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的永远是开始。
这句话大概适用于人生中很多事。
比如背书和刷题, 学生拿起书和笔的时候,大部分都带着点不情不愿,碍于任务, 不得不做。
可其实,真正开始背或者写,抵触感反而会在不知不觉间减弱和消散,慢慢沉浸之后,就无暇顾及那些情绪了。
苏乔此刻就有这种感觉。
事无不可对人言, 他很少主动想要隐瞒什么, 包括重生这件事本身, 如果另一个重生的人不是卫西,而是其他朋友或者家人,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承认。
偏偏是卫西。
而更让苏乔震惊的是,他承认重生的事实之后,卫西却又突然变卦, 不仅假装不懂重生是什么,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跟他保持距离,现在还闹到外公面前来。
那意思根本就是明着说,休想摆脱他。
事到如今, 就只有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一点。
有了一,就有二。
他希望这第二次的沟通,能真的解决这件事。
卫西坐在沙发扶手上,那个位置,稍稍低头就能看到苏乔。
苏乔坐下后,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笔直地靠着沙发背,脸上没有太特别的表情, 但不断颤动的睫毛和时不时绞在一起的两个食指,还是泄露出些许端倪。
卫西觉得,苏乔并不是紧张,而是在酝酿。
这样的神态对苏乔而言,已经算是非常郑重,这说明,即将要跟他说的话,是苏乔经过深思熟虑的。
落棋无悔,说出口了,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这时,苏乔抬起头来,冷不丁撞进卫西若有所思的视线中,他愣了一下,还是认真开口:“我一开始不愿意……”
卫西忽然站起来,理了下微微打折的衣摆,见苏乔疑惑,他微笑道:“我想起来,有点事要处理,得马上走了。”
苏乔:“现在吗?”
卫西点头:“是卫家的事。”
苏乔没接话。
“我走了。”卫西说着往门口走,开门前,他似乎想起什么,转过身,说,“昨天,我是一个人去的烤肉店,袁敬没跟我一起。”
苏乔抬眼和他对视,虽然没开口,但一脸“跟我没关系”。
卫西对他挥手,开门走人。
苏乔听到他跟外公说话,也跟着出去。
卫西很快离开,他大概跟外公说清楚了,外公并没有向苏乔问起更多,两人一起用完午饭,下楼散了会儿步,回来后外公按照习惯午睡,苏乔拿了瓶水,到外公给他准备的卧室里转悠两圈,在落地窗前盘腿坐下。
远眺望去,有一片湖水,夏天的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周围青山环绕绿树成荫。
这种景色无疑是美丽的,但看久了也会觉得累。
苏乔轻轻阖上眼睛,任由阳光落在他身上。
大约是空调温度足够低,他丝毫不觉得热。
房子在15楼,隔音效果极佳,四周非常安静,苏乔的思绪也跟着平稳。
苏乔一直觉得自己足够稳重,这大概是前一世父母不在之后,他在常年的生活中萃取锻炼出来的本领。
重生给了他最大的恩赐,他的至亲没有遭遇意外,但那些年造就的性格还是影响着他。
遇见困难,首先想的是分析,而后是解决方法,即便很难,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不夸张地说,现在已经少有事情能让他激动万分乃至手忙脚乱了。
这大概就是二十五岁的他和十八岁的他最大的不同。
苏乔轻轻睁开眼,拧开瓶盖,慢慢喝了一口。
以卫西的性格,不会把没处理完的事情放在一边就跑来看外公,他不喜欢拖延,厌烦临时变故。
今天会临时变卦,是为了避开跟他的谈话而已。
他已经坦白过重生的事实,凭着从前相处多年的了解,他一定能发现这一点。
卫西也知道他能发现,但卫西并不在意。
他的目的就只是避开,其余的,根本无关紧要。
今天谈不成,明天后天,也大概谈不成。
凭卫西的性格,多的是法子来躲他。
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根本不在意面子,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脸面这东西半分钱都不值。
如果要等卫西自己兴趣消退放他一马,那更是遥遥无期,期间会有多少变故,也没人说得清楚。
这样下去,两个人势必纠缠不清。
前一世的事实证明,他们两个人如果继续绑定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这么好运有了新的生命,还拥有了至亲和家人,绝对不能再重蹈覆辙。
苏乔是真的怕了。
他不能像以前那样,被动地等着卫西出招,他要想办法,主动出手。
苏乔拿过地板上的手机,点进微信一个三人小群,开始打字。
【很久没打球,晚上一起去吗】
陈晨立即发了两个“好”的表情包。
苏乔给了他地址,是距离外公家不远的一个健身场馆。
陈晨说既然要打球,不如晚上一起吃饭,苏乔表示没意见。
两个人在群里聊了好几句,卫西的头像始终安安静静。
陈晨@他,问他在哪,但卫西依然没有回复。
苏乔【别打扰他了,他可能有别的事,晚上如果没时间,我们两个人去玩就行了】
陈晨【他忙什么呢?】
苏乔【我不知道】
后面两人又聊了几句,讨论吃的和打球的事。
消息一条一条刷下去,卫西面无表情地看着。
苏乔这个时候约打球,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跟他说清楚。
他可以想象,苏乔准备了一肚子东西,只等见面,一股脑灌给他,最后得出结论——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啧。
他以为这是考试吗?
