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乔站在门口,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程蔚然这件事,如果发生在他真正十七岁的时候,他或许会不知所措, 会慌张、会不安,会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可如今他的内里,是二十六岁的苏乔,他经历过许多, 尽管也知道事情不好解决, 可终究会比十七岁的自己更加从容。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但这始终是自己的事,没有交给卫西的道理。
只是卫西貌似不这么想, 不仅不同意,还阴阳怪气,开始用言语攻击他。
苏乔不觉得生气, 卫西这么晚找来,告诉他事情原委,还提供程蔚然的情况,显然花了些心思, 这帮了他很大的忙。
但卫西的态度,他实在看不懂。
前一世,他们认识了许多年,不谈那些纠葛恩怨,苏乔觉得,自己对卫西至少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重生以来, 在跟卫西一次次的接触中,他渐渐对自己的认知产生怀疑。
这个人, 实在不像他熟悉的那个卫西。
眼下对峙,更让他觉得,卫西确实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是因为重生的缘故吗?
可只是重生而已,变得是年纪而非人格,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变化?
他自己也是一样重生,除了心境,其他并没有太多不同。
至少从前的卫西,不会这样说话,嘴上好好说话,实际语气中满是嘲讽。
卫西见苏乔迟迟不说话,又忍不住了,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苏乔:“我在想一件事,和你有关的。”
卫西笑:“哦?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苏乔:“你要不要进来,这么晚,会打扰邻居。”
房子一梯两户,房子间隔挺远,他们讲话声音不大,并没有什么噪音。
卫西朝苏乔身后看了看,慢慢走进门。
苏乔拿拖鞋给他,又去厨房拿喝的。
卫西:“我喝牛奶,冰的。”
苏乔给他拿了瓶鲜奶,走到客厅,发现卫西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小黄警惕地来回踱步,观察这个陌生人,以便随时出击,看到主人,立即朝他跑了过来。
卫西转过身:“你家地段不错,夜景很好看。”
苏乔把牛奶递给他,拍了拍小黄的屁股,示意它回阳台,小黄不乐意,叽叽咕咕地撒娇,苏乔没法,只得把小家伙捞起来放在腿上,给他挠痒痒。
卫西喝着牛奶,不发一言。
在门口时,苏乔觉得和卫西说不通,氛围也一言难尽,现在这样相对而坐,一个喝牛奶一个喝水,气氛已经好了许多。
至少,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卫西忽然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苏乔回过神来,摸着小黄的耳朵,说:“就是这次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谈一下。”
卫西:“嗯哼?”
苏乔认真:“我不知道程蔚然怎么知道我的,我也没见过他,现在有所误会,我先联系他,把事情说清楚,如果他能明白,就最好不过。”
卫西:“那如果不能,你又能怎样?”
苏乔:“再想别的办法。”
卫西:“有什么办法?程蔚然不是一般人,他今天能要挟姚风勤找到你家,下次就敢三更半夜敲你的门,你那些大道理、逻辑对这种人通通无效,只要他不犯法,你报警也没用。”
苏乔:“我知道……”
“你知道,但你就是要自己去硬碰硬。”卫西面露嘲讽,“不过是不想欠我的人情,不用找这么多理由。”
苏乔无奈:“……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卫西:“那就别再管这件事,我说了,我造成的,我自然会处理。”
来了,又来了,他带着莫名的阴阳怪气,又开始了。
明明刚进门时已经恢复正常,表现得像可以沟通的正常人,结果说了没两句,又变成这样。
苏乔自认很有诚意,他不相信卫西看不出来。
他深深地疑惑了,忍不住朝卫西看了好几眼。
卫西一直看着他,见状,立即问:“怎么?”
苏乔:“你上次说,人会穿越重生,我虽然不相信,但是现在觉得,从科学性上来说,的确有点道理。”
卫西:“你先前不是嘴硬,一力否认吗?”
苏乔:“因为我从前没见过,所以觉得不存在。”
卫西牵起嘴角:“现在见过了?在哪?”
“就是现在。”苏乔薅住小黄的耳朵,轻轻朝上提起,“一个人性格变化很大,如果不是因为你说的那些原因,就只能从生理上来解释了。”
小黄被主人摸耳朵摸的很舒服,嘴里哼哼唧唧,还抽空换了个方向,拿屁股对着卫西。
卫西不傻,当然知道苏乔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差直接问他,你是不是有病?
