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茨杰拉德看到一切都如同过去一样完美, 几乎挑不出问题。
那是一次不多见的家庭旅行，他终于腾出时间，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一趟北极, 那里的空气冷得要命，即使全副武装，每次吸气还是像在呼吸冰渣子。
抬头是北极圈夜晚的天空，耳边是妻女的笑声, 司各特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 “自己”赶忙从行李箱里翻出保暖的衣物，想要为女儿披上, 却被拒绝。
“爸爸，我不冷的啦！”司各特躲开厚重的羽绒服。
菲茨杰拉德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不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不想影响美观……躺在襁褓中幼小的她一眨眼也长那么大了啊，是个大姑娘了。
思及此，他忽然惊醒：司明明他的各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可是这个落落大方的女孩……显然已经成年了。
那可能不是他的女儿……菲茨杰拉德却移不开眼睛, 哪怕是身为旁观者，这一幕场景也足够让人感到幸福——
但很可惜, 梦醒了。
菲茨杰拉德从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桌面上醒来，这张桌子年头已然不短了，常年在阴湿的地方吃灰，托尔斯泰难得把它搬出来一次。
西伯利亚的空气不比北极圈更加温暖, 都是要冻掉人表皮的寒意，菲茨杰拉德用上了异能，这才能够如常行动。
随便在别人家里乱走是不礼貌的举动, 但在几声呼喊未得到回应之后，菲茨杰拉德也不得不这么做。
终于, 房屋的主人回了一句：“我听到了。”
菲茨杰拉德走进某个经久失修的房间，这里简直比待客厅还要简陋，破旧的书架摆放着满满当当的陈旧书籍，光看外表就很让人担心它是否会在翻开的下一秒散架。
而托尔斯泰正坐在一张红褐色的椅子上，懒得管上面的一些擦不掉的污渍，拿张年代久远的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对付着坐。
对方手里捏着一支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菲茨杰拉德没有仔细看，只当对方闲来无事练习速写。
托尔斯泰将废掉的纸张丢进垃圾篓子，见菲茨杰拉德一副恍惚的样子，就梦境一事交流一番之后，了解个大概。
他心道，也不必担忧对方寻死觅活了。
总归有个盼头。不然托尔斯泰还真怕他的一句实话导致不好的后果。
*
大约二十年前，异能战争尚未拉开帷幕，主导战争的仍是科技的枪丨炮丨火丨药，或许可称作异能战争的前身。
托尔斯泰作为被赶鸭子上架的俄罗斯新兵，被征兵命令半强迫的离开了熟悉的家乡，来到战场。
在那里他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但遗憾的是，他们在挖好的沟渠里躲避炮火时定下的承诺还是没能兑现，到最后，留下的只有托尔斯泰一人。
作为被寄予厚望的参谋长，托尔斯泰拒绝参加后续战争的决定遭到了许多挫折，看好他的上级都失望至极。
托尔斯泰本性不坏，自然也不会喜欢指挥军队鲨人的感觉，想离开战场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在当时的情况看来，过于敏感了——
身为位置较高的军官，做出了逆潮流而行的行为，分外惹眼。
托尔斯泰并非自愿参军，而是被时代卷挟着，家人怂恿着报了名。
在整个小镇上百分之九十的男丁都在鼓动下参军之时，坚持留下的少数会有多么丢人现眼。
托尔斯泰就这样在家人的眼泪和恳求下背上行囊离开了。
事实上，在他请假回去一趟之时，就发现家人在敌军某场惨烈的突袭中无一幸存，甚至连尸骸都没能留下，为他们立完衣冠冢，托尔斯泰起身回到军营的第一时间，就递交了退役申请。
托尔斯泰至今还记得长官拍桌咆哮的样子：“列夫·托尔斯泰！你最好先认清自己的身份，这里是军队，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但在托尔斯泰的不懈之下，还是如愿以偿了。
临走前，托尔斯泰跟几个朋友告了别，提着分量不小的高度数烈酒，喝了个酩酊大醉，次日才踏上另一条征途。
见过了战争的残酷，就会想要阻止它……
只是，这代价的确有些过大了。
只是做一名普通的军官，那就只能成为上位者手中的棋子和傀儡，永远不知道为何而活，又是为了什么而举起武器。
托尔斯泰想要改变道路，当一个有实权、说得上话的实干派官员。
但年轻人的想法总是热烈而又不那么实际的，这件初衷很好的事情以失败告终。
但这并非是因为托尔斯泰能力不行，而是他能力太行了，因此受到僵硬固化的其他官员们的排挤，迟迟无法得到想要的话语权。
