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搁前台瞅着清道夫了。”肖磊从纸袋里掏着咖啡。

  黎英睿撂下笔苦笑:“又来?可真够执着的。”

  “他是不是看上你了?”肖磊有点不高兴,“我瞅他看你的眼神儿不对劲,色眯眯的。”

  “他近视八百多度,看谁都色眯眯的。”黎英睿接过咖啡,“这人是董玉明介绍来的,我不太信得过。之前倒也算识趣,不过最近估计是知道了江龙的事,就又开始打主意了。”

  肖磊从兜里掏出一管药膏,用小指揩了,点在黎英睿的唇角:“瞅你这火上的,都烂嘴丫子了。”

  “何止啊。”黎英睿张开嘴抬起舌头,露出一块红边的白斑,口齿不清地撒娇,“早上刚起的溃疡。”

  肖磊掐着他的下巴颏儿,心疼地来回打量:“总这么愁也不是事儿。你要不喜欢清道夫,就借两天再还回去呗。起码解个燃眉之急。”

  黎英睿眉毛一挑,笑道:“呦呵,进步了啊,都会用成语了。”

  “跟你学的,你这几天不总说。”肖磊拇指揩了下他脸颊,“到处打电话低三下四地求人,听得我心酸。”

  “阿道夫的钱来路不明。”黎英睿轻轻拿开他的手,“可能是热钱,也可能是黑钱。一旦用了,轻则成为把柄,重则沾染犯罪。虽说也可以做些技术处理,但太耗时了。”

  “那咋整?”

  “我也不知道。”黎英睿叹了口气,掀开咖啡盖吹了吹,“姓朱的老王八又准备抛筹。大股东跑路股价必然雪崩,吸筹也好砸盘也罢,不管什么打法,都得要钱。”

  黎英睿苦闷,肖磊也垂头丧气了好一会儿。直到阿道夫出现在门口,笑眯眯地摆手:“Helloooooo~”。

  黎英睿挂上假笑,起身热络地招呼:“Morning,Adolphus。”

  阿道夫虽然叫阿道夫,但是在13岁的时候跟父母移民美国的。大学毕业后进入华尔街工作,后来娶了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白人老婆,并凭借这场婚姻步入上流社会——老婆是常春藤名校的教授,小舅子是游走在美国政界的精英。

  阿道夫在美国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前不久才回国发展。可能是语言转换那块儿的神经有些坏死,说话半洋半汉,声调又热闹聒噪。再戴个浪嗖嗖的灰框眼镜,活像二十年前台湾偶像剧里的男N号。

  肖磊一看这假洋鬼子就烦,扭头出去了。合计着去楼下大超市买点猪肝,给黎英睿补补维生素。

  刚出门没几步,身后传来一阵刺耳的车喇叭。紧接着有个男人叫他:“肖磊!”

  肖磊回过头,就见身后停着辆大宝马,车标下两个硕大的镀铬中网。驾驶位探出个中年男人,灰脸皮大鼻头,其貌不扬。

  肖磊眯了眯眼睛,觉得这人眼熟,又想不出是谁。

  “你谁?”

  “咱年前见过。”男人油腻一笑,“一块儿在金鹿喝酒来着么。”

  肖磊这才想起来——这不就那个招人烦的老毕登么。

  “你是朱...朱...”肖磊朱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老登叫啥,只得放弃思考,“找我啥事儿?”

  “找你一起吃个饭。”朱绍辉招手道,“来,过来。”

  “啥玩意就过去。你算老几我跟你吃饭。”肖磊扭头走人,不耐烦地摆手,“滚。”

  朱绍辉呵呵笑了两声,开车跟了上来:“你知道你老板现在愁什么呢?”

  肖磊斜楞眼睛瞟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不仅关我事,还关我大事。”朱绍辉从车窗伸出手,冲肖磊打了个响指,“1.3个亿的生意谈不谈?”

  肖磊没搭理他,但脚步明显缓了下来。

  朱绍辉趁热打铁道:“你黎老板最近愁得不行了吧?除了我,这后边儿可没人能帮得上他喽。别说公司开不开的下去,搞不好还得锒铛入狱。”

  “你打什么主意?”肖磊停下脚。

  “吃顿饭而已,别那么大敌意。”朱绍辉推开副驾的车门,“怎么?你怕我?”

  “怕你?”肖磊艹了一声,长腿一跨迈了进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整出什么名堂。”

  朱绍辉把车开到生态酒店:“这儿来过没?”

  肖磊没搭理他,自顾自地下了车。

  朱绍辉也不生气,打头往里走:“这儿环境不错,菜做得也行。”

  肖磊仍旧是不吱声,眼珠四下打量了一圈。巨大的室内热带景观,浓郁的东南亚风格。要不说这是酒店,还以为是植物园。

  坐上室内的观景玻璃电梯,朱绍辉领他去了二楼的包房。包房非常宽敞,海岛风情的装潢,巨大的玻璃窗,酒店内的景观一览无余。

  朱绍辉拉开椅子坐下,冲对面比划了下:“你也坐。爱吃什么?”

  “我一会儿回家吃。”肖磊大马金刀地坐到他对面,“说事儿。”

  “那我点吧。”朱绍辉慢悠悠地翻起菜单,“来个胡椒炒蟹,越式春卷,万峦猪脚...嗯,你吃不吃土虱?”

  “说了我回家吃。你点的玩意儿你自己吃。”

  朱绍辉点完菜,手伸到怀里掏起来。肖磊戒备地看着他,椅子往后错了错。

  朱绍辉鼓捣了半天,掏出一支烟叼嘴里。点燃后歪嘴笑道:“你就是怕我。”

  肖磊偏头嗤了一声:“呵,怕你?我搁脚趾头都能捏死你。”

  朱绍辉呵呵地摆手:“小伙子,你那个是动物思维,不是人类思维。”他拿食指敲了敲太阳穴,“人,用的是这儿。”

  肖磊不说话,只是拉着脸看他。

  朱绍辉抖了抖烟灰,冲他打了个响舌:“哎,你跟你黎老板,谁上谁下?”

  肖磊蹭一下站起来,抄起桌上的长颈花瓶比着他的脸:“再哔哔一句没用的,小心我削你。”

  “这可不是没用的。”朱绍辉摁下花瓶,“之前你黎老板找过我,说希望荣盛不减持泉亿的股份。我本打算答应他。”

  肖磊反应了会儿,明白这算是正事儿,放下了花瓶。

  朱绍辉手抬到脸前,拇指抵着小指尖,挤眉弄眼地道:“只不过是附属了个小条件,他却不肯答应啊。”

  “什么条件?”

  “让你在我这儿干半个月。”

  “你那么缺保镖?”肖磊坐回椅子,“银拓国内线有按天结算的单,你要着急用人...”

  “你听错了。”朱绍辉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我的意思是,你在黎英睿那儿怎么干的,在我这儿就怎么干。不仅是保镖。”

  干字特意加了重音,带着一股油腻邪淫的味道。

  肖磊愣了愣,偏头笑着艹了一声。指着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问:“你看上我了?”

  朱绍辉把烟头弹到他水杯里:“没错。”

  肖磊食指揩着鼻孔,闷声哧哧地笑。笑得鄙夷嘲讽,就像听到村口的吴老二要竞选总统。等笑够了,他站起身往门口走。

  刚到门口,朱绍辉又道:“不考虑考虑?”

  “考虑个der。”肖磊头都没回,“瞅你那逼样儿,我屎都能吐出来。”

  “你还是没听懂。”朱绍辉胳膊肘搭着椅背回头看他,“我说不为你黎老板考虑考虑?他为了你,可是牺牲了不少呐。”

  【作者有话说】

  北鼻们,下章开V。V当天需更6千,还要敲编辑。所以下两章推到周一更。

  全文预计30万,目前16.4万。3000字10玉佩,全文看下来大概450玉佩(七块五)。除去佩的抽成,挣你们270个玉佩。

  抱一丝,因为我想被更多人看到,而入V是几个大榜单的必要条件。一般7万V,给大伙省点钱,16万入,不倒V。

  虽然本文叫做《盗版训犬指南》,但尽量别去看盗版。卷不抻不水不请假,每行字都斟酌,看正版真的不亏。

  投喂的宝,V后就别喂了,钱钱省着点花。一路陪伴的宝们,卷永远爱你们。mua!

  ◇ 第66章

  肖磊压门把的手顿住了,回头看他:“牺牲了什么?”

  “他得罪了张市长。你还不知道吧?”

  “谁?”

  “原来的副市长。”朱绍辉续了一根烟,“泉亿上市算他一个大政绩,年底他也靠着这个升了市长。可惜屁股还没坐热乎,泉亿就出了事儿。你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呢?”

  肖磊皱了皱眉,没太听明白:“多少人?”

  朱绍辉在烟雾里得意地笑了。他知道肖磊不聪明,却没想到虎成这样。心道黎英睿那自视甚高的狐狸精,竟然也会犯蠢错——为了这么一号人牺牲,当真是愚不可及!感动转瞬即逝,没人会记一辈子。而牺牲带来的代价,却会淋漓尽致地报复在他往后的人生里。

  不过这样也好。黎英睿那副贵公子的装逼样,他早就看不惯了。不过是托生个好人家、会几句纸上谈兵罢了,还真当自己有本事。一想到能把这骄傲孔雀的宝贝抢过来糟蹋,他心里就生出强烈的快感。

  “所有人。”朱绍辉抽了一大口烟,“所以对他来说,泉亿绝对不能出事。我就提了这么一个小要求,黎英睿就开始耍酒疯,连他的面子都没给。”

  “不给咋的。”肖磊走到朱绍辉跟前,居高临下地道,“他要是挣不着钱了,我养。”

  “你养。呵,他一套衣服顶你俩月工资,你拿什么养?”朱绍辉仰起脸,在烟雾里眯眼打量他,“不过只要你点个头,也算是帮他。”

  肖磊一把薅起他的衣领,咬牙切齿:“你特么敢威胁我??”

  “这怎么能叫威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投资泉亿是何文广拍的板,本来我就没同意。这回出了事,他是俩腿一蹬不管了,不还得我善后?一分儿好处也没,我凭什么帮他和黎英睿擦屁股?”朱绍辉被他揪着领子也不怵,悠哉地抖了抖烟灰,歪嘴笑了下,“再说你也没长个金钩银腚,靠什么值1.3亿?稳赚不赔的生意,你态度好点啊。”

  肖磊恶狠狠地瞪着他,下颚微微错动着。

  “泉亿要是破产了,睿信资本的LP会陆续撤资。没了政府支持,公司撑不了多久。等到破产那天,黎英睿就会像过街老鼠一样,余生天天都在还债中度过。你知道什么叫限制消费吗?他的房车会被没收,资产会被抵押,身份会被降级。别说打高尔夫住酒店,就连坐火车,都买不了G字头的票。而且不止他自己,就连子女的就读的学校,他都没得选。而我,这个大好人,现在是准备给你们一个机会。”朱绍辉从怀里掏出个拇指大的金盖玻璃瓶,单手拧开倒进茶杯晃了晃,递给肖磊,“给你30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凭啥信你?”

  “你也可以不信。”朱绍辉把杯子塞进他手里,抬腕看了眼表,“还有25秒。”

  肖磊垂眸看着手里的杯子。他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喝了就完犊子。

  别说朱绍辉磕碜得像头老野猪,就算是花容月貌,他都in不起来半点。他这辈子只想跟黎英睿一个人尚床,因为他爱他。

  既然爱他,怎么能背叛他?如果今天是黎英睿被人要挟呢?如果是黎英睿为了他和别人尚床呢?

  仅仅是想想,肖磊心脏就传来一阵剧痛——要真如此,他都能杀人。

  想到这里,他放下手,要把杯子撂桌上。

  可中途他又犹豫了。

  如果黎英睿当真因他陷入不幸,他又怎么腆着脸说爱他?这些日子黎英睿的憔悴已经够让他揪心,他不愿去设想一个更糟糕的未来。

  不想看他大半夜站阳台发呆,不想看他跟人低三下四借钱,不想他失去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事业,更不想看他的药盒越来越满。之前鸳鸯浴那回,他连设出来的东西都是红的。

  不想失去他。想都不敢想。

  “还有五秒。五,四,三...”

  肖磊捏着那杯茶,力道大得手臂都在抖。终于在朱绍辉数到一的瞬间,在慌乱中把茶掫(zhou)进了嘴。

  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下,正是黎英睿的电话。

  看着屏幕上‘心/LP小英哥/心’的备注,肖磊瞬间就后悔了。他摔了茶杯,大步跨到门口。压了几下门把,这才发现被上了锁。回身揪住朱绍辉的领子,吼道:“开门!”

  朱绍辉收起脸上的笑,冷着脸把烟头摁灭到他手背上。猛地抬腿踹向他下半身,拔高声音咒骂道:“他妈的狗杂种,跟谁说话呢?!”

  肖磊堪堪躲开他的脚,照着他的脸抡了一拳。朱绍辉摔下了椅子,肖磊也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这药劲儿上得太猛,就像是被打了全麻。不过半分钟,就变得头重脚轻,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他摇了摇混沌的脑袋,踉跄到窗边。但窗户是全封闭的,摸了一圈都没摸到把手。这时一根皮带突然从后勒了上来,肖磊直觉伸手去扯,紧接着脖颈就被扎了一针。

  “艹你妈...”肖磊回身撞向朱绍辉,把他撞到桌子上。拔了脖子上的针管,满屋发疯。朱绍辉几次想上来控制他,但愣是没近得了身。只能拿道具往他身上招呼,什么鞭子电棍麻绳,无所不用其极。

  两人就这样在包厢里乒隆乓啷地打了七八分钟,双方都挂了彩。

  喝了整一剂GHB,还被扎了针麻醉,一般人早就不行了。但肖磊居然还能负隅顽抗,这属实超出了朱绍辉的预料。

  “他妈的臭崽子,刚才就该拿麻畜生的药扎你!”

  肖磊已经神志不清了。不住地翻着白眼,口角流延,浑身过电似的抽搐。他强撑着抄起手边的椅子,大力抡向窗户。

  朱绍辉趁他转身,往他脖子上扔了个绳圈。扭着脸往后使劲一勒:“跑!我让你跑!!”

  麻绳上系着吊脚锁,越挣越紧。肖磊只得扔了椅子,回身抓住绳子。猛劲儿往前一扥,把朱绍辉拽了个大马趴。在马赛克一样发黑发暗的视野里,冲上去照着他狠踢起来:“艹你妈...艹你妈...我艹你妈!!!”

  肖磊的准头没了,但力气还在。朱绍辉被他踢得抱头翻滚,吐得跟喷泉似的。最后狼狈地滚到桌子底下,从兜里摸出一个钥匙扣大的电击枪。

  肖磊撩起桌布,要把他拖出来继续揍。忽然左小腿传来一阵剧烈抽筋,他啪一下跪倒在地。朱绍辉还要再电一回,这时窗外传来了黎英睿的呼喊。

  就像是听到主神召唤的信徒,肖磊连滚带爬地往窗边去。隔着玻璃和一堆扫帚似的绿叶,他看见了神色慌张的黎英睿。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领带歪斜着,在楼下转着圈地呼喊。

  “小磊---!小磊---!”

  “小英哥...”肖磊锤着玻璃大喊,“小英哥!!!”

  不知道是玻璃隔音太好,还是楼下的声音太过嘈杂。黎英睿没有看过来,而是小跑着往更深处找去。

  肖磊急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回头抱起桌子就往玻璃上甩。

  伴随着哐啷一声巨响,黎英睿回过了头。

  在漫天迸射的玻璃碎片里,在此起彼伏的惊呼中,一个黑影子重重跌落在地。

  他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像个放错位置的雕像。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声:“快叫救护车!”

  这声呼喊像是摁下了塑像的开关,黎英睿飞速地向肖磊奔跑。短短十来米,皮鞋都跑掉了。趔趔趄趄地摔到肖磊边上,着急忙慌地拍他脸:“小磊!小磊!!”

  肖磊睁开眼睛,眼球在眼眶里剧烈震颤着。抓着黎英睿的胳膊,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口齿不清地呓语:“小...英哥...我...犯错...错...了...欠钱...好多钱...”

  “没事。没事。”黎英睿拿袖口给他擦唇边的白沫,抱着他的头安抚,“不怕,欠多少都不怕。”

  这时周围的人也上来帮忙,找剪刀拿毛巾的,着急地叫嚷。在这一片嘈杂中,黎英睿听到一声笑。远远的,却又分外清晰,刀一样隔开所有噪音,直直扎进他脑子里去。

  他本能地抬起头,望进了朱绍辉的眼睛。在二楼的碎窗后佝偻着,形容狼狈,满脸淤青,拇指抹着嘴唇上的血。

  但表情却是高兴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精光,嘴角咧到耳垂。露出粘血的门牙,像从噩梦里走出来的杀人魔。

  黎英睿缓缓沉下了脸。两颊重重地向下扯着,眉毛钢刀一般切在眼球上。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说话。

  直到门外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警笛,朱绍辉冲黎英睿逗狗似的打了个响舌,转身消失在了窗口。

  【作者有话说】

  磊子:哪怕小英哥83,我也尚得动。

  公主:...83你就放过我吧。

  ◇ 第67章

  肖磊是半夜醒的。迷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黎英睿的卧室。他扭了下脖子,发现鼻孔下粘了管子,连着制氧机。窗帘拉着,屋里只亮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他环视了一圈,没看到黎英睿。坐起身,撕掉脸上的胶带。端起床头柜的凉白开灌下肚,掀开被子跳下了床。

  刚开门,就听到了黎英睿的声音。从一楼的餐厅传来,隐约像是在打电话。

  肖磊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餐厅门没关,黎英睿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穿着件黑色暗花浴袍,袖口和腰带印着华丽的金花纹,间杂着一个又一个诡异的死人头。

  黎英睿说这不是死人头,是希腊神话里的蛇女美杜莎。肖磊那时候还吐槽过,洋人就喜欢吓人叨怪的玩意,嗖咖啡上也印了一个死人头。黎英睿就笑着跟他解释,说咖啡纸杯上的是塞壬海妖。不管是美杜莎还是塞壬,在神话里面,都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死人头诱惑与否肖磊不知道,但笑着说话的黎英睿的确很诱惑。他三两下把那件浴袍给扒了,沉迷诱惑了一个晚上。

  此刻看着黎英睿的背影,还有后脑勺那规整柔软的发丝,他忽然有股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但愣是没敢动,只是把着门框痴痴地瞅。

  黎英睿没有注意到他,低头磕着脚尖说话。

  “...一旦事情闹大,荣盛的管理层矛盾会彻底公开。既然管理层已经分裂成这样,董事会未免不会考虑换个人坐镇。”

  “呵,斗垮斗臭算什么,他要是还能在D城活下去,都算我输。”

  “办成后放话所有删帖公司,朱绍辉出多少,我出双倍。”

  “可以。细节让他们自己拿捏。”......黎英睿活动了一下脖颈,从玻璃上瞥见肖磊的倒影,倏地变了脸色。捂着话筒压低声音道:“后续不要打电话,有事发邮件。”说罢匆匆挂了电话,大步走到肖磊面前。

  肖磊刚要抱他,就被扇了一个嘴巴子。力道不算重,可也把他给扇懵了。捂着半张脸颊,可怜又无措地看着他。

  “那瓶药是你主动喝的?”黎英睿冷声质问。

  肖磊不敢吭声,垂下了脑袋。半天才点了头。

  黎英睿脸上浮出浓烈的失望。他往后踉跄了两步,手指点着肖磊道:“你可真行啊,什么都敢往嘴里放!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肖磊躲闪着眼神,小步往后退着:“麻...麻药。”

  黎英睿气得剑眉倒竖,嘴里噼里啪啦地高声数落:“麻药?!那是GHB!二级du品!液态摇头丸!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安全剂量多小?啊?喝多会怎样?你知不知道?!”

  黎英睿的拳头在肖磊胸口一下一下怼着,把他怼得连连后退,直到撞上楼梯扶手。肖磊佝着肩膀缩着脖子,像瘪了气。

  “代谢中毒!肝脏衰竭!神经错乱!呼吸抑制!”黎英睿狠捶了一把他胸脯,拔高声调怒吼道,“会死!!!”

  他的情绪非常激动,胸腔剧烈起伏,呼吸里带着丝丝拉拉的哮鸣音。

  肖磊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辩解:“他搁旁边数数,给我数着急了...我怕害你欠钱...”

  “欠钱?!”黎英睿一把揪起他的睡衣领,“欠钱怎么了?我黎英睿不管欠多少钱,那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也用不着你卖身去给我解决!!”

  “我没有!”肖磊被这话说得潮了眼,委屈地看着他道,“我压根儿没这么想过!是他说你得罪了市长,会背债,以后连酒店都不能住。我就是着急了,想着先稳住他再说,反正我体格好...”

  “一派胡言!”黎英睿打断他,“别人随便扯两句淡你就信?你有没有脑子!”

  “我不敢不信!”肖磊也激动起来,夹着黎英睿的肩膀咄咄地问,“这仨月你睡过几宿整觉?啊?发了几回低烧?吃点东西就吐,碰下肋骨条就疼得直叫!早上在厕所一呆十来分钟,换下来的裤衩蹭着血!是,我不懂生意,也不懂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关系,我只知道一个事儿,”肖磊捧起黎英睿的脸,抖着嘴唇儿道,“你要撑不住了。小英哥,你极限了,要坏了。我真怕你一下子就不行了,怕得要死。我想帮你,哪怕一点儿也好...哪怕就一点儿...”

  说着说着,肖磊蓦地垂下头。眼泪下雨似的,啪嗒啪嗒地落。

  “我特么蠢得像头猪一样...除了打架啥也不会...”他蹲下身,俩手用力凿着脑袋,“他妈为什么我蠢得像头猪一样!!”

  肖磊从没这般失态地哭泣过。撇着眉毛咧着嘴,像一个犯下弥天大错的小孩,声嘶力竭得都消了音。

  黎英睿垂眸看着他发疯,也红了眼圈。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剜我的心。”黎英睿仰起头,双手盖住脸。那双矜贵潋滟的手,此刻苍白得像是鬼爪,紧噔噔地抓扣在脸上。尖锐的喉结一抬一抬,好似脖颈里梗着一枚长钉。胡桃木的走廊灯簪在他头顶,像一朵惨白硕大的纸花。

  “肖磊。你让我觉得自己没用、窝囊、可悲。”

  肖磊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他。忽地浑身剧烈颤麻了下,犹如被突然兜头浇了桶冰,冷得肝胆尽碎。

  黎英睿拿手掌抹干净脸,吸了两声鼻子,背过身去:“我暂时不想看见你,这两周你回家反省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说罢关上餐厅的门,抬腿上楼。

  肖磊呆愣愣地看着他。就在他迈上第一个台阶时,猛跳起来薅住他腰封扯回来。掀开袍角钻进去,照着葫芦花咬了一大口。

  黎英睿被他咬得腿一软,差点没栽楼梯上。

  “你发什么疯!起开!!”

  肖磊的手臂铁链般锁绞着他,脸重重埋在他皮鼓上。高大的身躯缩在薄薄的毛巾布下颤抖,声泪俱下地恳求:“别膈应我...小英哥...我再也不傻逼了...再也不傻逼了...我改,你看不上的我都改!我学!我什么都肯学...求你别不要我...求你...我求你...”

  “起来!”黎英睿冷声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有点爷们儿样!”

  肖磊还在说着什么,但哭得太厉害,黎英睿听不清。他重重叹了口气,下了最后通牒:“我知道你单纯鲁直,被朱绍辉戏弄,我不怪你。但你不欠我的,没必要为我牺牲,更没必要给我下跪,说什么求。以后要有一天咱俩散了,也别拿尊严去作践自己。把心矜贵着点,拿回你原来那个劲儿,别让我看不起你。我再说最后一遍,放手!”

  肖磊愣了愣,缓缓松开了手。黎英睿抽回浴袍,重系了腰带。头也不回地走上楼,啪一声熄了灯。

  肖磊跪在黑咕隆咚的午夜里,冷得浑身哆嗦。脸面和耳朵已经毫无知觉,胳膊腿像是木头做的棒子,硬邦邦地支棱着。

  他的确不够聪明,但不至于愚蠢。黎英睿最后的那一段话,他听明白了——这段感情,在黎英睿心里是有期限的。可能是明天,可能是明年,总之不会太远。

  他本以为,两人心意相通那天,是童话的结局。却万万没想到,那只是个遗憾的开端。

  【作者有话说】

  你俩...哎!怎么每一对儿都这么塞得慌。写疯心的时候可盼望写这本了,觉得会甜甜的。

  甜个鸡扒,梗死我了要。谁那儿有救心丸,快分我两粒。

  ◇ 第68章

  睿信资本老总办公室。

  “两个亿...”阿道夫显得有些为难。

  “要是太多,一个亿也行。”黎英睿说道,“只要快点到账。”

  “Nonono,”阿道夫伸出食指摇晃,“不是太多,是太少啦!我手里的钱,可是要绕一大圈才能进到这儿,走一笔的成本都要好几万刀。”

  黎英睿没兴致陪他打太极,抬手隔空一推:“Go to the point.(直说)”

  阿道夫伸出五根手指:“At least。(至少)”

  “这五个亿,”黎英睿端起茶杯抿了口,“不都是借我吧?”

  阿道夫大笑起来,来回摇着头:“Victor!!Victor!!(黎英睿的英文名)。”

  黎英睿从杯沿抬眼看他:“Who put you up to this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Put加了重音,就像是用嘴发射一枚子弹。

  阿道夫双掌合十放在脸前,挤眉弄眼地拜托道:“这儿有句话,叫不知者无罪。三个亿借你,剩下两个亿,Don't get to the bottom of thing(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黎英睿低头喝了会儿茶,半晌才道:“什么时候到账?”

  “两周。”

  “太久了,我一周内就要用这笔款。”

  “六个亿,十天。”

  “你别得寸进尺。”黎英睿撂下茶杯,手指在茶几上点大力着,像是在弹钢琴,“这三个亿,我是借的。用完连本带利还你。但剩下的,是我拿命陪你赌。赌你万一出事,不会出卖我。”

  “是的。But you had no choice(但你别无选择)。”阿道夫眼珠一转,又接着道,“这几天荣盛内部,可是非常的热闹啊。你听说没?”

  黎英睿仰靠在沙发上,交叠起腿。眯着眼睛搓着手指,嘴角衔着警告的笑。

  阿道夫抽了张纸巾擦拭眼镜,装没看见:“上周五网上出现一篇帖子,说朱绍辉是Slave Club的会员,还有不少explosive的照片。”阿道夫忽然狂笑起来,说话都有点接不上气儿,“没想到啊,这不仅是个施虐癖,还是个...Micropenis(纳米J)!”

  “没什么想不到的。”黎英睿站起身,端着茶杯走到窗边,“存在生理劣势的人,对性的认识会发生持续扭曲。”

  “总之荣盛的脸是被丢尽了,朱绍辉第二天就被董事会停了职。前脚停职,后脚他的助理就反水,实名举报他addicts(瘾君子)。这人一进局子,就更热闹了啊,财务部揭发他从公司借走上千万,并且offset in the name of official reception(以公务接待名义冲抵)。”

  黎英睿没说话,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从发帖到拘捕,再到荣盛召开董事会选举新总裁,只用了三天。”阿道夫重新把眼睛架上鼻梁,“Victor,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荣盛集团的管理层矛盾由来已久,这回何文广出事,不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个位置。谁干的都不奇怪。”

  “我看不像哦。那篇帖子已足够让朱绍辉下台。如果只是权力斗争,也差不多了吧?对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人fiercely attack(穷追猛打),Why?”

  黎英睿从玻璃的反光里看过来:“阿道夫,我也送你一句话。要得无事,少管闲事。”

  “我就是好奇。”阿道夫站起身,走到黎英睿身后,“你说朱绍辉在D城混了这么多年,按理说积攒了不少人脉。怎么会连一个帮他的人都没啊。人品也太差了。”

  “跟人品没关。”黎英睿不屑地冷哼一声,“人陷入死局的时候,有多少人愿意帮他,取决于他身上捆绑了多少利益链条。换言之,没有拉人陪葬的本事,就别指望有人能伸出援手。你不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有利可图,你怎么会上赶着要帮我?我大概猜得出你想干什么,但就像你说的,目前我别无选择。泉亿的股价一天涨过一天,多等一天,吸筹的成本就高一点。荣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必须在他们抛筹之前备好粮草。”

  阿道夫笑得满脸开花,伸出手道,“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黎英睿回身跟他握了握,正色道:“不过还是要提醒你,做得隐蔽些,别把火惹到我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休怪我玉石俱焚。”

  阿道夫张大嘴巴,拍着黎英睿的肩膀失望道:“hey!我正打算跟你热恋一场,别说这么绝情的话!”

  黎英睿定睛看了他几秒。忽地又笑了,露出几颗贝齿,亲热地搂他肩膀:“走,一起去吃个饭。”

  “Victor,你可真是个...”阿道夫欲言又止,耸了耸肩膀,拿起沙发上的风衣跟着往外走。

  刚推开门,就见肖磊站在门口。

  黎英睿惊讶了一瞬,又立马整理好表情。颇为冷淡地问:“什么事?”

  “我...炖了点羊肉...”

  黎英睿瞟了一眼他手里的铝箔袋,扭头问阿道夫:“这儿楼上的旋转餐厅你去过没?”

  “Not yet. I heard they do good lobster (还没有。我听说那儿龙虾做得好啊)”

  “就去那儿吧。”黎英睿对阿道夫比了个请,回身对肖磊招了下手,示意他进屋等。等走到电梯门口,终究是没按耐住,又给肖磊去了条消息:“一点半回来,你先吃。”

  把手机揣回提包,他悄悄叹了口气。

  那天他让肖磊回家反省,本以为又会被死缠烂打一通,结果早上到二楼卧室一看,已没有了人影。

  从那以后的两周,肖磊也确实没再露面。晚上让老赵把孩子送过来,平时连条消息也没——可这并不是黎英睿期望的。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在一起,难免会有些摩擦。但以往有情绪就是互呛,最后以肖磊的强吻结束。如此长时间的冷战,属实是第一回。黎英睿这几天甚至都开始检讨,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可他怎么能不生气?

