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轻夏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手掌触碰到一阵温热。

  正值开春,棉花枕头哪怕再厚实,放在尚且还算凉爽的屋内不会造成这样的温度,而且……似乎更像个人?

  想法一冒头,倦意消去大半。

  安轻夏悄悄收回手,不想刚动弹一下,手就被一把握住。

  “!!!”

  “流……怎么是你?”

  看清对方的脸后,安轻夏当即转怒为喜,连手都忘记抽回,急问道:“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阿暮脸上还残留着被突然吵醒的迷糊,好一会儿才道:“本来是打算说的,可见师尊睡得那么熟,不忍心打扰。”

  他的鼻子微微动了动,“时间还早,再睡会儿罢。”

  “那你先把我的手放开。”安轻夏轻声说。

  回应他的是对方重新阖上的眼,以及愈发平缓的呼吸。

  “……”

  等人睡得更熟,安轻夏试着轻力去掰对方的手指,来回几次,纹丝不动,遂投降,转而去看不远处的猫窝。

  圆滚滚的新猫窝里蜷着一个白团子,毛茸茸的大尾巴垂下,面朝安轻夏这儿睡着。安轻夏看了小半晌,眼皮开开合合,稀里糊涂地又睡了过去。

  直到有人在外头喊开饭,一家三口才悠悠转醒。

  小斑是最早活动开的,水一样从半人高的猫窝里滑下来,一路蹿到床边小几上,递出前爪搭在安轻夏脸上。

  安轻夏本就是八分醒的状态,被这么一搭,空闲的手往外一捞,把大半个小斑捞到自己身上。

  “好重。不会别人在忙着狩猎,你忙着抓小鱼吃吧?”

  等阿暮彻底清醒,安轻夏从他那儿收回手,坐起身抱起小斑掂了掂,“果然还是很重,都吃什么了?”

  后面那句,他转头问的阿暮。

  阿暮轻笑,“跟师尊想得一样,吃鱼,各种鱼。”

  “谁家小猫吃鱼能吃到这么重?”

  小斑嗷嗷叫,“都说我不是猫了!我是狮虎兽!”

  “好好好,狮虎兽。”

  安轻夏笑着把它放到床上,起身去洗脸,随后与抱着小斑的阿暮一道出去吃饭。

  夕阳西下,广场上人声鼎沸。

  帮着端菜上桌的阿孟一见着安轻夏等人的身影,随手把菜交给身边人,忙迎了过去。

  “安首领,你可算是来了,快来说话。”

  安轻夏纳闷,“说什么?”

  结果走到目的地,端起酒碗才知,所谓的说话实际上就是开席前的致辞。

  这种场面话安轻夏来这儿之后时常会说,今天也不例外,只是见着席上人多菜盛,不自觉多讲了两句。

  “还愣着干什么?鼓掌啊。”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掌声此起彼伏响起。阿孟和阿鲁姆的部落住民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做。

  “我们首领说,这是对对方的认可。”小雪道,“你们可别把它跟平时应战野兽的手势搞混了。”

  阿孟闻言,哈哈大笑,同部落的人也跟着笑出声。

  三个部落赴宴的人加起来接近百人,好在广场够大,能排出五桌人。

  每桌大多混坐,安轻夏还是有些认生,挨着阿暮坐,另边的位置则留给刚从厨房忙活完毕的阿水姐。

  按照这儿的习俗,每年春猎和秋狩,打猎归来的人们会聚集到部落中一起庆祝,今年正好轮到安轻夏的部落。

  大家在席上高谈阔论,谈起这次的打猎经历,话里话外都在夸赞阿暮,一度是要把他封为今年春猎的猎王。

  安轻夏仔细听着,时不时偏头去看身边安静吃饭的小徒弟。

  “早知道你这么厉害,我就跟着去了。”

  阿暮咽下一口饭,“万一你跟去了,结果发现我本事平平,岂不是会很失望?”

  “那不会。”安轻夏夹来一块烤排骨撕咬,“又不是没有一起出过门,你的本事我心里有数。”

  “有数?什么数?”

  “就算拿不到第一,也能拿个断层第二。就这个数。”

  阿暮莞尔,拿过手边的杯子,“唔,这什么?”

  安轻夏凑过去一闻,杯中液体气味香甜微酸,愣愣地看向阿水姐,“阿水姐,你拿出来了?确定没问题吗?”

  阿水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眼神注意到阿暮手里的杯子,才恍然大悟回答:“是最早的那桶。前两天不是还让首领你尝过味道么?”

