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西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苏乔。
他们之间纵然有诸多问题, 但在一起许多年,是无论如何消除不了的事实。
他对苏乔述说卫家的内部矛盾,告诉他小叔和男友的过往, 苏乔不会对他隐瞒想要对付杨沿的想法,这所有默契,都是基于这个事实。
可昨天晚上,他站在苏乔学校外,目睹苏乔飞快往里走的时候, 他忽然发现, 自己似乎想错了。
重生前, 他们住在一起,一起吃饭, 一起睡觉,一起看望外公,还经常说工作和生活中的其他事。
都很日常, 没多少特殊,但苏乔很依赖他,不明显,他能感受到。
时间久了, 他渐渐习惯,他并没有不喜欢这种被依赖的感觉,可也没有太过在意。
他当时总是很忙,他要对付卫家的人,要争夺公司的权力,要打压挑拨他大伯二伯, 实在有很多事要做。
反正已经绑定在一起,外公在旁边看着, 他们无论怎样都不能分开,那就这样生活,没什么好,但也没什么不好,他没太多心思去想东想西。
反正苏乔离不开他,他非常确定这一点。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笃定,苏乔做的每件事,都被他看作是“依恋”和“在意”他的表现,但同时,也被他当做一种束缚和控制。
他活了这么多年,最厌恶的就是被掌控。
儿时,被父亲掌控;长大后,被卫家的人掌控。
但小时候,有外公和妈妈帮助他;长大后,外公依然健在,小叔也总是暗中给他助力,但他知道,除非自己有足够的手段,否则,终究还是会被挟制。
他知道,苏乔和这些人不一样,他的心底深处也从未像厌烦卫家一样讨厌过苏乔,可这种情绪埋在心里,两人出现矛盾时,这种情绪就会冒头,混入烦躁和不快的心情之中,加重对立的情绪。
说话难听是他天生的自带技能,一旦心里不爽,说出的话可想而知。
他不想否认那些话的真实,因为无论是不是出自本意,说了就是说了。
开车撞伤了人,不会因为车子是租来的而免责;
说出刻薄又难听的话,也不会因为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而减少伤害。
口出伤人,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家庭状况、自小的经历,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性格,可说到底,都是他自己的问题,苏乔没必要承担这些。
只是因为,他觉得苏乔不会离开他,所以有恃无恐。
他们在一起越久,两人之间的问题越来越尖锐,这种尖锐藏在他的玩世不恭和苏乔平静无波之下,不知何时就会爆发出来。
结果,问题还未爆发,就重生了。
重生之后,他既不满意,又隐约有些开心。
不满意的是,过去那么多年的筹谋,已经到了收网之时,不能马上看到卫家的人痛哭流涕的惨状,他很不高兴。
高兴的是,一切能重新开始,他有上一世掌握的诸多资源和信息,能早一步布局将卫家打残,虽然对他来说还是比之前迟了几年,但对卫家人而言,会提前很久。
在苏乔的事上,也是如此。
苏乔不是重生,意味着他们没有经历高二之后的事,以苏乔的性格,他们想要重新建立亲密关系,会非常难。
可同时,重生前,他和苏乔的矛盾已经很深很多,如今重来一次,反而可以有个全新的开始。
他既不满又庆幸,觉得自己有点像个神经病。
后来,苏乔承认重生,这种矛盾的心理依然伴随他。
他不高兴,因为苏乔骗他那么久,显然是因为不愿意再跟他有所瓜葛;
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意味着苏乔还记得他们从前的相伴,那是谁也替代不了的经历,以此为基础,他和苏乔会有更快更好的进展。
在苏乔身上,他始终怀着各种矛盾的心情。
直到昨天晚上,和苏乔一起经历过那个学长的事,他依然在想,既然苏乔还活在过去的情绪里,那他只要想办法让苏乔明白,一起都过去了,他们需要展望未来。
可现在,看着对他知无不言的苏乔,他既觉得熟悉,又感觉很陌生。
前一世的苏乔其实也一直努力生活,否则,他不会把“苏食”管理得那么好,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兴趣爱好,生活并不枯燥。
他不自怨自艾,无论遇到什么事,他思考的一定是解决方法而非怨天尤人。
这是苏乔骨子里的东西,不因为年纪和阅历的增减而有巨大改变。
区别大概只在于,前世的苏乔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把卫西放在很重要的位置;
而现在,他的所有计划里,都没有卫西的存在。
苏乔似乎把自己一分为二:
一半过去的自己,对他极度不信任,他的靠近、告白,在苏乔看来,除了耍弄,就是别有用心;
一半则是现在的自己,认真地生活,有自己的目标理想并为之努力。
前半个苏乔绝对不会接受他;
后半个苏乔的人生里,似乎也不再有他的位置。
卫西觉得难以置信,可理智和思维又确确实实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死心,一定要问清楚。
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苏乔奇怪地看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卫西不是会轻易放弃的性格,他继续说:“假如按照从前的路再走一遍,你会吗?”
