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轻夏与他对视十多秒才回过神来,然而那些投放出来的影像已经是来不及收回。

  “你,你能看到吗?”

  “为什么不能?”

  阿暮面色如常,身子停在投影前,像是发现新奇事物一般,抬着手掌去观赏被截过来的投影内容。

  “这是什么东西?看上去很丰富。”

  安轻夏愣愣回神,“是地图。”

  “地图?地图是什么?”

  “地图,地图就是展现土地的图。”他挨个指过去,“这是山,这是河,那里有树标记的就是树林,然后它边上那个看上去跟锄头很像的东西,那是耕地的标识。”

  阿暮犹如发现新大陆那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虚拟地图,又因为无意间发现可以触摸,原本定着不知所措的手指在上头来回移动

  “还可以放大缩小。”安轻夏心很大地上前教导着。

  少年眼里映出光影,那张往日不大外露情绪的脸,如今满是兴奋和惊讶。

  他那带点病态白却修长的手指正不断依照安轻夏教导的那样,探索着每一寸他熟悉但又忽然陌生的土壤。

  殊不知,他接触到的仅是这一方水土。而天地,浩大到难以想象。

  安轻夏陪在他身边,时不时回答他的问题,偶尔还为他演示操作。直到阿暮看到第十片树林,他才恍然察觉到不对劲。

  “等等等!等一下!你为什么可以看到啊?”

  “这个问题师尊不是一开始就问过了吗?这东西就这样放在眼前,怎么会看不到?”

  安轻夏忍不住吸了口冷气,暗暗回想起之前自己看地图的场景,鸿蒙的事不会暴露了吧?

  他自己部落的人还是能够信任,可要是不小心传到外头去,尤其是传到阿鲁姆他阿爸耳朵里,对方会不会因此产生觊觎之心?然后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摸到自己房里把自己一刀干掉?

  他越想越后怕,冷汗毫不留情地在全身流淌。

  “师尊?”

  阿暮抬高声音,又喊了他一声。

  “啊?”安轻夏一惊,“怎,怎么了?”

  阿暮指指他的脸,“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等安轻夏回答,他一个箭步跨上前,握住安轻夏的手腕,直把人往床上带。安轻夏力气没他大,只得任由他将自己摁倒在枕头上,随后盖上毯子。

  阿暮摸了下他的额头,又学玄武的样子给安轻夏把脉。只是他压根儿没学过医,手指在安轻夏内腕滑来滑去,没得到任何需要的信息,反倒是把怕痒的安轻夏闹得咯咯直笑。

  “虽然我也不太懂,但大概是这个位置。”安轻夏反手搭上对方手腕,“怎么跳这么快?果然是因为年轻吗?”

  阿暮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他的师尊正离他不过咫尺之距,只要他再稍低一点头,鼻尖就能触碰到他的头发,嗅到他头发上不知名花香的气味。

  安轻夏这人爱干净,哪怕头发不算长,也要两天洗一次保证干爽。

  原住民用的所谓洁发果子或草木汁液,他根本用不惯,头一回尝试的时候还闹得头皮红肿发痒。好在鸿蒙贴心,用本地原有的资源研制出适宜的洗发膏,暂时令他摆脱困扰。

  否则,就算安轻夏能够在野兽和野人们的手下存活,也迟早被自己的头发油死或臭死。

  阿暮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师尊身上总是香香的,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这样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女人还好,每日都会洗澡,但好些男人却是任由身上臭烘烘的,特别是那个部落里的人。

  所以,他在那个部落里苟活时,只愿意跟阿鲁姆说话,直到那天,阿鲁姆身上带着与他师尊相似的气味回来。

  后来,他试图在步所能及的森林、山川、河流里寻找那道气味的由来,于是那时候的他,包括现在,仍是无时无刻都会沾染着草木果香。然而,没有一处与安轻夏身上的吻合。

  他究竟,该如何拥有呢?

