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刺杀,偏偏赶在今时今日才翻出来,摆明是了萧璨要为裴玉戈参奏之举撑腰。
方才那番接连的弹劾,落在实据上虽只有那三五个人,可殷绰、赵淮都是历两三朝的老臣,说一句门客门生遍布半个朝廷也不为过。更尤其殷绰,他本就是当朝天子的授业师傅,这么多年颇得天子倚重,朝中人心里都清楚,办完了户部尚书的案子,丞相之位便板上钉钉是他的了。
算上与皇后娘娘是亲叔侄这层血缘关系,满朝文武无人愿明面上与他过不去。
是而裴玉戈直言弹劾太师,且话中全然没有转圜余地,旁人初听时都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
萧璨出面所奏看似与太师毫无关系,可众人心中都是门清,他这是给裴玉戈当靠山来的。
殷绰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果断抓住了萧璨提出刺杀这件事的时机,质疑道:“王爷,恕臣多心问上一句。您是亲王之尊,既遇刺杀,那便是朝中大事,您何以会将此事遮掩得这么严实。究竟是不信任陛下和京兆府官员,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缘由?”
信不过京兆府倒还是次要,可萧璨备沐皇恩,若连天子都瞒着,那无异于昭示众人,遇刺之事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辞、又或者是萧璨出于什么不可为人知的缘故刻意隐瞒。
萧璨是天子胞弟,他的地位远比寻常臣子要稳得多,可殷绰要的就是在天子和百官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若刺杀一事本就站不住脚,那么受萧璨庇护,敢于这时候当朝弹劾重臣的裴玉戈是否也值得信任,那就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而一旦有人开始质疑,后面便不需要殷绰再腾出多余的心力对付这夫夫二人。
“京兆府嘛……确实信不过。隐瞒的理由也确实有,太师想听缘由,本王自然愿意清清楚楚说给你听。”
旁人想过了萧璨各种应对方式与说辞,仍是不敢想他会当朝直接认了,且神情坦荡、不似有半分试图遮掩的慌乱。不过紧跟着,萧璨话锋一转,忽得质疑道:“不过太师亦身陷其中,怕是没有立场与资格听本王分辨。”
被萧璨当朝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殷绰面上露出一两分狰狞来,他还在笑着,只是远不如方质疑时自信从容。
“陛下尚未亲口裁断,王爷便要直接定老臣的罪了么?”
“令郎自害了病被找回时虽也有些神志不清,但也只是冲到城门胡乱拦旁人的马车,不曾有过胡言乱语之事。可头两日令郎突然发狂,冲到坊市叫喊一番。人虽疯着,可那些恶事却说得头头是道,就像是……亲身参与过一番。太师总不会想说御史台上下那日全都生了癔症,幻听出了令郎喊的那些?”
前日犯了疯病的殷绪被丢到街上,而御史台府衙恰好就是在那条街上。不止御史台,那日还有其他府衙的官吏也都听到了。
殷绰自是不肯示弱半分,当即反驳道:“犬子遭歹人所害,白日里时常神志不清。他纵然是当众说了些胡话,可王爷只听了片面之词便要老臣干脆认下这些么?!”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雁过留痕,恶事只要做过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再者,太师言下之意是指本王栽赃诬陷,可本王不过是奉天子之命履行御史大夫的职责罢了。太师如此激愤,究竟是觉得御史台此番参奏冤枉了你,还是觉得御史大夫几次三番碍了你的眼呢?”
同样的猜疑,萧璨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只是这次上位的天子并没有持中不言。
“明珠。”萧栋沉声唤了句,语气相较早些时候是有些严厉了的。在场多是人精儿,多多少少都能从天子喝止弟弟的言行中琢磨出天子意图偏袒的人是谁。
被亲兄长打断的时候,萧璨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俯身叩首行了大礼,再跪直身子时,他眼中坚定不改分毫,令龙椅之上的天子都生出了一瞬的迟疑。
“皇兄,臣弟言辞或有不当失态之处,实在是思及过世一年却迟迟得不到告慰的温大人,心中生出些许不忍来。御前失仪之处,臣弟自请罚俸一年,以作持正表率!”
其实亲王食邑颇丰,不说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便是素日里天子赏赐、下臣孝敬等等也足够素日王府开销。这一年年俸对于受宠的亲王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只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自罚,最起码是做了个公正不徇私的样子来。旁人若想再质疑,便须得同萧璨一般表表决心,才好开口质疑他。
“陛下,臣……”
不必殷绰开口,殷绰手下自有‘英勇’的官员欲替他开这个口,只是天子心中对他们这招已熟悉得很,那人还没说出来什么,便见天子不耐抬手止住,沉声呵斥道:“好了!金殿之上,众卿为几句言语不符心意便都要在此闹个痛快不成?!”
“陛下息怒,臣不敢。”
出头的人没能开口,其他朝臣见天子面上不耐,也跟着叩首附和,言请陛下息怒。
“裴卿,尔等身为御史,谏言虽是应尽之责,却并非百无禁忌之倚仗。你今日言行,未免失了分寸。”萧栋环视百官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裴玉戈身上,再开口时,言语中已是带了责备之意。
“臣若真是胡言乱语、有悖纲常礼法,但请陛下赐罪!可臣身为御史,身负监察之责,无法对祸乱朝纲之事视而不见,恳请陛下采信臣奏报之事,旨令三司从头彻查!”裴玉戈字字句句说得一清二楚,并未因天子方才那番责问而退缩半步,叩首再拜,已是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天子脸色难看,始终一言不发。
他看着亲弟弟与裴玉戈一样叩首请他下旨彻查,心中五味杂陈,只恨不得即刻拂袖而去,然而身为皇帝的责任让他无法潇洒离开。
下面有一老者适时开口,从中斡旋道:“陛下,依臣拙见……太师曾为帝师,在朝多年少有行差踏错之处,即便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也不好直接下令责问治罪。而王爷自去年出任御史大夫一职后也日渐进益,一直为社稷朝纲奔走尽力,他查到的事臣以为应当也是真。何况,王爷少年时也是在太师门下受教过几年的,怎么说也有几分师徒情谊,今日弹劾太师,想来也是有些个把握。陛下不妨指派一位信得过的臣子领三司彻查清楚,若是误会,总也得昭雪分明,才不至于伤了朝廷栋梁。至于太师嘛,前日调查户部的案子十分辛劳,又逢长子害了病,不如趁此机会在府中歇上几日,也是陛下圣恩浩荡了!”