感情这种事,哪来正确答案?又有谁来决定适不适合?
他自己的事,必然只能由自己说了算。
所以,有什么好谈的?
卫西下定了决心,无论苏乔用什么办法,他这几天暂时不露面。
等苏乔心里的那股火下去一点,两个人再谈,会好得多。
接下去连着好几天,苏乔每天发来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都被他用“忙”给挡了回去。
从每天七八条消息到每天三四条再到每天一条,也不过短短一个星期。
而这个时候,到了高考出分的日子。
这对绝大多数考生的家庭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甚至算得上很多家庭一辈子最重要的一天。
卫西本人对这件事没什么感觉,哪怕是前一世第一次高考,他也很淡定。
晚上九点十五,他查到了自己的成绩,分数和排名都比前世高,但他原本的计划,还是会选择从前上过的大学和专业,所以,基本没有变化。
外公和小叔分别打来电话询问,卫西照实说了。
外公挂电话的时候告诉他,苏乔今天中午回家去了,临走前说,以后有时间会再来陪他。
卫西笑道:“他比我孝顺。”
本以为外公会骂他几句,但老人家并没有,说完就挂了电话。
同学群里从下午开始疯狂刷新聊天记录,各种估算和查分消息,晚上八点查分通道正式开启之后,消息刷新的速度到达顶峰。
不断有人在群里发出自己的分数,有意料中的,也有意料外的,好的坏的,不同程度地影响着许多家庭。
卫西不会主动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开口,他扫了一眼,没看到苏乔的头像,就退出了微信。
屋子里空空荡荡,和群里、网络上的热闹对比鲜明。
卫西想到,上次高考,出分当天,他和苏乔一起住在外公家,苏乔打电话,他上网,不停刷新。
他并不太着急知晓分数,可每次刷新都失败,他又闲着无聊,一边看苏乔打电话,一边手指不停地点来点去。
说起来很好笑,他和苏乔反复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于是换过来,他打电话,苏乔登录网站,神奇地,一次就成功了。
他的分,是苏乔查的,反之,他从手机里听到了苏乔的分。
外公坐在一边看电视,时不时喊他们吃水果喝水。
再普通不过的场景,但卫西记得和苏乔对视一眼后一起笑起来的时候,心里微妙的开心。
说不上来是因为在预料之中的成绩,还是那个特别的时刻,有人相伴在侧的感觉。
但说到底,卫西不是个喜欢沉溺于过去的人,他很快将脑中闪现的画面抛开。
高考出分后要填报志愿,前前后后加起来,需要好几天时间。
所有事情结束时,卫西发现,自从高考出分那个白天,苏乔给他发过消息之后,就再也没联系他。
最近事情这么多,苏乔大概没这么多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但以他对苏乔的了解,现在依然没到见面的时机,他决定再等几天。
手机发出震动,陈晨说他家附近新开了家牛肉火锅店,想请卫西一起过去吃。
卫西也没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但傍晚时分,他坐在座位上,看到苏乔走过来时,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直白地问:“你让陈晨找我的?”
苏乔:“是我。”
卫西不太明白,陈晨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怎么一点没有透风?