  那天陆昊给他打电话,说在生态酒店看到肖磊和朱绍辉在一起。天知道他急成了什么德行!连闯了两个红灯,在酒店里大喊大叫——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没品的事。

  这几天他总是做梦。梦见肖磊那血红的、在眼眶里剧烈震颤的眼球。脖颈上粗糙的麻绳,喉结下磨的水泡。血糊糊的双手,烂红的烫疤。

  梦一次惊醒一回,大汗淋漓地陷在被子里胡思乱想。想如果再晚一些,如果朱绍辉得逞了,如果那瓶药是更可怕的东西,如果包房在三楼或者更高...无数个如果叠成一沓沉沉的后怕,压得他心都要爆炸。

  虽然他和肖磊保持着亲密关系,但比起一个成年男人,他更把肖磊当个半大孩子。

  事实来说,肖磊也的确还算个孩子。比黎建鸣大两岁,正常来说,也就才大学毕业的岁数。刚进社会没两年,单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虽然嘴上嫌弃,但黎英睿爱他这副傻里傻气的样子。

  如果可以,他想让肖磊永远做个傻小子。

  那天肖磊捶着头哭,骂自己蠢得像头猪。殊不知这话像刀一样剜着黎英睿的心——牵连了他,却没能护得住他,还让他唾弃起自己的单纯干净。

  可傻气到底有什么可耻,而成熟又算什么好事?只要不往钱权的世界里迈,天就永远塌不下来。

  其实鸣鸣也好,瑶瑶也罢,包括肖磊在内,黎英睿都想护他们一辈子:不愁生计,有尊严的、快乐地走完一生。一辈子。

  想到这个词,黎英睿心脏一阵疼痛的抖动。他忽然别过了脸。

  旋转餐厅里放着明快的钢琴曲,金色的阳光从大玻璃窗倾泻进来。

  “春天来了。”黎英睿在阳光里扇着睫毛,喃喃道。

  “哦,我爱春天。”阿道夫挥舞着叉子,像是在给交响乐队指挥,“像一幅画。美好,梦幻,适合谈一场盛大的恋爱。”

  “我记得你结婚了?”

  “所以要在夏天结束时分手。”阿道夫眨了眨眼,“赶在秋天老婆发现之前。”

  黎英睿笑了下,没说话。

  “你呢,Victor?你觉得春天像什么?”

  黎英睿垂眸思考了片刻,说道:“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一首沙哑疯狂的摇滚。”

  “oh!That's a breath of fresh air! Why?(这个比喻很令人耳目一新,为什么?)”

  “你说的没错,春天适合谈一场盛大的恋爱。”黎英睿举起红酒杯,“不过要等秋风起时,才能聚敛成爱的语言。”

  放下酒杯,他又偏头看窗。在阳光里发了会儿呆,轻声地重复道:“必须要等到秋天。”

  【作者有话说】

  ----逼格分割线---‘那个遥远的春天,他懂得了什么?那个伤残的春天,一个伤残的青年终于看见了伤残。

  看见了伤残,却摆脱不了春天。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盼望与祈祷。彷徨与等待。以至漫漫长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秋风起时,疯狂的摇滚才能聚敛成爱的语言。’---史铁生《我与地坛》

  ◇ 第69章

  黎英睿回来的时候,肖磊正在沙发上看书。见到他噌一下站起来,把书掖到背后。

  黎英睿回手关上门,走过来坐到他对面。交叠起腿,沉沉地上下打量他。

  “中午吃了没?”

  “吃了。”肖磊也不敢跟他对视,局促地揪着裤兜,“先给孩子做的。”

  黎英睿沉默了片刻,倾身扯过保温袋:“那我自己吃吧。”

  肖磊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单膝跪在茶几前帮着拾掇。铺上雪白的用餐垫,一盒盒的摆着。

  黎英睿靠在沙发上拄着脸,垂眸看着他新剃的脑瓜顶,脸上的阴霾慢慢散了。

  他知道肖磊有两个可爱的小习惯。一想事就扣墙,一犯错就剃头。说什么改正要‘从头开始’。不过往常都至少剩个三毫米,像这样光溜成方丈的,还真是头一回。

  他越看越好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把:“你看破红尘了?”

  肖磊被他摸得脖子一僵,紧张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最近瑶瑶回来总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黎英睿的手从头皮滑到脸颊,拇指轻轻揩着他的颧骨,“你反省的这段时间,我也有反省。不该动手。”

  “没事。”肖磊晃了下脑袋躲开他的手,垂着眼皮给他倒茶,“打得不重。”

  “不是重不重的问题。打人不打脸,我过火了。”

  肖磊脸还是寡寡的,但耳朵尖肉眼可见的红了。把米饭放到他跟前,递上筷子:“吃饭吧,这几天又瘦了。”

  黎英睿没接筷子,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托住肖磊的下巴颏儿,缓缓抬起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道:“跟你我不藏脾气,也是算准了你任我拿捏。这次就当是小英哥冲你撒回娇,别记仇,好不好?”

  这一下杀伤力太大,肖磊那点装B耍酷瞬间破功了。别说耳朵尖,整张脸都烫得冒烟。他抓住黎英睿的腕子,撇着脸直磕巴:“你,你咋的,我都,不记仇...”正说着话,他忽然冲起来起来发狠把黎英睿推倒,压下来疯狂啃他的嘴。

  黎英睿搂着他的脖颈,跟他交换接吻。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西斜着。大刀阔斧地砍在两人身上,在地板上溅出血渍般的影子。

  日子,美丽到虚假的日子,阳光一般转瞬即逝。

  肖磊扳起黎英睿的一条煺,隔着布料贴上来。刚要解他西库,就被压住了手。

  黎英睿不动声色地推开他,坐起身笑眯眯地问:“刚才藏什么呢?书?”

  肖磊在后腰划拉了一下,拿了出来:“瞎看的。”

  淡紫色的油画封皮,左上角一个红框,印着白色楷体字:经济学原理。

  “能看明白吗?”

  肖磊摇头,神情很是沮丧。

  “给我看看。”黎英睿伸手拿过来,“好久没翻这本了。”

  他一边吃饭一边翻看,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看不少了啊,线都划到税制设计了。”

  “看多少也没用。一个字儿也不他妈懂。”

  “这本书是经济系大一的课程设置,不懂很正常。”黎英睿把书扣到腿边,“投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行业,需要很全面的思维和知识。比起直接接触经济学,我倒建议你先去补一下初高中的数学。尤其是集合、函数、数列、不等式、解三角形和概率论。这些是理科的基础,为你以后接触其他应用学科打下基础。会计、统计、概率分析,甚至说炒个股票,你也得有点数学基础。”

  肖磊呆愣愣地看着他宕机,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就会个加减乘,除都不太会。”

  “慢慢来。我给你找个家教,从除法开始。一些晦涩的地方,什么立体几何解析几何的就不学了。成人高考的内容比较简单,只要认真学两年,考到D大的成教部基本没有问题。”

  黎英睿一边说一边埋头夹着菜,没看到肖磊那双越来越悲伤的眼睛。

  “小英哥。”

  “嗯?”

  “如果我考上了,我能一直跟你身边儿吗?”

  黎英睿夹菜的手顿住了。沉默了两秒,笑了笑:“考不上也能。别有压力。”

  “我是说一直。”肖磊前倾身子,手掌盖上他的膝盖,“我知道自己脑子不利索,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我学。我说真的,你知道我这人不懒,我说学就一定会学。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这是怎么了?”黎英睿放下筷子,轻拍着肖磊的手背,“不过让你反省两周,怎么像我要甩了你似的?”

  肖磊正要说话,黎英睿的手机响了。两人同时往屏幕上一瞟,双双皱起了眉毛——丁凯复。

  “他找你干啥?我接吧。”肖磊说着就要去拿手机。还没等拿到就被黎英睿抢走,抬手冲他隔空推了下。

  “不是让你有事发邮件吗?”黎英睿一开口就没好气儿。

  “我可真他妈乐意找你。”丁凯复的声音嘶哑粘稠,像是一宿没睡,“我家老爷子不行了,你赶紧来趟伍田医院,把棋盘带上。”

  黎英睿犹如被晴天霹雳:“怎么回事?!”

  “上周卡了个跟头,胯骨折了。精神头还凑合,就是并发症太多,往好里估摸也就这几天了。”

  黎英睿抬腕看了眼表:“我三点半到。”

  “啧,三点半都上人了,谁他妈有空招待你。现在过来,赶紧的!”说罢连回复都没等就挂了。

  黎英睿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丁凯复的马仔已经在楼下等着了。领着两人上了楼,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是个套间,要不说是医院,还以为是酒店。外间放着沙发茶几电视,此刻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就有丁凯复。看到黎英睿,往里间扬了下脸,示意他进去。

  黎英睿推开卧室门。在看到丁良策的瞬间,鼻腔一下子酸了。

  眼窝深陷,脑门上全是斑。陷在厚厚的被子里,像一截干枯发霉的木桩子。丁良策看到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英睿来了。”

  黎英睿走过去坐到床边的椅子里,轻唤了句:“老爷子。”

  “怎么瘦这老些?”

  “天热了,没什么胃口。”

  “你啊,瞒不住我。”丁良策偏不过头,只能费力地抬着手找他,“泉亿的事,我替远卓跟你道个歉。”

  “您老说哪里的话。”黎英睿倾身过来,拢住丁良策那只干巴巴的手,“现下招商引资是各级地方政府的主要工作,张市长也是为了D市的建设。”

  “我昨天,也跟远卓说了,”丁良策叹息道,“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一个真正做好事的人,不是为了求名,为了别人表扬、宣传。这不是行善,这是目的。行善要阴功,累积下来才叫功德。越不求名,那个名自然会跟着来,那个名才是真的,不过要时间的积累。年轻人总是着急,三天就要效果。”

  黎英睿没说话,只是恭敬地听着。

  丁良策喘了两口气,又说道:“世上的人最后啊,还是争。万物都在争,生命以争斗而活,就那么可怜。”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眼珠浑浊发白,眼周糊着黏稠的分泌物,“英睿啊。别争了。”

  黎英睿抽了张湿巾,裹在食指上给他擦眼角:“各人有各人的角度和利益。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到了某一阶段,就要发生转变。朋友变对家,战友变仇人,盟友变阻碍。老爷子,不是我想争斗,而是争斗在所难免。”

  “争斗如耍刀,耍不好,一定会伤了自己。”丁良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摁住黎英睿的小臂,“谋事先谋人,谋人先谋己身。对于手段,谁都会玩几套,到最后谁都玩不过谁,还不如规规矩矩、诚诚恳恳的好。如果把真正的诚恳当手段,这个手段还值得玩,这也是最高明的。最后的成功还是属于善良真诚之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有层次的人不打直球,这两段话一出,黎英睿已经明白了丁良策的意思:泉亿的事,张远卓有错,他已经教训过了。后续张远卓也不会因为这个对自己有隔阂。但相应的,自己对荣盛集团的报复,最好也到此为止。

  最近他为了解决朱绍辉,就像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把荣盛搅得是天翻地覆。股价一路下跌,甚至昨天发出了停牌声明。黎英睿其实内心也有些愧疚,毕竟这是何文广的毕生心血。

  人走茶凉,朱绍辉混账,他又何曾善良。

  “您老说的是,我记着了。”

  丁良策点点头,轻拍着黎英睿的手背:“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咱祖孙俩有缘。淘淘和彬彬呢,别看跟我连着血脉,却没那个缘分。有些话,讲也白讲。我这内脏都不行了,活不过几天了,你要不嫌我这老头子啰嗦,就再跟我下一盘吧。”

  黎英睿摇起他的床靠背,放下了小桌板。摆上棋盘,挑了一红一黑两枚棋子,倒扣在棋盘上。

  丁良策微微摇头:“不选了,今天你先手。”

  黎英睿把双方的棋码好,率先走兵三进一。这一招先开马前兵,在象棋布局里有句行话,叫‘仙人指路’。

  “你心性急,有句话往后要记在心上。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丁良策飞了个高深莫测的象,缓缓说道,“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chǎn)然而善谋。天下的事,不要做了再说,最好是说了再慢慢做。”

  “长线者要不动如山,短线者应迅猛坚决。”黎英睿走了一招卒底炮,杀气腾腾地进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总觉着,做人还是要勇敢些的好。”

  “‘勇’是勇气,‘敢’是绝对。勇敢难,勇于不敢更难。把事情办得圆滑一点,有时候拖一下也不坏。年轻人固然不怕错,但有些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并没有改正的机会。”丁良策走马二进八,一字一句地道,“即便是一些并非错误的错误,也可能不被命运所原谅。”

  黎英睿执棋的手顿了下:“要是...已经错了呢?”

  “那就当是老天爷给安排了这样一份锤炼吧。”丁良策深深叹了口气,“这世上很多事不堪说,谁又能完全把人生走明白。”

  【作者有话说】

  周四了周四了!我来了!这章长长,木有二更~

  ◇ 第70章

  半个小时后,黎英睿出来了。外间客厅已坐满了人,一些他认识,一些他不认识。

  浑浑噩噩地打了一圈招呼,走出了病房。

  肖磊正靠着走廊墙看书,瞥见他连忙迎了上来。笨拙地安慰:“你别太难过了。”

  “没事。”黎英睿仰起头控回眼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爷子八十二了,全福全寿,没什么难过的。”说罢重重叹了口气,扭头往电梯口走。

  “假惺惺!!”丁凯复从后小跑着追上来,“喂!你来一下。”

  肖磊看到丁凯复,就像是看到了大号病毒。连忙挡到黎英睿身前,警惕地打量他:“你找睿哥什么事。”

  “谁TM是你老板!”丁凯复踢了肖磊一脚,不耐烦地偏头,“呿,滚边旯去。”

  “你手脚放干净点!”黎英睿拨开肖磊,瞪着丁凯复道,“他是我的保镖,护着我是他的职责所在。你再拿身份压他一回,这辈子都别想见着余远洲。”说罢拍了拍肖磊胳膊,“你去车里等我。”

  肖磊没吱声,也没动地方。紧紧贴在他身旁,一脸犟种样。黎英睿沉沉地看着这只拒否犬,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去车里等我。”

  肖磊躲着眼神,当没听见。

  这回黎英睿面子挂不住了,拉下了脸:“肖磊,你别让我说第三遍。”

  丁凯复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滚了一圈,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怕我打他?”他在肖磊脸跟前打了个响指,“呵,我从不跟病秧子动手。”

  “放屁。”肖磊拍开他的手,“去年6月20号下午,你打他了。”

  “你他妈属摄像头的?还6月20号。”丁凯复早不记得这档子事儿了,没什么诚意地摆手,“行了,今儿不会。”

  说罢不待肖磊反应,扯着黎英睿就进了安全通道,关上了逃生门。

  两人顺着楼梯下到平台,黎英睿扭头看了一眼。钢板门上有俩条玻璃窗,肖磊的脸紧紧贴在窗后,挤个猪鼻子死盯着这边。活像被关笼子里的獒犬,嘴筒子使劲钻着笼子缝。

  丁凯复注意到黎英睿的视线,也扭头看了眼。被玻璃后的人脸吓了一跳,低骂了一句:“像他妈的活嘚勒(JB)。”

  黎英睿白了他一眼,冷冷道:“照片的事,谢谢了。”

  “呵,我就是该你的。”丁凯复从兜里掏出雪茄盒,抽了一根叼嘴里,“远洲那边儿,你到底什么时候给安排?”

  黎英睿不答反问:“你找的那几个人,不是俱乐部里的员工吧?”

  “不是。”丁凯复低头在身上来回拍找打火机,“去毒窝掏的散养鸭。”

  “毒...”黎英睿面色一凛,“不会带病吧?”

  “你他妈宰猪还嫌刀生锈?”

  黎英睿低着头沉默,舌尖反复摩擦着嘴唇。半晌,他冷笑一声:“不愧道上叫你‘座山雕’,真是鹰爪雕心。”

  “少跟我阴阳怪气。”丁凯复吸了口烟,又重问了遍,“远洲的事,你给个准话。别总拿这个吊我。”

  “七月份吧。”黎英睿道,“正好要去查查你马前卒的底细。”

  丁凯复诡谲地笑了两声:“我哪个马前卒?”

  “阿道夫。”黎英睿掀起眼皮看他,眼神尖锐地像两枚钢针,“你当初拉拢董玉明,就是要把他安进来。不是么?”

  丁凯复没说话,在烟雾里眯着眼睛看他,嘴角荡着括弧似的笑。

  “说罢,你到底想干什么。”黎英睿拍了拍烟,转身踮脚拉开了通风窗。

  丁凯复往后退了两步,靠到墙上屈起一条腿:“收购圆春。”

  这话一出,黎英睿都惊呆了。

  丁凯复嘴里的收购,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收购,而是恶意收购。不说圆春保险的体量多大,就其背后的金主,也是堪比天王老子的人物。

  银拓安保起步才不到六年,就想收购有六十年根基的老牌龙头,其疯狂程度不亚于蛇吞象。

  “你得狗瘟了?”黎英睿上下打量他,“收购圆春?就凭你在我公司里走的那三个亿?”

  “那三个亿,我不会直接投二级市场抢筹。先放金融担保公司里滚一圈,出来就是十个亿。再把吸进来的股权抵押出去,还能贷出八成的现金。”

  “加这么多层杠杆你不要命了!如果圆春找个第三方抬价或者来招反收购,到时候你连底裤都能赔进去!”

  “银拓又没上市,我怕他个屁的反收购。找个第三方,呵,驱虎吞狼也得割肉。”丁凯复抖了抖烟灰,“我只是想要圆春旗下的海外安保业务,保险那块儿我没兴趣。”

  “不管如何,后续吸筹肯定是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睿信资本是不会给你做粮道的。”黎英睿走到他面前,压着眉毛低声道,“这三个亿你我一锤子买卖,后续你休想再沾我一点边儿。”

  “你不用炸毛,我已经物色到了新的资金管道。”丁凯复拿烟头点他,“我原来动过你的心思,但现在,你有更大的用处。”

  黎英睿咂么了下这句话。蓦地他反应过来,一把抢走丁凯复指尖夹的雪茄。砸到地上用皮鞋重重碾着,眼睛刀一样剜着他。

  丁凯复空着手指,垂眸看他脚底的烟头。

  “这高希霸。一根儿七百。”

  “医院禁止抽烟。丁总还是积点阴德吧。小心有一天报应来了,不得好死。”黎英睿深深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上楼。

  丁凯复艹了一声,在后面喊他:“喂!假惺惺!那我跟远洲见面...”邦!!!

  还不待他说完,黎英睿已经甩上了门。只剩下一圈圈愤怒的回音,顺着水泥台阶往下嗡嗡地震荡。

  黎英睿气冲冲往外走,肖磊好像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现在气得脑浆都要沸腾了,满耳都是心脏跳动的响。

  董玉明、阿道夫、丁凯复,这几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是彻底想明白了。

  阿道夫手里有一笔急需洗白的资金,但碍于各国管控日趋严厉,这笔钱迟迟流不进市场。而丁凯复想要收购圆春保险,正好需要大笔钱。豺狼虎豹一拍即合,开始筹划在二级市场上吸筹圆春保险。

  但阿道夫的钱不干净,必须要在地球上滤一圈才能进到国内。等到收购大战到了白热化阶段,这种供粮速度根本没法打仗,所以丁凯复需要一个可靠的大口径资金管道。

  一开始他盯上了睿信资本,拉拢董玉明想将阿道夫安插进来。但黎英睿也不是吃白饭的,指出阿道夫来历不明,不肯答应。到最后碍于面子勉强答应了,却又设下层层限制。不仅是资金额度,就连资金走向都亲自盯梢——这不是丁凯复希望的。

  所以后续董玉明多次对黎英睿痛下杀手,他也当没看见。他巴不得睿信资本江山易主,毕竟董玉明要比黎英睿好控制得多。

  但董玉明三番五次的失手耗尽了他的耐心,而黎英睿又搅和进他和余远洲的关系。

  最关键的一点,丁凯复发现余远洲好像已经离不开黎英睿了,哪怕只是一个虚假的名义。

  局面骤然发生180°反转。

  对丁凯复来说,此刻黎英睿活着的价值已远远大于死去,所以他做出了丢弃董玉明的决定。

  察觉到被抛弃的董玉明,开始狗急跳墙。

  丁凯复手里掌握着他杀人未遂以及受贿的证据。如果丁凯复转而去和黎英睿交易,把他这些东西抖出来,那他下半辈子就完了。

  所以他选择先下手为强。不再去找机会做得天衣无缝,而是直接杀人——假设那天肖磊没有出现,那睿信资本现在会怎样?

  是变成丁凯复的洗钱池,还是头条上的黑公司?

  他黎英睿要是被杀了,连个身后名声都留不下!

  “野蛮人...统统都是野蛮人...”黎英睿照着医院门口的大石柱狠蹬了一脚,怒骂道:“他妈的王八蛋!”

  “睿哥!”肖磊从后搂住他,来回胡噜着他胸口,“别动气,丁凯复欺负你了我去揍他,你别动气...”

  黎英睿现在听到丁凯复这个名字就想吐,没好气地斥道:“去找他干什么?再让他抓瞎你一只眼睛?!”

  “那是我让着他了,要我...”

  “行了!”黎英睿打断他,沉默了几秒收拾情绪。抹了把脸,扭头往停车场走,“丁凯复的事先放一边,今天先回公司,继续说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雕心鹰爪:比喻心肠残忍,手段毒辣。

  公主虽然恨朱绍辉,但只是想把他送进监狱。没想到丁狗手忒黑,直接给送进了地狱。

  狗攻系列总共四条狗:鸣鸣:美丽笨蛋哈士奇磊子:忠心骑士罗威纳陈妹:微笑天使萨摩耶丁狗:冥界恶犬刻耳柏洛斯(芋圆对不起)

  ◇ 第71章

  回程的路上,黎英睿一直闭着眼。靠在椅枕上颠簸摇晃,病恹着脸。

  肖磊时不时从后视镜瞟他,心里惴惴地发沉。两周不见,黎英睿的病态更加明显。衣服空荡了,双眼皮成了三眼皮。嘴唇儿也不红了,白肿肿的,像墙腻子泡了水。

  “小英哥,去医院看看吧。”

  “前天去过了。”黎英睿没睁眼,手往后腰按了按,“没事,就是累了,休息休息就好。”

  “你肾上到底...”

  “这两周反省,你想明白了没有?”黎英睿强势地打断他,睁眼从后视镜看过来。茶色瞳孔映着纷杂的夕阳,却没什么生气儿,像两颗晒干的普洱球。

  “...想明白了。”

  黎英睿交叠起腿,抱着胳膊歪头问道:“想明白了什么?”

  “不该喝药。”

  “这是表层错误,说说底层错误。”

  “脑瓜子笨。”

  “不对。”黎英睿拿脚尖踢了下驾驶椅背,“刚才丁老告诫了我一句话。说这世上千般手段,最高明的只有真诚。道德,老实,单纯,这些不是坏事。我气你,不是气你笨。”

  肖磊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你就是嫌我笨。你看不上我。从一开始。”

  黎英睿被他气笑:“看不上你,跟你谈朋友。”

  “你跟我处对象,也没拿我当老爷们儿。”肖磊抿了下嘴,强憋着鼻子里的酸,“你就是把我当个小狗。你嫌我笨,所以什么都不跟我说。工作的事,生病的事,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因为你觉得说了也没用。在你心里边儿,我跟你弟差不多,不过就多了个尚床。”

  黎英睿被这话惊出了汗,却还是嘴硬道:“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咱俩心里都清楚。你是老板,是大人物。我就一底层文盲,你看不上我也正常。我知道自己不配给你当老公,可我也想帮你忙。”

  “这就是你反省出来的东西?”黎英睿扭头看窗外,“你要这么想,那咱俩干脆别处了,我替自己不值。”

  肖磊不说话了,直到停进银泰大厦。垂着脑袋坐在驾驶位上,半天没动地方。黎英睿也不下车,拄着脸看窗外。

  两人沉默着较劲,各自红着眼睛。

  过了足足十五分钟,黎英睿叹了口气:“IgA肾病。”

  肖磊像是被这话电着了,抽搐着弹了一下。猛地回头扒着椅子背,哆嗦着嘴唇儿问:“是不是坏病?”

  “没事。良性病变。饮食生活注意点,不比正常人少活。”

  又一阵难捱的沉默。

  “真没事。”黎英睿闭上眼睛,不去看肖磊泥泞的脸。在漆黑一片的视野里,他看见了自己的眼泪。

  “还有荣盛的钱,你也不用惦记。”黎英睿接着道,“阿道夫借了我三个亿,这些够护盘了。至于江龙里的窟窿,往后一点点填吧,也没什么好招了。”

  “那市长...”

  “丁老在当间儿都给说开了。”黎英睿睁开眼睛,冲他笑了下,“没事了。都解决了。”

  “你骗我。”

  “不骗你。”黎英睿凝视着他,清楚地解释,“我从没有看不上你。我不说,是因为我习惯自己思考。我叫你小狗,纯粹是觉得你热烈可爱,没有半点玩物的意思。的确,以你现在的水准,想被我依靠还差很远。但如果你想跟我并肩,就长大。快一点长大。”

  “我长大。”肖磊扭头推开驾驶门下车,拉开后座门。撑着门框凑到黎英睿脸跟前,滚着眼泪问:“那你等我吗?”

  “要看你成长的速度,还要看一些时机。如果赶在秋天之前,等一等也无妨。”

  “今年秋天?”

  黎英睿没答话。卷住肖磊的领带往前一扥,堵住他喉咙里酸楚的呜咽。----半夜十二点。

  黎英睿已经睡熟了,蜷在肖磊胸口,时不时踹一下脚。他通常睡相老实,但偶尔压力大的时候会肌肉颤搐。

  肖磊放下手机,给他牵了牵后脖颈的被角。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钟表走针的响。衣柜门没关,里面黑沉沉的,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肖磊把头枕到自己胳膊上,嘴唇抵着黎英睿的额头。轻轻摸着他的肩胛骨,无声地淌眼泪。哭得太多,脸像是被喷了辣椒水,火烧火燎。

  他刚才在网上反反复复地搜IgA,看得心惊胆战。有人说能控制,也有人说活不长,但有一个事是肯定的:这病治不好,早晚肾衰竭。平均的余命,只有十年。

  肖磊想着,黎英睿这一生实在是太短了,短得心慌。忽地,他又发觉自己的人生好长,长得恐怖——心跳会停,但时间不停。思慕无穷,可岁月有尽。

  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他套上衣服,摸黑出去了。

  街道清森,路灯光被黑夜挤成脏黄的条,木栅栏般插了两排。他瑟缩在光的牢笼里,仰起头看天。

  没有星星。只有半轮浑浊的月亮,像块病变的指甲。他犹豫半晌,掏出手机拨了陈熙南的号码。

  “小哥,你现在忙吗。”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想问你个事儿。”

  “我是你哥,不是你的十万个为什么。”陈熙南声音黏糊糊地不耐烦,“我今儿累死了,皮鼓的事明早再说。”

  “这回不是皮鼓。我对象得肾病了。IgA。”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口气严肃起来:“几期了?”

  “不道几期。他没告我。”肖磊掐着鼻子头,强迫自己问出口,“这病到底啥情况。是不是...活,活不长了?我看,网上说平均,就,十年...”

  “也不能说这么绝对。”陈熙南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起床了,“平均值不能做概率的参考,主要还是得看进行到了哪个阶段。一二期的话完全可控,寿终正寝的大有人在。”

  “我不道...他啥阶段...”肖磊蹲在马路牙子上哭,“问也...不能说实话...”

  “你先别着急。他现在不没住院呢么?就吃药治疗?”

  “嗯...吃药...”肖磊闭眼回忆着黎英睿药盒里的东西,如数家珍地背,“尿毒清颗粒,阿魏酸哌嗪片,百令胶囊,碳酸氢钠片,氟替卡松,β受体激动剂,贝那利珠单抗。”

  “这不都是肾病药。不过既然还在吃药,就说明他的病理类型、临床表现都比较稳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如过度劳累、抽烟、喝酒,或某些加重IgA肾病复发的疾病出现,他的情况可以一直乐观下去。”

  “能...活长吗?”

  “石头,哥能安慰你,但不能骗你。有些病不可逆,你不能和正常人比。但这世上说不准的事太多,就算健康的人也可能遭遇不测。上天眷不眷顾他,那是上天的事情。你能做的,就是好好珍惜他,照顾他,尽可能地延缓他病情的进程。”陈熙南顿了顿,又贴着话筒柔声补了一句,“当然如果你的心足够诚,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挂掉电话,肖磊握着手机在马路边坐了一宿。直到天亮才站起身,拿手掌根抹了脸上的残泪。朝阳从后脑勺打过来,影子在他身前大步走着。

  一夜之间,他好似忽然就长大了。

  这短短小半生,他已经失去过太多重要的人。在他尚且弱小的时候,有些失去无能为力。但如今,他已经成人。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儿,必须要学会两件事情。

  一件叫接受,一件叫努力。

  从此以后,他要孤独而固执地努力。让这个世界,不再能轻易地从他手中夺走任何东西。

  【作者有话说】

  宝们今天有事,一整天不在家。明儿的更新推迟到下午嗷。

  PS:看我们耶耶是不是很温油~

  ◇ 第72章

  黎英睿正翻着江龙的资产汇总,门口传来一阵电钻声。撂笔推门,就见肖磊正在墙上钉一个信箱。

  “干什么呢?”