  安轻夏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还没成年,怎么能喝酒?”安轻夏摆了摆手,“算了,这里的规矩都由我定。那你少喝点,多吃菜。”

  阿暮困惑地看着他,“酒?你还教大家酿酒了吗?”

  “一年到头总有需要庆祝的时候,没有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对了,这里头可加了蜂蜜,你尝尝,是不是很甜?”

  阿暮其实不太喜欢甜的东西,可还是往嘴里送了一口,注视着安轻夏说,“甜。”

  “里头还有酸枣呢,有没有尝出来?”

  “有点。”

  安轻夏啊了一声,“点?”

  “师尊要不要再尝一遍?”

  安轻夏拿着自己的杯子起身就要去倒酒,被阿暮抓住,他说自己喝不了这么多,问安轻夏愿不愿意拿自己这杯试味。

  本着不能浪费食物的原则,安轻夏答应下来,接走他的杯子,换了个方向抿进一口。

  “跟上次的感觉差不多,酸枣还是放多了,有点酸。”

  阿水姐道:“那过几天试试第二桶,那缸酸枣放得少。”

  “好。”

  “说起来,”阿水姐若有所思,“第二桶应该能赶上成年礼罢?”

  安轻夏计算着时间,“应该可以?”

  “这不会就是师尊之前提过的成年礼物罢?”

  安轻夏摇手指,“没这么简单。不过,这边条件有限,礼物的话恐怕得先稍稍放低点期待,当然,我会尽我的努力拿出最好的。”

  阿暮笑了下,没说话。窝在他腿上吃小鱼干的小斑忽然动了动身子,原本垂着的大尾巴猛地甩了下安轻夏的腰。

  “做,做什么?”

  安轻夏不解地看小斑,小斑仍在啃小鱼干,只是动作明显放慢,然后低了下头,像是叹了口气。

  “???”

  安轻夏拍了拍祂的头,继续吃饭。

  *

  七天后,第二桶酸枣蜜酒开封。开封的瞬间,酒香弥漫,吸引不少人探看。

  开封后的第一杯酒自然是要先敬献他们的首领,由他评鉴。

  安轻夏刚从羊圈里把小斑拎回来,半推半就地被住民们送到水井边。阿水姐已然倒好酒,见人过来,笑着送上,问口感如何。她这么一问,周围旁观的人们也竖起耳朵等待。

  “比第一桶好。”安轻夏实话实说。

  虽然这桶的酸枣味还是有点重,但相对而言是顺口的,只能说原材料的威力实在太可怕,蜂蜜再甜都很难掩盖。

  得到答案的阿水姐兴高采烈,“那这桶酒就用在成年礼上啦。”

  “可以。”安轻夏说。

  他想起之前种下的葡萄,对大家道:“等葡萄熟了,也可以拿来酿酒,葡萄酒可比酸枣酒更好喝。”

  这话一出,众人跃跃欲试。他们不得不承认,首领口中提到的‘酒’入口的时候味道有点微妙,可越喝越有味,一夜过去,还有人馋着。

  安轻夏道:“酒伤身。以后非必要节日不开封,谁要是偷酒喝,自领责罚。”

  他们的兴致又一下子消退。不过,既然是首领发话,他们定然是要遵守,不然惹怒首领,领罚是其次,就怕会被赶出部落。他们好不容易过上现在的日子,可不能被自己的贪心毁去。

  见大家没有异议,安轻夏嘱阿水姐重新封好酒桶,静置到阴凉处,并宣布两天后举办成年礼。

  一听又有宴会,场上欢呼声四起。

  安轻夏看向阿暮,却见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怀里的小斑也是有点发蔫。他只当他们是经历过刚才那场追逐战,身心都有点疲累,没多在意。

  *

  成年礼当天,被大家疑惑为什么非要光秃秃挂着的绳子上系满红布带,红布带上有字有画,皆是送给参与成年礼的部落住民的祝福。

  不光是绳子上,连附近的树上都系着好些,安轻夏甚至还在当天把部落里最古老的那棵树定为祈福树。

  祈福树和祈福带由安轻夏这个外来者带来,而属于部落自身的习俗则是于太阳升起时,朝它所在的方向拜上三拜。

  只是今天不知道怎的,居然是阴天,安轻夏心里纳闷,明明之前看鸿蒙的预测,今天会是个大晴天。

  太阳没出,他们就拜八方。拜过八方,他们回屋,让家中长辈为他们剪头发,寓意迎接新人生。

  阿暮能称得上亲近的长辈就是安轻夏,安轻夏没给人理过头,拿着剪子无从下手。

  “师尊你就随便剪,只要能出门就行。”

  “你说得轻巧,发型对一个人来说至关重要。”