苏乔这次听懂了。
他摇头。
卫西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如坠冰窖一般,寒冷无比,连带血液和整个身躯都透着凉气。
他有许多话要说,想解释,想分辨,但最后,只能化为最简单的:“以前我……”
苏乔:“不是因为这个。”
卫西微愣。
苏乔原本没想跟卫西有过深的交流,但看卫西如今的模样,似乎对他有不少误会,如果继续下去,对他和卫西都没好处。
于是他说:“去你房间吧,我想跟你聊聊。”
和苏乔谈天、聊聊,是卫西一直都很喜欢的事。
重生前,有再多的压力,只要和苏乔说话,哪怕胡言乱语,扯些有的没的,他也能轻松很多;
如今更是如此。
他本能点头,目光同时落在苏乔脸上。
春天了,连阳光这种无形的东西都从白变成暖黄,热烈了许多。
苏乔五官俊美,但因为气质和神情的缘故,常常显得禁欲,此时被阳光照着,像一幅水墨人像画。
卫西知道,无论苏乔要跟他说什么,极大可能不是他希望的,也不是他想听到的。
可如果不听,他不清楚苏乔的想法,他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进行以后的计划。
躲避或许一时有用,但无法达成他的目标。
他从来都是迎难而上的人,何况面对的是苏乔。
苏乔去旁边的全家便利店,买了一大份关东煮和两瓶无糖酸奶,进酒店上楼的过程中,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开了门,苏乔放下东西,洗完手出来,发现卫西正在拆酸奶,桌上已经有一盒拆好的,他走过去,说:“我不要蜂蜜。”
无糖酸奶打的是健康旗号,味道不太好,所以会配备蜂蜜,搅拌着吃。
卫西把手里的给他,自己拿起另一个,倒入蜂蜜拌了拌。
苏乔指着关东煮示意他吃,自己拿了一串甜不辣:“以前我们住的地方,旁边有一家关东煮的小店,他家品种非常多,汤底很好,你记得吗?”
卫西当然记得:“你喜欢那家的萝卜和北极翅。”
苏乔笑起来:“其实那家的所有东西,我都很喜欢,可是每次买,会特意多买萝卜和北极翅。”
卫西:“嗯?为什么?”
苏乔:“因为每次你带关东煮回来,会多买这两样。”
卫西:“你喜欢吃。”
苏乔:“是,我很喜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多买,所以很高兴,觉得萝卜和北极翅更好吃,想吃更多。”
生活中,常常有这样的事。
A知道B喜欢某样东西,于是买了很多,B欣喜于A对自己的在意,兴高采烈地接纳,A也很高兴,下次又买更多送给B。
循环往复。
A和B可以是亲人、朋友、恋人,或者其他关系,这种情况本来也很常见。
双方都能从中获取很多正面情绪,例如满足、欣慰和高兴,是一件很积极美好的事。
但忽然说开,有种黑色幽默的荒谬感。
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苏乔又咬下第二个北极翅,也有点哭笑不得:“高三的时候,我有一次路过那条路,看到那家店。”
卫西:“他们开了很多年。”
苏乔:“是,但当时负责店里生意的是其他人,我以前在店里见过他们,是老板的爸爸妈妈。”
卫西:“你买了?”
苏乔:“买了。”
卫西:“味道怎么样?”
苏乔:“汤底还是那个口味,不过北极翅不太一样,我觉得,是品牌不一样吧。”
传承多年的汤底配料,只是因为食材品牌不同,口味就大相径庭。
这种微小到极致的变化,对大部分人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但对一个曾长期吃这样东西的人来说,其实很容易分辨。
苏乔曾经吃过许多次从前的北极翅,他心里对北极翅的好感,也是来自于从前的品牌。
换了就是换了,哪怕还是一样的汤底,对苏乔而言,也不是原来的北极翅。
卫西忽然意识到苏乔想要说的话。
“过去的事,是真的过去了。”苏乔紧跟着说,“即使重新来一遍,也会有不同的走向。”
卫西抓着一根海带:“事在人为。”
苏乔:“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明明知道你对我没有感情,还是要跟你在一起,我以为时间长了,你总会对我不一样,我错了。”
卫西捏棍子的手紧了紧。
苏乔吃完北极翅,将棍子放到一边打包袋里:“我一直纠缠你,拉着你不放,因为我觉得没有你,我一个人不行,可是我没考虑过你的感觉,所以,对不起。”
卫西猛然抬眼,因为手部忽然发力,细长的签子硌进皮肤,传来锋利的痛感。
苏乔:“我知道外公对我好,用那样的办法利用他老人家,我也对不起外公。”
卫西还在紧紧捏着签子,力道太大,几根手指的骨节根根凸起而分明,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我那时……”
苏乔认真看着他,等待他说。
可卫西说不下去。
那个时候,他对待苏乔的态度,始终在传递一个信息:我不喜欢你,是因为外公才不得不应付你。
苏乔本就愧对外公,又被他的行为加深了这种认知,更加上后来他的绯闻……
他如今要怎么告诉苏乔,其实并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
何况,最后还有个袁敬。
他咽了咽嗓子,觉得喉咙生疼,说话时像有刀子划过,带着喑哑:“没什么。”
苏乔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太在意,继续说:“我以前说,很感谢你,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时光,是真的,我到现在,都依然感谢你。”
毕竟,如果不是外公和他,他或许坚持不到现在,别说什么重生,更不可能再次拥有至亲和如今的生活。
“我不接受你,是因为我们真的不合适。”他真诚地说,“从前的事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卫西吃了一大口混着蜂蜜的酸奶,酸甜交加的冰凉滋味让他总算找回理智和冷静:“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
苏乔:“没有以前,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人不能完全脱离过去。”
卫西:“所以说到底,因为以前的事,你根本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苏乔一时失语。
与其说信不信,不如说,他根本没把卫西的所谓告白放在心上,更谈不上其他。
他只得接着说自己的观点:“你看我如今,真的很忙,我有许多事要去做,以后,我会一直这样下去,这些都是我以前想过可是没有去做,现在,我有这样的机会,不能浪费。”
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样重新来过的机会。
卫西却听出了另一层含义:“你的所有计划里,有‘卫西’这个人的存在吗?”
苏乔愣住。
卫西:“你觉得自己前世做错了许多事,包括跟我的关系,所以你要纠正,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