苏乔喝了口柠檬水,解释说:“上次,我约他打羽毛球,你没去,所以我跟他说,我们两个人吵架闹矛盾,你不肯见我,昨天填报完志愿后,我又找了他,跟他说,你还是不理我,希望他帮个忙。”
以陈晨的脾气,肯定义不容辞。
卫西笑了一下:“你利用朋友了。”
苏乔:“是,这是我的错,明天我会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跟他道歉。”
卫西:“你这么急着想见我?”
苏乔:“你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如果不见到你,我就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
卫西:“我如果不想听,现在就可以走,而且可以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苏乔:“这是你的自由,不过对我而言,如果真的如此的话,也能达到我的目的,所以我不会反对。”
苏乔的目的是什么?
很明显。
和卫西把话说清,拒绝卫西的追求,从此只能以同学身份相处。
卫西不同意,他当然可以像自己所说,用躲避的方式去应对,只要苏乔找不到他,就没办法真正把话说开,苏乔那么聪明又理智,不会采用极端的方式去找他。
可如果他真的采用这种方法,就意味着无法和苏乔见面。
不能见面,如何恋爱?
他想要苏乔跟他在一起,想和他恋爱,有“男朋友”之名而无“男朋友”之实,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他被苏乔架住了,除非真正把话说开,否则,他们依然不会再有实质性的进展。
卫西眯起眼睛,略狭长的眼尾锐意四射:“苏乔,想不到你也会用这样的心机来对付我。”
苏乔平静如水:“以前,我也对你用过,你应该都记得吧?”
他指的是当初为了和卫西在一起的事,那次,卫西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卫西装傻充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苏乔毫不意外,并不纠结于此,扫了下桌角的二维码:“想吃什么?”
卫西:“随便。”
苏乔点了几款牛肉、手打牛肉丸和一盘蔬菜拼盘,放下手机不久,年轻的服务员端来锅底,里面飘着很多牛杂,香气四溢。
苏乔舀了两碗汤,加进芹菜段,将其中一碗推给卫西,后者看着他的动作,接到手里,喝了一口。
菜品也陆续上桌,这大概是火锅最大的好处,没多久就上齐了。
苏乔往漏勺里放进两筷子肉,轻轻沉入锅底,等候十几秒捞起来,牛肉轻微变色,往下滴着汁水,看上去非常新鲜可口。
他分了一半到卫西的碗里,继续下入第二种肉。
卫西:“何必?”
苏乔:“嗯?什么?”
卫西:“你今天让我过来,不是想跟我分道扬镳吗?没必要对我这么好。”
“烫菜而已。”苏乔很自然地说着,“来的是其他人,我也是一样的。”
卫西盯着他,神情有几分冷漠。
他并不在意苏乔冷待他,或者像上次在苏家请他滚,他也觉得没什么 。
可苏乔说他和别人一样,他就觉得非常不爽。
一样个屁。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烫卷的肉,用力咬下去。
这时苏乔烫完第二份肉,照例一人一半,他调小火力,拿起自己的筷子,把肉夹进料碟滚了一圈,边说:“你这回填了哪几所学校?”
卫西报了两个名字,他对大学一向有清晰的目标,这次和第一次,都是选择同样两所学校和专业。
苏乔听完,吞下嘴里的牛肉,说:“以你的排名,一定能如愿。”
卫西笑了:“上大学后,时间多了,我会经常去找你的。”
苏乔:“嗯?找我干什么?”
卫西:“跟你在一起啊,这个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了。”
苏乔:“我不想。”
“我说了,你想不想是你的事,可是我们在一起,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卫西拿过漏勺,开始烫第三种肉,“苏乔,不管你说什么重生还是别的,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
果然还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苏乔现在知道,即使他对卫西解释了从前不愿承认重生的原因,能给卫西一点震惊,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他用的是理智,而卫西的所有行为是从感性出发。
他们注定谈不到一处。
所以他放弃了。
苏乔深深叹了口气。
卫西将漏勺里的肉全部放到他碗里,笑道:“怎么,想通了?”
他从来都想得很通,不过苏乔没说出来,他端起点的酸梅汁喝了一口,说:“等上了大学,以后就不能常常见面了,所以这顿饭我请吧。”
卫西:“没关系,我会去找你的。”
苏乔笑了笑。
旁边有一个大圆桌,也是高考完的同学聚餐,他们热闹地吃着牛肉,锅底滚烫,裹挟着香味,和不时冒出的“xx大学”字样一起,在四周飘荡。
卫西拿着漏勺烫娃娃菜,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问:“你报了什么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