他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是努力到最后才发现，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排挤了，整个俄国上层都已经被腐蚀了，到处都是蛀虫和蠢货，只会领着工资，还不忘捞些油水。
从沙皇到官僚，都无可救药，托尔斯泰意识到了这点，但凭借他一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
他只能潜伏在暗处，为同样怀揣着改变的愿望的人们提供支持，这一阶段持续了很久，久到熟悉的友人都在异能的席卷中丧生，自己也成为了万中无一的超越者。
但他觉醒得太晚了，以至于什么也无法挽回。
旁人听到他的异能名【复活】，第一时间就会联想到让死者重回人间——
然而，唯有死人复生是禁忌，是活人不可触碰的东西，托尔斯泰在尝试后才明白这点，他外表不变、内里却在加速衰老的身体和视力极差的眼睛就是后遗症。
这是这个世界托尔斯泰的经历，战争结束后他就辞职了，不再承担工作，跑到严寒的西伯利亚生活。
这里实在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菲茨杰拉德是他数月以来见过的第一个活人，所以他前后态度才如此的……不一样。
好久没有跟人聊天了，他寻思着冰天雪地的，不如喝口酒暖暖身子再走。
难得打开酒窖，酒后睡了一觉，没想到梦境竟如此的……令人难忘。
战友是在异能战争的中后期死去的，那时托尔斯泰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职官员，收到阵亡的消息之后，确认了几遍才敢相信。
后来战况危急，俄罗斯迫切需要一名超越者来挽回局势……托尔斯泰就作为第一位俄国超越者诞生了。
为了保护无辜的国民，他不得不沾染鲜血，所以才说，他的异能名为【复活】，实则只是杀戮的工具——
虽也救了人，但诸如“为了一个镇子的上千平民杀光整个人数上万的军团”的事情，也没有少做。
异能战争的趋势难以阻挡，越到后面，越是疯狂，托尔斯泰甚至与欧洲的其他超越者正面交战过，当时打出了真火，双方小兵伤亡已不可计。
托尔斯泰厌恶战争，他无比希望有人能在最开始还未彻底不可扭转之时站出来，但是哪怕是凡尔纳……
也在掳走列强元首之时耽搁了不少时间，尤其是在英国，那位镇守白金汉宫的莎士比亚差点儿赢了。
最后虽然强迫各国签下停战协议，但那时令托尔斯泰留下心理创伤的战役都已经进行过了，只能说是划上了一个不算太坏的句号。
而另一个世界里……根据已有的信息推测，凡尔纳并非一力终止了战争之人，对方同样在白金汉宫碰了壁，那时镇守之人是一名资历不算很深的超越者。
那位超越者名尤莱亚，因为胜过凡尔纳而扬名，而托尔斯泰更关注的是对方为停战而做出的一系列举动。
首先是英国内部出现了不同的声音，随后扩散到了其他国家，各国政要不再侵略扩张，最后一致止戈休战，签署协议。
看似顺理成章……但托尔斯泰分明记得，那个时间点，应该会突发几次著名的绞肉机战役，因此激化了矛盾，战争会就此愈演愈烈才对。
但那几场战斗统统消失了，完全没有预兆，就好像有人提前去化解掉了。
排除几个不可能的答案，最终托尔斯泰认定了最有可能的人选。
而关于那个人的外貌描述似乎是，金发绿眼，长发惯常编成辫子。
这不就和另一个自己偶然碰见的那个像精灵一样的人对上了吗？太过巧合了。
托尔斯泰将二者联系起来，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或许，所谓的丰饶绿洲，以及远东岛国出现的遍地鎏金落叶……
都是对方做的，显而易见，对方也没有什么恶意，所做之事几乎都是于当地有好处的，不然流放地的沙民与横滨租界的市民都会不幸遇难。
托尔斯泰叹了口气，看破了真相却没有用处，无非是徒增感慨。
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呢？
菲茨杰拉德因为看到的东西太少，虽也有过度真实的疑惑，大体上只当是做了一个美梦，别过托尔斯泰之后，便回到了美国。
听闻菲茨杰拉德回来后，一手促成此次见面的威廉·福克纳对于毫无动静的电话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该有个电话痛骂他一顿才对吧？
难道那个脾气暴躁的家伙转性了？
福克纳有点失望，不过很快就有其他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前些天他刚刚做了个有趣的梦，正抓耳挠腮的好奇后续呢，结果真的做了连续剧的梦！
当晚入睡后，与之前差不多，威廉·福克纳仍然是以某个与自己身形相仿之人的视角观看情景剧。
眼前是现代城市，路边的广告牌都是日文，“自己”在悠哉悠哉的逛完街之后，就以一种眼熟的方式潜入了某个戒备森严的宅邸。
在最中心被枝蔓缠绕的亭子里，坐着一个……
…大美人。
对方看似在毫无所觉的看书，金发散落腰间，长长的睫毛垂下，初晨的微光点缀，给人的初印象就是圣洁。
他感觉“自己”明显停滞住了几秒，似乎在消化从未见过的东西。
“啪”。
与书本合上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空灵的问询：“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