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医院的一贯安排, 前一日的检查,会在次日上午十一点出报告,但医生说, 九点左右她就能从后台看到,可以早点过去。
吃完早饭,时间刚过八点,医院就在酒店对面,一条马路之隔。
再有不到一个小时, 就能知道外公的检查结果。
外公说他有点累, 想回房间休息, 就不去医院了。
张叔陪外公留在酒店,卫西回到自己房间, 准备洗个澡再走。
这个澡洗的时间有点久,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发现苏乔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公房间回来了, 站在入口开关处,正在看门上的逃生路线图,看架势,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他随口问:“怎么了?”
苏乔:“步行到医院需要十二分钟, 去医生办公室要六分钟,现在八点半了。”
卫西走到桌旁拿手机,忽然反应过来:“你跟我一起去?”
苏乔点头。
卫西觉得自己应该惊讶,直面检查结果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强悍如他外公,也想短暂逃避。
可仔细琢磨, 他竟完全不觉得苏乔这样选择有何异样,仿佛他很早就从心底深处知道, 苏乔会这样做。
“走吧。”
黑夜过去,首都又恢复了繁华热闹,在全国知名的医院附近,这种热闹又带上了许多焦灼的意味。
两个少年往医院大楼走,一路穿过车声、喊声、哭声,始终安静无言,没有人试图开口。
停在门口的时候,阳光从斜后方照过来,夏日里太阳很热,他们身披金光,丝毫不觉得热。
苏乔问:“你有什么想法?”
卫西:“见医生,看报告。”
苏乔:“外公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卫西:“照实说。”
外公已经知晓原委,检查结果瞒不住他。
他现在不过来,只是不想让孩子们看见他深深的失落和难过而已。
苏乔沉默起来。
卫西:“进去吧。”
两人夹在如潮的人群中,抬脚迈向未知却既定的结果。
候诊区坐满了人,墙上的液晶屏显示着叫号名字和顺序,每隔片刻,扩音器公布新的号码,被叫到的病人当即起身,到相应办公室外等候。
号码缓慢滚动,旧号码消失,又有新的号码弹出,显示屏始终满满当当。
卫西一早过来走好了流程,显示屏上,外公的名字已经滚动到了第二行。
医院里空调很大,但人实在太多,站在里面,依然热的喘不过气来。
苏乔手心里全是汗,问卫西:“喝什么?”
卫西:“随便。”
苏乔跑到走廊上的自助饮料机前,他不应该喝太多饮料,但机子里没有无糖饮品,也没有纯净水,他觉得心里有些苦津津,于是买了两瓶冰红茶,并立即拧开一瓶,喝了好几口。
拿着饮料回到候诊区,听见扩音器中响起外公的名字和排号,这意味着,前面还有一位病人,很快就能轮到他们。
他走到卫西身前,递上冰红茶。
卫西接过去:“走吧。”
苏乔:“我在这等。”他的身份不太方便直接面对医生。
“一起去。”卫西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里面走。
苏乔想要说话,卫西说:“医生的话太专业了,我一个人可能会记错记漏,你也不想外公理解错吧。”
成功将苏乔的话堵了回去。
到医生办公室外的时候,前一位病人还没出来,门虚掩着,外面有好几个人来回踱步,时不时朝门缝里瞧,焦灼感弥漫在过道上。
这种气氛让苏乔想起前一世,父母去世时,他赶到医院时的场景,也是这样人头攒动吵吵嚷嚷,他裹在一堆人里,近乎呆滞。
心脏一阵收紧。
手腕忽然紧了一下,苏乔转过头,看到办公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位跟外公差不多年纪的老奶奶走到门口,对医生道谢。
她的亲人关切询问,老奶奶说:“恢复得很好,一年复查一次就可以了,哎呀这次真是幸运……”
一家人开心走远。
外公是不是也会有这么好运……
苏乔有些抗拒,他不想走进那个办公室。
