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的蝉鸣声也没压下门外的吵闹和大动静。

  躺在光秃秃木板床上的男孩长密的睫毛上抬,显露出其下一双仿佛融了月光的浅金色眼睛。

  房门吱呀开启,门外的声响骤然停息,像是被按了暂停的老式磁带,只余下微小的杂音。

  “父亲母亲在吵架吗?” 稚气的童声里毫无情绪波动,黑发金眸的男孩安静注视着外面的人。

  表情还维持在狰狞模样的男人看着他,面上肌肉抽搐两下还是没能露出半点正向的情绪。

  瘦削且头破血流的女人用满是淤痕的手拨了拨蓬乱披散的头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扯出僵硬的笑干巴巴道:“饿了吧,我……妈妈这就做饭了。”

  她拖着明显伤痛不便的腿进了厨房。

  “砰!”破旧的屋门重重拍在门框上。

  男人没回头地出了门,紧迫的步伐仿佛身后会有怪物来追一样,早已不堪重负的门框与墙裂缝又大了,能看到对面邻居走动时的脚。

  母亲在的地方说是厨房,其实只是在角落打了个灶台,女人手指颤抖着从一堆发出腐坏气味的东西中扒拉出来些能吃的,没有洗就要切,抖动无力的手指却有些指挥不动菜刀。

  “母亲,你手又开始颤了。”

  菜刀当啷一声砸在案板上,细瘦的女人背影仿佛颤抖得更加严重,她吸气的声音很大,嘴不自然地微张。

  “是他逼我的!妈、妈妈也不想这样,小堕,原谅妈妈好不好。”

  “卖我的钱都用光了吗?这些天吸了多少?”

  女人的腿有些不自然地晃,她靠在墙壁上掩饰,舔了舔干涩发青的嘴唇辩解:“没有太多的,是他……都输完了,给我的就手指缝漏那一点点…”

  “你藏起来那些,我昨天回来时候看到,就烧了。”

  母亲鼓着眼睛,牙齿上下磨着,某一瞬间表情仿佛恶鬼,但她又勉强披上正常的外衣:“是…吗,谢谢小堕。”

  八神堕接手做饭的任务,但这顿饭还是过了点。

  女人咬着木棍,支吾惨叫着,奋力挣扎的身体却依旧被死死绑缚着四肢在破烂的床柱上,眼球毫无规律地在眼眶里转着,像是要挣开束缚它的眼眶。

  这有些渗人的动静许久才平息,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集装箱铁皮搭着烂木头做的天花板,低矮得容不下一个稍微高大的人。

  五官精致却冷淡得像人偶的男孩收拾着此前绑缚女人的布条和防止她咬伤自己的木棍,寻着异样的气味又在塞满脏衣服的柜子里找到一包被塑料粗糙包着的粉质东西。

  在他身后,已经恢复意识的女人小心垫着脚尖,充血的眼睛自上而下恨毒地盯着他,手中钉了铁钉的木板尖锐那端狠狠砸向男孩的脑袋。

  女人干瘦的手指指节嶙峋突出,筋脉血管都隔着皮肤凸在外头。

  生锈钉子尖端停滞在男孩太阳穴白嫩的皮肤近处,木板扬起的风吹起他额上微长发丝。

  女人快意癫狂的笑刚露出来就被错愕和恐惧掩盖。

  她触电一般倏地松手,失去了她的力道木板依旧稳稳停滞在空中,另一端被男孩细嫩的手捏住。

  八神堕转过头,精巧可爱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平静和漠然。

  女人跌坐在地上,慌乱又惊恐地流着眼泪:“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只是……还没恢复正常。”

  “现在呢?”男孩平静地问。

  女人惊诧,胆怯看着他。

  “现在恢复了吗?”

  “恢、恢复了。”

  “那就好,来吃饭吧。”八神堕扔掉凶器,步伐如常地走出去。

  女人僵尸一样僵硬着身体跟随她的儿子来到放了饭菜的桌板面前,压抑着烦躁将吃的往自己喉咙里塞。

  “已经戒掉了为什么又开始呢,你本来可以离开他离开这里。”

  身体短暂戒掉,精神却早已经烂在里面了,勉强抠出来,也恢复不成正常的样子。

  女人浑浑噩噩,只木讷着表情:“他逼我的…他逼我的。”

  离了丈夫,她又能从哪里搞到这种东西呢?就算他对她不好,卖孩子的钱也早晚会花光,那之后还会用她赚钱……她也不在意这些,他手里总是有些货的。

  曾经正常的人生像被搅碎在泥水坑里的卫生纸,连回忆都没了真实感。

  她只知道跟着那个把她拖进地狱的男人,她还有那么一时半刻能凭借外物飞进虚假的天堂,只有眼前这个杂种说是想要她回归正常,实际一直折磨着她。

  为什么要戒断呢,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了。

  这孽种为什么要活着!都被卖掉还要自己再跑回来!

