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随着曾经圣眷优渥的太师被打入天牢,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冒出,这其中有人隐忍多年只为今日,也不乏有人是落井下石跟风踩上一脚,不过更多人还是为了自身的利益。
殷绰倒台不仅仅是前朝局势翻覆、还关系到了后宫,或者更准确来说是皇后的位子是否还稳固。
殷皇后是殷绰的亲侄女,她是皇帝的发妻又深得圣恩、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天子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宠妃肚子里还没临盆的‘皇子’,便只有皇后所出的一位皇子。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当今天子对女子为官参政多有不满,碍于自己是晚辈,不好明面指责过世的祖母和姑母,只是由他来定未来的储君人选,多半是不会从公主里面选的。而若前朝势力一直稳固,那么皇后的孩子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太子。
然而殷绰下狱,主张定罪的人又是天子胞弟雍亲王,且如今许多人都跳出来指证太师之罪,其中不乏他从前的门生和攀附之人,无论最终天子是否能念及昔日师徒之谊饶他个活罪,殷绰都绝无可能重回从前的风光模样。
他一倒,殷皇后的地位就不是那么稳固了。
裴绍与茂国公府长孙奉旨开拔后几日,太师一案众人的供状一日一日得往宫里报,天子脸色难看,百官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转机来自内宫,那位宠妃娘娘前天夜间足月发动,于第三天清晨平安诞下一位皇子。
那宠妃的母家姓郑,是正经的清贵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位内阁大学士、还曾与皇室旁支攀过亲。如今虽无半点实权,但门第够高,更要紧的是宠妃及其母家都深受天子青睐。
宠妃成了贵妃,离凤位只有一步之遥。
萧栋毫不吝惜给予贵妃母子及她母家尊荣恩赏,这无疑代表了天子已打算彻底放弃辜负圣恩的殷氏满门,其中也包括他的结发妻子殷皇后。
有心之人自然不会忘记将这条消息传递给被羁押在狱中的殷绰。
权极一时的太师此刻囚服加身,听到来人刻意递进来的消息,一时暴怒、一时又急躁地在逼仄的牢房内来回打转。犹如垂暮的困兽一般,比起从前志得意满的高傲模样,此刻的他只剩满身狼狈。
殷绰心有不甘,他扑过去抓住栏杆,恨不得要从那栏杆间的缝隙挤出去一般,整张脸都贴了过去,丝毫不在意那表面的木刺擦伤脸颊。
有些警觉地打量了下左右,殷绰才压低声急道:“我要见你主子!他得帮我,不然……”
传话之人是狱卒打扮,闻言却只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殷绰自云端跌落,从不曾想会被眼前人如此嘲讽,一腔怒火难忍,直接伸手出去揪住了对方的衣领用力一扯。
那狱卒打扮的人毫不在意,任殷绰扯着他的衣服无能狂怒,等人废完话,他才幽幽道:“殷大人还是省省力气得好!老主子可不会像大人做事这般马虎,不仅留了人证物证,还连贼都防不住。杀温氏女是你们背着老主子做的最蠢的一件事,眼下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了。”
“你主子不怕,可萧缙可是有结结实实的把柄攥在我手里的!你们礼王府这时候想独善其身?休想!”
“你这样的眼界手段,无怪老主子瞧不上。”
“你!!”
那人毫不掩饰眼中鄙夷,抬手拍开殷绰揪着他衣服的手,还后退半步、十分做作地整理了下衣裳,随后幽幽说道:“王爷有很多早夭的兄长,他们丢了性命皆是因为不能替老主子办成事,所以王爷也不会例外。”
“虎毒尚不食子,萧定仁他疯了?!”
“老主子可不像殷大人,儿子犯疯病都将你们做的蠢事抖搂出来了,你却还不舍得除掉他。走到如今身败名裂这一步,只是你无能罢了。”
高高在上审判的口气,即使是被从前地位不如自己的于晁等人讯问,殷绰也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感到被羞辱。
“你们主子尽管嘴硬好了!等雍王把我拉下来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们礼王府了!萧璨为了一个有些情分的异姓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说他要是知道自己父母死于……!”
殷绰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此刻一把泛着银光的利刃就抵在他胸口,甚至刃尖已挑破皮肤见了血。
对方罕见的愤怒倒是让殷绰找回了些许信心来,他忍住疼痛后撤半步,竟笑出声道:“怎么?戳中你们的痛处了?”