但卫西已经拖着他,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医生对着电脑屏幕打字:“哪里不舒服……”
她转过头,看到手拉手的少年,神情明显一滞。
苏乔反应过来,将手背到身后。
卫西在医生旁边坐下,叙说外公的情况,医生在键盘上点了几下,点头:“有了,稍等,我看看。”
苏乔现在觉得,不仅手心冰凉,连双腿双脚都透着寒气,以至于右手那瓶喝了一半的冰饮料像一块浸透了凉意的石头,冻得他快要抓不住。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是他接到电话赶去医院后,听清的唯一一句话。
以为早已淡忘的记忆忽然浮出水面,苏乔觉得喘不过气来。
手指忽然被拉了一下,他木然地低头,看到卫西抓着他的指尖,动作隐晦,医生应该看不到。
卫西没回头,也没看他,仿佛就是本能地朝后一晃,拉住了他的手指。
这种举动算不上亲密,更像是情急之下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他在期待,却又害怕。
期待结果,害怕或许很难接受的可能。
苏乔动了动手指,卫西一下攥得更紧。
此时,医生出声:“看老人家的片子,情况目前是这样的……”
苏乔停止了手部动作。
医生认真说着情况,卫西始终抓着右手食指,没有放开。
离开医院的时候,是九点三十五,比之先前,太阳更烈,天气更热。
刚刚走出医院的大门,T恤就被汗水浸透,苏乔仰头,将已经不怎么冰的红茶大口喝光。
卫西在一旁,单手抱胸,跟外公通话,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随意自在。
医生说,根据检查,外公没事,肺部的阴影只是结节,良性可能大,让他们三个月之后再次复查,基本没什么问题。
那一刻,苏乔听到了悬在半空的心落地的声响,砰一声闷响,砸得他全身舒畅。
他们随即离开办公室,直到下一位病人跟他们擦身而过,苏乔觉得手指发酸,低头一看,发现右手食指居然泛着青紫。
而他先前竟然一无所觉。
卫西打完电话,转过头来,说:“外公约了老朋友,和张叔一起过去,让我们自由安排。”
苏乔点头,现在没事,大家当然都很开心。
卫西:“想吃什么?”
苏乔:“回去点外卖,这两天的作业没写,单词也没背。”
卫西:“这么急干什么?来都来了,一起吃饭。”
苏乔:“太热了,我不想出门。”
说话间,两人进了酒店,苏乔将饮料瓶扔进垃圾桶,顺手擦掉额头上的汗。
卫西:“你真不出去?”
苏乔:“是的。”
卫西笑了笑:“那好吧,不勉强,你先上楼,我去逛逛。”
苏乔点点头,两人在大厅分道扬镳,各自走了。
开门进屋,苏乔洗了手,从冰箱拿水喝。
酒店窗户很大,阳光几乎洒满半个房间,即便不开灯,也非常明亮。
昨天的同一时刻,相同的气候,一样的阳光,苏乔觉得闷热难捱;
而今天,他觉得一切都开阔舒畅。
幸运眷顾了外公,也眷顾了他自己。
苏乔又喝下一口水,拿起手机,点了一份辣椒炒肉盖饭,回复没来得及看的消息,然后翻开模拟卷,开始做题。
心中轻松,很容易沉下心来,外卖小哥打来电话的时候,距离下单已经过去五十分钟。
他出门拿了外卖,吃完,在屋里来回走了几个圈,碳水发挥效力,他又开始犯困。
这个时候,学习的效率极低,他索性在沙发上躺下,小小打个盹。
余非夏说,过几天是他的生日,他请同学吃饭,让苏乔也要去。
苏乔很开心。
重生回来后,除了努力学习,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交到了好几个朋友。
这是以前的他没有过的经历。
自从家里出事,他像一只鸵鸟,把自己埋在沙堆里,分明过得压抑阴暗,却毫无察觉。
后来回想,那个时候,也不是没有人向他表示友好,甚至愿意伸手,拉他一把,可当时的他看不到这些,也从未理会过。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在忙碌奔波,再如何好心的人,也不会有那样多的耐心去消耗,所以他后来没有朋友,完全是自己的问题。
如今重来一回,他其实不用刻意去做什么,只要伸出手,去迎接别人的善意,一切就变得不一样。
哪怕世界上存在许多不好的东西,可也有太多美好的东西。
人没有变,变得是他的心态而已。
苏乔想东想西,意识逐渐模糊。
按照惯例,接下来就该睡着了。
