了,那是他能想到的表达喜悦的最好方式。
扶桑眼泛泪光,带着微弱的哭腔道:“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花灯会,我会记一辈子的。”
澹台折玉道:“这回有些仓促,买来的花灯不够精致,样式也太繁杂了,等明年上元节,我会……”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疑惑道:“怎么不说了?”
澹台折玉轻笑道:“现在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
这回扶桑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当他睁开眼睛那一瞬间,确实惊喜无比,直到此刻还心潮澎湃。
他看着漂在小船附近的一盏莲花灯,蓦然想起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对着河灯许愿,愿望就有可能会实现。今夜这么多盏河灯都是为他一个人而点的,若他许个小小的愿望,上天一定会帮他实现罢?
正想着,他的手突然被抓住,扶桑看向澹台折玉,对上一双灿若繁星的眼:“扶桑,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郑重其事的模样令扶桑心头一紧:“什么话?”
澹台折玉道:“你把你的秘密全都告诉我了,礼尚往来,我也该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秘密,”扶桑脱口而出,“你不用勉强自己告诉我。”
“可是我想告诉你,”澹台折玉道,“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想让你知道。”
静了静,扶桑道:“好,那你说罢,我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