来人只动摇了一瞬,还是因着殷绰提起决不能出口的秘密企图威胁他侍奉的主人才一时失了冷静,这会儿镇定下来,当即反唇相讥道:“殷大人若是有胆子尽管说给明日主审的官员听,这桩大事牵连到了的可不止大人与我家老主子。大人要不猜猜?你侍奉的那位天子是全力会封别人的口来保你,还是巴不得将你挫骨扬灰?”
殷绰的脸色不太好,重提当年旧事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他也是没想到今日来的这人不是普通传话的小卒子,而是知晓老礼王的亲信,不仅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头脑转得也快,不过一两句话的功夫,便再次拿回主动权。
纵使心有不甘,殷绰也不得不接受此刻的自己已没有在萧定仁面前讨价还价的权利。
他压下心中不甘,冷着脸问道:“你主子能许诺为我争取到哪种地步?”
“听闻大人府上还有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儿子。”
殷绰咬牙,双拳攥紧又松开,想了想又道:“绪儿已疯,以你主子的人脉,再保下一个他应当不难!”
“呵。大人倒是父子情深,也亏得你养了你大哥的一双儿女,二公子如今得了镇国公主的庇佑,雍王又顾念着他的皇嫂,不至于置你殷氏满门于死地,不然这么多条罪名压下来,大人想保稚子只怕都是痴人说梦了!”
殷绰冷声斥道:“少说风凉话!你一个礼王府的奴才,还没资格奚落我!说吧,你家主子特地派人潜入刑部天牢,又刻意告诉我皇后娘娘失宠的事,究竟是想让我替他做什么?!”
那人笑道:“大人莫不是忘了自己被谁害得沦落到这一步?您和老主子有共同的敌人,可别一时糊涂敌友不分啊!”
“你想让我对付萧璨?”
“老主子让我给大人带句话,若大人同意,我们会帮您面见天子一回,到时候殷氏上下还能否求得天子恩赦,那就看大人自己的本事了。至于到时见到了天子,除却求情的话还该说什么,老主子说大人你心里有数。”
殷绰心知自己败局已定,眼下最好的结局就是说动萧栋分毫,或许真能侥幸留得一条命来。但那些话说了,意味着他与雍王正式宣战了,而且说实话殷绰并没有那么信任萧定仁,想了想便道:“我可以答应你们,但有句话你回去带给你主子。他须得全力保住我殷家血脉,如若不然,即便是上了刑场,我也会把你主子的秘密喊出来!”
那人没应,只拱了下手便走了。
殷绰在狱中心情忐忑,他的威胁对旁人没有半分作用,只不过是拿准了那一个秘密虚张声势罢了。在等待萧定仁许诺的这几日里,于晁等人也来提审过几次,不过殷绰始终闭口不言。
也不知礼王府那边用了什么手段,没两天,萧栋竟真的亲自驾临天牢。
一众随行官员皆被天子身边的大太监斥退,在场的无一不是萧栋最忠心的亲随。
“臣…叩见陛下。”
太监搬来圈椅,天子敛了宽大袍袖落座后问道:“朕念及昔日情分来此,想听听卿家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朕?”
殷绰知道,话必然是萧定仁遣人带到的,他向天子再叩首,直起身时目光却看向了天子身侧的一众近卫及内侍。
大太监赵园见状立刻斥道:“大胆!”
萧栋却抬手制止了太监的呵斥,摆摆手竟真的示意赵园遣退无关的亲随。最后天子身边就只留下了近卫首领韩阕和贴身大太监赵园二人。
“现在…卿家可以开口了。”
“臣自知有罪,辜负圣恩、百死莫赎,只是……心中仍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给陛下听。”
天子颔首,示意他继续。
殷绰深吸一口气,忽得提高了声量道:“陛下!雍王联络朝臣、欺瞒陛下,已有不轨之心!臣今日肺腑之言,只请陛下勿要再被他欺骗才是!”
萧栋皱眉斥道:“一派胡言!”
殷绰俯身磕头,似是察觉不到痛楚一般,每一下嗑得砰砰响,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让人不好疑他胡言作假。
“陛下!非是臣胡言乱语,陛下这一年来也是亲眼瞧着的!雍王一直在陛下面前装作不懂朝政、风流浪荡的模样,可事实上呢?!陛下难道相信雍王真的是娶了男妻之后‘发愤图强’,不到半年就在朝中如鱼得水?!陛下有意发难靖北王世子那会,也是雍王带头反驳,还提及了先帝的事……陛下恕罪,臣确实私下抓了从前侍奉先帝的女官刑讯逼供,那是因为臣偶然知晓那女官是奉先帝之名出宫,多年来隐姓埋名藏在温燕燕府上,这两个女人是知道当年宫中发生了什么…”
“给朕住口!”