  肖磊抿着两枚膨胀螺丝,模模糊糊地道:“整几个信箱,他们以后有事儿往这里放。一会儿一敲门的,你哪有精力挨个给拿主意。”

  黎英睿往他脚边一扫,总共三个不锈钢小箱。分别贴着不干胶的标签,写着肖磊的大磕碜字:三天、一周、一月。

  “怎么最短的也要三天?”

  “就三天。嫌慢他们自己处理去。”肖磊抬腕看了眼表,“收拾收拾,咱六点回家。给你做完饭,再把闺女接回来。”

  “今天去你家一起吃吧。”

  肖磊拎起脚边的信箱,在墙上比划着高度:“你不能跟他们吃一样的。小孩儿口壮,你得忌口。我家那边儿吴嫂照顾吧,你的我单整。”

  黎英睿拄着门框,温柔地凝视他:“总让你陪我吃这些没滋味的。”

  “啥叫滋味儿。”肖磊拿掉唇间的螺丝比到墙上,扭头冲他憨笑了下,“跟你一块儿,啃鞋垫子都有滋味儿。”

  嗡滋滋滋——嗡滋滋滋——黎英睿心里砰的一跳,头脑都跟着恍惚起来。

  天转热了,肖磊只穿了件白衬衫。袖子推到胳膊肘,青粗的静脉隆在小臂上。胸口被撑得要爆开,腰身那块儿又收得很窄。再配上手里的电钻和脑门上的薄汗,荷尔蒙多得要呲出来。

  见鬼。这小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帅?

  说来自从那天他坦白自己的肾病以后,肖磊就变了。原来24小时黏在自己屁股后头,现在一天到晚见不着人。不是在学习就是在锻炼,不是在买菜就是在做饭。偶尔出现在公司里,只要一有人说话,就立马凑过去竖耳朵听。勤学好问到招人烦,几个副总裁见着他都绕道走。

  上进是一方面,更让黎英睿惊喜欣慰的是,肖磊居然学会了说场面话。

  往常带他去外边的生意场上,有人敬酒就在旁边死瞪着眼,啷啷个脸。前两天的酒局,肖磊在路上磨磨蹭蹭,故意晚到了一会儿。刚进包厢,就连搀胳膊带拉椅子的,那架势好像自己残废了。正寻思犯什么病,就见肖磊倒了满满一杯酒举起来:“不好意思,让各位老板久等了。睿哥这两天刚出院,路上有点难受耽搁了。医生建议他绝不能再喝酒,还请各位老板今儿别挑他理。我替他罚一杯。”说罢敬了一圈,仰头干了。

  演得生涩勉强,紧张得手都在哆嗦。酒量又不行,一杯就红成了火烈鸟。

  但黎英睿却十分感动。他不知道肖磊从哪儿学来的这套东西,不过他知道这小子一定偷偷演练了很多遍。

  本该聒噪的电钻,在初夏的夕阳里清新得像三角铁。黎英睿靠在门框上看着肖磊忙活,视线黏糊得像枫糖浆,和着阳光融了满屋子。

  “下周六瑶瑶生日,”黎英睿在他放下电钻的空隙里搭话,“我答应带她去咩咩山骑马,你把莹莹也带上。”----D城西有一片山,叫做咩咩山。咩咩山上有个观光农场,每个季节都有水果可以采摘。除了优美的自然环境,还能与动物亲密互动——骑马,牧羊,剃羊毛,挤牛奶,和小猪赛跑。

  明朗的天底下,是大片的油绿草坪,开着一簇簇的白色小野菊。肖磊拿着三个蛋筒冰淇淋,远远地跑过来。

  黎思瑶和肖莹见到他,扔了风筝尖叫着去接。黎英睿侧躺在野餐垫上,拄着头笑。

  肖磊一丫头分了一个,挥手往身后的栅栏指着,说了两句什么。俩孩子连跑带颠的去了,他拿着剩下蛋筒走过来。贴着黎英睿坐下,递到他嘴边:“现挤牛奶做的,尝口。”

  黎英睿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还不待说话,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肖磊把遮阳伞往两人脑袋上一罩,劈头就吻了下来。

  树影乱摇,空气里是喧嚣的花香。阳光白茫茫的,晒得浑身滚烫。年轻人的呼气鼓在面颊上,像一把细软的小刷子。

  肖磊不停加深这个吻,辗转地换着角度。黎英睿被他亲得上不来气儿,照着他下嘴唇儿叼了一口。肖磊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把化成一坨的冰淇淋重新递上来:“再来一口?”

  黎英睿推开他,坐起身拿湿巾擦脸上的黏腻:“你自己吃去吧。”

  肖磊三两口消灭掉,捡起黎英睿用过的湿巾擦手,遗憾道:“要没别人就好了。就咱俩,躺这儿亲一天。”

  黎英睿回头剜了他一眼:“年纪不大,脸皮倒厚。孩子都在呢,你正经点。”

  “生气了?”肖磊也跟着坐起来,拿肩膀撞他,“哎,别气了,那我说点正经的。”

  黎英睿上下打量他,抄起手边的运动外套扔他胯骨上:“你现在能说什么正经的?”

  肖磊把衣服系腰上,盘起腿扣着袜筒小声问:“你觉得我最近,有没有长大?”

  黎英睿双手在身后撑着,仰起头看天。抿嘴笑了半晌,转动眼珠看过来:“唔...可能有一点点吧。”

  “一点点?!”肖磊猛地扭头看他,“我都会解不等式了。”

  黎英睿重新躺回去,转过身憋笑:“哦?不错嘛。”

  “喂,黎英睿!”肖磊凑过来扒拉他肩膀,“我为谁这么拼?你就这么干瞅着?”

  “那我还能怎样?给你发个奖杯?”

  “嘎嘎对个听写你都夸半天,我这么努力你不给个话?”

  黎英睿偏头看过来。在刺目的阳光里,好像看见了肖磊身后唰唰甩的大尾巴。他强压着嘴角,竖起拇指没什么诚意地敷衍:“真棒。”

  肖磊抓住他的手摁回去:“啥玩意儿,你来点儿实惠的。”

  “什么实惠的?”

  “就,就那种...腻歪歪的。”

  黎英睿从肩膀上推狗头:“上一边腻歪去。别贴着我躺,你身上烤得慌。”

  “装傻是吧。”肖磊手背啪啪拍着他的皮鼓蛋子,催促道,“那俩小灯泡一会儿回来了,你快点儿。”

  “我说你到底要听什么?”

  “还能听啥!就说你...你...”肖磊嘴张了半天,愣是没说出那三个字。说你爱我。

  简简单单三个字,电视上那帮人天天顺着嘴秃噜。可怎么到他这儿,这仨字比‘借我点钱’还他妈难说?

  太尴尬了。太煽情了。咸赖赖、贱嗖嗖的。

  可他又真的很想听。不要迂回隐晦暗示,不要那些酥痒痒的小羽毛,就要这仨字。

  直白的,热烈的,情真意切的,让人心颤...妈的,他能为了这仨字赴汤蹈火!!

  “哥!”这时肖莹远远地喊他,“风筝挂树上了!”

  肖磊悻悻地骂了一声二货,滚起来去给够风筝。

  黎英睿坐起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他起身给肖磊发了条消息:“我去下洗手间。”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来晚了!周末回对象老家祭祖,今天中午才回来。这章有点短,明后天会加更嗷!

  ◇ 第73章

  周末景点客流量大,厕所人满为患。男厕门口排成一条贪吃蛇,女厕门口堆成了俄罗斯方块。

  不管黎英睿多大个老板,在景区袅袅也得排队。

  他抬起手挡着滚烫的阳光,抻了抻黏在后背上的衬衫。等了七八分钟,才堪堪移到了厕所门口。虽然男的上厕所快,但他得等隔间。不仅因为血尿,还因为他完事习惯用纸擦。大多数男的靠抖干,他站在那里擦会不好意思。人多尴尬,人少更尴尬——突然进来一个看你在那儿擦,还以为你刚才偷摸变态了一把。

  从刺目的室外进到昏暗的室内,黎英睿眼前阵阵发黑,眯着眼睛才能勉强看清路。刚从隔间出来,嘴唇上忽然爬过一阵细小的电流。哐当!!

  他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把周围几个老爷们儿吓了一跳,一股脑地涌上来扶他:“喂!哥们儿!喂!”

  “不会中暑了吧?”

  “领口给松松!”

  “先给抬外边儿去!搭把手来搭把手!”

  “我刚才瞅着巡警了,我去叫人!”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架起来,刚拖出厕所,黎英睿迷迷糊糊地醒了。

  几人看他睁眼,高兴地直咋呼:“快给喂水!”

  还没等黎英睿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个矿泉水瓶,不由分说地猛灌。直到他呛了嗓子才罢休,转瞬又被扯着胳膊架起来,一路拖到了背阴的长椅上。

  “你还行不?用不用叫救护车?”

  “没...咳咳...”黎英睿扒着长椅边连吐带咳,半天才消停下来,“晒得有点晕,没事。我在这儿休息会儿就好。”

  “你自己能行啊?”

  “我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多谢几位。谢谢。”

  几人看他有人管,也就都散了,临走给他留了瓶冰可乐。

  黎英睿拿起来放到额头上,仰着休息。一阵温柔的风拂来,他闭上眼睛,在摇晃的世界里浑噩地合计着。

  排袅后昏厥,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了。前两天他偷摸去医院查,推测是肾性贫血造成的。也没什么好招,只建议他尽量坐着袅,平时不要憋。的确也没什么好招。他的IgA已进行到了四期,没个一年半载就要开始透析——他没多久好活了。可能五年,可能三年。再悲观点,一场不定时的哮喘都能把他带走。

  装傻。是,他装傻。他怎么会不知道肖磊想听什么话。俩人交往到现在,该做的都做了,就是从来没有宣之于口过。

  肖磊生性腼腆,不会说什么动人的情话。但黎英睿不是青涩的人,他要想说,能三天三夜不重样。只是他不肯。

  生命中的第一句‘我爱你’异常动人,他总得给后人留点什么。就像是一片干净的雪地,他已残酷地留下了脚印,就不要再自私地留下姓名。

  按正常说,埋葬他的那个冬天,肖磊估摸都不能到三十。

  耳边回荡起阿道夫的那句话:春天适合谈一场盛大的恋爱,但要在夏天结束时分手。

  黎英睿放下可乐瓶,眯眼看着树叶缝隙里的碎阳。的确要在夏天结束前分手。因为他的秋天来临之际,他的爱人还停留在醉人的春风里。他们相遇得太晚,晚到只剩下这个夏季。

  正伤嗟着,手机响了。黎英睿以为是肖磊,着急忙慌地掏出来。看到头像不耐烦地皱起眉毛:“你有完没完?说了七月份给你安排。”

  “我到纽约了。”丁凯复劈头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你去这么早干什么?”黎英睿拄着椅子缓缓坐起身,“我警告你,不准单独行动。余远洲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但距离痊愈还远着。你现在露面,只会弄巧成拙。”

  “用JB你说,这不等你给安排。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

  “这个月我没空管你。”黎英睿扶着额头想了会儿,“这样吧,我先派个人过去安顿你。余远洲的治疗走人际心理的路子,医生建议他尽可能多出门。最近他常开车到罗阿诺克的水族馆遛弯,你套套他的行程...”嘟嘟嘟---丁凯复听到自己想听的,别说回答,连话都没耐心听完。黎英睿翻了个白眼,低骂了句瘟灾东西。

  正想再躺一会儿,肖磊又打来了电话。

  “搁哪儿呢?”

  “洗手间外面。”黎英睿抬腕看了眼表,“我在这凉快会儿,你看住俩孩子,别乱跑。”

  “我带孩子去找你。”

  “你来干...”嘟嘟嘟---黎英睿把手机揣回兜里,小臂搭到眼睛上。心想文盲倒是都有个通病——不懂什么叫‘听讲’。

  没多大会儿,肖磊夹着俩孩子来了。跑得气喘吁吁,拄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我听那边,有人喊,说,有人晕倒了,我就怕,怕是你...”

  黎英睿别开脸,勉强一笑:“你好事儿怎么不往我身上想。”

  “你俩也去上。”肖磊喘匀了气,往女厕门口推俩小灯泡。

  黎思瑶往后一躲,吸铁石似的啪一下粘黎英睿身上:“我没袅。”

  “去了就有了。”肖磊无情地往下薅小吸铁石,“嘎嘎,带妹妹上厕所去。”

  肖莹拉着黎思瑶:“走吧,我哥说了。有屁不放,憋坏五脏。没袅硬挤,强身健体。”

  黎思瑶听到这话铃铛似的笑起来。挽着肖莹兴高采烈地往厕所门口蹦跶,嘴里喊口号似的大声重复:“有屁不放,憋坏五脏!没袅硬挤,强身健体!”

  黎英睿定睛看着闺女的背影,半天也没说出来话。肖磊看他嘴兜得溜圆,都能嵌进去一个小笼包。挠了挠人中,尴尬地辩解:“我没说过。”

  黎英睿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瑶瑶跟我小时候不像。这小丫头,不知道随谁了。”

  “我倒觉着咱闺女像你。毛茸茸俩棕眼睛,浑身都是心眼子。尤其看不起人那一出,一样样儿的。”肖磊坐到他身边,皱眉看他腿边的可乐,“这你买的?”

  黎英睿从不喝饮料。别说碳酸,果汁酸奶都不碰:咖啡、酒、茶、水,原来就这四样,最近连酒都不沾了。

  “太阳晒得有点晕,买来冰冰脸。”黎英睿把可乐递给他,“你喝了吧。”

  肖磊定睛看了他半晌。从湿透的衬衫前襟到大腿,再到膝盖处的浮灰,裤角上溅的泥渍,脚边的水洼。

  忽地他撇过了脸,抖着手揪自己鼻头,强压着涌上鼻腔的心酸。

  对着沉默了会儿,肖磊从背包里扯出条毛巾,垂着眼皮给黎英睿擦领子里的水渍。黎英睿也不解释,接过来抻开衣襟,往胸口擦了两下。

  “下个月去趟美国。”

  肖磊咽了口唾沫清嗓:“干啥去?出差?”

  “不都是。”黎英睿把毛巾搭到腿上,仔细地叠成小方块,“带你去玩一圈儿。”

  “去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黎英睿把毛巾还给他,拍了拍他手背,“什么时候玩够了,什么时候回来。先去怀俄明坐热气球,再到加利福尼亚的蒙特雷,租一辆敞篷车,沿美国1号公路海岸自驾。”

  “别,别整这么大阵仗。”肖磊用无名指挠着眉毛,手掌遮着瞳孔上的水壳子,“我怕你回来就...不跟我过了。”

  黎英睿心头重重一跳,伸手夹住肖磊的脖颈往怀里压。俩手来回搓着他的寸头,荒芜着眼睛笑:“带你去honeymoon(蜜月旅行)!总瞎琢磨什么。”

  【作者有话说】

  码这章的时候歌单正好播到《悬溺》。

  写到‘他已残酷地留下了脚印,就不要再自私地留下姓名。’耳机里正好播放到‘临走呢,还随手关了灯。’我差点没直接噶过去。

  妈的好虐。可我的刀还没开始砍。我都不敢想开砍后自己会哭成什么狗样。

  呜呜呜呜我的公主

  ◇ 第74章

  美国弗吉尼亚州,罗阿诺克。

  “跟负责人打好招呼了,你一会儿...”黎英睿推开员工休息室的门,看着眼前的俩人呆愣住了。

  丁凯复穿着北极熊人偶服,肖磊在旁边给他递着一个红领结。

  穿玩偶服没什么,黎英睿本来就是这么安排的——让他盖着脸,在余远洲周围晃两圈拉倒。

  问题是这玩偶服。太简陋了。太魔性了。没有撑,白色珊瑚绒软塌塌地挂在身上。裁剪也不对劲,裆的位置太高,看着莫名的变态。

  黎英睿握着嘴假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拽走肖磊:“你从哪儿买的这东西?”

  “拼夕夕。”

  “多少钱?”

  “26块9。”

  黎英睿瞄了眼丁凯复的背影,强压着乱颤的嘴角:“我不给你钱了?”

  “给闺女买衣服了。别往丁凯复身上花钱。”肖磊嫌弃地撇嘴,“他不光腚就得了。”

  这时丁凯复系好领结,扭过头问两人道:“我咋觉着像他妈的活嘚嘞?”

  “少挑三拣四的。”黎英睿推开门,往外比划了下手,“出来吧。余远洲在大水族箱那儿,我领你过去。”

  丁凯复把玫瑰往咯吱窝底下一夹,快步出来了。

  走了两步,又不安地问了一遍肖磊:“是不是der呵呵的?”

  肖磊根本没听,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辞职的事儿。黎英睿现在身体眼瞅着变差,他才没心思去什么拉各斯。可又顾及丁凯复的恩情,加上拉各斯总管培养了他大半年,突然甩手总是说不过去。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和丁凯复聊聊。想着能不能去拉各斯顶三五个月,找到下任就回来。当然如果丁凯复态度仍旧强硬,那他这回宁可忘恩负义。

  “丁总,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丁凯复咂了下舌,摘掉手套扯裤子:“你买的什么JB玩意儿,直往腚沟里夹。”

  “拉各斯那边儿,八月份我给你顶上。但你重新找人吧,我呆不长。”

  “这俩词儿写得对劲不?”丁凯复把玫瑰递到肖磊脸跟前,指关节敲着当中的心形卡片,“孩皮脖儿斯逮(Happy Birthday)。嘶,是B..癌癌路还是B癌路..癌来着?(Bir还是Bri)”

  “睿哥现在身体不好,离不了人。”

  “你过会儿给我俩照几张相。照好看点。”

  “要是得呆一年半载的,我就不干了。”......俩人各怀心思,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路。

  肖磊这边儿是《春泥》:我会提起勇气,好好地呵护你。

  丁凯复那边儿是《七里香》:你说这一句,很有瞎舔的感觉。

  “我一年没瞅着他了。”丁凯复带着头套,看不见表情,“太想了。半夜总几把哭。”

  肖磊被这突然的剖白惊了下:“你还会哭?”

  “艹,我死人啊?”丁凯复的声音闷在头套里,听着委委屈屈的,“荞麦枕头都他妈哭发芽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黎英睿回头道:“余远洲就在那儿。”

  瓦蓝的大水族箱前,站着一个男人。一米八左右,身量修长,穿着八分裤和短袖衬衫。灯光太昏暗,连衣服颜色都看不清。但就这么一个剪影,都赏心悦目:两膝严并、脚跟靠紧。站得挺髋立腰,像一只雅致的古董梅瓶。

  丁凯复俩手在侧腰局促地蹭着,想抹掉手心的汗。汗没抹掉,反而蹭了一手的白毛,狼狈可笑。

  这时响起一声孩子的叫嚷:“Polar bear!Polar bear!(北极熊)”

  余远洲听到声音扭过头,直直地看过来。

  黎英睿往后闪了几步,和肖磊并肩站在阴影里。两人看着丁凯复一步三踉跄地摔到余远洲跟前,笨拙地把咯吱窝下的花夹出来,单膝跪地捧了上去。余远洲伸手去扶,他却不肯起,两人在那里拉拉扯扯,周围响起了哄笑。

  肖磊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丁凯复。怂到可笑,怂到好像生出了人心。他放下手机,向黎英睿微微偏头:“你说他是真心的吗。”

  黎英睿冷笑一声:“有的杀人犯在法庭上也会哭,你觉得那是真心吗?”

  “可他最近...做了挺多好事儿。”

  “小磊。”黎英睿抬手叩他胸脯,“心可以软,但要懂得对谁软。明白什么事可以软,什么事不能。你今天看他做好事,心软了,想帮他。可你信不信,明天他转头就能杀个人。别对坏人生情。要不然他坏一次,你心里病一场。”

  “我跟他生什么情!”肖磊浑身起了一阵恶寒,呼噜了两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瞅着他都吃不下饭。”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丁凯复猛冲起来抱住余远洲。余远洲条件反射地推了他一把,往后踉跄两步,坐地上了。俩手在周围胡乱划拉,连蹬带踹地往后蹭。

  “不好!”黎英睿往两人那边小跑,“这是要犯病!”

  话音刚落,余远洲就拔高叫了一声。紧接着他进入了恐慌状态,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丁凯复刚要去追,被肖磊一把薅住了。几人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余远洲跑远,直到消失进转角的黑暗。

  黎英睿冷声训道:“不是说好就看看!你碰他干什么!”

  丁凯复没说话,垂着脑袋。昏暗的蓝色灯光下,水波纹在他身上来回荡着。头套上两个塑料眼睛竟没由来地悲哀,简直要流出眼泪来。

  黎英睿也不需要他回答,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这回你见也见了,咱俩两清。明天你自己回去,我没空管你。”说罢大步往外走去。

  肖磊看黎英睿越走越远,也顾不上继续说事。着急忙慌地撂下一句:“拉各斯的事儿我再找你”,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走出水族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刚才的一切,虚假得像是一场暗箱里的皮影戏。

  黎英睿找了个长椅坐下休息,发现余远洲正巧跟这边隔了两个椅子。他好像还没从恐慌里平静,手肘抵着膝盖,折着颈子大幅度地哆嗦。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时不时扇自己一个耳光。

  肖磊抻着脖子往那边瞅,皱眉咧嘴地问:“他这到底啥病?精神病?”

  “抑郁症。惊恐发作。”

  肖磊不喜欢余远洲。这人总给黎英睿打电话,一打小半个钟,还不分白天晚上。但此刻看他这般可怜,到底是于心不忍:“我去瞅瞅吧。”

  “别去。”黎英睿摁住他,“本来没猜出来是疯狗,看见你猜都不用猜了。先在这看一会儿,平静不下来再说。”

  七月中旬的阳光热辣辣的,长椅边人来人往。余远洲孤身缩在白晃晃的视线里,姿势诡异地抓着自己。四肢抖动,大汗淋漓,像一柄被丢弃在路边的破伞。

  “他本来是D大机械工程系的硕士,发表过十多篇高质量论文。后来入职省内的大型国企,两年就评上了副高职称。”黎英睿缓缓说道,“幼年父母双亡,跟祖父母在小县城长大。这种成长环境还能如此优秀,我们都想象不到,他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但你再看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一犯病连基本的尊严都保不住。没有靠山,没有亲人,就连唯一信任的我也背叛他,拿他做跟疯狗谈判的筹码。”

  肖磊听不得黎英睿自我贬低,反驳道:“你对他挺好的了。看病给花那老些钱。”

  “顺手的施舍,能好到哪儿去。”黎英睿叹了口气,“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必纠结疯狗是不是真心。带毒的真心,还不如假好心。”

  “他这病是丁凯复害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从鸣鸣那边听到过只言片语。”黎英睿交叠起腿,厌恶地撇开脸,“算了,说都嫌脏嘴。总之往后你不要沾丁凯复的边,更不用对他心软。他死了才好,所有人都轻快。”

  肖磊低头想了会儿,问道:“小英哥,坏人...就不会变好吗?”

  “当然不会。”黎英睿斩钉截铁道,“蛇不知道自己有毒,人不知道自己有错。坏人永远不会变好,坏是他们的本能。”他抓住肖磊的手放到小腹上,轻轻拍打着叮嘱,“往后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恶人,他们不一定有丁凯复地位高,但可能比丁凯复还要坏。能远离的,一定要远离。躲不开的,要牢记一条道理。说假话、办假事、交假心...”

  炫目的阳光照在黎英睿手背上,发白发亮。肖磊看向他的脸和肩膀,也是白的。嘴唇也是白的。牙齿、瞳孔、睫毛、头发,统统都是白的。

  白得透明、神圣、云里雾里、似真似幻。像一片海,一面镜,也像一簇青白的火焰。

  却唯独不像这芸芸人间。

  【作者有话说】

  因为这周任务字数一万五,周四的提到周三更嗷。

  明天的部分,看我能不能写完。写完了明天也照更,写不完就改为周五到周一更。么么哒。

  对丁大狗玩偶服款式好奇的,可以来我大眼账号@海苔卷点啥话说CP状态为什么不能发图片?我一点左下角的照片图标,就弹框说此功能对我不开放(生气),我难道是什么很低级的账号吗?

  ◇ 第75章

  清晨四点半,私人专车已经等候在四季酒店门口。两人踩着夜色,小跑着上了车。

  窗外一片漆黑,车里也冷冰冰的。

  可能是没休息好,黎英睿的脸有点水肿。俩手按着太阳穴,不停地打哈欠。

  肖磊心疼道:“玩儿就舒舒服服的,那玩意儿啥时候不能飞。”

  “热气球只能在清晨飞。”

  “下午飞犯法?”

  “不是犯法,是飞行原理。”黎英睿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讲解,“热气球能浮起来,靠的是热空气轻于冷空气产生的升力。而且热气球没有方向舵,想要有效地操作,需要凉快且稳定的微风。最符合条件的时间段,就是在日出之后到正午气温升高之前的几小时内。”

  肖磊垂眸看他泛白的嘴唇,心里一阵阵地发苦。伸手把他头掰到自己肩膀上:“睡会儿吧。”

  黎英睿轻轻拍着他的大腿,语重心长道:“数学要学,物理也要懂一点。不用太多,只要不至于被一些低端的谣言骗到就好。”

  “学。都学。”肖磊抓着他的手往胸口揣,“只要你等我,学啥都行。”

  黎英睿没说话,靠在肖磊肩膀上装睡。肖磊也不再说话,跟他头磕着头,望着窗外的夜发呆。

  抵达飞行基地的时候,工作人员正在用火枪给热气球充气。墨蓝色的天底下是土黄的沙地,气球一点点膨胀,缓缓脱离地面站了起来。除了两人预定的以外,还有三个在旁边排着,都有八九层楼那么高,看着十分震撼。

  肖磊扒着车窗好奇地瞅:“这玩意儿这老大啊。”

  “二十多米吧。”黎英睿戴上手套和帽子,“要不怎么载得动人。”

  天已经微微亮了,气也充得差不多了。两人下了车,一个白人男性迎了上来。看着四十左右,穿件灰马甲,顶个地中海头。

  “Good morning gentlemen, I'm Gene,today's pilot.(先生们早上好,我叫吉恩,是今天的飞行员)。”

  互相握了下手,吉恩开始给两人讲解注意事项。声情并茂掺着玩笑,讲得是认真又卖力。但肖磊丝毫不买账,不停地跟黎英睿搭话。

  “你看内个,跟老倭果似的(南瓜)。还是咱俩这个好看。”

  “他们一群人挤一个筐,咱就俩人。那是不是能比他们飞得高?”

  “这玩意儿是飘哪儿算哪儿吗?要掉河里咋整?能不能半道漏气?”

  “这秃顶一会儿也跟咱一块儿吗?”

  “他是飞行员,当然一起。”黎英睿偷摸甩了他屁股一巴掌,“好好听,别打岔。”

  说明结束后,两人进了筐。吉恩把篮筐里的登山扣条栓到两人的安全带上。因为起飞前篮框是侧放在地,所以进去以后是躺着的。俩人把着篮筐的手柄,脸对脸地说话。肖磊孩子气地问,黎英睿耐心地答。

  吉恩还在不停地给着火,空气滚烫地扭曲着。肖磊忽然猛拽了一把黎英睿的帽子抽绳。

  黎英睿戴了一顶登山用的渔夫帽,绳子很细。肖磊这一勒,喉结差点没顺嘴挤出来。

  “你干什么!”

  “他这个喷火太近了,我怕给你燎秃。”

  黎英睿拍他狗爪:“起开!你想勒死我?”

  “戴紧点儿。”肖磊拿下巴指了下吉恩,“你看他那脑瓜顶,就是被燎没的。”

  “那是脂溢性脱发。雄激素太多导致的。”

  “他能有我多?我老二这么大都没秃。”

  “雄激素多少跟尺寸没关系。”

  “那就是不爱吃菜。我看网上说白人都不吃菜。肉吃太多,脑瓜子就出油。头发根儿跟毛孔没有摩擦力,就秃顶。”

  “你都从哪儿看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第一缕阳光照射出地平线,热气球随风冉冉上升。黎英睿迎着微寒的风,惬意地俯瞰着脚下大蒂顿山脉的绝美风光。

  肖磊刚飞的时候还挺兴奋,直拿手机照。但飞了十来分钟后,他也就够了——看来看去都一个样,没什么区别。

  本来寻思就他跟小英哥俩人,在高空能嗦嗦嘴唇儿,蹭蹭宝剑。这回筐里多了个火云邪神不说,还在后面不停地喷火。因为两人定的是双人篮筐,尺寸较小,不管站哪儿都烤得慌。那难受的憋屈劲儿,就像枕头边有人烤羊肉串。肖磊把运动服拱到脑袋上,生无可恋地扒着篮筐沿,活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怪。

  “那边儿好像是个酒厂。”黎英睿回头问吉恩,“Is that a brewery ?(那里是酒厂吗)”

  吉恩顺着黎英睿的手指看过去,笑着比了个大拇哥:“That's Jackson Hole Winery,a little slice of heave。(那里是杰克逊霍尔酒庄,天堂一样的地方。)”

  “Can grapes be grown at such a high altitude(这么高海拔的地方能种葡萄?)”

  “They buy grapes from Sonoma,and ship here to make wine.(他们从索诺玛县买葡萄,运到这里酿造)。 ”

  黎英睿偏头对肖磊道:“在这么高海拔的地方酿酒,不知道会有什么独特...你这什么造型?”