而这小黄狗,显然也在鄙视他。
“你暗示我脑子有问题?”
苏乔:“并不完全是。”
卫西面无表情。
苏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
卫西:“我以前是什么性格?”
苏乔:“我说不清楚,但和现在不一样,我们之间无仇无怨,还是好几年的同学,你因为我不信你所说的穿越重生,就对我冷嘲热讽,把我当出气的对象,你以前是不会这样做的。”
卫西喝着牛奶,闻言顿了一下。
“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感谢你,以后,我会还你这个人情。”苏乔的语气已经平静下来,“我知道这件事不容易解决,但我们只是同学,你帮不了我一辈子,我也还不起你这么多人情。”
屋子一时没了声响。
小黄已经在苏乔腿上站了起来,胖乎乎的,神气活现,在沙发上落下胖乎乎的影子,像小猪仔。
大概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安静,小黄抬起头,朝主人看了过去。
苏乔摸它的脑袋,安抚性的,看上去十分温柔。
他一直都是温和平静的,就连方才说那些话,也是如此。
这个人,明明被他、被姚风勤连累,眼下身处麻烦之中,还在关心可能会被程蔚然报复的姚风勤。
跟从前的苏乔相似,又似乎不太一样。
但那些话中包含的不解和烦恼,是显而易见的。
那种困扰程度,甚至超越了程蔚然这件事本身带给他的。
这个认知砸进脑海里,卫西忽然想起来,他来这里,是为了解决程蔚然的麻烦,如果不是他为了好玩非要把信塞给苏乔,也不会有这么多事,这是他的责任。
可来了之后,看到苏乔平静无波的模样,听着他的拒绝,他就忘了最初的目的,转而将注意力转向“攻击”苏乔之上。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怀揣着怎样一种心态,就只是按照本能,下意识地做了。
苏乔这时抬起头,问:“你到底要我怎样?”
卫西记得,苏乔不久之前也这样问过,当时的他,只想逼苏乔承认“重生”的身份,可现在自己明明已经放弃了对这个可能的追究,从心里把苏乔看作普通同学,为什么来到这里之后,又突然变了个样子?
是苏乔这个人的存在,对他有什么buff或者debuff吗?
他也突然想问自己,他到底要苏乔怎样?
或者说,他自己想怎样?
卫西许久没说话,拿着空掉的牛奶瓶子,盯着小黄看。
不熟悉的人面对这样的卫西,大概会有些发憷,冷口冷面,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但苏乔早就见过这人的万般神情,知道他正处于思考之中,他知道,他的话,应该多少见效了。
这或许是重生最大的好处,仗着了解,可以有的放矢。
他再次开口:“这次麻烦你了。”
卫西从小黄身上抬头看过来,眼神冷漠,像在看不认识的人。
看起来,大概恢复正常了,苏乔于是继续道:“谢谢。”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掉落时几乎没有声音,但在无声的寂静之中,总有人能听见。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卫西站了起来,他说:“我走了。”
苏乔把小黄放在抱枕上,起身送他。
原以为卫西还会再说点什么,但卫西出了门直接就走了,半个字也没说。
小黄从门里探出脑袋,苏乔怕它跑出去,赶紧把它抱起来,回屋,关上了门。
次日,新的一周来临,但对学生来说,上课、讲题、作业、考试,日复一日,除了每天学的知识有所不同,生活没有太大改变。
晚自习后,苏乔和两个走读的同学一道,刚走出校门,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苏乔停下脚步的短短时间,那人已经走到跟前:“苏乔,是我。”
是程蔚然。
虽然猜到了此人不会善罢甘休,但竟这么快就来了。
同学之一问:“苏乔,走吗?”
苏乔:“你们先走,我有点事。”
两个同学点头,好奇地看了眼程蔚然,结伴走了。
苏乔示意程蔚然跟他到一边去,找了个无人的墙角,单刀直入地问道:“有事吗?”