  再好看的脸,顶个丑造型,那就是暴殄天物。

  安轻夏犹豫再三,问道:“给你剪到披肩好不好?要是剪毁了,还能扎个短马尾遮过去。”

  “可以。”

  安轻夏心中嘟囔几句,慢吞吞地在对方的湿发上开始修剪。小斑在边上趴着,一动不动地往这边瞧,就等着剪头结束,出手烤干。

  “你要刘海吗?”安轻夏冷不丁发问。

  “不要。”

  “就我这种,虽然没那么明显,我们那儿的人一般都称为空气刘海。”

  “不要。”

  安轻夏小声抱怨,“你看都没看就说不要。”

  “我天天看,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么?你留着好看,但不适合我。”

  “好吧。”

  安轻夏嘴角翘了翘,继续剪头发。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小斑快要睡着,安轻夏放下剪子,说了句搞定。小斑一个激灵,释放灵力烘干头发。

  “怎么样?”安轻夏举着小小的青铜镜问。

  阿暮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伸手摸了摸,确实比之前短了不少。

  安轻夏见状,又催小斑给意见,小斑咂摸两下嘴巴,“好像是没什么差别,就是比之前短了。”

  “那就行。诶,别动,我来给你扎头发,理发师的工作就得有头有尾。”

  阿暮把手里的发带递给他,安轻夏没接。

  “这条旧了,我给你准备了新的。”

  安轻夏转身去置物柜,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长形木盒,木盒里头装着一条靛青色发带,发带上是零零散散的白色叶子图案。

  小斑凑近脑袋,“这是你画的吗?夏夏。”

  “绣的。”

  “啊?”小斑双眼定定,“用那个什么制衣机器吗?那干嘛不多绣点,现在这样看起来好空。”

  “哪里空?明明是留白,再说了,真要绣满,我的手肯定会罢工。”

  阿暮震惊,“师尊你……亲手绣的?”

  “你们干嘛?我好歹是个艺术生,有一定手作能力,就是太久没做这些,有点手生,要是做得不好,你多担待。”

  “不,不会。”

  阿暮遵循安轻夏指令转过身,由他将那条新发带绑在自己头发上。安轻夏刮着下巴,来回打量自己给对方剪的新发型以及发带,“如我所想,很合适。”

  阿暮抬手抚摸着发带,若有所思。

  *

  黄昏降临,悬挂在广场绳子上的绢布灯笼逐一被点燃,加上本就点着的立式火灯,遥遥望去,犹如人间星辰,正与天上星子交相辉映。

  夜晚才是重头戏。

  今夜部落大门紧闭,所有人聚集在广场,广场里烤着鸡、乳猪和羊,厨房里热气腾腾的佳肴陆续上桌。

  先前酿的一大桶酸枣蜜酒二度启封,由大家自取,喝到兴起时,有人带头唱歌、跳舞,欢笑连连。

  安轻夏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不自觉多喝了几杯酒,到后来,见身边的小徒弟先一步趴下,不由得哈哈大笑。

  酒过三巡,更深露重,陆续有人起身回房睡觉。

  安轻夏又咽下一杯,放下杯子时打了个哈欠,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趁着还留着点清醒,架起边上看似不省人事的小徒弟回房。

  原本还打算带上小斑,结果小斑正抱着没放蜡烛的小绢布灯笼睡得四仰八叉,便先搁置在原处。

  不知是酒醉后人的力气小,还是小徒弟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变得强壮。

  回屋这几十步,安轻夏走得颇为艰难,好不容易把人半架半抱送回床上,他舒出一口气,转身准备去洗把脸。

  倏然,一只手揽上他的腰,一下子把他拽倒。后背贴上被子的瞬间,安轻夏庆幸床垫和被褥够软,不然铁定会磕出乌青。

  对方低沉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是哪里难受吗?我记得你好像才喝了一杯多,不到两杯啊。”

  安轻夏试着起身,想着去厨房煮醒酒汤,不想刚动了一下,身子就被按了回去。身子这么被一摇晃,剩余的酒气开始发挥作用,安轻夏只觉脑袋变得更加晕乎。

  “夏夏。”

  他听到小徒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于是极轻地回应一声。

  “我不想离开你。”

  安轻夏心口微微发疼,“这种喜庆的日子,说这种话干什么?”

  对方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又喊了一声夏夏。

  “做什么?我好困,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那就不提这个。”

  唇上突然一痛,安轻夏强行清醒过来。

  “夏夏,我成年了。”

  安轻夏的喉结不自觉地吞咽两下,“所,所以呢?”

  “所以,我要拆礼物了。”

  说完,他的身子重新覆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