  “脑瓜子烤挺。”

  黎英睿拽下他的运动衫,摘了自己的流苏方巾:“以后旅游记得戴个帽子。”

  肖磊微微蹲下来,方便黎英睿给他系。耳边蹭过温热的呼吸,他大脑一阵阵发麻。

  可能是没系过头巾,也可能是戴了手套不利索。黎英睿在肖磊脑袋上比划了半天也没系上。肖磊也乐得他磨叽,拄着膝盖美滋滋地等。看着黎英睿的喉结在他眼前轻轻滑动着,像颗奶球糖。刚想偷舔一口,下巴颏儿猛地一紧。

  “行了,就这样吧。”

  肖磊伸手在头上摸了一圈。

  他以为像黎英睿这种精致人,怎么也会给系个嘻哈款。再不济海贼款也行。没成想黎英睿直接给他来了个农妇款——折成三角往脑壳上一兜,在下巴处打了个结。

  黄底白花的桑蚕丝方巾,兜在肖磊脸上磕碜得紧,狼外婆似的。黎英睿系完自己也觉得好笑,撇过脸假装去看风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挠嘴唇,掩饰着不受控制的嘴角。

  肖磊不舍得摘,又磕碜得难受。戴着这么个玩意儿,他都不太好意思往黎英睿身边站。低头闷了一会儿,凑上来小声抗议:“后脑勺没兜住,还是烤挺。”

  黎英睿扭过头,给他摘了重系。这回从后脑勺兜上来,在脑门上打结掖进去,系了个阿三款。

  “这回都盖住了。”

  肖磊摸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觉着还不如刚才那个。又凑到黎英睿身边扒拉:“这个脑门儿刺挠。”

  四十分钟的热气球,一大半时间都在系头巾。最后好不容易在日料厨师款上达成共识,火云邪神也不喷火了——差不多该着陆了。

  热气球无法控制准确的降落地点,他们这边降,越野车在下面追。几个人一路狂奔,好不容易追上篮筐,扯着绳索往一块大油布上拽,最后篮筐在地面上弹了两下,停稳当了。

  两人刚从筐里迈出来,黎英睿的手机就开始震。看了一眼号码,光速挂断。他前脚挂断,后脚肖磊的裤兜也开始震。肖磊掏出一看,直接关机。

  “是不是丁凯复?”黎英睿问。

  “嗯。”

  “八成是余远洲发现了。”黎英睿接过吉恩递上来的庆祝香槟,“上周六我就不该去看。这回更麻烦了。”

  上周六黎英睿去了一趟夏洛特,看望自己的干妈Linda。

  黎英睿的父亲黎大江,有一个铁哥们叫许霆。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衩。后来许霆移民美国,娶了个美籍华裔做老婆,这人就是黎英睿的干妈Linda。

  他在北卡罗读大学的四年,天天住在Linda家。老太太这辈子没儿子,将他视如己出。即便后来和许霆离了婚,也没生分一点。

  Linda可以说是黎英睿在这世上少有的,完全信任且可以撒娇的人。当时安排余远洲的去处时,他曾想到过几个人脉。但念在余远洲父母双亡,不忍心把他打发到有利益关系的地方。思前想后,还是安顿到了Linda身旁。前几天他去看望,也就不可避免地和余远洲近距离接触。

  丁凯复利用他的名义和余远洲发消息,他不看都知道没少撩骚。本想装着亲热点,可肖磊全程在旁边提溜着两个黑眼珠子监视,别说热乎话,就视线多碰一秒都要打岔。

  所以他也没多呆,吃过饭就走了,怕余远洲看出他和丁凯复的双簧。但没想到就这俩小时,还是露了马脚。

  “咋发现的?”肖磊瞄着黎英睿的嘴唇,他刚抿一口就抢走了酒杯,“咱也没说漏嘴。”

  “我那天对他太生分了。”黎英睿靠在越野门上,望向清朗高阔的天,“不过发现也好,我早点脱身。”

  “我就烦他给你打电话。”肖磊挨到黎英睿身边,“还有他看你内眼神儿,黏咕叽的。”

  “你不用往那上想。这人本来是个直的。”这时黎英睿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把丁凯复拉进黑名单,“刚才看到那个酒庄不错,咱俩下午骑马上山。”

  话音刚落,丁凯复的邮件炸弹一样爆在屏幕上。

  ‘清道夫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公主:度个蜜月闹挺死了。

  丁狗:我不好,谁都别想好。

  磊子:虽然他是我老板,虽然他于我有恩,虽然我过几天有求于他...但还是关机。

  关于公主看望芋圆这一段,隔壁疯心有写。新宝可以移步《疯心难救》68章。

  ◇ 第76章

  两人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傍晚。壮阔的大堤顿山脉、诺曼风的建筑群,夕阳的绚丽光影,让眼前的一切梦幻得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一帧截屏——如果没有门口这个大瘟神。

  背头、风衣、墨镜,黑沉晦气,像来人间出差的死魂灵。

  黎英睿瞟了他一眼,径直往酒店里走。丁凯复也不需要他客套,影子一般缀在后头。

  三人一路无言地上了楼。眼瞅着要到房间,肖磊有点着急了:“我给他撵走?”

  黎英睿微微摇头,推开了门。这是一个总统套间,带着独立餐厅和起居室。

  哑光做旧的实木地板,铺着印第安羊毛毯。松木板条的大落地窗后,是连绵的雪山与葱郁的扭叶松。正对窗户摆着棕色的皮质沙发,棚顶悬着鹿角锻铁吊灯。一股浓郁的18世纪美国西部乡村风,好似连空气中都飘着啤酒的麦芽香。

  丁凯复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扭头使唤肖磊:“去给我倒杯冰水。”

  黎英睿白了他一眼:“丁总渴了就咽口水吧。我这儿没东西招待你。”

  丁凯复掏出手机扔到茶几上:“远洲不回我消息,你给他打个电话。”

  黎英睿没搭理他,径直进卧室换衣服。五分钟后才出来,扣着袖口对肖磊道:“小磊,给我泡杯花茶。”

  等肖磊去了餐厅,黎英睿才坐到丁凯复面前。掏出手机拨了号,摁下免提放到桌面上。

  短暂的接线声后,响起一声机械的AI提示音:“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黎英睿挂掉通话,耸了下肩膀:“你联系不到他,我也联系不到。”

  “少跟我装相。给他家里打,给你那个什么铃铛打。”

  黎英睿拉下了脸:“你少得寸进尺,我记得我们两清了。”

  “两清。呵。”丁凯复歪嘴一笑,“要真两清,你也不能让我坐这儿。清道夫昨儿晚上在X市...”

  这时候肖磊正好端着茶过来,眼珠黑豆似的看着俩人。

  黎英睿抬手冲丁凯复隔空一推,捞起手机走到窗边。本来嘟噜个脸,但在接通的瞬间,身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语调欢快地讲起英文来。

  丁凯复听不懂,急得在沙发上直抖腿。眼瞅着黎英睿叽里呱啦地说了十分钟也没停,拿脚尖踢了下肖磊:“肖儿,给我翻译翻译。”

  肖磊本来正琢磨着事情,被丁凯复一打岔,忽然回过神来。张口就道:“拉各斯那边儿,我觉得有俩人还行。比我能干多了。”

  “你的B事儿先搁一边儿,假惺惺说啥呢?是跟远洲说呢吗?”

  “不道。”肖磊眼皮一耷拉,别开脸搪塞,“听不明白。”

  丁凯复眼睛一吊,抬腿就要踹肖磊膝盖。

  以往肖磊都让着他,不重就挨着,重了就躲。但今天不一样,黎英睿正在身后看着,他不想显得自己很怂。

  所以当丁凯复踹过来的时候,他果断选择回击。俩大脚板在空中一撞,各自抱着膝盖嘶哈了半天。

  一个小心眼,一个有脾气。俩人你铲我我蹬你,没一会儿就打急眼了,沙发像洗衣机一样咣当直响。

  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睿哥。”

  丁凯复瞬间就像是被点了穴,支腿拉胯地看向声音的方向。

  “晚上好。这两天怎么样?”黎英睿开了免提,走过来把手机放到茶几上。用眼神示意丁凯复把脚收回去。

  “挺好的。睿哥回国了没?”

  “还没,下周回去。”

  余远洲沉默了几秒,冷淡地说道:“睿哥也挺忙的,没事挂了吧。”

  “等一下!”黎英睿握着嘴假咳两声,略带尴尬地道,“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什么时候?”余远洲笑了笑。那笑声压抑苦涩,像是被踩碎的一捧枯叶,“睿哥从没给我发过消息吧。”

  这话一出,丁凯复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扒着茶几盯着手机,面皮诡异地抽动,分不清是悲是喜。

  黎英睿沉默了会儿,叹道:“你都知道了。”

  余远洲不说话,顺着话筒传出急促的呼吸。黎英睿心下可怜他,试着劝了一句:“你要恨他,就利用他。骨气和生气都是不值钱的,只会让自己受伤。”

  余远洲深深吸了口气,沙着嗓子道:“睿哥。你为我安排这么多,让我认识了Linda。我很感激你。非常感激。我会报答你,尽我最大能力。但是为了丁凯复而打的电话,往后还是不要再打了。”说罢果断地切了通话。嘟——外放的忙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分外清晰。肖磊抬腕看了眼表,起身去给黎英睿拿药。

  黎英睿看向丁凯复:“你也听着了。”

  丁凯复不说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机。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绿框,全是他一个人的消息。

  “都他妈赖你。没事儿去看个JB。”

  黎英睿交叠起腿,嗤笑道:“你属癞蛤蟆的?可真能赖。”

  “我不管。你给我捅漏的,你得给我接上。”丁凯复坐回沙发,皮鞋往茶几上一撂,“你不就是想加筹码?可以,条件随你提。”

  黎英睿瞟了一眼肖磊的背影。

  “环业最近新出了一款APP,有盗用浩优技术的嫌疑。还希望丁老板能帮忙打点。”

  “前阵子给浩优投了五百来万,是不是分儿币没挣着?”丁凯复甩了颗烟叼嘴里,模模糊糊地道,“怎么?想玩儿栽赃这一套?”

  “话别说这么难听。什么叫栽赃,这叫维权。”黎英睿说罢,拄着脸叹了口气。像是累极,也像这件事根本不要紧。

  丁凯复生性敏锐,听到这声叹息,掀起眼皮看他。两人对视了几秒,丁凯复呵呵地笑起来,低骂了句假假咕咕。

  这时候肖磊端着温水和药过来,放到黎英睿跟前:“睿哥,吃药了。”

  黎英睿低头掰药片的泡罩膜,垂着睫毛道:“小磊,你替我跑一趟吧。”

  肖磊不明所以,但黎英睿的安排他都听:“去哪儿?”

  还没等黎英睿回话,他瞟到了丁凯复手指里的烟。皱眉道:“丁总,回屋抽吧。睿哥有哮喘,闻不了。”

  本以为丁凯复会骂咧几句,没想到这人干脆地往外走:“肖儿,你来我屋取个东西。”

  肖磊看向黎英睿。黎英睿没有看他,只是微微点头表示默许。

  门关上了,屋内一片寂静。静得冷森森的。

  黎英睿吃了药,突然觉得很累。累得抬不起手,张不开嘴。他脱力地往旁边一栽,昏睡了过去。

  等到再睁眼,已经是早晨了。他躺在卧室的床上,被换上了睡衣。往旁边扭头看了眼,枕头平整得不像有人睡过。

  他的贫血越发严重,最近更是累着一点都不行。这可不是个好信号——肾脏持续衰竭时,分泌的促红细胞生成素也跟着减少。水钠潴留又导致血液稀释、血红蛋白浓度降低。换言之,贫血越严重,肾脏衰竭得越厉害。

  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天糟过一天,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怕死还在其次,最怕的是病痛带来的折磨。对黎英睿来说,浑身插满管子地活,还不如干干脆脆地死。

  在生死这方面,他总觉得自己看开了。出生的时候,家里都没寻思他能长大成人。日子过得像偷来的一样,小心翼翼又着急忙慌,恨不得把一天掰成八天过。二十出头就被他爹催婚要孩子,也是想让他尽快留个后。那时候黎英睿还不觉得这个想法有问题,可等闺女出生后,他才骤然惊醒。

  那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本来是不存在的,被他从虚空里造了出来。有着毛茸茸的棕眼睛,铃铛一样的笑。那是生命的奇迹,不是任何人的‘后’。

  后来瑶瑶生病,没了妈,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他倒是能认命,可他怎么忍心让闺女跟自己一同认命?——得病、丧母、丧父。这是你黎思瑶的命。

  每每想到这里,他心里总是一阵阵发绞。觉得不管如何也要苟延残喘下去,尽力让闺女多有一天爸爸。

  但对于肖磊,他又是完全相反的想法。

  他本就比肖磊大了十岁,又是这么个病秧子,早板上钉钉。死得早些,倒也罢了。肖磊难过完,还能趁着年轻重头来过。就怕是死皮赖脸地活个十来年——陪不到最后,还把人给耽误了。

  忽地,他又想起丁良策临终时的那句嘱咐:人生有些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没有改正的机会。即便是一些并非错误的错误。错误。

  和张馨月结婚是错误,把黎思瑶带来这个世界是错误。这些错误,他无法更正。

  对肖磊动心是错误,和他尚床是错误,发展到亲密关系更是错误。但对肖磊犯下的错误,尚有更正的余地。

  人生其实和投资一个道理。长线者应不动如山,短线者应迅猛坚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在他还有人样的时候,必须得狠下心快刀斩乱麻。

  不过就是疼一下罢了。不过就是疼一下。

  黎英睿掐了掐眉心。起床给自己泡了杯温茶,端着杯子走到窗前。

  今天是个阴天。天边卷来灰色的云,像一大块潮湿的抹布。远处的雪山钢锥一般,沉沉地扎进云层里。松枝唰唰地扭着,像一片片绰绰的鬼影。

  阿道夫被捕,并不算太出乎意料。圆春保险又不是傻子,就丁凯复在二级市场的那些小动作,早晚都会暴露。

  只是他没想到,圆春会如此得快准狠。

  阿道夫虽说是丁凯复的马前卒,但绝不是出头鸟。在阿道夫的前面,铁定还有一堆阿猫阿狗当炮灰。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揪住外籍主谋,并有足够证据逮捕。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不管是他还是丁凯复,都太嫩、太天真了。

  冷风掀起他的睡袍,呼呼啦啦地抽打着小腿。

  门被推开,身后响起了皮鞋的脚步声。咔哒咔哒地击打着实木地板,像枪上膛的脆响。

  “你怎么有房卡?”

  “肖儿留的。怕你死屋里头,让我早上过来瞅一眼。”

  “你才死屋里。小磊走了?”

  “不走咋的,清早的飞机。”

  黎英睿关上窗户,转身看向丁凯复:“阿道夫到底什么罪?”

  “在X市被抓的,我眼下也没消息。”

  “你目前用于二级市场吸筹的本金,就是从我这儿走的那三个亿?”

  “唔嗯。下一批钱还在道上,清道夫完犊子了。真他妈吃屎的货,干啥啥不行。”丁凯复不见外地打开冰箱,给自己拿了瓶冰啤酒,“呵,圆春这帮der逼,动作倒快。”

  黎英睿听到这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阿道夫总共从他这儿走了六个亿。借的三个亿是明的,他可以咬死不知情。但那三个亿的暗款,他又该如何撇清关系?

  如果被定罪为洗钱,他的刑期可是五年起。黎英睿扶着窗框,摇头冷笑:“不是别人动作快,是你太过自以为是。”

  “做生意,就是有赚有赔。”丁凯复拎着啤酒坐到沙发上,“反正事儿已经出了,我也告你了。”

  “我说你到底是无畏还是缺根筋?是当段家吃素,还是当警察摆设?”黎英睿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抢走他的啤酒,“我问你。阿道夫的钱,到底沾了什么。”

  啤酒泡从瓶口涌出来,顺着黎英睿的小臂往手肘爬,如一条吐着沫子的毒蛇。

  “别告诉我沾了毒。”

  “我他妈疯了?”丁凯复挥手道,“都他小舅子的黑钱。逃税,受贿,公款。”

  黎英睿心下稍定,放下了酒瓶。走到水池边洗手,收拾着情绪。心想只要不是黑社会性质的赃款,就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远洲的事,谢谢了。”丁凯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我前儿找着他医院,几个医生都说他恢复得挺好。你那个什么铃铛家,我也去瞅了,就一个老太太,也挺好。远洲没家,我欠他太多了...”话说一半,他忽然止了话茬。红着眼仰头干了酒,把杯子重重撂到桌面上。“总之这回我欠了你一个大的。清道夫那边儿你不用害怕,我有他把柄,咬不到你身上。退一万步,就算你出了事,我也不能眼看着你完犊子。”

  “这话的可信度暂不考虑,有件事你先帮我办了。”黎英睿擦干手,坐到丁凯复的对面,“泉亿内部最近斗得厉害,有人在背地里不停搞小动作。江龙钢铁里的窟窿,我预感瞒不过下个月。不管是阿道夫还是泉亿,都是一场硬仗,且伤亡不可知。你把肖磊给我支开,暂时也别让他联系到我。”

  “一开始说闹心,让我给你换个机灵的。后来机灵的也不好,还是要他。没好上俩月,这回又要支开。”丁凯复重给自己倒了杯酒,晃着酒杯呵呵笑道,“稀罕就留下,总褶哄哄的干什么?”

  黎英睿没说话,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点窗,狂风呜嗷地鬼叫起来,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听见了吗?”

  丁凯复挑眉看他:“听见啥?窗框子放屁?”

  黎英睿翻了他一个白眼,甩上窗户回了卧室。

  “真是对牛弹琴。”

  【作者有话说】

  褶哄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

  丁狗:我欠了你一个大的。

  公主:不,你是给我拉了一个大的。

  中间和芋圆通话那一段和疯心重叠,但这一段又删不掉。我精简了一些,也换了叙事角度。再简就耽误理解了。给各位宝磕个头,重复这几句别挑我理嗷。

  ◇ 第77章

  肖磊清晨出发,下午见到的余远洲。说了半个小时就往回跑,坐的红眼航班赶回杰克逊霍尔。

  等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八点。急匆匆地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丁凯复。

  “你咋还在这儿?!”

  丁凯复扒着沙发轱辘起来,急急地问:“远洲怎么说?”

  肖磊瞟了眼紧闭的卧室门:“睿哥还没起?”

  黎英睿一般六点起床,除非身体不舒服。肖磊心底咯噔一声,大步进了卧室。绕到黎英睿的脸前蹲下,跟他碰了下额头,又伸进被窝里摸他肚子。不烫。

  肖磊在床边转了两圈,还是不放心。从背包里翻出电子体温计,轻轻塞到黎英睿腋下。等量温的功夫,他又去浴室找换下来的底裤,查看有没有晕的血水。看到内裤也干净后,这口吊着的担心终于散了些。

  他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黎英睿。眉头蹙着,脸还是水肿,嘴唇泛白起皮。肖磊拿起床头柜上的唇膏,用小指揩了,一点点涂到他嘴唇上。

  涂着涂着,肖磊忽然想起一个事儿。自己第一次见到黎英睿的时候,这人也从兜里掏出管唇膏抹。

  啪一声拔开盖子,轻轻地旋出白色膏体,从左到右缓缓地竖着涂过去。记得那时候自己嫌弃坏了,心里直骂死娘炮真恶心。如今想来,那莫名的讨厌何尝不是动心的欲盖弥彰、否认诱惑的蓄意诋毁。

  唇膏刚涂好,温度计响了。肖磊抽出来一看,35.5°。这回他的心彻底落回了腔子,悄悄退出去掩上门。

  丁凯复抻着脖子在沙发上等了半天,总算看到他出来了:“你他妈搁里边儿便秘了?远洲到底怎么说?”

  “丁总,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肖磊坐到他对面,试着谈判道,“八月份,拉各斯那边...”

  “他妈说八百遍了,我聋啊?”丁凯复坐起身,把手里的照片放到茶几上,“不干也行。”

  肖磊听到这话,眼睛啪地亮了。

  “八月份你照常去,给我顶半年。正好有个大项目,你带队。”

  肖磊点头如捣蒜:“行,没问题。”

  “是个政府项目,”丁凯复咯了下嗓子,“包括你在内,队里所有人不准和外界联系。”

  肖磊愣了下:“发WX行不?”

  “你他妈听不懂人话?私人手机全上缴。”

  “假期呢?假期也不能联系?”

  “啧,到项目完事儿。”丁凯复懒得跟他掰扯,直接开启威胁模式,“要么就给我干长点,至少五年。要么把这个项目给我带好,半年回来。你痛快选一个,甭跟我在这约约儿。(别废话)”

  肖磊垂着眼皮认真考量起来。

  先不论丁凯复这人是好是坏,他对自己的恩情不浅。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伸出援手,不仅开出高薪、安顿了他全家,还让他爸瞑目。

  在肖磊的认知里,有恩就得报,欠钱就得还。要没黎英睿,别说半年,就算在非洲呆十年他都毫无怨言。

  可黎英睿...半年不联系,这让他怎么能放得下心?

  “我放心不下睿哥。”肖磊试着道,“一周要不打个电话,我...”

  丁凯复掀起眼皮看他:“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合同里没规定这个吧。”

  丁凯复嗤笑一声:“你觉得他能看上你?”

  肖磊听到这话住了嘴,呆愣愣地看着丁凯复,脸色难堪。

  “去你的得了个JB。”丁凯复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他一个三十来岁的老爷们,又不痴苶呆傻,用得着你个小崽子操心。他要能活,咋的都能活。要该着死,谁在都不好使。”

  死这个字触了肖磊的逆鳞,他的脸色陡然阴沉可怖起来。上眼睑压得像刀锋,腿上的两个拳头气得直哆嗦。

  半晌才冷哼一声,拽过自己的背包往外掏本子:“丁总还是操心自己吧。”

  果然这话一出,丁凯复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了,紧接着眼神开始闪躲。

  肖磊看他那副怂样儿,心里这股气顺出去了点。翻开本子道:“你内个文件夹我念了一半儿,余远洲不想听了。”

  “你念到哪儿?”

  “念到优秀企业哪儿。”

  “别墅呢?我给他在湖边买别墅的事儿呢?我造了个小公园,养了大鹅,白的黑的都有。”丁凯复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大腿,指着肖磊抓邪火,“你这个念的顺序不对!瞎子说远洲喜欢鹅,你就该先念这个!”

  肖磊瞟了他一眼,心想看余远洲那态度,别说养大鹅,就他妈养恐龙都不好使了。

  “他托我捎了几句话。”

  还不等他念,丁凯复挥手打断他:“你等会儿。”紧接着从烟盒里磕出根烟点上,猛劲儿吸了一口,摁灭在桌面上。

  肖磊翻开本子,把余远洲说的那几句话一字不落地重复给他。反正翻来覆去就那么一个意思:不好使。滚远点。别再让我看到这个王八蛋。

  肖磊越念丁凯复脸越红,简直要烧起来。

  这时卧室传来响动——黎英睿起了。

  肖磊惦记着那边,对丁凯复也没耐心了。跳过长的迂回的,直接念出最绝情的那个短句:“只要是丁凯复,就不行。”说罢他扔了本子站起身,草草下了结论:“人内意思就说你俩彻底黄了,你吃屎都不好使了。”

  话音刚落,卧室门被推开。黎英睿睡眼朦胧地走出来,看到丁凯复皱起眉:“你怎么还在?”

  肖磊连忙迎了上去:“吃饭吗?”

  黎英睿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水肿的脸:“不怎么饿,给我泡杯咖啡。”

  话音刚落,就见丁凯复从沙发上猛弹起来,龙卷风一样乒楞乓啷地出去了。

  “他发什么神经?”

  “余远洲让我给他捎几句话,念完就这样了。”

  黎英睿接过肖磊递过来的温水喝了,趿拉着脱鞋往浴室走:“我去洗个澡,咖啡等会儿再泡。你要饿了就叫早吧。”

  “小英哥!”肖磊突然叫住他。

  黎英睿扭过头,微微一笑:“嗯?”

  “你昨天...跟丁凯复说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痴苶呆傻:苶 nie(二声)。东北人常用“苶呵呵”来形容一个人痴呆的样子。

  约约儿:废话。例句:让你干点活儿,约约儿那么多。

  磊子:互相伤害?奉陪。看谁能伤害过谁。丁狗:艹。

  磊子找芋圆谈的这一段,有兴趣的可以移步疯心难救第70章 。

  ◇ 第78章

  黎英睿解睡袍带的手一顿:“能说什么,交易罢了。泉亿内部最近斗得厉害,让他帮我摆平几个人。”

  肖磊上来从后抱住他,鼻尖杵着他的侧脖颈。

  “我这几天左眼皮总跳。心也慌。”

  “杰克逊霍尔海拔高,你可能是有点缺氧。”黎英睿拍着他的手背,“下午咱就走,去加利福尼亚。”

  “不去了。”肖磊摇着头,“咱回家吧。小英哥,我想家了。”

  “才来一周就想家了?你还不如瑶瑶。昨天我问她想不想爸爸,她说有一点想。我问她多大一点,”黎英睿扭头笑道,“她说比肖磊的眼睛大一点。”

  “为啥是比我眼睛大一点?”肖磊一路往摸熟了的地方去,“我眼睛不小。”说罢用力瞪了一下。

  客观来说,肖磊眼睛不小。但因为单眼皮遮瞳,加上他眉压眼,视觉效果也确实不大。他这么一瞪,两个黑眼珠完全露出来,呆萌呆萌的。

  黎英睿被他逗笑:“你这眉毛和鼻梁,要是配个双眼皮的大眼睛,那就是妥妥的一身正气。”

  肖磊耷拉回眼皮,短暂地内双了一下:“你嫌我贼眉鼠眼?”

  “这不叫贼眉鼠眼。”黎英睿抬胳膊勾他脖子,压下来亲了一口,“这叫冷峻不羁。”

  肖磊猛地把他翻过来,卡着脖子推到沙发上。亲到半道儿,余光瞄到地毯上丁凯复落下的打火机。脑子瞬间清醒了,撑起身子认真道:“丁凯复让我八月份去拉各斯,年底回来。”

  黎英睿抚着他的脸颊,温柔地道:“去吧。注意安全。”

  “说什么政府项目,不让我跟外边儿联系。”

  黎英睿眼神濛濛地发直,像是在想事。

  “是不是太长了?”肖磊问道,“要不我再跟他商量...”

  黎英睿回过神,笑了下:“是有点长,瑶瑶该想你了。”

  肖磊捏着他甩:“闺女儿想我,你不想?”

  黎英睿手指撑开肖磊的右眼皮:“可能会有一点点。这么大一点。”

  肖磊捞着他贴到自己身上:“不行。至少得这些。”

  黎英睿拄起胳膊肘惊叹:“这么精神?”

  肖磊歪嘴笑了下:“还能更精神。”

  棚顶的锻铁吊灯剧烈摇晃,周身都是浓厚的男性荷尔蒙,空气变得又黏又甜。黎英睿就喜欢肖磊这股粗暴狂野的男人味,小臂盖着眼睛,深深地倒气。

  忽然肖磊放了手,上来给他拢睡袍。这突然的柳下惠让黎英睿懵了两秒:“怎么了?”

  肖磊臊眉耷眼地给他系腰带:“你累了,算了。”

  黎英睿往下边一瞟,明白肖磊别扭什么了。

  “不耽误。”他往后推了把头发,顺势枕上手腕,勾出慵懒性感的笑,“来吧。”

  轻滚的喉结。微肿的嘴唇。兜着汗的锁骨窝。房间里是七月的闷热,急需下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他离去,他逃避。他想不明白,爱明明该是件快乐的事情。

  他执着,他屈膝。他亦想不明白,爱明明该是两个人的事情。

  黎英睿紧搂肖磊的脊背,偏头看玻璃中自己的倒影。摇晃着手脚,像是一种朝拜,也像一种投降。

  “小狗。”

  肖磊停了下来。

  “拉各斯,去吧。你长大了,得有份自己的事业。”

  肖磊撑起身子,和他脸对脸:“那你等我吗?”

  黎英睿没说话,伸手揉他耳廓,温柔又绝情地微笑。

  肖磊猛地掐住他下颚,红着眼逼问:“等不等我!”

  黎英睿闭上眼睛,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摊开双臂抻长脖子,像是引颈受戮的鹭鸟。

  这回肖磊彻底疯了,咬着牙发起狠来。

  房间里响起哑哑地哀鸣。沙发的,地板的,空气的,爱情的,黎英睿的。在这些哀鸣中,肖磊不住地逼问。

  “等不等!”“等不等!”“就半年...我让你等我!”

  黎英睿不说话,只是破碎着眼睛看他。额角流下汗,溜溜地淌过颧骨的小痣,像一道眼泪。

  肖磊狠着狠着,忽然就哭了。折下颈子,额头抵着黎英睿的锁骨。像头濒死的野兽,绝望地低吼。在低吼中爆发,在爆发里死去。

  “黎英睿...等我...求你了...说...你等我...求你...”

  黎英睿紧紧搂着肖磊的头,闭上了眼睛。

  他想不明白,自己这辈子说了那么多的谎话,为什么这一句如此艰难。嘴张了又张,半晌才气若游丝地答应了一句:“...等你。”

  唇蛇被吮住,灼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肖磊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箍得他浑身咯吱作响。-----三周后,D城机场。

  “莹莹和小路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安排好。”

  “我不担心他俩,”肖磊拎出行李,关上后备箱,“我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黎英睿接过车钥匙揣进提包,“你不在我还能饿死自己?”

  肖磊没说话,抬手摸他的脸。黎英睿微微偏头,拿脸颊蹭他滚烫的手掌。这时走过一对中年夫妻,眼神诡异地打量着两人。

  黎英睿拿下肖磊的手:“走吧,十二点飞,安检怎么也得四十分钟。”

  两人并肩往机场里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内行李袋装的啥?是给我带走的?”

  “这是我的换洗衣服。送完你去出差。”

  “放车里不就得了。”

  “糊涂了。还以为要跟你一起走来着。”

  远处响起模糊的警笛,黎英睿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怎么了?”