  安轻夏数完一分钟的脉搏跳动,抬头想告知结果,陡然触及徒弟愈发可怕的神色,身子不由自主抖了抖。

  他的徒弟似乎很容易露出这样的表情,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只是那时更多的是落寞和孤寂。

  “对了,你最近还会去摘那些蘑菇吗?我记得,它们是四季都能生长的。”

  阿暮没有回答。

  安轻夏不好再打扰他,试着收回自己的手,不想已被对方牢牢钳住。就这力度,用耳朵眼想都知道肯定印出五指印了。

  他凝望着腕上的手,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穿越那天发生的事。那个西装男人,他称为小祖宗的不知名神仙,就是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为他挡住坍塌而下的棚子。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一击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后果。就自己这嘎嘣脆的小身板,肯定非死即伤。

  安轻夏这人想事情有点奇怪,别人想事情大多是定神看着某处,他则是会转移视线。

  眼下,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自己的手腕慢慢上移,停在少年稍显瘦削的左肩,停留不久,又逐渐上移,望见少年左耳薄耳垂上的小小红痣。

  他小时候听外婆提过,在这个地方长痣的人,会是富贵命,一生衣食无忧。可他的徒弟似乎是个悖论,出生以来近乎每天都是在流浪中度过,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风吹日晒雨淋,哪里像是富贵的样子?

  他不禁在想,如果对方没有遇上自己,后续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同样的问题,他来来回回想过很多次,好的坏的都预料过,最后还是觉得,他待在这里是最优解。

  当然,这只是安轻夏自己的想法。

  自红痣往上,是低垂着的眼。他的徒弟眼睛很漂亮,他很少会用漂亮去形容一位同性,但那双眼睛给他的观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是画画的,对人物五官的研究不能说十分精确,可也算是敏感。

  他徒弟这双眼,是典型的丹凤眼,自古丹凤出美人,好些他知道的美人演员也都是这种眼型。不说远的,就连他平时画的商稿,遇上古典美人时也都是惯用丹凤眼。

  顾盼生辉,不怒自威。

  他的徒弟,少年阿暮,时常会用这双眼静静望着他,那眼神深不可测,犹如沉寂许久的深潭死水。

  这样的年纪,在现世正当盛放,之于操场,之于课堂,之于红旗下,理应闪闪发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比静寂,遍布沧桑。

  倏忽,安轻夏感觉右脸微微发凉,那双认知里过于深沉的眼正凝视着他。这一刻,他只觉浑身僵硬,仿佛整个人都要被那双眼里的深邃吸走。右脸的冰凉在缓缓移动着,是少年的手。

  师尊。

  他听到少年这样呼唤着,而后,这一声声呼唤又与久远之处飘来的重合。没由来的,安轻夏的头由浅至深地传来疼痛。最后的最后,他看到眼前的少年嘴唇不住翕动,只是落下的字字句句,他一个字都听不到。

  玄武跟拎小鸡似的被阿暮拎走时,正在跟小斑分享新烤好的鱼。他的厨艺在天界排不上号,不过烤鱼的手艺不错,但他不太喜欢抓鱼,这活就交给身手敏捷的小斑。

  阿暮杀气腾腾冲过来的时候,他刚咬下一口,连咸淡都还没来得及尝,嘴里还差点被烫出水泡。饶是如此,他还是毅然决然带着鱼被阿暮拎走。

  小斑有样学样,结果一看到躺在床上的安轻夏,手里的鱼啪地就掉在地上,丝毫没关注自己脸上还沾着鱼皮,直往安轻夏那儿奔。

  玄武本没什么感觉,经它这么一折腾,莫名也跟着紧张起来。阿暮见状,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肩膀,催促他快点诊断。

  玄武如梦初醒,一把将手里的树枝塞过去,也不管飞溅的汁水沾上阿暮的衣服和安轻夏的被褥,伸出还带着点油的手开始把脉。

  阿暮的目光自始至终停在床上闭目的安轻夏身上,不敢有一时一刻的松懈。

  “不是什么大毛病,”玄武松出一口气,“有点轻微的发热。看样子是积劳成疾,又忽然经历高压,一时没撑住倒下了。”

  阿暮问道,“忽然经历高压?什么意思?”

  “就是一时间太紧张了。话说,在他昏倒前,你们看到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事吗?”

  这一问之下,阿暮下意识看向身后还在尽职投放的影像,玄武和小斑顺着他视线看去,看到雪白的新墙。

  玄武:“这面墙出现过什么东西?”

  阿暮蹙眉,“你们看不到?”

  “有别的什么东西吗?”玄武开启天眼扫视一圈,仍旧一无所获,“小斑,你发现了什么?”