程蔚然笑道:“来看看你。”
苏乔:“我们只见过一面,并不太熟,你过来之前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
程蔚然:“我没你的联系方式,怎么告诉?要不然你加我微信?”说着掏出手机。
苏乔没动。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冷淡,但程蔚然知道他收了自己的信,觉得苏乔现在这样,不过是不好意思。
他笑了一声,说:“我今天本来要去集训的,为了你,特意没去。”
苏乔还是沉默,他背着书包,两手放在校服口袋里,视线虚虚飘在空中,不知在想什么。
他眼睛本就深邃,睫毛长而密,做出这样类似于发呆表情的时候,面庞仿佛被细雾笼罩,有种迷离的神秘感。
程蔚然看着他,想起几天前,他过来找人,在路上看到苏乔,当时的他也是这样,捧着一摞试卷站在林荫道上发呆,线条分明的脸沐浴在阳光下,让人移不开眼。
他几乎立刻就一见钟情了。
他控制不住地朝苏乔走了过去。
苏乔却在此时忽然看了过来:“你是不是给我写过信?”
程蔚然愣了一下。
“上周六放学,同学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二十八中的一个学生给我的,信封上有几朵花。”苏乔回忆状,“是你写的吗?”
程蔚然觉得事情发展似乎不是他想的那样,不太高兴,但还是点头。
苏乔:“我那天和同学一起跑步,回家的时候很晚了,那封信跟我的一些草稿放在一起,忘了带回去。”
程蔚然的脸阴沉下来:“忘了?”
苏乔点头:“是的。”
忘了=没看。
分明是在看出他的心思之后,故意告诉他的。
程蔚然再蠢,也看出苏乔的态度了。
他被拒绝了,是明晃晃、斩钉截铁的拒绝。
程蔚然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苏乔看在眼里,知道程蔚然不是讲道理的性格,事情大概没这么简单了解了。
他一个学生,不想牵涉这么多,但事情找上门来了,他也不想躲避。
这时,程蔚然朝他走了两步。
苏乔时刻关注着他,往后退去。
但程蔚然跳过来,伸手抓向他的手臂。
苏乔猛地睁大眼:“你干什么?”
程蔚然:“没有,想跟你谈谈!”
苏乔:“我们又不熟,没什么好谈!”
程蔚然不管不顾,也不管苏乔的推拒,径直抓住他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拉扯,一边拉一边还说着什么。
苏乔快恶心坏了,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空着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蠢蠢欲动。
好想一拳打过去。
但还不是时候。
他们站的地方本就靠近墙角,极少有人路过,程蔚然把人往里拖了一点,几乎被墙体挡住,四下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视线十分有限。
程蔚然抓着苏乔,刚要说话。
苏乔忽然出声,问:“你家很有钱,是不是?”
程蔚然惊讶,但也很开心:“一般一般,不过你想要什么,我都能买给你。”
苏乔:“那不知道故意伤人,会赔多少钱呢?”
程蔚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苏乔抬手,朝他脸上挥了一拳。
力道不大,但事出突然,程蔚然猝不及防,直接被打蒙了。
苏乔将书包扔到一边,又要朝他出手。
程蔚然醒悟过来,一下子怒不可遏,抓住苏乔的手将人扔到墙上,就朝他的脑袋打了过去。
苏乔惊叫起来。
毕竟在学校附近,打斗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被闻声跑来的学生发现,随即告知学校领导,当场报警。
学校附近就有派出所,警察迅速赶到,将两个学生带去医院,分别通知家长。
经过检查,二人不同程度受伤,苏乔很轻,只在肩膀处有块淤青,程蔚然则除了脑袋,全身受伤无数,不致命,但很难看。
比伤更难看的,是程蔚然的脸色。
苏乔对警察解释说,他和程蔚然不是一个学校的,因为某次打球,产生了一些矛盾,约在学校外面谈判,结果程蔚然突然暴起,想要揍他。
“我吓坏了,拼命抵抗。”苏乔很冷静地解释,“可能太害怕了,动作有些疯狂,不顾后果,才会把他打成这样,我认错,可以给他出医药费。”
他停了一下,看程蔚然,“如果有精神损失费,也没问题。”
民警看程蔚然,示意他说。
程蔚然咬着牙:“是这样。”
他爸在一边骂道:“你有脸说!”
民警:“安静!”
他爸对民警说:“两个孩子闹着玩,不小心弄成这样,两人都有错,没必要闹大,对孩子也不好,既然他们知道错了,就这样算了,我们不追究。”
民警看苏乔这边。
苏乔爸妈说:“看孩子自己想法。”
苏乔:“我没意见,程蔚然,抱歉,把你打成这样。”说着也对程蔚然爸爸道歉。
他至始至终温和有礼,道歉也真诚,仿佛先前把程蔚然往死里打的,不是他。
程蔚然看着他平静的脸,觉得自己快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