  黎英睿回过神,笑了下:“我看这天不错。”

  国际线安检比国内多一道,办理托运前就不准陪同了。一道长长的隔断,只开了个单人的小口。

  隔断后的世界。隔断前的离别。

  肖磊今天穿着件白色翻领短袖,戴了个卡其色鸭舌帽。阳光青春,像返校的大学生。

  黎英睿上前给他正了下帽子,又给他翻好领子。拍了拍他胸脯:“去吧。”

  肖磊走到开口处,从前胸贴袋掏出护照递上去。女警拿过来核对了脸,合上本子还给他:“可以了。”

  他没往里走,而是胶在原地看黎英睿。瞳孔隐在帽檐的影子里闪动,说不上的可怜。

  远处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催命似的。黎英睿挥了下手,微笑道:“一路顺风。”语调轻快,就像热气球起飞时地勤人员的告别一样。

  肖磊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极快地一下,怄气般扭过头,大步迈进那个小开口。

  黎英睿站在原地,呆看着大理石地面上凄清的人影。站了半分钟,低头揩了下眼底,转身离去。刚出机场门,三个穿着黑短袖的男人就围拢上来。

  “黎英睿?”打头的男人从怀里掏出证件,“D城公安局经侦第一支队杨小辉。有些情况要跟你核实,请跟我们走一趟。”

  黎英睿指了下行李袋:“我带些换洗衣服,可以吗?”

  话音未落,他就被戴上了手铐。两个刑警一左一右,架着他大步流星地往警车走。

  临上车前,他又扭头看了一眼天。

  盛夏的天空很蓝,是一种炫目的瓦蓝。飞机呼啸着斜冲上天,拉出长长的航迹云。

  天气不错,喧嚣又明亮。适合一场盛大的离别。

  可惜还不待他看清,就被粗暴地摁下头,塞进了车后座。

  【作者有话说】

  第二部《难言之隐》结束。开启第三部《执迷不悟》咳咳。第三部开篇就开砍嗷:第一刀《身陷囹圄》。

  这本总共七刀,都扛住了。(疯心十四刀你们都扛过来了,我知道你们都是非常禁砍的大宝~)

  丁狗: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完犊子。

  公主(要完犊子了)(呼叫丁狗)(发现丁狗比他还早进去)(还他妈是自己主动进去的)(摔手机)

  PS:最近榜单任务很重。我的舒适区是一周一万,但前两周任务都是一万五。我寻思这人总不能连续倒霉吧,好么,这周两万(掀桌)(而且这章审核两回都没过,还改了一下午,气死我了。)

  没存稿,所以写得很仓促。我努力保证质量,但更新时间可能会乱一点。

  评论明天回嗷,今天也是爱你们的一天。mua。

  ◇ 第79章

  十来平米的审讯室,墙壁上贴着深蓝色的防撞软包。巨大的单透玻璃窗后,放着一张白色三合板办公桌。桌后坐着两个刑警,对面是拷在讯问椅上的黎英睿。

  他早就没了当初英姿飒爽的模样,丑得像在河里漂了一个来月。穿着蓝色的短袖短裤,衣服上印着‘D城拘留所131’的字样。汗涔涔的脸馒头一样肿胀着,眼睛睁不开,像是用刀在馒头上划了两道口。

  拘留一周,他不停地被提审。白天审晚上也审,还专挑饭半夜点审。睡不了整觉,只能在讯问椅上零星地小憩。

  好不容易下了椅子,拘留室环境又差得要命。20平米里住12个人,屋里臭得像死了人。他因为身体原因,去厕所有点频繁。没想到还因为这个被戴了脚镣,5公斤重的东西,去厕所一来一回脚踝都磨破皮。

  他没怎么遭过环境的罪,又是极其自尊的人。被这么对待一周,别说身体状态,心理状态都几近崩溃。更要命,8月份的天气,脚边还放了个小太阳烤着。

  “所以你在明知阿道夫的投资款是毒资的情况下,仍参与将其所得转入公司经营,并转为合法收益。”

  “我不知道。”黎英睿耷拉着头,把下颊挨在肩膀上,“他告诉我...这笔钱是流资(投机性短期资本)...着急进股市周转...”

  “你的同伙是谁。”

  “我没有同伙。”黎英睿困极了,上半身往前一点一点,像是有人在后耸他。“阿道夫的资金来路,我不知情。”

  “你再想想,你有没有同伙。”

  “没有。阿道夫...是董玉明介绍来的...没有什么...同伙...”

  杨小辉耐心告罄,直接问道:“丁凯复是不是你的同伙?”

  听到丁凯复,黎英睿意识短暂地回归了一瞬。坚定地摇头:“我不认识。”

  “黎英睿!你现在涉及的洗钱金额巨大,属于严重的经济犯罪。早一点坦白,还能争取宽大处理。”杨小辉抽冷一下拍了把桌子,“我听说你还有个女儿,别让孩子下半辈子都抬不起头!”

  这邦的一声拍桌响像二踢脚一样,把昏睡边缘的黎英睿吓得一激灵。紧接着他开始大幅度地抖腿,嘴里断断续续地反抗:“疲劳审讯...是侵犯人权的...非法口供...”

  “少废话!老实交代你的罪行!”

  他忽然别开脸,痛苦地干呕起来。浑身猛烈地发着抖,背上的蓝囚服全汗透了。

  杨小辉见他这样,倒了杯温水。走过去踩灭小太阳的开关,缓和下口气:“主犯和从犯性质不一样。只要你坦白出同伙,马上就能去休息。你的人生还很长,不要误入歧途,与黑恶势力为伍。”

  黎英睿看着模糊视野里的那杯水。白色的纸杯,内杯壁上覆着一层细小的气泡。

  他这辈子从没有如此渴望过一杯水。原来人只有在满足生理需求的条件下,才能做得了人。但他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供出丁凯复。

  丁凯复这些年在D城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警方早就把他视为了‘重点人物’。去年夏天被举报非法持有军火,从办公室里也的确搜到了手枪。但就这样都没能定的了他的罪,没两天就又人模狗样地重现江湖。这件事也让警局备受质疑,还被写了好几篇网络小作文。警局内部对丁凯复狠到牙痒的,大有人在。

  但丁凯复的坏与不坏,此刻都不在黎英睿的考虑范围内。如果他没有被卷进来,丁凯复死了他都拍手称快。但现在情况要复杂得多。自己被用如此残酷的手段逼供,绝不仅仅是为了破获这场案子,而是陷入了一场大人物之间的争斗较量——有人要搞张远卓,丁凯复只是一个切入口。

  只有保住丁凯复,才能保住张远卓。只有他把责任扛下来,张远卓才能腾出手脚,有余力回头救他。而张远卓若是自顾不暇,那他无疑会被丢车保帅,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黎英睿腿抖得更厉害了,讯问椅被他抖得铛铛作响。

  “我没有同伙。”

  杨小辉垂眼看了他半天,握着杯子回去了。坐到他对面翻了会儿材料,又说道:“口供虽然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但也不是没口供就定不了案。你以为你嘴够硬,就能掩盖得了丁凯复的罪行?”没有回答。

  “说话!”

  黎英睿头深深地垂着,脖颈像是被折断了。杨小辉大步上前,薅起他的头发。

  人已经陷入昏迷,惨白的嘴唇边粘着咖啡渣似的的东西。再扭头看地上他方才吐的那一滩,黏糊糊的深褐色,像没煮好的鸭血糯。---黎大江坐在病床边,脸色铁青。身后站着三个老爷们儿,个顶个的凶神恶煞。

  “胃黏膜血供不足导致的胃出血,出血量260ml,还不算特别多,”查房医生记录着仪器上的数据,“目前出血已经自行停止,生命体征稳定,一会儿估摸就能醒了。”

  “我儿子这肾病...啥前儿有的?”

  医生翻了下病例档案:“患者15年4月份首次来院,说出现尿血。7月做了肾活检,确诊IgA肾炎三期。”

  “前年年还三期...”黎大江抬起一张木呵呵的脸,“这病坏得这么快?”

  “到去年春天还属于良性发展。后来又哮喘又失温的,加剧了肾脏损伤。上个月来医院化验,血红蛋白87.6,血肌酐326.7。这个指标不太好,如果没有改善,可能就得洗肾了(透析)。”

  黎大江仰起头,抬起双手盖住脸。半晌,从喉咙里颤出一声痛苦的叹:“啊呀啊——”。

  可能是这声啊呀太过悲哀,黎英睿的眼珠在眼皮下滚了两圈。黎大江看他要醒,连忙凑到枕头边拍他肩膀:“老大!老大!”

  黎英睿睁开眼看他,抖着嘴唇叫了一声:“爸。”

  黎大江挥手示意身后几个人出去,拿起床头的毛巾倒了点水上去,给黎英睿润干裂的嘴唇。

  “得病你瞒我干啥。”黎大江给他润完嘴唇,又给自己擦了下眼睛,“不就是肾,爸肚子里还有俩。”

  黎英睿虚弱地苦笑:“我就是怕你说这样的话。”

  “你是我孩子,我不救你谁救你?”黎大江训斥道,“这么大的事一个人憋着!你是不是嫌爸老了不顶事?”

  “我就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黎英睿转动眼珠看向查房医生,“大夫,我原定八月底切除扁桃体,现在耽不耽误?”

  “没关系,切扁桃体属于小手术。不过你血红蛋白才76,好好养几天。要不然别说手术,走路你都迷糊。”

  “谢谢,”黎英睿偏头咳了两声,“我得住几天?”

  “多躺几天吧,照十天躺。”医生扭头对黎大江道,“头三天吃不了东西,什么都别给喂。”

  黎大江听这话脸抽吧了:“那不吃东西能快点好吗?”

  “生病着什么急,他需要的营养点滴里都有。”医生扫了眼点滴,嘱咐道:“尽量卧床,大小便也都在床上,免得下床的时候血压下降再昏回去。肚子注意保暖,有灼痛感按床头铃。”说罢啪一下合上病例夹,把笔往胸前一插,出去了。

  等门被关上,黎英睿偏过头低声问道:“爸,张市长有没有联系?”

  “有。”黎大江欣慰地笑了,颇为自豪道,“你现在被取保候审,都人家张市长给打点的。审你那个刑警也被处分了。艹他妈的王八羔子,你看我能让他好过的。”

  “咱黎家是正经生意人,别总说这样的话,让人抓把柄。”黎英睿咳了两声,眯眼睛看墙上的挂钟,“我睡几天了?瑶瑶呢?”

  “没多长时间。在二丫那儿,寻思别让孩子知道,骗她你出差去了。”

  “手机呢?我给瑶瑶发条语音。”

  黎大江弯腰在地上的提包里找了半天,终于翻出黎英睿的手机。颤颤巍巍地放到他枕头边充上电:“没电了,先给你充上。你眯觉吧,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

  这时黎大江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大声喂喂着走出病房。过了两分钟探头进来道:“老大,爸出去一趟,给你留俩人搁门口。你有事儿就使唤,啊。”

  黎英睿抬了下手:“我没事了,你去忙吧。别着急往回跑。”

  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钟表走针的响。

  黎英睿在枕头上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夕阳。在审讯室没日没夜地坐了一周,总算见着阳光了。

  取保候审。那他大概率不用服刑,或者就判个缓刑、罚金等非实刑。看来他想的没错,警方并没有明确证据。既没有证据证明他主观意愿参与洗钱,也没有证据证明阿道夫的钱与毒Pin犯罪有关。

  虽说如此,但取保候审也不是免死金牌。如果他的罪名明确,哪怕仅仅是缓刑,都是个大麻烦。

  正思虑着,枕头边的手机亮了下,自动开了机。

  黎英睿费劲地够过来。刚映出主屏幕,就铛铛铛地蹦消息,足足半分钟才消停。他点开WX,看着那两个置顶账号。一个‘宝贝’,一个‘小狗’。都挂着数字红泡泡,一个16,一个2。

  黎英睿先点开肖磊的对话框,就两条语音,一短一长。他把扬声器贴到耳边,点了播放。

  ‘不管你等不等我,我都会回去。’‘黎英睿...我...我,我喜...艹,我他妈爱你!你听好了,我爱你!不管你看不看得上我,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别想甩了我!’黎英睿愣了两秒,哧哧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忽然翻滚过身,把脸深深埋进手肘。

  夕阳如血,轰轰烈烈地烧了一屋子。他伏在微红的光焰里,扒着床沿一挫一挫,分不清到底是吐还是哭。

  ◇ 第80章

  黎英睿在医院住了十天,这期间也没有再被提审。出院后他连家都没回,立马吩咐老赵去了滨江路3号。

  在车上还特意拿冰袋敷了脸,打了发蜡,涂了男士哑光口红,尽量把自己拾掇得没那么憔悴。

  门刚一开,还不等他脱鞋,就见黎思瑶噔噔噔地顺着楼梯往下跑。往前伸着小胳膊,啊啊啊地哭着喊爸爸。

  黎英睿鼻子一下子就酸了,鞋也顾不上脱,跪在玄关张开手臂。

  黎思瑶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我要回家...肖磊也没了...爸爸我乖乖了...我乖乖了...我再也不淘气了...”

  再也不淘气了。

  在孩子的认知里,不幸是错误导致的。因为不听话,因为淘气,所以被大人抛弃。她多么渴望回到那段安心又快乐的日子啊,是以她拼命地承认错误,以此来获得大人原谅的允诺:只要改了,就还是好孩子。

  只要做好孩子,不淘气,就可以跟爸爸在一起。

  可她不知道,淘气从来不算什么错误。学习不好,耍小性子,说脏话,这些都不算什么错误。

  错误都是大人的。大人犯的错误,却要孩子用童年来偿还。

  黎英睿拍着她的脊背,心里一阵阵发绞:“不哭了,今天就回家,不哭了,晚上爸爸搂。”

  这时候黎巧怡也从楼上下来,弯腰给他拿拖鞋:“门口凉,进来说话。”

  黎英睿刚站起身,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他踉跄了两步,撞上门口的鞋柜,脑袋咚一声响。

  黎巧怡哎呀了一声,上来薅住他胳膊大喊道:“刘婶儿!刘婶儿!”

  在厨房泡茶的老妈子小跑着出来,俩女的勉强把他给架住了。黎思瑶抱着亲爹的大腿哇哇嚎哭,一边哭一边喊爸爸,都喊破音儿了。头发哭得乱七八糟,额角的碎胎毛炸炸着。

  黎英睿摸着她的头,靠在鞋柜上闭着眼睛缓:“没事,不哭,爸爸没事。”

  “刘婶儿,空调关了,把窗户打开。”黎巧怡拉开鞋柜,掏出包湿巾。抽了一大坨摁到黎英睿脑门上,“你别着急动弹,一点点的。”

  俩女的来回忙叨,总算把黎英睿给安顿到了沙发上。黎巧怡从楼上抱下来个小电扇放到茶几上,扭头冲厨房招呼:“刘婶儿,泡菊花茶,加点冰糖。”

  “哎!”

  黎英睿把闺女抱到腿上,拿手掌根给她抹眼泪。黎巧怡接过老妈子递来的菊花茶,坐到父女俩旁边:“你可算是出来了。这两周家里天都要塌了。一听说你被拘留,爸到处找关系捞你,恨不得给那帮当官的跪下。”

  “这回的事有点麻烦,不是爸能解决的。”黎英睿抽了张纸巾垫到闺女鼻子上,“擤擤。”

  “是。后边儿听说是X市的,”黎巧怡噤了声,食指向上比划了下,“一般关系都不好使。爸厚着脸皮找到张市长那边,一开始人家不见,连秘书都不接电话。我和爸都寻思你这回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后来张市长主动给爸打了电话,就你...”黎巧怡顾忌着孩子,话都说半截儿,“咳那天,说给你办下来了取保候审。让你先不要多想,把身体养好。”

  “我还有用处,他当然不能不管。”黎英睿拆了闺女的辫子,拿手指重新梳笼着,“说是取保候审,定罪的可能性也不大了。你跟爸都别担心了。”

  “怎么不担心。”黎巧怡叹了口气,“和爸昨儿还商量着说,说你这...实在不行,我跟爸都能给你一个,到时候看看谁能配得上。”

  “不行!”黎英睿斩钉截铁地拒绝,“你当那是什么!你们肯给,也不看我肯不肯要!要真有那么一天,也是我该着。”

  这时黎思瑶别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两个大人:“要啥呀。”

  “宝贝。”黎英睿笑着掐她脸蛋,“晚上爸爸带你出去吃好吃的,想吃什么?”

  “我想去肖磊家吃锅包又。”

  “肖磊去国外了,爸爸给你做...咳,爸爸带你出去吃。”

  “肖磊啥时候回来呀。我还想跟嘎嘎玩儿。”

  “唔嗯,肖磊去了很远的地方,和这里隔着一片大海。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黎思瑶一听到很久以后,小眼圈又红了。大人嘴里的很久以后,就像天上的月亮。让你能瞅着,却永远也够不着。

  “我不揪他腿上的毛了!我乖乖。”黎思瑶在黎英睿怀里使劲扑腾着哽哽,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你让他快点回来,明天就回来!”

  “这名儿咋这么耳熟?”黎巧怡挠了挠太阳穴,恍然地啊了一声,“是不是你那个小保镖?他跟瑶瑶关系这么好?”

  黎英睿尴尬地笑两下,闪烁其词道:“挺好个小孩儿,没什么说道。家里也有个小丫头,比瑶瑶大点,经常一起玩儿。”

  “这孩子不干了?”

  “前阵子升到拉各斯做主管去了,现在换了个人跟着。这人也还行,就是不太合瑶瑶眼缘儿。”

  黎巧怡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米饼撕开吃。泄愤一样咔咔咬:“瑶瑶总这样吃百家饭也不是个事。你真不考虑再找?”

  “不考虑。”

  “要模样有模样,要条件有条件的,总埋汰自己做什么。身体差点儿咋了,谁能一辈子没个病?那再者说,咱家好歹也是...”

  黎英睿给闺女在头顶拧了个小揪儿,扎上皮套。心里装着事儿,说话也就不合计了:“那能是真心么。”

  黎巧怡正咬着米饼,听到这话愣了,连嘴都不动了。

  “你说什么?”

  “我说奔着条件来的,不能有真心。”

  黎巧怡把手里的米饼往茶几上一扔,捂着嘴笑起来。这时黎英睿才后知后觉说秃噜了。

  真心。他黎英睿活了33年,什么时候谈过真心。被亲妹妹这样起哄着笑,他罕见地红了脸皮:“有什么好笑的。”

  “哎!”黎巧怡耸了他膝盖一把,“快说,啥时候处的?”

  “什么时候也黄了。”他这么说着,但脸上没什么难过,反而挂着欣然的微笑,“岁数小,不耽误人家。离了我,他有多是机会。”

  黎英睿是释然了,但黎巧怡脸上的笑却随着这话缓缓消失,最后化作了一声恨恨的哽叽:“eng!你就这点跟咱爹一样一样儿的,招人烦!独断专行,全世界都得听你的。得病瞒着家里,出事也瞒着家里,东京那个损崽子到现在还啥都不知道。你总觉得你瞒着,是为别人好,把人推开是为别人好。你都不知道,别人儿那心里多难受。机会,啥机会?感情的事机会能在哪儿?机会不就搁心里边儿吗。”

  黎英睿执拗道:“你不懂。”

  “就他妈你懂!”黎巧怡捡起裙子上的米饼渣扔他,“别说大人了,就你这小崽儿,你寻思她不懂?她什么都懂!你不在这半拉月,发了两回烧,差点没给我吓死。”

  黎英睿听到这话,心中警铃大作:“什么时候?烧多少度?”

  “上周三低烧,37度多点。前天晚上又烧一回,38.6。”

  “才刚五年...”黎英睿低声嘟囔着,伸手在黎思瑶脖子和咯吱窝摸了一圈,查看有没有小结块,“明天我带她去趟医院。”

  “我不去医院!!”黎思瑶扭躲着亲爹的手,“我都乖乖了!”

  “好好好,不去,不去。”黎英睿搓着她的脸,“瑶瑶乖乖了,不去医院。爸爸没说去医院。”

  黎巧怡看他这一出,就知道这回还得自己当坏人,白眼根子一翻:“又他妈开始装好人。那你咋整,今天领回去还是咋的?”

  “我下午得去趟公司,晚上接瑶瑶回去。”

  【作者有话说】

  这周任务两万,家人们,我腰子碎呼了。明儿傍晚还有一更,然后周四让我喘口气。

  周五看情况。周六周日照更。

  爱你们嗷。

  ◇ 第81章

  雨下得翻山倒海,哗哗地泼到地面上,蒸出一层白雾。银泰大厦矗立在雨幕里,模糊得像是场海市蜃楼。

  黎英睿刚下电梯,副总裁于雯就小跑过来:“老板!您怎么样?”

  “消息我看到了,先来我办公室说话。”黎英睿从前台抽了两张纸巾,擦拭着濡湿的手腕,“把小沈和老闫也一起叫过来。”

  于雯为难了两秒,还是坦白道:“黎总,沈弘阔辞职了。”

  “辞职了?!”黎英睿闻言剑眉倒竖,拔高声调质问道,“谁批准的?!”

  “...没人批准。就留了个辞呈。”

  “混账东西!公司还没倒呢!”黎英睿把纸巾摔进垃圾桶,“我不给他退工单,看哪个单位敢用他!”

  于雯见他动怒,悔不叠地拍自己胯骨:“哎呀您别生气!老闫还在,我去叫他,有啥事我俩给您顶上,您可千万别动气!”

  黎英睿推了把头发,摆摆手示意她去叫人。紧扭着领带结,左右倒着脖颈往公司里走。看着过道两侧空荡懒散的办公区,气得浑身都在抖。

  进拘留所七天,躺医院十天。短短十七天,已然发生了太多事。

  江龙钢铁的财政窟窿被曝光,泉亿股价一路跌到停牌。江兴集团人去楼空,董玉明逍遥法外。泉亿管理层斗得如火如荼,姚康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引咎辞职。后继者重拳出击,直接将睿信资本告上法庭。

  与此同时,网上出现了一篇报道。声称睿信资本受贿于江龙钢铁,失信于创业者。结尾处还添了一张黎英睿被捕的照片,言之凿凿他给假洋鬼子洗毒资。

  真实机密整合虚假信息,笔触老道、极具煽动性和诱导性。再配上个醒目的标题,还真虎住了不少人——‘交友不交无良徒,买股莫买黑心股’。私募基金和非法集资,有时只有一纸之隔。

  要放往常,这种黑稿他花点钱找个删帖公司就行了,但这回的发布时间不可谓不歹毒——就是他被拘留的当晚。商业论坛,当地日报,各种公众号自媒体一齐发布,来势汹汹。一股趁你病要你命的架势,要说是巧合,鬼都不能信。

  等他从拘留所里出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错过了最佳反应时间。删帖也毫无意义,甚至还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俗话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黎英睿的名声算是被这篇报道给抹臭了。二期募资泡汤了不说,好几个LP还纷纷发来律师函要求撤资。

  更雪上加霜的是公司内部。四个副总裁跑了俩,还各自带走一帮属下。当真是墙倒众人推,内忧而外患。

  黎英睿推开办公室门,看着地板上的一层薄灰,恍惚了片刻。秘书的位置也空了,桌上只剩几张脏兮兮的透明文件夹。

  他走进房间,先给加湿器续上了水,又拿纸巾擦了擦桌面。这时候于雯和闫卫东推门进来了,他往沙发那边比划了下,端着笔记本坐到两人对面。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谈什么辛苦。”于雯给他烧上水,忙忙叨叨地涮着杯子,“泉亿那边怎么办?”

  “现在泉亿的股价跌得比白菜还贱,”闫卫东低骂道,“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整这一出干什么。”

  “不过是有人趁火打劫罢了。”黎英睿问道,“泉亿现在的实际控制人是谁?”

  “潘越天。就原来的CEO,把姚康兜里10%的股份全买走了。”

  黎英睿微微眯起眼睛回想,他还真就和这人有过一面之缘——江龙钢铁的审计汇报会上,这人还跟自己拍桌子来着。那时候他以为是和姚康配合唱红白脸,没想到却是一次立威。

  “看着不像城府深的,他背后一定另有其人。还有这篇报道,”黎英睿把笔记本屏幕面向两人,指着报道的记者,“这个叫王岩的记者我查了一下,没写过什么有含金量的东西。唯独这篇报道写得有模有样,还贴了不少真实的数据。”

  “我跟小于也合计过这事儿。”闫卫东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着查找,“然后我俩找着个人,觉得像他写的。尤其是那个指桑骂槐的劲儿。”

  黎英睿抻脖子过来看闫卫东的手机屏:“杜衡...这是谁?”

  “八方财富的专栏作家。”

  “八方财富...”黎英睿低下头,中指使劲搓着眉心。他总觉得这个网站耳熟得很,那根线索就在嘴边挂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想还好,这一用脑就又开始犯迷糊。索性先把这茬放到一边,撑着额头道:“小于,帮我把制氧机拿来。”

  于雯忙不迭地给他折腾制氧机,连接电源带换水的。黎英睿仰在沙发上小憩,等接过胶管别到鼻端,这才睁开眼接着道:“这个杜衡,我雇人查查。当务之急是公司内部的重组。现下还剩多少人?”

  “就剩八十来人了。”于雯说罢,落寞地看了眼墙上挂的相框。那是刚搬到银泰大厦那年,年会上主要干部的合影。黎英睿站在中间,笑着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大拇指。董玉明蹲在他身前表情夸张地笑,在头顶架着一张彩纸卡,印着几个艺术大字:2014,鲜衣怒马。

  还有她,沈弘阔,闫卫东,杨剑锋...都笑得那么灿烂,好似未来可期。可谁又能想到,仅仅不到三年,就变成如今这般?

  叛变的叛变、跑路的跑路。

  “能干的都跑了,拦也拦不住。”思及此处,她不免悲从心来,骂道,“真是帮黑心肝的王八蛋。”

  “站位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同。骨干成员留不住,我自身也有问题。”黎英睿毫不客气地自我检讨道,“这些日子我也有反省。我也许是一个好的工作者,但大概不是一个好的领导者。真正的领导力,不是卷起袖子亲上火线,而是与人工作,透过他人来完成任务。无论是你,还是老闫。包括小沈、剑锋、玉明,大家都是自我机动性很强的人才。我以为自己是以身作则、领你们冲锋陷阵。但实际上,这种处处插手的管理方式,对于你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高压。”黎英睿叹了口气,看着两人苦笑,“不满的种子早已埋下,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导火索。”

  “我也开过公司,知道老板不好当。”闫卫东拍了把自己的膝盖,“当暴君、当慈母、当兄弟都不对。人人心里一杆秤,黎总是什么样的人,我跟小于都有数。只要吃着公司的饭,就不要砸公司的锅。这不是满不满的问题,是基本道德。”

  于雯听到这话也点头:“老闫说得是。这下您也回来了,我也有了主心骨。您看咱先从哪儿开始复建?抓紧招人?”

  黎英睿晃了晃手:“不招。不仅不招,这两天你开个会,跟大伙说公司现在状况不好,去留随意。想走的,一律给发退职金。不满一年的给一个月,一年以上的n+2。”

  于雯瞪大眼睛:“老板,现在剩的这几个人都忙不过来,还开?”