  “隐隐约约能感觉到点东西,但看不到。”

  他们每说一句,阿暮看向那块大地图的眼神就会深一分,等小斑开口的时候,他甚至还伸手去触碰了一下投影里某一处河流,然小斑只能看到他突然活动起来的手,根本看不见他手掌映照之物。

  “所以,你们看到了我们无法看到的东西?然后大首领就昏倒了?”玄武道出猜测。

  阿暮摇头,“我想或许与它无关。”

  这世上应该没什么人会因为看到地图而昏厥罢?而且要是真的要晕,不可能会等待这么久才实现。

  “你刚才说他紧张,能知道他在紧张什么吗?”

  玄武把这个问题转抛给小斑,小斑回说可以试试,话毕,它伸出干净的那只爪子放在安轻夏额上。

  鸿钧在创造它时,曾赋予它探测人心的能力,只是它这段时间的灵力算不上稳定,不太能保证效果。只是,它还是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在读心术施展出来的瞬间,整间屋子的摆件皆原地腾空,就连法力高超的玄武也无法避免,更不提只有凡人之力的阿暮,好在玄武帮着拉了一把,不然阿暮铁定要往墙上撞。

  “它这……什么意思?”阿暮不解。

  玄武开口解释,“探测人心之时,探测者需要放空自己。小斑目前灵力不太稳定,为保证结果准确,在放空自己的同时,还要放空周围的一切。”

  阿暮听完,突然庆幸它不是在森林里施法,不然漫天飞树,指不定又要流出什么奇怪的传言。要是好的就罢,万一传出什么不利于他师尊的,他师尊一定又要闷闷不乐。

  正思索着,身体忽然下坠,接着又是一停,在光圈包裹之下稳稳落地。玄武收起手指,凑过去问结果,阿暮也忙不迭跟上去。

  “看不清楚。”

  玄武纳闷不已,“你是不是得老花眼了?怎么什么都看不清?”

  话音刚落,他脸上多了一道清晰的梅花印。

  “论老,我还排不上号呢。”小斑有些没好气地说,“反正就是看不清,也可能是我力量恢复得不够。”

  “那师尊可有大碍?”

  小斑摇头,“他就是心事太重,精神不太好,好好睡几天。药还是少吃点,拜托竹西阿妈多做点好吃的罢。”

  两人一道点头。

  又过去一会儿,玄武想起自己手里早已冷透的鱼,啧啧两声,又去看小斑。

  小斑那条掉在地上,捡起来的时候,鱼上沾灰,地上沾油,简单收拾一番,一人一兽才安心离开,留阿暮在屋里照顾安轻夏。

  回到来处,玄武把鱼重新架上加热,问起小斑有关探测的细节。在他眼里,阿暮不过就是个有点拳脚功夫的凡人,有些话没必要跟他说得那么细。

  “我看不清楚。”

  “我都布下隔音结界了,你就没必要藏着掖着罢。”

  小斑瞧着眼前火光,“就算你布十层隔音结界,我还是这个答案。”

  “什么情况?”

  “我依稀看到了一点,但很模糊,大多时候都是雾蒙蒙的。”

  “那你看到了什么?”

  小斑那双蓝眼睛眨了眨,“雨,很大的雨,还有一个男人。”

  玄武忙问对方长相,小斑认真回忆,“很高,头发不长。”

  “然后呢?”

  “红色的眼睛。”

  玄武怔住,红色的眼睛?难不成是……

  “不对,他不是短发。”

  小斑疑惑看他,玄武直摇头,“然后呢?你还看到了什么?”

  “有好几个人,都往我这个方向跑,他们穿过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好像倒着什么东西。再之后,我的意识就被打回来了。”

  它的描述过于简单,玄武思考大半天都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除了红眼和短发,你还注意到什么吗?你这描述得老祖来才听得懂罢?”

  玄武是上神不假,但他的法力在四神里是垫底。小斑哪怕沉睡多年,当前又进入休养期,玄武对上它也只能勉强打个平手,更不提复刻小斑的读心记忆。

  要是青龙或者朱雀在就好了。

  “花。”

  玄武抬头,“这时候说什么花,花田那里不是有专人去打理嘛?”

  “不是,那个人的左胸口口袋里,好像放着一朵黑色的花。”

  黑花,红眼,不会这么巧罢?

  小斑歪了下头,好奇玄武不断变化的脸色。

  “斑,斑哥。”

  “突然这么称呼,怪不习惯的。什么事,龟弟?”