萧栋没容殷绰说完便出声呵斥,脸色已是十分难看,起身拂袖便欲离开。
到了这一步,殷绰绝不可能让天子离开,他膝行几步,用力抓住了龙袍下摆,即便近卫首领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见丝毫退缩,似是顾不得那许多,他声嘶力竭道:“陛下!臣一腔肺腑之言!恳请陛下务必提防雍王!温氏已死、从前伺候先帝的女官有两人都在他身边,他当日宴上那般笃定替靖北王府回护,难保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陛下难道还雍王是哪个年幼无知的弟弟么?!”
“殷绰,你失心疯了。”萧栋冷着脸抽回了龙袍,他是直呼殷绰的姓名,眼中已没了那一丝丝旧日情分。
殷绰脖子上被近卫首领的刀划出了一条口子,虽不至于伤及性命,那血流得却十分吓人,后面赶过来查看的于晁只得唤来大夫为他简单治疗了下伤口,至于发生了什么,除了韩阕和赵园,世上再无人知晓。
尽管话说出去了,但天子拂袖而去没有留下一句准话,殷绰也是吃不准到底有没有效。
不过他的忐忑并没有能持续太久,第二日宫中便又派了人来。领头的是萧栋身边的大太监赵园,他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黄绸盖着的托盘。
天子口谕,闲杂人等自然是要被赶走的。
赵园双手拢在宽袖中,微微躬着腰,脸上是那副一成不变的笑容,嘴上仍客客气气道:“陛下慈心,念及昔日师徒情分,特赐下鸩酒一壶给您。”
这鸩酒便代表是天子要封他的口,但同时也证明是将昨日他的告发之语都听进去了。
赵园揭开绸布,小太监将鸩酒递到殷绰面前。
殷绰没有立刻谢恩,而是跪坐在地上忽得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对殷氏满门…可还有别的旨意?”
赵园如实答道:“陛下心慈,已下了旨意宽恕年幼稚子。念及皇后娘娘的颜面,留大人您和令公子一个全尸,并允准尊夫人将几位小公子带回娘家抚养。虽说几位小公子今后不能再科举入仕,但好歹也能做个寻常人,平安活着。”
“那……皇后娘娘和其他人呢?”
赵园面露尴尬,斟酌着用词道:“这…内宫大事,奴婢一个阉人哪里能清楚这么多,全得陛下做主。至于殷二公子,有先前镇国公主作保,陛下并未追究,只发了旨意给边境,革除了他此前一切职务,并未株连。”
“……雍王呢?”
赵园闻言面露惶恐,只恨不得让人堵了殷绰的嘴,急急斥道:“殷大人怎么糊涂了?!这等昏话也是能随便说的?昨日便是为此触怒龙颜,陛下已然如此恩宽了,大人怎得还没记着教训?!”
将死之人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殷绰闻言冷笑。他一直觉得天子妇人之仁,多次明里暗里希望天子心狠一些,却不想这心狠却是冲着自己来的。
或许是觉得自己信错了主子、也或许是心有不甘,临了竟生出几分怨怼与恶毒来。
殷绰手捧着斟好的鸩酒,嘲讽轻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有几句话想请赵公公带给陛下。”
“大人说便是,能带到的,奴才会帮您一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昨日所言、句句肺腑!雍王萧璨心怀不轨,他与襄阳侯府结亲、又多次回护靖北王府,拉拢朝中武将,其心可诛!襄阳侯府除却嫁入王府的长子外全数都在边地领兵,又得靖北王、镇国公主、平南侯等重臣青睐,便是陛下身边的叶将军,也与襄阳侯裴绍私交甚笃,陛下身边危机四伏!若不提前提防,只怕来日九五尊位危矣!!”
“……殷大人可知你这番话多有不敬?!”
“我一心为陛下的江山社稷考量,将死之人、又有何惧?!”殷绰此刻俨然一副被冤的忠臣模样,说完还不忘敲打威胁赵园一番,“赵公公,你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陛下江山稳固,你便有权势富贵,倘若雍王来日反了,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赵园是萧栋的贴身太监,只要萧栋还是皇帝一日,他的地位便不可动摇。如若真如殷绰所言……他已不敢再想。
“殷大人的话奴婢记下了。此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送您上路。”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昨天该更新的,但最近又变严了。老早前完结的一个短篇连挂了六七张,昨天就去改文了,拖到今天才更新,对不起啊宝子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