  “忙不过来就精简业务。进行中的项目,能套现的全都套现,抓紧把现金回笼。”黎英睿端过她递上来的热茶,“另外节省成本。这银泰大厦,退租吧。找个朴素点的地方,租个三四百平左右的办公室。对了,最好离市医院近一点。”

  三四百平。还不到现在的五分之一,最多也就能坐下五十人。

  于雯和闫卫东对视了一眼,劝道:“老板,咱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不是好不容易,是走太快了。”黎英睿放下茶杯,交叠起腿。俩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拇指相互摩挲着,“在外企有一个概念,叫组织帕金森法则。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闫卫东答道:“我看过。讲组织一旦形成,人员就会开始膨胀。一个平庸的官员,倾向于为自己找到更多易于管理的下属,下属的下属再找下属,最后自下而上,一级比一级庸人多。”

  黎英睿点头道:“这些年睿信发展得太快,组织人员大幅膨胀。去年一年,公司员工增长了40%,但业务只增长了20%。表面看公司规模增大了,但实际人均效率却在降低。业务增长快时,每个人看到的都是机会。而要是人员增长过快,那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分配。一旦就公平起了意见,便容易滋生打压和内斗。所以我准备精简公司的业务和人员。”他放下腿前倾身子,伸手盖住两个下属的手背。眼神坚定口气慷锵地道:“轻装上阵,从头再来。”

  【作者有话说】

  公主:轻装上阵,重头再来。半年后。

  磊子:小英哥我肥来啦!卧槽窝咋没了???(闻着味儿满世界找LP)

  ◇ 第82章

  尼日利亚拉各斯。凌晨四点半。

  蓝塑料的护眼灯在桌面打出一片柔光,肖磊压在教科书上,俩腿焦虑地来回抖。

  ‘若P是直线AB上方抛物线上一点,且让三角形PBA面积最大。点P关于抛物线对称轴的对称点为Q,问在直线上是否存在点M,使得直线QM与直线BA的夹角是...’读到这儿肖磊就已经看不明白了,又拿笔尖比着从头开始读。

  一个例题,读了三遍还没读明白。他气得把笔一扔,龇牙咧嘴地搓起脑壳。

  其实学习这个东西,还是需要点天赋的。动脑的天赋。

  对黎英睿这种动脑狂魔来说,题目越难他的专注度就越高,甚至还会眼冒精光。

  但对肖磊这种笨蛋来说,那几个破字就跟兔子屎一样在纸上蹦着,多看一眼都脑肠子攥筋。

  他从兔子屎堆里抬起头,看向墙上贴的照片。一米见方的地方,满满当当都是黎英睿。

  最中间的一张,是两人坐热气球时拿手机自拍的。他脑壳上兜着土黄色流苏方巾,像个在寿司店打杂的伙计。胳膊肘里夹着他的贵气老板,戴着卡其色渔夫帽,大大方方地冲着镜头笑。

  背景是火红的朝阳,镜头边缘晕染着一圈浪漫的光影。

  肖磊拿拇指揩了下黎英睿的脸,手肘撑着桌面,撅腚抻脖地把嘴贴照片上亲。

  他8月7号走的,今天8月30号。这三周比三年还长,他没有一刻不想黎英睿。

  想他俊整的脸蛋、干净的后脑勺、报新闻似的动静。想他一眨一变的棕眼睛,瘦长潋滟的手,大腿后的葫芦花。

  想他工作的样子,应酬的样子,慈爱的样子,还有那只有他知道的,惹人怜爱的样子——埋在他胸膛颤搐,啊呜呜地哼唧。

  好想。妈的。想得鼻子发酸,抓心挠肝,血管里像是有钱串子来回爬。

  肖磊坐回椅子,继续盯着照片发呆。抠着眉毛里一颗没痊愈的粉刺,在心里辗转着合计事。

  拉各斯的夜漫长而潮湿,像一块阴不干的湿抹布,臭烘烘地发闷。远处响起猴子的叫唤,咿嗷嗷地荡在黎明前,分外的恐怖凄清。

  在非洲,穷人吃不起猪和牛,猴肉是最好的蛋白质来源。穷人吃猴造就了庞大的猴肉市场,不少捉猴人天不亮就去林子里打猎。用生锈的大皮卡拉回来,刚进市场就有一大群主妇上来抢。

  肖磊记得他第一次去拉各斯的市场,看到当地人把整猴放铁架上烟熏。褪了毛的猴子像个小孩儿,蜷缩着手脚。拖着一条长长的肉尾巴,随着黑烟和风一震一震。

  他哇一下就吐了。拄着膝盖大yue特yue,引来一群愚昧的打量。肖磊在呕吐的间隙里抬起头,透过一大颗眼泪去看这个魔幻的世界。

  恍惚间,他发现那些黑人也变成了猴子。黑黢黢、光秃秃、呲着焦黄的大牙,争一口腐烂的酸肉...毫不夸张地说,那是肖磊第一次认真思考人生。思考人是什么,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世上大概没有哪一个物种,能像人一样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别。

  争抢猴肉、衣不蔽体的是人。挥斥方遒、衣冠楚楚的也是人。如果同时见识过这两种人,大抵是说不出什么‘人生来平等’的这种狗屁话。

  人生来就不平等。穷的穷,蠢的蠢,有病的有病,残缺的残缺。

  所以说人活着的意义也绝不仅仅是活着。要如此,那大家像猴子一样活着就好了。

  人生一定是存在个什么意义的。

  这个意义,黎英睿找到了,但自己还没有找到。

  肖磊想着,这大概就是他和黎英睿之间最大的差距。不是出身,不是年龄,也不是学历,而是最本质的问题——人生信念。

  黎英睿有信念,所以活得坚强有方向,并因此而光芒万丈——肖磊简直爱他到了虔诚的地步。

  这时皮卡路过宿舍楼下,猴子的哀鸣也更加聒噪凄厉。

  吱吱唧唧!吱吱唧唧!

  此刻听在肖磊耳朵里,像无数个咯痰的丁凯复在他耳边重复:看不上你!看不上你!

  他虽然是个笨蛋,可也不是那种头脑空空的笨蛋。黎英睿不准备要他了,他都知道。

  可能因为身体糟到了一定程度,也可能是嫌自己太笨了拖后腿。之前老野猪那个事,自己不仅没帮上忙,反倒添了不少乱。所以黎英睿现在宁可跟丁凯复在那块儿叽叽咕咕,也不愿意多跟自己说一个字——正如黎英睿曾说过的一句话:与虎谋皮,也好过对牛弹琴。

  肖磊忽然觉得羞愧丢脸,从胸口烧起一团热气。他把脸贴到桌面上冰着,闷闷地合计着。

  他得到了黎英睿的身,或许也得到了黎英睿的心。但他更想得到的,是一个共担风雨的资格。

  外面的风雨太大了,而黎英睿的身躯又太单薄了。那么个病秧子,以一己之力护着那么多的人:百十来号的员工、数不清的创业者、闺女、弟弟...艹,他那个破几把弟弟就比自己小两岁。挺大个小伙子,能不能别总腆个脸管他哥要钱?!

  想到这里,肖磊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扇了自己脑壳一巴掌。

  不对。黎建鸣怎么样不是自己能评判的,因为自己和黎建鸣不一样。那是黎英睿的亲弟弟,但他肖磊,是黎英睿的老爷们儿。他怎么能缩在黎英睿羽翼底下,跟一个小B崽子争风吃醋?

  肖磊去厕所洗了把脸。回来把书重新翻开,薅着腋毛逼自己看进去。

  考大学。他要考大学。

  不想再像个傻子似的转转,不想四六不懂只会做饭,不想一有困难就被支走。

  他想做男子汉,做个顶事的老爷们儿。

  又是咬牙看了两个小时,他终于看懂了,天也终于亮了。

  肖磊合上书,囫囵塞了两碗煮豆拌饭。换上银拓安保的制服,在腰间丁零当啷地挂家伙事。回到桌边亲了口墙上的小英哥,拎起钢盔出门了。

  太阳像个烧红的铁饼子,沉甸甸地挂在天边。阳光从后脑勺打过来,影子在他身前走着。

  拉各斯比D城晚了七小时,他比黎英睿晚了十年。

  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必须在D城的太阳下山前学会发光。只有这样,等黎英睿的夜晚来临那一天,才不会寒冷而黑暗。

  【作者有话说】

  钱串子:蚰蜒。不知道蚰蜒是啥的宝也不要百度。听劝嗷。

  本来镜头还在公主那边,但怕小狗掉线太久,你们想他。

  好啦,第一刀《身陷囹圄》砍完。开始第二刀《舐犊情深》。

  其实也没有很虐,对吧。公主和磊子都是很坚强的人,不用太担心~

  ◇ 第83章

  苍蓝的天空悬着刺目的太阳,儿童医院的大楼被晒得白茫茫,像燃烧着的酒精块。

  黎建鸣踩在火焰里,三步并两步地往楼梯上跑。穿着皱巴巴的T恤短裤,呛着油汪汪的头发。

  刚进医院的大门,阴寒的空调席卷而来,胳膊上浮了一层鸡皮。他直奔医院门口的挂号处,逮个护士劈头就问:“血液肿瘤科在几楼?”

  “从这边上五楼,左拐。”

  “谢了!”

  黎建鸣跑出电梯,对照着手机上的房间号。找到地方,哐当一声推开了门。

  这是个单人病房,环境干净温馨。靠窗放着粉色皮沙发,墙上彩绘着hello Kitty。中央一张病床,挂着透明的塑胶帘子。里面是她的侄女,正伏在小桌板上画画。穿着淡粉色的睡衣,脑袋光秃秃的,两颊奇怪地肥嘟着。

  黎巧怡正坐在沙发里看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回来了?”

  黎建鸣在屋内环视一圈,没看着黎英睿。

  “大哥呢?”

  “去拿药。你先找地方坐。”黎巧怡手指弹了下帘子,“瑶瑶,小叔来看你了。”

  黎建鸣抹了把头发,走过去往床边护栏上一撑,冲黎思瑶弹了个响舌:“大侄女儿!想没想小叔。”

  黎思瑶掀起眼皮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回头继续画画。黎建鸣被冷落,觉得有点没面儿了,隔着帘子搓声响指:“看小叔给你买啥了!”说罢弯腰从纸袋里掏出一件裙子,“看!白雪公主的小裙儿!哎妈,老美了,快看!你大姑都羡慕了!”说罢还偷摸踢了下身后的黎巧怡。

  黎巧怡翻了个白眼,配合着演了两下:“哎妈呀这老好看啊。瑶瑶,快看,大姑都想穿了。”

  黎思瑶这回头都不肯抬了:“我不喜欢白雪公主,我喜欢艾莎公主。”

  黎建鸣愣了愣,低声问他姐:“哪个是耐傻公主?”

  “是艾莎公主!”黎思瑶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画画了。一笔一划地涂,认真极了。

  画上是蓝天白云,还有个像西红柿的太阳。绿色的草坪上有四个人,全都是火柴棒子的手脚。两个女孩在放风筝,两个男的在地上躺着,每张嘴都笑成量角器。

  “对,艾莎公主。你小叔土老帽,啥也不知道。”黎巧怡站起身,拍了黎建鸣后背一巴掌,“冰雪奇缘里的,穿蓝裙子,绑个白麻花辫儿的。”

  “啊,”黎建鸣这回终于明白是哪个了,拍着胸脯承诺,“小叔明儿就去给你买!买艾莎公主的小裙儿。”

  “不用你买。肖磊给我买了。”

  “谁?”

  黎思瑶又不搭理他了。黎建鸣只好继续扭头烦他姐:“小蕾又是哪个公主?”

  “你哥原来的保镖!什么哪个公主。”黎巧怡弯腰从电视柜底下拿出酒精喷雾,对着黎建鸣一顿消毒,“过会儿你哥回来,你别问太多...”

  话说半截,门开了。黎英睿拿着管药膏走了进来。四目相接的瞬间,黎建鸣怔了一怔——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走了十年。

  那个英姿勃发、无坚不摧的大哥,如今苍老得吓人。穿着套浅灰的运动服,头发花白、形销骨立。眼皮上方两道凹纹,深得像两道刀口。从眼角到额角瘦出了血管,颧骨在眼眶下支棱着。

  单薄、破败、干燥。像一张绷在窗框上的麻纸,而屋内黑烟阵阵、火影重重。

  黎建鸣沙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哥。”

  “这么快就回来了?”黎英睿上下打量他,走过来笑着拍他后脖颈,“头不梳脸不洗的,像什么话!”

  “这不着急回来给大侄女做配型。”黎建鸣问道,“啥时候配?上哪儿抽血?”

  “先歇会儿,不急。”黎英睿冲床边的沙发比划了下,转头去门口的水池洗手,“本来我寻思别叫你了,毕竟在外边上学也忙。叔侄血缘到底离得有点远,不太可能配得上。你姐就配上两个点。”

  “多少也比等着强。”黎巧怡打开冰箱,弯腰给黎建鸣拿了罐可乐,“人医生也说了,旁系都做做。哪怕就合上四五个点,也有希望。”

  “我说这话没别的意思啊。”黎建鸣坐到墙根的沙发上,接过可乐呲一下拉开,“哥你没配上?”

  “我属于半相合,不是最理想的供者。”黎英睿拿纸巾擦干手,拉开小立柜抽出一次性隔离服。

  “我听说半相合也行。”黎建鸣松了口气,“要说实在等不起,你也算个兜底。”

  黎英睿套上隔离服,系着后背的绑带:“我...稍微有点不达标,医生不给做。说还是等骨髓库消息。”

  “啥不达标?”

  这回黎英睿不说话了。黎巧怡也不说话,别过脸揩眼睛。

  “哎不是,你俩这啥意思?”黎建鸣有点慌了,来回看着俩人,“别吓唬我啊。哥你到底咋了?”

  “没什么大事。就有点贫血。”黎英睿走到床边掀开帘子,“瑶瑶,来,一会儿再画。”

  黎思瑶慢慢从桌板上爬起来,露出那副画。

  黎英睿正要收画本,扫到上面的内容,手顿住了。好不容易憋住了涌上鼻腔的酸楚,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能使劲瞪着眼睛,不让瞳孔上的水壳子破裂。

  等拾掇过去,黎思瑶乖巧地趴下了。黎英睿掀开她的睡衣,拿药膏在她后腰点出一个白色的十字架。旋上盖子,轻轻地揉开。

  “贫血就多吃点猪肝。”黎建鸣在他身后说道,“不过要我能配得上最好。不是我吹,就我这血质量才高呢。”

  “你可拉到吧。”黎巧怡冷哼一声,“我都嫌你那血埋汰,不乐意给瑶瑶用。”

  “哎你这话丧良心不?我血咋就埋汰了?”

  “竟搁外面乱搞,还不埋汰!”

  “他妈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还得叨叨我一辈子是不?!”

  “哪儿隔了八百年?那不就去年吗!”黎巧怡冲上去使劲儿推了黎建鸣一把,胡乱地打他,“就他妈赖你!讨债的损崽子!要不因为你,你哥能这样!”

  “艹!他贫血是我吸出来的?你赖我?”

  “可不就你吸出来的!”

  “行了!这闹腾。”黎英睿背对着两人挥了下手,“三点半瑶瑶得腰穿,让孩子睡会儿。”

  黎巧怡噤了声,拎起挎包,劲儿劲儿地出去了。黎建鸣站在原地,气得直呼哧。

  “她来事儿了?犯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门又开了。黎巧怡从门缝伸进头,带着一脑袋拖布条子,活像鬼片里的恶灵。

  “损崽子滚出来!抽血去!”

  等俩炮仗出去,黎英睿这才敢脆弱。坐到床边,默默搓着闺女的小手。

  “爸爸。”黎思瑶在床上蛄蛹了一下,从枕头上歪过脑袋看他,“呆会儿我自己去扎针,你在这儿等着。”

  黎英睿偏头看她:“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我坚强。”

  黎英睿低头笑了笑,一大滴眼泪滚出了眼眶。砸在大腿上,晕出一朵灰败的小花。

  “别哭。”黎思瑶从床上轱辘起来,跪着拿掌根给他抹脸,“哎呀,你为啥老是哭呀。”

  “因为爸爸觉得...对不起瑶瑶。”

  “没关系。”黎思瑶把脸颊放到他肩膀上,摸着他花白的后脑勺,“我原谅你了。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

  黎英睿的面容扭曲起来,像扣了张晒化的塑料面具。他突然搂住女儿,不让她看见自己的难堪。

  父女俩默默地抱着,墙上的挂钟嚓嚓地走着。等分针指到25的时候,黎思瑶从黎英睿怀里钻出来,爬下了床。戴上口罩,穿好拖鞋,倒腾着小腿出去了。

  骨穿室在楼梯口,距离病房只有十几步远。黎英睿站在门口,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

  黎思瑶敲了敲门,还扭头冲他笑了下。黎英睿也扯出个笑,扬了扬下巴颏儿。

  门开了。黎思瑶迈了进去。门关上了。

  在黎英睿这边看不到门,就好像墙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把黎思瑶活生生地吞了进去。

  腰穿和鞘注,是儿童血液与肿瘤科最常用的侵入性操作之一。6cm长的大粗针直接扎进腰椎,提取出脑脊液后,再注入药物。

  整个过程需要二十分钟,而且因为穿刺针比局麻针深,所以异常疼痛。更可怕,这不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坎儿。像黎思瑶这种急性淋巴白血病,治疗过程中大约要经历18~24次腰穿。

  黎英睿在原地呆了会儿,还是走到了骨穿室的门外。手指扶着门,从门上的小圆窗往里张望。

  骨穿室不大,是个长条房间。床顺着放,床头正好朝门。黎英睿能看到女儿那白惨惨的秃脑壳,在宽宽的病床上,小得像一颗台球。

  医生从后搂住黎思瑶,把她侧身蜷腿固定。护士端了一个大金属盘,两人在后背一阵忙叨。

  忽地,伴随一声尖锐的嚎叫,黎思瑶大哭起来。

  “别动,好宝,千万别动。”护士摁着她的头不住安慰,“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哪里有什么马上,这针要硬生生地扎二十分钟。

  黎思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停地喊着‘爸爸’。小手在半空中不住握拳,张开,握拳,再张开。像是要攀爬一根细细的藤蔓。

  “爸爸...爸爸...呜啊啊啊...爸爸!爸爸!!!爸哇啊啊啊啊!!!”

  泣血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转着破音。

  黎英睿猛地翻到门旁的墙面上。拿颤抖的虎口撑着眼眶,泣不成声。

  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此刻正遭受着巨大的折磨,痛哭着喊爸爸。

  他情愿躺在那张床上遭罪的是自己,可这事无法替代。

  他想着,自己大抵前世造了太多孽,所以这辈子神明降下惩罚,要用他孩子的苦难来折磨他。可如果大人的孽要孩子来偿还,这世界又存在哪门子神明——那得是多残忍的神啊!

  但若这世上没有神,那又该是谁站出来为苦难主持公道?谁负责给不幸的父亲下达一个奇迹?一切命运的救赎之路又该在哪里?

  黎英睿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他只能在泣血的哭声里默默祈求老天。

  祈求他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哪怕他自己去死呢。

  【作者有话说】

  我,张晶晶,没有心。

  瑶瑶2岁得过急淋,那时候因为是中危,而且没有合适供体,所以最后没有移植,而是采取化疗控制的。

  中危不移植有1/2概率复发,这次复发属于高危。高危的病人,不管供体怎么样,都是需要做移植的。

  黎公主为什么作为供体来说不好呢,一方面他有严重的脏器病,扛不住。另一方面他和瑶瑶属于‘亲缘半相合’,不属于优先度高的(首选亲缘全相合、次选无关全相合、最后才会选亲缘半相合)

  小儿急淋的主要诱因目前已知有四种:遗传、感染、辐射、化学品污染。

  瑶瑶出生的环境,应该不存在辐射和污染。公主一直认为女儿的病是遗传。所以当前妻骂他:“孩子生病,都因为你的烂基因。”,他才会被气进医院。

  ◇ 第84章

  “楼稍微老了点,但位置不错,采光也好。看这大窗户多敞亮。”于雯刷卡开灯,领着黎英睿往里走,“三百平,利用率85%,轻松放80个工位。”

  黎英睿四下看着,满意地点头:“月租多少?”

  “您瞅着像多少?”

  黎英睿沉吟了片刻:“两三万?”

  “哈哈!”于雯一拍胯骨,伸出两根手指狡黠地笑道,“一万九。”

  “值!”黎英睿赞许地比了个大拇指,“房产这儿还是你专业。”

  “那您看,咱下个月就搬过来?”

  “好。”

  “哎,那我马上联系!”于雯走到窗户边打电话,黎英睿迈进老板办公室打量。

  房间是有点老,层高也矮。白泡沫板的吊顶,乳胶漆的墙面。窗户倒是挺大,但窗外没什么风景。和市医院挨得死紧,抻抻脖子都能看到病房里的光景。

  他的确要求和市医院近一点,但没想到于雯办得这么实在。不过这样也好,他身体糟得厉害,估摸明年就得开始透析。一周三回,一回五小时。这要是再离得远点,一天甭干别的了。

  黎英睿正打量着,注意到墙上有个小门。本来有点期待,可在看到里面的瞬间,他难掩失望。这不是带独卫的休息室,只是个小洗手间。

  小得有点可怜了,估计得侧着坐才能关上门。洗手池在马桶水箱上面,洗完手的水直接用来冲厕所——说好听点是环保,说直白点就是穷酸。空隙里夹着个大红色的塑料纸篓,看着像穿越回了九十年代。

  正巧于雯打完电话回来,见黎英睿皱眉看那个小厕所,凑上来苦笑:“这环境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搬来后找个保洁,把这里好好收拾一下。垃圾桶换成带盖子的,扫除工具不要放洗手间里。”黎英睿关上门,继续指挥道,“这沙发太老了,给房东点钱处理掉。买一张,折叠沙发床,窗户这边,咳,挂百叶窗。办公桌和书架,用我现在的。”

  于雯在手机上记着,点头道:“哎,好的。”

  黎英睿扶着沙发背缓缓坐下,撑着额头问道:“项目都处理得怎么样?现在公司账上有多少现金?”

  “能出手的都出手了,归拢回来1.3个亿。”于雯看他嘴唇发白,赶紧把窗户拉开,“打发那几个要撤资的老登花了六千万,还剩七千万。”

  “有这么多?”黎英睿掀起眼皮看她,“咱没拿控股权的好说,有控股权的,恐怕没这么容易吧。”

  “有不容易的,也有容易的。”于雯从提包里掏出卷尺,比着窗框量尺寸,“海鲜来了的小陆,您还记得不?这项目本来董玉明跟的,后来给老闫跟了。”

  “记得,是个难得的人才。”黎英睿道,“睿信之前投了一千五百万,拿了控股权。”

  “这弟弟是真够意思。听咱周转不开,自己去找的买家,把睿信的股份卖了三千五百万,全拿的现金。”

  黎英睿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太可惜了。”

  俗话说患难见真情。这半年他尝尽人情的冷,如今见到这一点暖,说不上的感动。

  真心遇真心,何其可贵。可惜相遇的时机不对,睿信无法陪跑到最后,只能在中途告别。这让他觉得分外遗憾——就像他和肖磊的感情。

  黎英睿忽然觉得很累,扭过身子伏到沙发扶手上。旧沙发的皮子又凉又黏,带着一股混合蜡烛、猪油和旧书的气味。就像老人身上的那种气味。

  “最近没顾得上公司,辛苦你们了。”他忽然说道。

  “说什么辛苦!要没您,我现在还搁东港那边儿卖房子呢。听我叫您老板,其实我心里边儿把您当师父。”于雯拿手机照下窗框尺寸,回头看他。本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得出来。

  黎英睿半躺在深棕色的皮沙发上,瘦得像一只被雨淋透的斑鸠。两颊塌陷,双眸微闭,仿佛陷入了沉睡。他嘴角僵硬地掣动了两下,勾出个欣慰的笑:“你的确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刚见着你那时候,你才22。不过我那时候就发现了,别看你岁数小,你还真不是个小女生,你是个妥妥的大女人。”

  于雯别过脸去看窗外:“您是说我大学毕业就像老娘们儿了?”

  “夸你呢。时间过得快,一眨眼你都能独当一面了。”

  于雯没说出话,撑着窗框垂下头。抿了抿嘴唇,半天才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哈’。

  气氛正沉重着,黎英睿的手机响了。他从西装内兜掏出来,眯着眼睛看号码。唰一下从沙发上起身,快步往屋外走。

  “您好,我是黎思瑶的爸爸。”

  “黎先生您好,我是D城儿童医院血液与肿瘤科的王箫。刚才L省血液中心联络员来了消息,说找到了合适的配型。捐献者是L大的学生,报告显示和瑶瑶的HLA有9个位点相合,适合捐献。”

  黎英睿愣了愣。没看到脚下的台阶,直接踉跄了个狗啃泥,手机飞出去七八米。

  “哎呀!”于雯惊呼着过来要扶他。但在她到之前,黎英睿已经手脚并用地爬到手机边,捞起来紧紧贴到耳朵上:“配上了...是吗?是配上了?”

  “是的。配上了。赶的时候也好,正好下周有空仓。移植这块儿咱就还挂许教授的号,您看行不?”

  “可以...就挂许教授...”

  直到挂断电话,黎英睿都没有缓过神。岔坐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模糊的影子。

  于雯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也不太敢问,只是沉默地搀他胳膊。

  黎英睿向她转过脸,眼神濛濛地发直。枯槁的脸上浮出久违的光亮,抖着嘴唇讷讷道:“配上了。”

  于雯反应了两秒,小心翼翼地问:“小瑶瑶...配上了?”

  “骨髓库的...9个位点相合。”

  “妈呀!!”于雯高兴地蹦了起来,高跟鞋击在地面上,啪嚓啪嚓地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是太好了。”黎英睿看向窗外,不住地喃声重复,“是...太好了...”

  天还没黑,窗外的霓虹已经亮了。浸润在青白的天光里,假得像一块块染色的石英岩。

  假。好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不幸,这突如其来的幸运,简直虚假到可怕。

  【作者有话说】

  趁没人,偷摸放一章。

  ◇ 第85章

  两周后。

  润达写字楼五楼,睿信资本。

  黎英睿左手翻着资料,右手在纸上画着示意图:“比起整体贱卖,把优质资产剥离出来单独出售,损失能降到最低。至于卖不出去的劣质资产...”

  门被咣一下推开了。黎建鸣探头进来,和屋里的几人看了个对眼。

  “那我搁外边等会儿?”

  黎英睿抬腕看了眼表,对面前的三人说道:“到饭点了,你们也去吃饭吧。先按照我说的思路做一个大概方案,把整体剥离出几个资产包。至于执行细节,等测算过后再做商讨。”说罢对门口的黎建鸣招手,“怎么还没回学校?”

  “你咋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黎建鸣侧过身,等那三个人出去。进来把手里的外卖往茶几上一撂,“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呆几天不行?正好学校放秋假。”

  黎英睿扯过外卖,透过盖子看了眼又推回来:“你自己吃吧。我吃不了这么腻的东西。”

  “吃点带油水儿的吧你。”黎建鸣坐到他对面,一盒盒往外拿,“瘦得跟他妈掏耳勺似的。”

  “瘦点也不坏。别扭了一年,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黎英睿靠在沙发上,拄着脸看他,“不恨哥了?”

  黎建鸣掏筷子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皮道:“对象黄了,赖我自己没能耐,留不住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不接我电话?”

  “行了,别念叨了。”黎建鸣把筷子放他跟前,“塞饭。”

  黎英睿拿起筷子,刚想夹,又实在提不起胃口。

  羊排焖面,梅菜扣肉,酸菜排骨,红烧杏鲍菇,韭菜盒子。

  没一个他爱吃的。

  他口味清淡,喜欢吃些精致的蒸菜。什么松茸滑土鸡、虫草蒸乳鸽、瑶柱冬瓜、小黄鱼混沌...这些东西挑食材还费事,一般家政也不会。以往黎英睿不是馋人,不爱吃也能对付。但跟肖磊处了大半年,他已经被惯出了‘口腹之欲’。

  肖磊不是手巧的人,但架不住认真。要说跟人家的菜谱做,那就跟复印机似的:不多余一点,也不妥协一点。别说食材种类和调料的用量,就连火苗的大小都反复比对。还有自己交代的工作也是,全都一条条记本子上。能给你做到100,就绝不在80交差。

  黎英睿向来欣赏有工匠精神的人,肖磊这一根筋的劲头,当真让他喜欢极了。

  “吃饭啊,你笑啥玩意。”黎建鸣打断他的回忆,往他的米饭上夹了块大肉。

  “别给我夹,吃你的。”

  “那你倒是吃啊。一天到晚竟输出,也不输入。”黎建鸣挥了下筷子,“等我大侄女从仓里出来,该找不着他爹了。到处这么一撒么(看),啊,原来那墙面趴的是自己爹啊,还寻思顺窗户缝钻进来的刀螂呢(螳螂)。”

  黎英睿笑了笑,端起饭盒勉强叨了两口:“你说得对。瑶瑶出仓以后还需要照顾,我不能太憔悴。”

  刚吃了没两口,手机上蹦出一条消息:“请于下午三点来医院等许教授,有事商量。”

  黎英睿心里咯噔一声,放下筷子回复:“有什么突发状况?”

  “您先来,事情下午再说。”

  这回黎英睿彻底吃不下了,握着手机发呆。

  黎建鸣注意到他表情不对,也不吃了:“咋了?”

  “护士让我下午三点去趟医院。”黎英睿捂着心口,呼吸急促起来,“不肯说是什么事。”

  “不能是大事。”黎建鸣安慰道,“大事肯定着急,不能让你下午说。”

  “我怕是供者反悔。”黎英睿别开脸打了两个喷嚏。顾不上擦擦,就哆哆嗦嗦地从提包里摸药。

  黎建鸣见他要犯病,赶紧扔了饭盒迈过来给他找:“你先别自个儿吓自个儿!说不定就是签个啥同意书。”

  黎英睿不说话,只是拿药的手抖个不停。抖得太厉害,胳膊肘榔头一样怼着肋骨条,疼得他汗都淌下来了。

  不怪他害怕。悔捐这事很常见,概率高达20%。而一旦供者临阵反悔,对患者的打击是致命的——进入移植仓内清髓,就意味着移植手术不能回头。

  黎思瑶已经进仓六天,在大剂量化疗药物的作用下,造血干细胞已被完全摧毁。免疫力几乎为零,如果后续没有合适的新细胞补充,就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通常有两个备案。一是选择直系亲属的半相合骨髓,二是输回自身造血干细胞的备份。但不管哪一种,存活几率都会大幅度下降。半相合骨髓,移植成功率只有50%。这个概率,还不是痊愈的概率,而是活着出仓的概率。至于后续会怎样,那只有老天知道。而输回自身造血干细胞,只适用于病情平缓的患者。如此大剂量的化疗,一年最多能承受一次。黎思瑶的病来得急还高危,再等一年...黎英睿躺在沙发上,双手盖住脸。大口喘息着,瑟缩着,恐惧着,在崩塌边缘摇摇欲坠。

  忽地,脑子里晃过隔壁病房的小胖。比黎思瑶大三岁的男孩儿,一直找不到合适配型。无奈之下强行移植了母亲的骨髓,最终还是没挺过排异反应。痛苦煎熬两个月后,挣扎着死在一个雨天。

  临死前嘴里还在喊着:‘背好疼。妈,我背好疼’。他妈妈跪在地上扒着床沿嚎哭,那哭声惊天动地,像是从动脉喷溅出的血。一股一股,泼泼洒洒,现在还在他耳边震荡着。

  好怕。怕极了。他真怕自己的孩子也...!

  黎英睿侧过身子,把脸埋进沙发扶手和靠背的夹角里,一抽一抽地喘。他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上苍的怜悯,却没想到,这竟是命运更残苛的玩笑。

  他那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为什么就护不住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把她抚养成人呢?

  苦难。没完没了的苦难。他的,周围的,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的苦难,多到整个地球都浸着眼泪!

  受不住了。他要受不住了,痛苦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死去。可老天哪管你能不能承受,受不住也得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下午三点,飘起了雨。秋季的雨渗骨头,连病房里都跟着雨淋淋、腥哄哄的。

  “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护士王箫手指搅着电话线,鼻尖沁出了汗,“求您那边再做做工作,救救孩子吧!”