  玄武:“……我是龙龟!算了,这不是现在的重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你想不想听?”

  “你不要老学通天那套好不好,做人,不是,做乌龟得爽快点。”

  “我是龙龟!龙!龟!你再胡言乱语,我真的会不尊老了。”玄武看上去气鼓鼓的,“我想说,有没有可能,你见到了他?”

  “谁?”

  玄武哼哼两声,小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实在不行,你发密音罢。”

  而后,它惊得差点下巴脱臼,玄武眼疾手快,把它嘴巴给闭上了。

  罗睺。这是玄武密音的内容。

  小斑难以置信许久,最终开口,“可他不是过不来吗?不然,老祖也可以现身了,何必跟神农院里那些药草一样,刚出现没多久就不见了。”

  “你是懂如何伤神农的心。”

  玄武揣度着它的话,如它所说,罗睺来不了这里,包括他的思想。只是,大师祖现在的样子又不得不让他多想。

  “实在不行,等夏夏醒来亲自问他。”

  “你认真的?”

  小斑道,“试试呗,夏夏耳根子软,总能套出来的。”

  玄武点头,暂时答应下来。

  安轻夏病倒这事很快在部落里传开,众人颇为焦急。在他们的印象里,神是鲜少受伤、生病的,可他们的首领却是隔三差五出点问题,他们担心是不是因为重建家园的事耗费他太多神力,以至于他这么虚弱。

  怀着愧疚,大家伙来探望的次数增长,新换的门再度面临毁坏危机。

  要不是玄武出面说他这是在恢复神力,需要安静的环境,不然这群住民指定整天都在担心他的安危,无心生活和劳作。竹西阿妈和阿水姐也帮着劝导,让大家好好忙手头的事,等首领醒来,给他大惊喜。大家伙答应下来,干活时更加努力。

  事实上,这不是安轻夏第一次因为劳累和压力倒下。

  第一次出现这种事,是他中考体育考试之前,他从小体力算不上太好,偏偏体育又在考试范围内。

  男生项目中的篮球和立定跳远他平时都能拿到满分,可跑步完全不行。再加上那时候英语听力在全班大多都是满分二十五分的情况下,他只考了二十。如果体育中考成绩不佳,会严重影响后续的考试状态。

  那段时间,他每天处在这种焦虑之中,又怕老师和家长担心,表面上还是故作无事发生。直到考试前三天,在高强度的心理压力之下,他发高烧了。

  尽管最后能如期参加考试,还拿到三项全满分的成绩,这次的阴影始终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这一次,他又梦到了自己中考体育考试的场面。

  大病初愈的他站在跑道上,操场外头是翘首以盼的家长们,发令枪之后,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朝前奔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炽热的阳光刺红他的脸,额头淌下的汗水又苦又辣。

  他就这样奔跑着,一圈,两圈,在最后一百米时,发令枪再响,所有人都开始冲刺,包括他自己。

  双脚刚触及终点,等待老师报分数的瞬间,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起来,正如他之前梦到已故的外公外婆那样。

  这一次没有蝴蝶,只有从鼎沸到消失的人声,还有开始下坠的自己。

  下坠之时,四周寂静无声,触目尽是黑暗,他伸出手试图求救,某一刻,他似乎是抓到了什么,但下一刻手里便空空荡荡。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喉咙里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摸索,许多次都在擦肩而过。

  现在的他,眼睛看不到,鼻子闻不到,耳朵听不到,嘴巴不能说话,除了不知终点的坠落,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说潘多拉魔盒最后还剩下希望,那么他是连这点希望都无法拥有。

  绝望,无助,愤怒,悲哀,种种心绪涌上心头。

  再挣扎一会儿,他认命地闭上眼,感觉到黑暗正在包裹全身,从身到心,一道向下。

  “夏夏!”

  这声呼唤很轻,安轻夏一开始以为是错觉。很快的,又是一声,两声,许许多多声,他不禁睁开眼,上方亮光灼目,于刺目光芒中伸过来一只手。

  安轻夏毫不犹豫地朝那只手靠近,同时,他感觉下落的速度有所减缓,于是更努力去够到那道光。就在指尖将要触碰到对方的刹那,那道强光骤然碎裂,眨眼间消失不见。

  于万般震惊之下,安轻夏大喊出声——

  “鸿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