另则朝臣调查,便是不会偏袒御史台或太师某一方,更无损天子威严。
萧栋只简单考量了下便颔首道:“胡爱卿所言不错。此次御史台弹劾事涉太师、阆中院及京兆府,实不宜再由三司代为查问。众卿可有合宜的人选或是想法?尽可奏来。”
殿中有短暂的寂静。
毕竟今日这事,一面是太师与阆中院、一面是雍王与御史台,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主审之人注定是要得罪其中一边的。本就因裴玉戈弹劾半朝及萧璨遇刺之事而震惊不已的朝臣,此刻更是个个似鹌鹑般,缩着脖子无人肯出头。
萧栋一掌拍在龙椅之上,百官低头无人应声。
“众卿为何缄默不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自信能担此重任不成?!”
最初谏言的那名老臣此刻跪直禀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朝中并非无人敢为,多应是觉得自己资历尚浅、难以服众罢了。”
“这般说,胡爱卿心中应是已有人选了?”
“这只是臣的猜测罢了。只是……”内阁老臣顿了顿,不经意间头向侧后方转了转,也是在向天子示意,“臣确实有一合适的人选。”
“能得胡爱卿青眼,向来应是有为之士。年岁资历皆不是要紧,若有为朕为家国社稷尽忠尽责之心,未尝不可破例擢拔,朕对有志之士向来宽厚。”
“陛下贤明,臣要举荐之人乃是中书侍郎于晁。”
“哦?朕记得中书侍郎与胡爱卿皆是先帝时的老臣,为官多年,两位爱卿都是内阁要臣,何来资历尚浅之语啊?”
“陛下,中书省掌机枢政务,臣等于审问断案一道自然只能说是‘资历尚浅’了。只是于侍郎品性纯直,臣才觉得今日局面他来为陛下分忧应最是合适,这才贸然举荐,还望陛下宽宥老臣妄言之举。”
说是请罪,却是清楚天子不可能怪罪。
萧栋闻言果然摆摆手并不予计较,且应是于晁官职足够高、又在朝中颇有资历,素日并不喜欢的内阁大臣,今日见了也只觉欢喜,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笑意。扫视了阶下百官后,他才道:“于爱卿可在?”
于晁此刻方直起身朗声回道:“禀陛下,臣在。”
“胡爱卿如此举荐,你可愿接下此重担?”
“臣愿意。”
于晁回得十分干脆,没有半点迟疑,天子闻言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连说了好几个‘好’,后才出声令百官起身。只不过目光看向素日最为倚重的太师和最为疼爱的弟弟时,还是免不得面色微臣,随即又宣布道:“裴卿言之凿凿,朕不可轻视,今命中书侍郎于晁为主审之人,刑部、宗正寺、大理寺全力协助辅佐。太师劳累,此案审明前暂且留府自省。京兆尹巩璋渎职懈怠,与阆中院赵淮、赵之文一并囚于刑部。至于御史台……裴卿虽为首告之人,但殿上言行有失,责令同闭门自省,御史台上下亦不再监理此前要案,静待于爱卿查明原委。”
“臣等遵旨。”
众臣叩首,有人心生绝望、有人暗自松了口气、亦有人心思瞬动。
散朝后,百官自宫门出,有的坐上了自家马车准备回府。
其中一名中年文官出来时似是刚经历过一番浩劫似的,还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他府上仆从过来将老爷接回马车,车夫正要扬鞭,那官员忽得撩起车帘道:“不回府邸,去城西的那处宅子。”
婻諷他说得隐晦,但车夫跟随多年,自是清楚的,应了声这便赶着马车往城西去了。
“老主子,田达来了。在宅子外求见,说是有顶要紧的事要说予老主子听。”
管家前来禀事,老人一身华服却随意穿梭于花丛间,拿着花剪饶有兴致地修剪着花枝,满头白发被他随意挽成一个松散的髻,瞧着竟是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样子。听到来人求见,他依旧是笑呵呵的,像是个乐得清闲的糊涂老头。
“嗯,让他进来吧。”
管家领命退去,不过是领着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中年男人进来。那人一被带进来,隔老远便跪下,对着院中老人行了个周全的大礼,那模样竟是比在天子面前还要恭敬几分。
老人剪下多余的花枝,看似无意扫了那人一眼,才幽幽开口:“有话就说,别老抖个没完。”
“是、是。”文官战战兢兢应是,这才忙将今日裴玉戈当朝弹劾殷绰和赵淮、赵之文等人的事通通说了,末了着重道,“奴才知道赵之文是为王爷办事的,今日朝上雍王还直言去年曾遭遇刺杀之事,且已查到了赵之文,这才急忙来给老主子报个信,是否要知会王爷早做准备……”
咔嚓。
老人一用力,将整株开得正艳的花朵都剪了下来,那文官话禀到一半也不敢再说下去。
“…废物。”
【作者有话说】
123章过一阵我再看看整个扩写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