  “连续几天做工作到半夜,都没有效果。供者父母情绪非常激动,甚至把小伙子锁屋里不让出来。说再敢打他儿子主意,就来血站拉横幅,告我们逼捐。”

  “可我这边孩子已经进仓清髓,没有后路可退...”

  “哎。这回是真的没办法了。公益事业捐赠法里也规定了,捐献者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后悔,哪怕患者上了手术台,我们也只能接受。”

  王箫放下话筒,缓缓地站起身。拉开门,对隔间外等候的两人摇头。

  “还是不行。骨髓库说尽力了。”

  黎英睿堆缩在小圆凳上,瞳孔浑浊得像两颗布满划痕的玻璃弹珠。

  “对方...有没有说为什么?”

  “出于捐献者身份保密原则,这个不能跟你说。”

  “我大概也猜得到。”黎英睿低下头,用颤抖的手不停地往后拢头发,“高配、体检的时候不说,到这个节骨眼上悔捐,多半是家里人不同意。”

  王箫没吱声,默认了。

  “都为人父母的,理解...哎!!”黎英睿深叹一声,忽然从凳子上滑下来,蹲着背过身去。趴伏在凳面上,抽噎着摆手,“...我理解...理解...”

  许教授叹了口气,弯腰拍他后背:“你先别绝望。已经让骨髓库开启应急预案处理,寻找第二个可供者。血库那边也在找有没有合适的脐带血。”

  “我怕等不起了...”黎英睿像是踩在了雨里,鞋面泥泞一片,“如果半相合移植,成功的概率是不是...只有50%?”

  “目前的技术已经进步了,成功率有65%。但不建议你做,因为半相合移植和骨髓库移植不一样。骨髓库捐献是外周血,半相合得抽骨髓液。你这个肾炎处于进展期,抽骨髓很可能导致病情加重。”

  黎英睿没说话,从兜里掏出纸巾擦脸。擦得一包都用没了,这才重新坐到位置上。拄着膝盖,强撑冷静地说道:“别考虑我,先考虑孩子。如果手术前没有合适的供者,半相合是不是比输回自身血成功概率大些?”

  许教授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先别着急牺牲自己。还没到那一步。”

  黎英睿没说话,向后仰着白惨惨的脸,斜眼看外面的天。

  雨下得越发激烈,忒啦啦地砸在窗上。密得像一柄锋利的白瓷刀,一下一下,凌迟着人间。

  【作者有话说】

  我昨儿都没敢回评来着...这里交代一下公主的病嗷。

  IgA是一种抗体,主要参与粘膜免疫。公主有哮喘,犯病会导致上呼吸道感染。

  IgA与入侵的病原结合,形成一种复合体。随着血液循环到肾脏,沉积下来诱发免疫反应,就是IgA肾炎。

  所以大概的推测,是五年前和前妻吵架那回得了这个病。缓慢进展了三年,2015年出现血尿才被发现。

  发现时是三级,还可以控制。但2016折腾惨了,排气手术,失温,哮喘犯病,工作压力,都加剧了病情进展。

  2017年夏天,也就是磊子和老野猪寄个那时候,他又去医院查了一次,发现进展到四期末。五期就尿毒症了,所以他悲春伤秋地甩了磊子。

  ◇ 第86章

  这阴郁的雨,从九月下到了十月。尽管各方面都进行了努力,但奇迹没有再度出现。经过反复评估,医院决定为黎思瑶进行亲缘半相合移植。

  10月1号,医生开始为黎英睿储存自体血。

  10月5号,黎英睿开始接受动员剂注射。这是种刺激造血的药物,一般来讲对供者是安全的。但黎英睿天生体质敏感,只要能过敏的东西,他基本都没跑。这药打进他身体里,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骨痛,头痛,呕吐,乏力,难受得像是场重感冒。但他硬是挺着、瞒着、忍着,生怕医院不给他做。

  早晚各一针,足足打了十针。终于在10月10号的早晨9点30分,他走进了骨髓移植仓的采髓间。

  白色树脂板墙面,床边一扇明亮的大窗户。墙脚放着蓝色的氧气泵,采集台上摆着针管、血袋、剪刀、穿刺器...像琳琅满目的刑具。

  床边站着三个医护,都穿着墨绿的手术服。绑着无纺布的帽子和口罩,从头到脚捂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失去了个人特征,变成了一个个符号。可敬,却也可怕。

  黎英睿脱掉睡衣,裸着上身趴到采集床上。护士微微拉下他的睡裤,在他后背盖上墨绿的无菌铺巾,只露出一块巴掌大的腰窝。

  医生戴上一次性手套,从护士手里接过穿刺器。临下针前,又嘱咐了一遍:“出现强烈不适,一定要说。”

  “扎吧。”

  甫一下针,黎英睿就喷出声痛哼,连忙把脸砸进枕面。后脖颈和耳朵像是被开水烫了,通红。

  “局麻效果有限,是不是很疼?”

  疼。那穿刺器像红酒的瓶起子,螺旋着往骨头里扎。

  怎么可能不疼。但更疼的是这颗心——原来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

  他紧紧攥着枕头角,十个指关节尖锐地支棱着,好似要穿破那层薄皮。

  “能忍。抽吧。”

  骨髓的采集量通常依据受捐者体重而定,粗略估计是20毫升/公斤。万幸黎思瑶还是小孩,需求量不大,有个六七百就够了——这也是医生同意黎英睿采髓的主要原因。

  虽说如此,骨穿针每扎一下,只能采集到十几毫升的骨髓血。一个小时过去,医生在黎英睿的尾椎上方扎了41针,还没有集齐所需血量。

  针管太多,多到采集台都摆不下,只能临时放在黎英睿的后背和大腿上。

  进针时的胀痛,抽取时的酸痛。黎英睿痛得满头大汗,失血又让他浑身麻冷。他觉得自己像被风卷起来的塑料袋,眩晕和恶心一波接一波地袭来。

  他死死埋在枕头里,一声都不肯吭,甚至连呼吸的深浅都极力控制着。

  他怕表现出痛,医生就少抽。自己血质不好,万一提取出的干细胞不够,孩子就彻底没救了。

  在下第42针的时候,他终究没抗住。头猛地一偏,大吐起来。吐得太厉害,甚至还从鼻腔里喷出来,眼泪也跟着哗哗流。那张瘦削惨白的脸,模糊得像可乐杯底残留的冰块。

  护士赶紧拿纸过来给擦,医生拔出针头:“颅压高了,血输回去。”

  “别输回来!”黎英睿急得直往后仰头,涕泪横流地逞强,“我没事!”

  “不是输骨髓血,是输前几天抽的自备血。”医生查看了一下挂着的血袋,“还能再坚持吗?”

  黎英睿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把脸重新埋进枕头:“抽。多抽点。”

  一边输血一边采髓,总共扎了51针,这才结束了采集。

  黎英睿软绵绵地趴在床上,扭头看输液架上挂的血袋。满满四大袋——那是从他骨头里抽出来的,生命的种子。

  他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累而踏实,就像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母亲。

  第二天上午,医生又从黎英睿身上采集了200毫升外周血,处理后和骨髓血一并输入黎思瑶的体内。

  黎英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想着如果挺得过这一关,他就和闺女一起好好活。如果挺不过,他们早晚也会重新在另一个世界团聚。左右都是团聚,没什么好怕了。

  但这一次,奇迹却降临了。

  尽管黎英睿是Rh阳性AB型血,黎思瑶是Rh阳性A型血,父女俩还是半相合。但父亲的造血干细胞,在女儿体内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移植+5天,中性粒细胞植活。移植+8天,血小板植活。移植+10天,供者嵌合率100%,血象恢复正常。虽然中间出现发热,但很快就被控制住,仅仅两周就出了仓。转入普通病房观察了两周,没有任何强烈的排异反应。

  别说什么皮排肠排,就连口腔溃疡都没有。

  也许爱就是最大的奇迹。黎思瑶精神头一天好过一天,整层病房就她最能吵吵。虽说移植后的恢复期才是真正的试炼场,但手术的成功到底让黎英睿见着了希望,连带着对自己的状况都乐观了起来。

  黎思瑶出院那天,D城飘起了第一场雪。

  她执意要穿艾莎公主的裙子。黎英睿给她戴了个假发帽,又在帽子上别了一枚闪闪发亮的皇冠徽章。披上雪白厚实的貂皮大衣,抱着走出了医院楼。

  黎思瑶趴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肩膀。在漫天碎雪里,睁着一双毛茸茸的棕眼睛看他:“爸爸。”

  “嗯?”

  “我是艾莎公主,这雪是我的魔法。”

  黎英睿抱得有些吃力,抬起手臂把她往上托了一托:“爸爸知道。”

  黎思瑶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搂得死死的。在他耳边小声地道:“爸爸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我把爸爸的头发,也变成雪了。”

  黎英睿的脚步顿住了。冰凉的雪片飘进眼睛,带着涕泪的酸楚。怀里的温度,真实得恍惚。

  他仰起脸,看着漫天飞灰般的雪。洋洋洒洒,恢弘灿烂。让他想到美丽的春天,胸中弥漫出一阵悲哀的幸福。

  “那就劳烦艾莎公主再施展一次魔法,把我的头发变回去吧。”

  “好勒!”黎思瑶直起身子,煞有介事地在他头上施法。两个小手画着圈地倒腾,“累迪——够!!(Ready——GO!)”

  黎英睿哈哈地笑起来:“WOW,That’s amazing!变好了吗?”

  “艾莎公主累了,”黎思瑶煞有介事地说道,“魔法要延迟几天,才能有用。肖磊说了,火急烙不好饼。”

  “哦?肖磊还说过这么哲学的话?”

  “嗯,说过。”黎思瑶掰着手指数,“还说过,糠能咽,气不能咽。苦能吃,屎不能吃。”

  老赵拉开后座车门,黎英睿弯腰把她放到后座上:“这话倒像他说的。”

  “那肖磊什么时候回来呀?”黎思瑶蹬踢着椅子背,“我想他了。”

  黎英睿也坐进来,从兜里掏着震动的手机:“爸爸也想。”

  话音未落,他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僵住了脸——‘小狗’邀请您进行视频通话。

  【作者有话说】

  磊子要回来了!

  第二刀《舐犊情深》砍完。开始第三刀《圣诞告别》PS:关于血型的设定公主Rh阳性AB,小公主Rh阳性A。

  至于磊子,毋庸置疑的O型血。

  ◇ 第87章

  还不等黎英睿反应,黎思瑶就凑了上来。看到那个熟悉的手表头像,尖叫着抢过手机划了接听。

  “肖磊!!肖磊!!!”

  信号不太好,卡了好几秒才接上。肖磊看到她,习惯性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露出满嘴白牙憨笑:“闺女儿。”

  “你去哪儿了呀!你咋才,才来电话。”

  “搁非洲上班儿呢。”肖磊凑近镜头看了看,“哎你是不是胖了。嘴巴子都大了。”

  “我不是胖,”黎思瑶摘掉帽子,“我是生病啦!你还说我,你都黑不溜秋了...”

  “啥病?!咋还剃头了?”肖磊打断她,急切地连问,“你搁哪儿呢?你爸呢?”

  “白血病。现在好啦。”黎思瑶把镜头往黎英睿这边一转,“爸爸搁我边儿上呢。”

  黎英睿没来得及闪躲,和画面上的肖磊看了个正着。两人呆愣愣地对视了几秒,黎思瑶又把手机对回自己,“肖磊,我想吃锅包又。”一阵沉默。

  “你手机别冲着灯呀,贼晃眼睛。”

  “...把手机...给你爸。”

  “我听得见,就这么说吧。”黎英睿道,“瑶瑶想你了,你给她多看几眼。”

  肖磊不说话,也不肯把镜头调回来。

  “喂--喂---肖磊!你啥时候回来呀!”

  “一...一月...底...”

  “你是在哭鼻子吗?”黎思瑶咯咯地笑起来,“完蛋!啥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你竟瞎吹牛,yu!”

  肖磊仍不说话,镜头里的灯泡剧烈震荡着。

  黎英睿拿过手机切断外放,举起来贴到耳边。清了清嗓子:“小磊。”

  “你头发...咋白了...”

  “最近瑶瑶身体不好,跟着上了点火。”

  肖磊的声音远了些,间杂着哽咽:“我任务...结束了...发了...十万奖金...”

  “哦?”黎英睿欣慰地笑道,“小狗有钱了。想怎么花?”

  “订餐厅...买戒指...跟你求婚。”

  黎英睿的笑缓缓僵在了嘴角上。

  肖磊揩了声鼻涕,声音清楚了些:“我给你的语音,你听了没。”

  “嗯。听了。”

  “你到底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本来不打算和你走下去,但现下我...”黎英睿偏头去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话里带上了可怜的颤音,“有点想你。”----次日晚上十点。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D城国际机场,外面温度零下18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

  肖磊弯腰从脚底下抽出背包,扭头望向舷窗外。机场大楼蒙着一层积雪,雾沉沉的跑道镶嵌着蓝蓝绿绿的小地灯。远处是一排高高的路灯,在夜空里画着的橘色的大十字星。

  舱门一开,肖磊把包抡上肩膀,素质归零地往外挤。哐当哐当跑出登机桥,在自助入关口刷了护照。海关的安检还没等问上两句,他已经没影儿了。因为没有托运行李,他五分钟就冲出了机场。计程车还没挺稳当,他门都关上了:“银泰大厦,开快点。”

  “小伙哪儿回来的?”司机好奇地从后视镜打量他,“咋就穿个半袖。”

  “非洲。”肖磊脱掉皱巴巴的短袖,从背包里掏出一件崭新的加绒卫衣。

  “D城有到非洲的航班?”

  “转机。”

  “哦!这得坐多前儿?”

  肖磊抽了几张湿巾擦膀子:“一天一宿。”他擦完膀子,又使劲蹭了两下咯吱窝。抬起胳膊闻了闻,没味儿了才换上新衣服。换完上衣又开始换裤子,擦脚丫子,换袜子,换鞋...

  “那你搁非洲是干啥的啊?我听说那帮跟着去非洲包工程的,一个月都能开...”司机本来还想多聊几句,但在肖磊脱鞋后噤了声,默默地给窗户开了个缝。

  柑橘果香的湿巾混合鞋壳子的酸豆腐味,不比谁吐车里了好闻。

  可能是天生汗腺发达,也可能是喝水量大,反正肖磊汗特多,特别是心理波动大的时候。黎英睿要勾他一眼,他指纹解锁都得先在裤兜上抹一把。亲热起来更严重,那简直就是一大尊钟乳石。黎英睿鼻子灵,完事儿马上催洗澡,嫌他搁身边儿‘发酵’。

  肖磊把用过的湿巾装进塑料袋,和脏衣服一并塞进背包。付钱下车,噔噔地往楼里跑。银泰大厦办公层有门禁,23点以后就关闸机。硬闯会触发警报,处理起来麻烦得紧。

  他踩着10点50跨出电梯门,一下子猛住了。门口的接待处不是熟悉的绿植,而是一大面星空背景墙。上面挂着四个玻璃艺术字:鸿联传媒。

  肖磊回头看了一眼楼层。23楼。

  难道记岔了?他把背包扔地上,蹲着一顿翻。找到记事本,从首页背后的夹层里抽出黎英睿的名片。公司地址清清楚楚地印着:银泰大厦23F。

  他把地上那堆破烂一股脑塞回包,掏手机给黎英睿打电话。

  拨了两回,足足响了十来声才接通。

  “你在哪儿。”肖磊劈头问道。

  黎英睿的声音黏糊糊地发哑:“公司。”

  “我也到公司了。”肖磊又回头看了眼楼层,“不是,公司呢?”

  黎英睿的语气难掩慌乱:“你不是一月底回来?!”

  “我要见你。你在哪儿。”

  “你先回家去,过后我再联系你。”

  “你到底在哪儿?!”肖磊拎起包甩肩膀上,拿脚卡着电梯门,“见不着你,我不回家。”

  “大半夜见什么,回家去!”

  “你不见我,我就光腚上九天大桥跑去。谁拍我,我特么就喊,黎英睿不要我了!”

  黎英睿低低地笑了,间夹着轻声的咳嗽。

  “市医院后有个润达写字楼,公司搬到这边的五楼了。”

  肖磊心里咯噔一声——谁好人把公司开医院旁边?

  “我现在过去!”

  冲出银泰大厦,他连等网约车的耐心都没。拎过一个共享单车,风火轮一样往市医院蹬。

  D城的夜晚,因不缺晚归人而繁华。九天大桥霓虹璀璨,桥面车如长龙。灯杆夹着发光的广告牌,看不清文字,只剩一块块晃眼的白。路口的红绿灯来回交替,像明明灭灭的人生。

  肖磊顶着寒风,等了一个又一个红灯,蹬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空气寒丝丝的,像是飘着无数根小钢针。路上的残雪已被碾成了灰黑滑塌的冰汤子,又被自行车轮切成两道长直的垄。

  街道逐渐变得窄了,头上的天也不再开阔。昏黄的灯光雾蒙蒙地罩着,看什么都隔着一层牛皮蜡纸。在拐过又一个相似的路口,蜡纸后蓦地出现一个人影。

  穿着驼色双排扣的羊绒大衣,系着米白流苏围巾。双手插兜,低头靠在路灯杆上。花白的发丝在寒风里波动,似一阵阵悲哀寂寥的叹息。

  肖磊瞬间起了一层汗。头皮微微发麻,好似感受得到每一根毛发。哐当!!

  他从车上跳下来,以前所未有速度跑了过去。耳边的风声像是涨潮,呼呼得堆起来,在抱紧黎英睿那一刻,又哗啦一声尽数落下。

  黎英睿被他撞得连连后退,滑着趔趄。两人踉踉跄跄地栽歪好几步,还是没站住,双双倒进了绿化带的花坛里。

  花坛里的积雪被溅得飞起沫子,洋洋洒洒,尽数落在滚烫的脸颊上。肖磊捞着黎英睿的后脑勺,定定注视了他一会儿。带着一大片遮天蔽日的阴影,缓缓罩下来。

  时隔半年的重逢,两人谁也没说话。交叠在寒夜的积雪中,沉默又火热地交织着唇舌。

  【作者有话说】

  磊子回来了!这第二刀把我的跟读都砍没一半,我好害怕,都不敢砍了...(听我放屁,还是会砍的)

  不过距离第三刀还有些时候,可以暂时放心。

  ◇ 第88章

  肖磊坐在沙发上,转着脖颈打量。

  他苦惯了,这环境要放他自己身上,称得上不错。但要是放黎英睿身上,他简直心疼——冰凉的瓷砖地,陈旧的泡沫顶,漏风的铝合金窗框。屋里就一趟暖气片,又点着呼呼的加湿器,冷得连外套都脱不下。环境老还在其次,主要是噪音:外边过车的喇叭,路人醉汉的喊叫,楼上冲厕所的水声,一阵接一阵地不消停。黎英睿喜静,这地儿呆得指定闹心。

  “银泰那边儿不给租了?”

  “我精简了下公司体量,现在就五十来人,用不上那么大的。”黎英睿泡了壶热茶放到茶几上,“怎么又穿这么少,我不是给你买了羽绒服?”

  “走得着急,没空找。”肖磊拉住黎英睿的手,拿拇指刮他手背,“咋瘦成这样。”

  “是不是老不少?”黎英睿就着力道坐到他身边,苦笑着往后拢了把头发,“一个来月没敢照镜子。本来打算这几天找时间把头发焗了,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

  “等回家我给你焗。你这属于压力白头,能养回来。”肖磊摩挲着黎英睿的手,手心手背来回翻着看,“再给你配点中药,搓搓头皮。”

  “怎么这就回来了?你任期不是到一月底?”

  这话一出,肖磊打蔫儿了。靠北,他跑回来还没请假,算的旷工。转机当口被主管骂得狗血喷头,扣了一万来块绩效。

  “我...请几天假。”

  “你要回国,还是走正常手续。”黎英睿看他心虚,换上严肃的口吻道,“管理层的工作都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样无故旷工,是给别人添麻烦。作为组织里的一员,能力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责任感。”

  肖磊搓了两把脑壳,没甚诚意地嗯了几声。等他说完马上转移话题:“哎,闺女儿呢?”

  “放她姑家了。”

  “咋又放她姑家?她不乐意搁她姑家呆着,嫌表弟欠儿登。”

  “她看谁都欠儿登。打算晚上接回来的,”黎英睿抽回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这不睡着了,你给我打电话才醒。”

  肖磊伸手掰过他下巴颏,强势地质问:“你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黎英睿轻摁下他的手,端起茶杯吹了吹:“喝完茶就回家吧。这儿没有休息室,睡不下你。”

  “那你呢?”

  “我过会儿也回家。”

  “放屁!”肖磊指着书架上放的洗漱用品,“牙刷都在那儿戳着你糊弄鬼呢!”

  “开回家要四十分钟,在这能多休息会儿,没什么不好。”

  “黎英睿!”肖磊一把薅住黎英睿的衣领,抻到自己脸跟前,“你就这么祸祸自己是吧?我才走了四个月,你就把自己造成这个鬼样!我要再晚回来两天,是不是就得去坟地挖你了?!”

  “鬼样。呵。”黎英睿凄清地笑了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跟你走下去?”

  肖磊不说话,只是红着眉毛瞪他。

  “我马上就34了。这个岁数,这个病,往后的日子注定会一天比一天鬼样。”黎英睿微微后仰着头,闭上了眼睛,“和你相遇的时候,是我人生中最盛的时候。咱们就停在那儿吧,别往前走了,都别往前走了。”

  “我赶回来听你扯这些犊子!”肖磊猛推了一把黎英睿的肩膀,把他压到沙发上。抓着他的手腕扣到头顶,咬牙切齿道:“你在怕什么。我说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我嫌你老还是嫌你病?踏马你凭啥把我想那么孬!”肖磊把脸埋进沙发的扶手空隙里,“你为什么...就不肯把我当个老爷们儿...我不是就想上你...我还想罩你...保护你...我想站在你前边儿挡着...你看不上我,我学,我都学到,学到塞恩抠赛恩(sin cos)...我天天三点半爬起来学...凭啥你说不走就不走...啥都得你说了算,那搞对象不俩人的事儿吗?凭啥就得都你说了算!!”说着说着,他忽然发起狠来,照着黎英睿侧脖颈咬了一大口。左手扳起他的一条褪,右手虎口控住他脖子,龇牙咧嘴地无能狂怒:“我现在真恨不得竿死你!!小嘴成天叭叭叭叭的,他妈全都是假的,就窖床是真的!!”

  肖磊下颚抽动着耍狠,眼神却很是懦弱可怜。自尊和爱意,撕扯着他那颗单纯执拗的心,不知所措、却又无能为力。

  像被主人遗弃的恶犬。逞着能后退,狂吠着下跪,呲着牙流泪。

  黎英睿被他这么一掰,浑身都绷紧了。但没生气也没闪躲,只是难堪地盖住脸悲叹:“你想做就做吧。做到解气。”

  肖磊看他那活不起的死出,气得又要咬他。可临下嘴却猛地哭了出来。嘬吮着那块被咬红的地方,扇着湿漉漉的睫毛委屈:“你根本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知道。”黎英睿拍着他的后背,“我不是质疑你的真心,我只是怕自己变得悲惨。”

  “我害你悲惨了?”

  “我活了33年,鲜少顾影自怜。可唯独跟你,我时常觉得悲哀。”黎英睿睁开朦胧的眼睛,不聚焦地看着棚顶,“总想着,要没得这个病,要不是个同性恋,要那天没答应你...想得多了,就没办法再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总之你让我变得脆弱,而我不想变得脆弱。”

  “啥玩意儿,我听不懂!”肖磊手掌垫着他后脑勺托起来,“你这不还活着呢吗。有病咱就治,我陪你治,我伺候你。你少上点班,少生点气。咱俩好好过,有几天过几天,要等真不行那天...”

  还不等黎英睿难受,肖磊就把自己给难受完了,嘴咧得能镶进去个茄子:“你就不能加把劲...再加把劲...”

  “又不是生孩子,什么加把劲。”黎英睿看他这幅傻样,没绷住笑了。推着他的胸口道:“先起来,你身上一股...柠檬臭豆腐味儿,熏得我犯恶心。”

  这话一出,肖磊唰地红了脸,滚起来抻开领子使劲闻:“我闻着还行。”

  “你那鼻子都被鼻涕堵死了,现在扎酸菜缸里都闻着还行。”黎英睿好像是真被熏迷糊了,坐起来撑着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要不肯走,就送我回家吧。正好我现在累了,开不动车。”

  肖磊从桌上抽了几张纸,使劲擤了声鼻涕。往垃圾桶一撇,上来搂着黎英睿的膝窝横抱起来。

  走两了步,忽然觉得飘轻。心里一酸脱了力,把黎英睿放回沙发,又是伏在他膝盖吭哧着淌鼻涕。

  “...你怎么...变这么轻...”

  “你那是什么抱法。”黎英睿拿起沙发背上的围巾系上,“你不嫌臊得慌,我还要脸。”

  “又不是...没抱过。”

  “没有。就在镇江让你背过一回。唔,你是说犯病那回?”

  “去年四月份,你跟一个秃子喝酒来着,叫什么广。”肖磊把脸往上移了移,埋到黎英睿西裤的拉链上,“你喝多了,要回公司。我从停车场给你抱上去的,就这么抱的。”

  “去年四月份...”黎英睿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这事我没印象了。但我记得那时候你顶看不上我,天天上班拉个脸。”

  “我没看不上你。”肖磊仰起脸看他,“我一直都想跟你好好处,是你总埋汰我。”

  “你那样可不像要跟我好好处。”黎英睿板起脸,学着他的口气道,“我老板是丁总,你只是任务。”

  肖磊窘地笑了下:“艹,你还翻上旧账了。你说我的比这难听多了。什么四六不懂,干不了滚,寒酸东西,脑子不利索...”

  还不等肖磊数完,黎英睿俩手一拍,啪一声夹住他的嘴巴子:“记仇小狗。”

  肖磊被他夹地嘟起嘴,又丑又可爱。黑黢黢的脸上,像是开了朵小小的郁金香。

  黎英睿捧着他的脸,目光温柔地打量半晌,松开手站起身。背对着他走到窗前,手指撑开百叶窗的缝隙往外看。

  玻璃像块漆黑的石板,映着他枯槁疲惫的双眼。

  “都忘了吧。小狗。好的不好的,都忘了吧。咱们彼此放手,别再往前...”

  话音未落,肖磊猛地从后锁住他的脖子。勾着一路倒退,最后把他摁倒在沙发上。

  “忘了?!”肖磊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怒得像匹杀红眼的狼。扯开他的羊绒大衣,三两下拽散他的库要,“行!忘!我先看黎总你忘没忘!”

  【作者有话说】

  磊子在拉各斯打了四个月群架,回来继续拿黎总练摔跤(狗头)

  公主啊,人家旷工扣绩效回来看你,是想听你撒娇的,不是听你在这儿唱分手快乐。

  狗是好狗,也是猛狗,上那个劲儿你拉不住。心里不种点B树,可是要被收拾的。

  虽然我的腰子还没恢复,但我恢复申榜了。所以下周这样:一更,二休,三更,四休,五六七更。

  爱你们,mua。

  ◇ 第89章

  这下黎英睿是真怕了。

  别看他开始说得潇洒,什么做到你解气。他敢那么说是因为自信肖磊听话,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来真的!

  肖磊一手撑在沙发边,一手在他身上剥粽子。像个L形的铁栅栏,把他死死困在笼子里。黎英睿连捶带蹬地推拒:“起开!什么东西都没有,你想整死我吗!”

  肖磊拍开他的手,从他西服兜里掏出唇膏。旋出来拧折,挤碎在手心里咕叽叽地搓。

  黎英睿看得脸都白了,抬腿踹他肩膀:“不行!那个石油基的不好洗!”他抓着肖磊的小臂向上拱起,剑眉都憋成了八字眉。

  “...混账...”他落回沙发,五指张开地盖住眼睛,“你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我。”

  肖磊向旁倒脖颈,用脑袋和肩膀夹住他的脚踝:“少激我。你明知道我舍不得。”

  一大滴眼泪落进黎英睿的锁骨窝,烫得像一簇火星。他的那些个宝藏地方,肖磊背得比乘法口诀还熟。驾轻就熟地攻城掠地,没一会儿就得逞了。

  两人之间的那些炽热记忆,随着彼此的温度汹涌卷来。

  在急诊室的灯光下,在雨腥腥的小山上,在飘着浓雾的柳河旁。还有那些深情的拥吻,瓷密的纠缠,狂野的夜晚...怎么放。如何忘。除非把这颗心连根拔起!

  说来惭愧,一开始黎英睿明明是抱着训狗的玩心接近,却不想反被征服。但或许这份征服早有预兆,毕竟肖磊是第一个说要保护他并付之行动的人。

  从学生时代,到进入社会、再到成立公司,黎英睿一直都是集团的主心骨。哪怕是天大的事,好像只要交给他,就一定能解决。好像他天生就会披荆斩棘,天生就比别人多长了个心脏。

  可他能有多坚强?他也会害怕,会慌乱,会窘迫,会难过。他不是石头心,他同样渴望一份真挚的温暖,一个安稳的归属,一个可以撒娇的怀抱,甚至于一点被支配的隐秘快乐——他那点装模作样的挣扎彻底变成迎合,就像两人以往的那些亲热。

  “抱我起来…后背折得难受…”

  肖磊把他拉起来,面对面地拥入怀中,就像抱一个孩子。黎英睿搂着他的脖子,把头枕他肩膀上。

  “小英哥...别不要我...我什么...都能给你...我说真的...”

  黎英睿不答,和他错开脸来。在颠簸里眩晕,在眩晕中逃避。隔着两层血肉,他能感受得到年轻人的心脏。

  膨隆。膨隆。膨隆。

  强有力地跳动,带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

  十二点半,房间恢复了安静。

  黎英睿趴在肖磊怀里,寒战似的阵阵发抖。肖磊拿起一边的大衣给他披上,在衣服下面摸他脊椎骨。一节一节地摁,像是吹萨克斯。

  摁到后腰的时候,黎英睿闷哼一声,啪一下砸到他身上。

  “咋了?”