他定了一个小时之后的闹钟,睡醒之后继续刷题,明天一早回家,应当不会落后于自己的计划。
咔擦,门开了。
“苏……”
声音蓦然停止,随后是关门的动静。
大概是卫西回来了。
苏乔迷迷糊糊地想,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起来说句话……
算了,反正他闭着眼睛,卫西肯定以为他睡着了。
能不要开口,还是不要开口吧。
房间内铺着地毯,卫西应该特意放轻动作,轻微的脚步声被空调风掩盖。
苏乔很满意地闭着眼,继续入睡。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睡意已经没有先前那么浓,苏乔有点睡不着了。
再躺会就起床吧,苏乔这样想着。
面上忽然拂过一阵极轻的风,头顶有阴影覆下。
紧跟着,有两片柔软的东西贴上他的嘴唇。
苏乔嗅到淡淡的雪碧味。
“……”
就在苏乔震惊到不知所措的时候,卫西更加用力地亲吻着他,甚至咬住他的下唇,迫使他张开嘴唇,任由他加深这个吻。
雪碧的味道越发明显,苏乔甚至听到卫西发出的闷哼,两人亲昵相贴,呼吸相闻。
这样的亲密接触,对两人而言都不算陌生,毕竟曾经做过更加亲密的事。
可现在,他们只是两个十八岁的、关系平平的同学啊……
“嗯……”
卫西口中溢出轻哼,苏乔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非常后悔,为什么要装睡,以至于现在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卫西忽然松开了他,空气疯狂注入。
但苏乔来不及呼上一口新鲜氧气,他再次贴了上来。
这次,动作很轻,亲得很浅,像两条亲嘴鱼一般,若即若离地贴在一起,既亲昵,又带着一点欲语还休的挑逗。
苏乔头皮都麻了。
卫西忽然轻笑出声,炙热气息扫在苏乔脸上,他伸手捏了下苏乔的鼻子,无声退开。
再然后,又是极轻的脚步声,朝着门的位置而去。
门再次开启,又关上。
苏乔早已没了丝毫睡意,他睁开眼,坐在沙发上,回忆方才发生的事。
可是,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什么都没发生。
卫西甚至没有喊他。
嘴唇又麻又痒,显然已经肿起来了。
据他的经验,这种红肿,消除起来也很快,但苏乔还是去冰箱取了瓶冰水,敷在肿胀的位置上。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看清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卫西在那边问他:“吃饭了吗?”
苏乔:“吃了。”
卫西:“下午约了人,暂时回不去,晚上有人请客,你也一起来。”
苏乔:“我不去了,你跟外公不用管我。”
“外公不去,只有我。”卫西在手机里笑了起来,“真不去吗?很有意思的。”
苏乔:“这两天落下很多作业,要趁今天补完,没时间,就不去了。”
卫西:“行吧,那你继续。”
苏乔把电话挂了。
冰水取出好一会,逐渐没那么凉,苏乔摸了摸嘴唇,觉得差不多了,就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
不管卫西什么想法,但他觉得,就眼下他们的情况,还是假装不知道为好。
日后,他和卫西不会有太多独处的机会,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这次,就当卫西发疯。
那天,直到半夜里,苏乔睡下,卫西都没有回酒店,等他早晨起床,卫西已经收拾东西,去了外公房间。
不用单独相处,也就无需应付,这种状态正合苏乔的心意。
吃过早饭,四个人驾车回宁城。
来北京的时候,虽然也尽力放松,一路上聊天说话,其实大家各怀心事,车里始终飘着沉闷的气息。
如今外公的事有了最好的结果,按理说应该高高兴兴,可实际的情况并非如此,甚至比来更为诡异。
因为,上车不久之后,卫西说了一句话。
他是对苏乔说的。
“我上回说,想跟你在一起,不是假话。”卫西当着外公和张叔的面,神情非常坦然,“现在我还是这样想,苏乔,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