  只是八岁就能废掉好几个成年人,根本就是一个怪物!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是她的儿子,为什么不去死呢。

  汹涌的恶意从对面安静的女人身上涌出,又半刻不停地被她身边的男孩接纳。

  这里是大阪的西城区,容纳着最落魄或垃圾的一些人,其中八神一家已经是其中过得相对好的一批,毕竟他们有个能遮雨的房子,添置了些家什,丈夫还有个得钱快的营生,认识许多大人物。

  被八神堕称为母亲的女人曾经算不上富裕却也是被这里的人羡慕渴望的光鲜人士,后来她被那个给自己取名为八神金太郎的混子发展成客户,沾了他手上的货,越陷越深,贪求索取逼死了父母,又变卖干净财产。

  她现在不觉得丈夫总是打骂她甚至让她在家里招待别人赚钱有什么不对,毕竟当初是她跪在八神金太郎脚前求他,若不是他正好缺一个生孩子的女人,她又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货呢。

  也许她在给那个男人的儿子取名为堕的时候还有些心气,现在已经全然不能称为人了,对货的渴求让她自我洗脑成了牲畜,甚至牲畜都还会在被打的时候撅一撅蹄子,她却不会。

  过了两天,男人再没有回来。

  女人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已经走了,完全抛弃了她。

  那一刻她针对八神堕产生的负面情绪和诅咒甚至足够诞生为二级咒灵,也让他一直以来只是缓慢增长的侵蚀度成功突破了四分之一大关。

  这已经是他从替代这个身份到现在六年多时间的积攒。

  八神堕,也就是代号178的系统——他看了看周围,拥挤的小房间里从另一方面看可以说是干干净净,连些最低级的诅咒都没有。

  大概是八神金太郎和八神枝子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负面情绪都是对他的了。

  针对他的负面情绪都被吸收,其他微小的自然也形成甚至吸引不了诅咒。

  侵蚀初期都是强化身体,过了四分之一则是开始看到咒灵,但除了低级小诅咒其他都无法碰触。

  庞大的阴影从门板的缝隙附着,余光可以看到有一双猩红的眼睛缓慢转着圈向内窥探,这种大概有三级以上的家伙都是他需要避开的。他的攻击对它们无效,逃跑虽然可以跑掉但不如不招惹。

  八神堕面无异色看着枝子:“父亲应该不会回来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枝子双手紧握,隐藏了恨意和畏惧的眼神躲闪:“再等等、再等等……”

  “他应该是打听到买下我的人的死讯,那个人的手下还在调查,早晚会查到这里的。”

  女人猛然抬头瞪着他,呼吸不过来一样‘嗬嗬’用嘴吸气,声音粗噶颤抖:“你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为什么那么不听话!既然都被卖掉了,为什么还要反抗!

  男孩安静看着她,浅淡偏冷色的金在昏暗的室内和睫毛厚重的阴影下不甚清晰,竟似全是眼白,那皮肤也白得恶鬼一般。

  女人被吓出冷汗,原本因为怒气粗重的呼吸骤地浅了。

  八神堕见此垂下眼眸,睫毛浓密卷翘,像一把小扇子,又像是翅膀。

  柔顺垂下的黑发因为之前在被卖的地方洗过,现在还有些蓬松,不似这地方其他人一般油塌塌的脏污,遮住那双眼睛,哪怕依旧是毫无表情也看着可爱精致起来。

  女人缓过气来,在八神堕再次提出离开这里时选择跟随。

  他们离开的时候,不断有人用昏沉的眼珠子扫过虽然穿得破旧却和这地方格格不入的男孩,但真正蠢蠢欲动的只是一些新住户,西城区的老人眼里闪过忌惮,压根不敢太往这个出了名的怪异男孩身上瞧。

  走出西城区进了商业街,女人看着外面的景象,分明是曾经习惯的繁华便捷,平整干净的路面和光鲜干净的人,此刻的她却像是地缝里的害虫照射到阳光一般浑身不适。

  那些人都在看她,眼神打量又鄙夷,还有年轻的女孩嫌恶后退。

  早先的美貌被消磨殆尽,此刻的她从头到脚都是明显的西城区印记。

  惶恐和不适让枝子想要退缩,牵着儿子的手不自觉掐着,满是污垢的指甲将男孩皮肤割破,有路人见了血,脚步一顿,看着女人的眼神愈发审视。

  “走吧,母亲。”八神堕没有理会手上的伤口,只是适时道,让那个本以为是人贩子准备去电话亭报警的好心路人脚步一顿,原来真的是一对母子吗?但是、好奇怪……

  不等路人思考清楚,八神堕已经带着母亲走进附近一处通达的小巷子里。

  女人低头看着儿子手上的血眼神闪过一丝快意,想到之后要靠他过活才不太甘心地松了力道。

  她试探地问:“在外面,我们也没办法生活的吧?”

  “我杀人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钱,足够我们离开西城区。”

  女人松了一口气,之后就安心地跟着儿子走。

  显然,她是信任八神堕的,虽然不清楚原因,但这个怪物显然是对她极度包容,甚至可能是爱她的,不然为什么要处心积虑不顾她意愿要拉她出泥潭,连她要杀他都能原谅,照常照顾她呢?

  女人柔和下声音,眉眼都舒展着:“等到离开那里,我就跟你好好生活,当一个好妈妈照顾你。之前是妈妈做错了,小堕原谅妈妈好不好?”

  八神堕抬眼看向她,黑暗处显得可怕的浅金色眼睛在阳光下却美丽得惊人,一贯抿平的嘴唇缓慢弯出一个浅淡的弧度,他回答:“好啊。”

  八神枝子看着他第一次流露的笑,面上原本有些僵硬的肌肉也真的柔和下来,隐约能看出玫瑰凋谢前的美丽和馥郁。

  男孩低下头去看自己牵着她的手,唇角弧度增大。

  看似释然温柔的话语和神态下,厚重到近乎粘稠的诅咒力量从母亲那里传递过来,甚至比曾经更加浓郁尖刻。

  大概早在真正的八神堕被她亲手摔死的那一刻,这个女人就已经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