  黎英睿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洗澡...”

  “走,回家洗。”肖磊往上拱了下,提起自己的运动库。又给黎英睿系上大衣扣,就这么托着屁股抱起来:“门咋锁?”

  “关灯出去...自动上锁...你给我穿上裤子...”

  “别穿了,不够费事的。我开快点,二十来分钟就能洗上。”

  肖磊俩手搂着他,只能用肩膀关灯,拿膝盖顶门。

  冬天的午夜,街上已没有人影。阴润的柏油路反射着车灯光,像打碎了一大面镜子。

  黎英睿闭着眼睛靠在椅枕上,眉头紧锁,微微晃着脑袋。头发汗涔涔地贴在脑门上,张着嘴呼吸。

  肖磊看他难受的模样,心底不是滋味。他这边连个前菜都不算,那个就已经跟被上了刑似的。

  他不舍得黎英睿,可不代表他没有男人的肮脏欲望。虽然他决计不会再这么做,但每一个孤独的午夜,他总是会回味最开始在金鹿的那个晚上。他真想再释放一回心里的野兽,再听一回那浪拍沙滩的动静。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他的脑海:按黎英睿这个身体素质,自己不会年过25就要没X生活了吧?

  靠北,那也太惨了吧!没边没沿的,他忽然可怜起全天下的鳏夫寡妇来。

  午夜一点,肖磊把车停进了瑞山雅园。先把黎英睿撂客厅沙发上,自己去浴室开暖风放热水。等放好回来,黎英睿已经睡死了。鼻子不太通气,打着嘶嘶的小呼噜。肖磊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给他洗了,省着他明早醒来发脾气。

  他把黎英睿放进温水里,拨了拨头发。外面一层还是黑的,但两鬓的发根全白了。瘦得支支棱棱,肋骨胯骨都高耸着。那种无能为力的心酸再度涌上喉头,肖磊把脑袋扎水里浸了会儿。因为水干净,索性他睁开了眼睛。像是戴上了高度近视的眼镜,眼前的一切都是糊的。在模糊中他看到一片诡异的淡褐色。猛地从水里拔出脑袋,拎起黎英睿的脚踝查看——那的确是一片淤青。

  刚才掐的?他也没用劲儿啊。正合计着,又在膝盖上又发现了第二片,大腿上的第三片...这回肖磊慌了,吓得心脏直突突。他想起刚才在办公室摁后腰那一茬,架着黎英睿的咯吱窝,面对面搂进怀里。扯下他的衬衫,从肩膀看下去。

  全是血点和淤痕,犹如顺着脊梁骨开了一大束薰衣草。

  像是被锤子抡了脑袋。肖磊方才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在这一刻唰地全没了。

  大抵人都是得寸进尺的动物。拥有的越少,越懂得知足。只要苦尽了,后边儿不用甜也觉得甜。

  肖磊想,只要黎英睿能活着,别说他妈的没X生活,哪怕要他给伺候一辈子,他都感谢老天爷。

  他拥着黎英睿飘轻的身子,摊平自己的双手看。粗糙宽厚的手,展开后掌心上呈出两个凹吭。算命的说他这是聚财手,能盛得住矜贵东西。原来他不信,现在却拼了命地要信。

  左手腕上戴着黎英睿送的手表,手表上缠着郭亮给他的念珠。他怕表碰碎了,拿这开过光的东西护着。

  他定定看着那串念珠,用目光在每一颗珠子上都写下‘佛祖保佑’。

  如果这世上有神佛。如果神佛愿意施舍点怜悯给凡人。

  那就把这一切该承受的不幸都换给我,让黎英睿活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没写啥,又给我锁了。改了改,又消失了三百字(手动再见)

  不要学磊子,唇膏属于石油基,会腐蚀涛子,也不好洗。

  公主:那些狂野的夜晚。

  磊子:那些隐忍的夜晚。

  这,大概就叫代沟吧(抽烟)PS 题外话我觉得女王都是受。他们白天支配别人习惯了,晚上就有点渴望被人支配。

  所以磊子拿公主练散打,公主...也挺乐在其中的(只不过他不承认)。

  ◇ 第90章

  黎英睿这一觉睡得相当沉,直到早上九点半才醒。他撑着胳膊肘起身,久违地有种睡醒了的清爽感——这几个月他天天起床就跟被揍了一样。

  房间里拉着窗帘,墙角的超音波加湿器冒着蒸汽,床头放着保温瓶和玻璃杯。楼下隐约传来排油烟机的呼呼声,放东西的叮当声。

  其实哪怕肖磊不弄出动静来,黎英睿都知道他没走。这小子阳气旺得像个貔大虎,只要搁他边上一躺,保证一宿到天亮。哪怕你瞅不见他,但只要他在这房子里一呆,屋里热乎得就像住了五六口人。

  黎英睿掀开被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温白开。端着水杯走到窗边,唰一下拉开窗帘。

  是个坦荡荡的大晴天。阳光灿烂,天高云远。他回头看了眼墙上的万年历挂钟。

  2017年11月22日,小雪。

  俗话说‘小雪晴天,雨至年边’。小雪这一天晴朗,那么后面的日子大概率就会连雨加雪,一直持续到开春。

  他喝了温水,拎起睡袍罩上。没着急下楼,先去了洗手间。想着好不容易今天有点精神头,把自己好好拾掇一下。头发焗了脸敷了,指甲好好修剪。要不身子总这么病恹着,心也支棱不起来。

  拿冰水洗了脸,抽了两张纸巾擦拭。抬头看向镜子的瞬间,他一下子猛住了。

  镜子里出现了肖磊的身影,站在门口和他对视:“有没有哪儿难受。”

  “头发是你给焗的?”

  “看你买了焗油膏,顺手整了。”

  “用发帽蒸了吗?”

  “蒸了。我上网查的咋焗。”肖磊走过来,把下巴颏撂到他肩膀上,“过会儿把闺女接回来,中午上我家吃吧。”

  黎英睿扔掉纸巾,抽出牙刷和漱口水。没说话,甚至不敢看肖磊的眼睛。

  那小动物般的黑眼珠,明亮得像镀了层抛光膜。瞅一眼下丘脑就分泌催产素,什么硬话都说不出。

  “头发焗了,脸敷了,牙刷了,胡子剃了,指甲剪了,皮鼓也洗干净了,抹了马应龙和芦荟胶。我整了点豆腐脑。”肖磊把手掌轻摁到他胸口,抬起眼珠看着他重复,“咱去把闺女接回来,中午上我家吃吧。”

  这股殷勤讨好求表扬的劲儿,真跟小狗一样样的。

  黎英睿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没绷住笑了:“那你去换衣服吧。我不想吃东西,给我热杯无糖豆浆。”

  肖磊听到这话脸刷一下亮了,照着黎英睿的脸蛋吧唧了一大口,噔噔噔地下楼了。热完豆浆又尥着蹶子跑回来:“用不用再给你煎个鸡蛋?”

  “不用,”黎英睿倾身到镜子前,用小指抹匀红色唇膏,“把药备上。”

  肖磊没动地方,站他后面直勾勾地看。

  深灰色的羊绒西服套装,内搭黑色高领衫。配上乌黑闪亮的头发,红润的嘴唇。好像那个无坚不摧的男神黎英睿又活回来了。

  黎英睿转动眼珠,从镜子里看过来:“多亏了你,艾莎公主的魔法生效了。”

  肖磊憨笑了下,挠着发烫的脸:“闺女儿的魔法都我教的。”

  黎英睿打开镜柜,在一堆琳琅满目的瓶子里拿出拿破仑之水。掀开西服夹克,左腰喷一下,右腰喷一下。

  “香水儿是往那儿喷的吗。”肖磊站在他后面套近乎,“我还以为照胸口喷的。”

  “喷胸口也可以,但对一般社交距离来说有些浓烈。”黎英睿转身出门,从肖磊身旁走过,“喷腰侧,走路带起来的风都是香的。”

  一股熟悉的味道飘过。清新又沉稳,征服又疏离。类似于在湿润的灌木丛里,有人用烟熏着一只菠萝。

  肖磊不懂香,但莫名觉得这个味儿跟黎英睿很配。好像黎英睿就该是这个味儿。

  他翕动着鼻孔,眼神越来越沉,嘴唇上浮出一层细汗。忽然他撑着扶栏跳到楼梯口,一把揽住黎英睿的腰。-----正午十一点半,滨江路03号。

  黎思瑶从二楼探出头,俩手夹着自己的腮帮子,嘴巴兜成了一个O。

  黎英睿指着自己的头发笑道:“看,艾莎公主的魔法生效了。”

  她哇哇哇地喊着跑下来,一头扎进亲爹怀里。抓着他的西服兜,激动地直蹦。黎英睿摸着她的短发茬,忽然有一股奇妙的感觉——怎么...像个小号的肖磊?

  这时黎思瑶从他的胳膊肘里看出去,看到了车旁站着的正版肖磊。定定地反应了一会儿,狼人变身似的尖叫起来:“肖磊!!!”

  肖磊半蹲下身张开手臂,冲她努下巴颏。她像个导弹头似的飞过去,兜住肖磊的胳膊荡秋千。俩人驾轻就熟地转了三个大圈儿,肖磊架着她咯吱窝撂到了脖颈上。

  “你这啥发型,跟我同款了?”

  黎思瑶咯咯地笑起来,抱着他的脑袋踢腿:“同款!”

  黎英睿看那俩耍得像当街卖艺,大惊失色地追过去:“不要胡闹!快放下来,太危险了!”

  肖磊看他着急,只得悻悻地把黎思瑶举下来。俩人手拉手站着,顶着一大一小两颗猕猴桃脑袋。

  “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黎英睿甩了肖磊胳膊一巴掌,厉声训道,“这么高的高度,一旦摔下来,那就不可能是轻伤!”

  “知道了。我不整了。”

  黎英睿训完大的又蹲到小的面前,给她披衣服戴帽子:“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再往别人脖子上骑。给压折了怎么办?”

  “我想吃锅包又。加黄桃的。”

  黎巧怡拎着侄女的小书包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反应了一会儿,探寻地看向黎英睿。

  黎英睿看懂了她的眼神,也没解释,淡然地接过女儿的书包。

  “哥,你那个保镖...”

  黎英睿抬手打断她:“瑶瑶这几天我先接走,后面看情况再联系。”

  回程的路上,黎思瑶异常兴奋。在后排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立,就差要手舞足蹈了。黎英睿看她久违地像个小孩儿,既开心又揪心。

  肖磊突然回国还没跟家里打招呼,冷不丁开了锁。肖莹吓得像只企鹅,顿在玄关呆头呆脑地看他。

  “瞅啥?去把你妈那屋门关上。”肖磊把钥匙扔门口鞋架上,撑开门露出身后的父女俩,“先进来,我给你俩拿拖鞋。”

  肖莹连忙跑到门口帮肖磊拿拖鞋,脆生生地问道:“瑶瑶病好啦?”

  “好啦!”黎思瑶迫不及待地踩掉棉靴,趿拉上她的专属恐龙拖鞋。倒腾着小腿飞快地跑进屋:“我前天的昨天就好了!”

  肖磊给黎英睿也摆上拖鞋:“那叫大前天。”话音刚落,他回过味儿来,“你咋知道你妹生病了?”

  “我问黎叔叔的啊。”肖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去关吕艳那屋的门。

  肖磊抬头看黎英睿:“你总来?”

  “也不算总来,一周来一回。吴嫂毕竟只是个家政,当不了家长。”黎英睿穿上拖鞋,顺手摸了一把肖磊的脑壳,“我答应过你,帮你安顿好孩子。”

  “这俩月你自己都一脑袋糟事,还往我这跑啥!”肖磊心里不得劲了,“他俩都被我训练出来了,有钱就能活的玩意儿。”

  “养猫都不能这么养,何况养孩子。”黎英睿脱掉大衣,准备去吕艳那屋打招呼。肖磊兜着他肩膀给搂回来,小声道,“那屋一股病气,别去了。心到了就行。”

  “我也一身病气,没什么好避讳的。”

  “就因为你生着病,我心里才膈应。”肖磊把他摁沙发上,端过肖莹递上来的保温壶倒水,“反正你别去了。没人挑理。跟闺女在这儿喝口茶,我去做饭。”

  【作者有话说】

  公主:香水喷腰,走路带起来的风都是香的。

  在座的女人们哪个谁能烧过他。举手我康康。

  记住了嗷。香水喷腰,唇膏竖涂,早晚敷脸,做一个精致银。

  ◇ 第91章

  吃过午饭,肖磊就打发两个小灯泡去睡午觉。把北屋的水暖炕点上,蹲在炕前给黎英睿搓脚:“你也睡一觉。休息好了再去公司。”

  黎英睿懒懒地伸着脚,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问道:“这回呆几天?”

  “半个来月吧,要不挣那俩币子儿还不够扣的。”肖磊给他套上睡觉专用的宽松绒袜,“十二月中旬走,去交接一个月,一月中旬回来。”他握着黎英睿的脚踝,递到嘴边啵唧了一大口,“然后就再也不走了。”

  黎英睿垂眸看着他的头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得有份自己的事业。不然白练了一身本事。”

  “没白练。这不给你当保镖了。”

  “这对你来说不公平。”黎英睿收回脚,钻进雪白蓬松的天鹅绒被。侧过身子贵妃躺,支着脸看肖磊,“你有你自己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你好好的。”肖磊趴在炕沿边和他脸对脸,“我是个俗人,没你那种大抱负。小时候梦想我妈病能治好。后来梦想当好兵,不让我爸操心。再后边的梦想就是把这俩孩子供出去。现在我瞅着你,梦想就是你这病能好。”

  “哦?是么?”黎英睿伸手掐他脸蛋,揶揄着口气道,“我怎么听小路说,你的梦想是全国武术大会散打夺冠,退役后当一名武警。”

  肖磊脸唰一下红了,起身坐到炕沿。背对着黎英睿局促害羞地否认:“瞎说八说!”

  黎英睿从后搂住他的腰,拇指轻搓着他的腹肌块:“这不挺好的。你本来就是习武的料子,没必要为了我拧着劲来。况且你还这么年轻。”

  肖磊不想听他掰扯这些,叭叭来叭叭去的,不过就一个意思:咱俩黄了吧。

  索性他也不听,掰开黎英睿的手臂跳下炕。薅着他衣领提溜到枕头上,扯过被子蒙住嘴:“我以前就说过,走什么路是我自己决定的事。不是你该操心的。行了,别叭叭了,赶紧睡觉。”

  黎英睿提溜着一对茶眼珠看他:“你不睡吗?”

  肖磊早上三四点就起,一般也会午睡半个钟。更别提还是搂着黎英睿睡,他特么都恨不得螺旋着插被子里。但今天他预感躺下来黎英睿还得搁耳边嗡嗡,索性拾掇完就闪了。

  刚关上门,吕艳那屋的门就开了个缝。肖莹伸出脸,鬼鬼祟祟地轻唤:“哥—”

  “不睡觉干啥?一会儿该上学去了。”

  肖莹踮着脚从吕艳那屋钻出来,又嗖一下钻进朱有路的房间,间谍似的冲他招手:“过来~这屋~”

  肖磊看着好笑,走进去带上门:“你又要打你二哥小报告?”

  “是猪肉卤告我的机密。”肖莹从兜里掏出手机,“我好心告诉你。”

  “啧,咋又玩儿你妈手机?”

  “哎你别打岔,正事儿!”肖莹严肃地像商讨国家大事,在手机上划找出一个链接,点开递给肖磊,“你看,黎叔叔的新闻。”

  肖磊接过手机扫了起来,眉心越拱越高。专业术语的地方看不明白,但他能看懂这篇报道是骂黎英睿。拉到最底下,看到黎英睿被捕的照片,眼睛都瞪成了四白眼。

  报道下面五位数的评转赞,最上面的一条热评写着:‘三个月判少了,该枪毙。’

  “放他娘的狗屁!”肖磊气得脑壳都红了,“他要被判刑了能满地溜达!”

  “你问问呢。”肖莹小声道,“猪肉卤说,黎叔叔可能真被判了刑。能查着判决书,还罚了好多钱。”

  肖磊坐到榻榻米床上,狂搓着脑壳。越搓越红,像头被标枪扎了的斗牛。呼哧带喘了半天,才堪堪平静下来。

  “你把这个链接发我。我合计合计。”他把手机还给肖莹,在裤子上抹了把手心。“瑶瑶啥前儿病的?”

  “就你走了以后。黎叔叔头一个月也没来。9月初来了一回,坐轮椅进来的,后边跟了个男的。然后九月中旬来一回,那前儿能走了,但老多白头发了。我问他咋了,他说瑶瑶生病了。”肖莹坐到肖磊旁边,黏黏糊糊地恳求道,“哥,你别走了。”

  “不走哪儿来的钱。”

  “黎叔叔不挺有钱的。”

  “肖嘎嘎!”肖磊的脸忽然变得冷峻狰狞,“人家有钱是人家的,跟咱家没关系!”

  “那黎叔叔...不是喜欢你吗?”

  “你当你哥是啥?他妈给人当小三儿的?”肖磊罕见地动了真气,训斥道,“看你岁数不大,倒要长那虚荣的坏心眼子!”

  肖莹垂下脑袋,瘪着嘴要哭。

  “你是不是拿人家钱了?”肖磊抓住她手腕,往前一扥。立着眼睛质问:“拿了多少?!”

  肖莹哇一下子哭了出来。使劲往后一抽手,噔噔地跑了出去。肖磊刚要追,她拎着个小布猴回来了。拉开猴子背后的拉链,拿出一张银行卡。

  “黎叔叔...上个月...来给的...说,说他可能以后都来不了了...这是我上高中...和大学的...学费。”她手背抹着眼睛,抽抽搭搭地辩解,“你就说我...猪肉卤...也拿了...我又没花...咋就坏心眼...你总说我...你不喜欢我...你就对瑶瑶好...呜...你是我哥哥...不是黎思瑶的...呜呜呜...”

  越哭越大,嘴角都要咧脖颈子上了。来自家长的质疑和误会总是让人分外委屈,尤其是对一个刚进青春期的孩子。

  肖磊后知后觉话重了,拉住肖莹的胳膊拽到怀里。拿手掌给她抹着眼泪,低声解释道:“你要看瑶瑶用的东西好,眼馋,你跟哥说。哥能买得起,就一定给你买。但你记住了肖嘎嘎,这世上你只能花你哥的钱。哥的钱你花了不欠债,能挺着脊梁骨做人。你看我给瑶瑶买这买那,那都她爸给的钱。我是你哥,对。但黎英睿也是她爸,不是你爸。你爸叫肖怀勇,是个老农民,不是大老板。哥不是说有好东西不给你,硬要屈你,是想你身上清落,以后长大了自在,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肖莹没答话,使劲抹着眼睛。

  “行了,别ger嘎的了。”肖磊抬起半边屁股,从兜里掏出钱夹。抽了两张红的递给她,“没钱了吱声。搁学校也是,别总瞅人家东西馋。小丫头不兴那样儿,让人瞧不起。”

  “我有钱...你上回给的...还有...九百来块...”

  肖磊把那两百块钱卷起来,直接塞到肖莹裤兜里:“拿着。周六周天跟小朋友出去玩儿啥的。”说罢抬腕看了眼表,“两点多了,洗把脸上课去。”

  等肖莹抽噎着走了,肖磊才把钱夹里剩的钞票全抽出来。还有两张银行卡取款的余额小票。

  加在一起扒拉扒拉,低骂了一句靠。

  他临走的时候,给吕艳留了张卡。打了房租生活费,还单独给俩孩子留了零花钱。朱有路中午晚上都在学校吃,给留了六千。肖莹还在上小学,又是走读,就给留了一千。最后自己兜比脸还干净,连羽绒服都黎英睿给买的。在非洲灰头土脸地卖小半年命,好不容易发了十万块奖金。擅自旷工扣一万五,回程路费一万二,回去还得一万二。这边房租三个月一交,月末还得扣两万五。

  一开始想得挺美,十万块奖金拿出五万,买戒指订餐厅,跟黎英睿拍板关系。

  男女能成家,能知会一大帮亲戚朋友,能有孩子,能言正名顺地白头偕老。

  可但俩男的不能。高兴了往一起滚,不高兴了提裤头走人。就黎英睿把他甩了,他都没地方说理去。所以当黎英睿挑明了结束的心思,肖磊真不知道咋才能把人留下。思来想去,就想出这么一个幼稚招——趁黎英睿还没把话说死,求婚。

  他妈俩男的也求,扯不了证也求,无名无分也求。哪怕只能求来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他也赌黎英睿说话算话。

  可他没想到,这十万块钱就跟跑肚窜稀似的,cua一下就出去了。别说买戒指订餐厅,过年前的生活费都得抠着花了。

  肖磊盘腿坐在床上,抠着榻榻米想事儿。正入着神,黎英睿推门进来了。

  “你说莹莹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交代磊子和公主的身高体重。

  磊子:身高188 178斤。

  公主:身高181 出场时130斤,现体重100斤。

  他是全系列唯一身高上一米八的受。原本就属于纸片人身材,现在比175的小乔还要少6斤。

  也就是说公主现在拎俩西瓜都没张晶晶沉...不过我估计他也拎不动俩西瓜。

  磊子178斤不胖嗷,肌肉猛男得这个体重。再说老二就得五斤了。(???)

  ◇ 第92章

  肖磊拿起手边的银行卡,起身插到黎英睿的前胸贴袋里:“说多少遍不要你钱。猪肉卤那个我晚上也要回来。”

  黎英睿摁着口袋里的卡,无奈苦笑:“你跟钱有仇?”

  肖磊掰着他的下巴颏儿,凑到他脸跟前咬牙:“我现在是舍不得竿你。要不就冲这俩卡,你看我能让你下来地。”说罢拦腰把他抱起来往卧室走,“再躺会儿。”

  “手有点凉。”黎英睿钻回被窝,用一种慵懒黏糊的口气嘟囔,“脚也凉。”

  肖磊就受不了他撒娇,听得心都能软成豆腐块儿。三两下踩掉裤子,也跟着翻身钻进去。够着袜子脱掉,用小腿夹住冰凉的脚。

  等他躺好了,黎英睿这才道:“我就是看你养一大家子辛苦,你总别扭个什么?”

  “嘎嘎明年就小学毕业了。”肖磊找到黎英睿的手,贴到自己肚子上捂,“我总不能让她觉着,以后找个有钱的对象,日子就能好。那她还能好好学了么,净想着咋捯饬自己了。”

  “小孩子也没你想得那么脆弱。”黎英睿手往上摸着,找了个软乎地方。手心手背来回翻着烙,“瑶瑶这一病我才发现,有时候小孩要比大人坚韧得多。再说莹莹也很懂事,你话别总那么重。”

  “你还来教训我了,我倒有事儿要先问你。”肖磊低下头,跟他额头相抵。直视着他的茶色眼珠,几乎是嘴贴嘴地问道:“这回去拉各斯,是不是你跟丁凯复说的收我手机?我跟队里其他人打听了,往常政府项目也没有收手机的。”

  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把黎英睿砸懵了。没反应出话,只是扇着眼毛看他。

  “特么除了搁床上,你就不带拿我当老爷们儿的。”肖磊撤回到自己枕头上,拿拇指狠揩黎英睿的嘴唇。末了还是觉得不解气,照着脑门弹了个小脑瓜崩,“刚才嘎嘎给我看了你内个新闻,我看时间正好是我走那天。就寻思那天你总回头瞅什么。警车一响你就回头,一响你就回头。你实话跟我说,堵老野猪那份儿的钱,是跟丁凯复借的?”

  黎英睿手指摁着脑门怔愣。半晌,欣慰地笑了起来:“四个月不见,小狗又长大了。”

  “要我没跟老野猪去吃饭,”肖磊往下撇着嘴,错开眼神去看立柜上粘的一枚小贴纸,“你是不是就不用遭这份儿罪。”

  “人生中的任何一次选择,都无法预料后果。”黎英睿翻身仰躺,枕着手臂看天花板,“这回也是我失算,没想到疯狗这个傻,咳。脑仁里就剩个余远洲,为了讨好人把自己弄监狱里去了。如果他在,局面还不至于这么糟。但他这一入狱,把自己弄得被动不说,连带着给整个丁家开了个窟窿,给了敌人群起而攻的机会。”

  肖磊拄着胳膊撑起身,凑到他脸上问:“你真被判刑了?”

  “缓刑三个月。”黎英睿苦笑,“一不小心有前科了。这可真是。”

  “艹!我怎么觉着全世界都可着你一个人欺负。还有内个董玉明。”肖磊看着黎英睿,却好像又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苍白瘦削的脸,去看一份滔天的恨意,“是他收了江兴的钱,这屎盆子凭啥扣你脑袋上。”

  “董玉明。呵。我倒是想把他千刀万剐。”黎英睿冷哼一声,“可惜他至今还逍遥法外。”

  肖磊皱着眉毛寻思了会儿,拿手背拍黎英睿胳膊:“你说这新闻能不能也是他写的?要不然还能有谁要往死里整你?”

  “之前老闫也分析过。说写这篇报道的,大概率是八方财富的专栏...”

  八方财富。这词就像是一柄闪着白光的宝剑,直挺挺地刺入黎英睿的大脑。

  他终于想起来了。

  早在2013年,也就是董玉明刚进公司那一年,睿信资本还是个只做天使轮的小机构。那时董玉明带来个单子,说要做一个商业资讯平台,取名火炬观察,也就是后来的八方财富。

  黎英睿投了一百万,直接拿下了控股权。平台是发展得不错,就是黎英睿看火炬网的创始人不顺眼。觉得其小气浮躁,难堪大用。即便公司当下有一定的盈利,也不会长久。不如趁着势头正好卖出去,能挣一笔是一笔。

  虽说上市前投资机构退出无可厚非,但睿信到底是拿了控股权。把人家结出来的心血另卖他人,从道义上讲的确不妥。若是放到现在,黎英睿断然不会做这样的‘狗事’。但彼时他刚从美国回来,正是信奉‘野蛮资本’的气盛时期。只要能实现利益最大化,他管什么道义不道义。至于火炬网的创始人会不会被买主赶走,董玉明会不会被家人埋怨,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那也是他和董玉明第一次出现争执——火炬网的创始人是董玉明小舅子的老同学,而且控股权还是董玉明跟他小舅子俩人轮着请吃饭,连哄带劝才拿到手的。黎英睿这一斧头要砍下去,那他简直要里外不是人。两人争论来争论去,最后黎英睿到底是把火炬网给卖了。以一千五百万的高价。

  100万的投资,卖了1500万。一年就收获15倍的利润,谁听了不赞一声漂亮。

  那时候黎英睿也这么觉得。他觉得自己赢了。但如今回想,赢了又何尝不是输了——可能从那一刻开始,在董玉明心里,他就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战友,而是随时能将人出卖的老板。

  仇恨的种子早已埋下。一旦对某人有了恶感,就跟新陈代谢一样停不下来。即便后来黎英睿学会了国内的生意套路,明白了人情往来的重要,也改正了自己的行事风格。但他对董玉明犯下的错,却再也没有被原谅。不仅没被原谅,反而随着时间越来越甚,最后满到心里都盛不下,简直希望他赶紧去死。

  这便是人心。脆弱的人心。

  “...真悬是他。”黎英睿从被窝里坐起来,“时间掐这么准,他一定知道我8月7号那天会被逮捕。”

  肖磊也跟着坐起来,摁住他嶙峋的手:“咋知道的?他有这么大能耐?”

  “没有。所以说他应该有一个强大的同盟。这个同盟,不是张远卓的仇人,就是丁凯复的仇人。”

  “要是冲着丁凯复,他心里能有数不?”

  “疯狗的记忆力好着呢。哪怕你十年前踩他一脚,十年后他要有机会铁定要踩回来两脚。如果是冲着丁凯复,还在白道吃得开的,不用问他,我这里倒有个很大的人选。”黎英睿偏头看向肖磊,眼睛闪着寒光,“你的老东家,圆春保险。”

  肖磊一把将黎英睿拥进怀里,大手摁着他的肩胛骨。在他肩膀上狰狞起脸,像龇出獠牙的獒犬。

  【作者有话说】

  磊子:手凉?那我拿肚皮给你捂捂。

  公主:不行。我要摸neinei。

  笑死,谁睡觉不想摸neinei呢。

  甜甜:对对对就我干的,我他妈想让疯狗赶紧吃枪子儿。

  磊子:龇牙。龇牙。龇牙。

  护卫犬不再卖萌,他要开始咬人了!

  ◇ 第93章

  午夜零点。

  段立轩把车停到市医院前的路口。从副驾的塑料袋里掏出烤鸭子,掰了个腿。趴在方向盘上,懒懒地啃。

  整个街道没半点活气儿,别说人影,连车都没。他看着空荡荡的街景,合计陈熙南这人活得也挺有意思。早上六七点走,晚上十一二点回。就这么摧残自己,钱没挣着几个不说,还被人堵厕所里扇嘴巴子。所以说读那老多年书,拼死拼活当医生有啥好的?他妈还不如出去卖炸鸡柳。最起码不会有人半夜打电话问能不能出摊儿。

  他啃完了鸭腿,又往嘴里塞了半只泡椒凤爪。嗦嘞着从车上下来,到路边的护栏上压腿。

  没有风的冬季夜晚,冷得像在冰箱格子里。身后的‘三昧真火烧烤’已经拉上了铁门,道路两旁的残雪被尾气熏成了黑色,在脏黄的路灯下蜂窝煤似地堆着。乓啷啷啷——一个破杏仁露的铁罐子滚到了脚边,段立轩顺着罐子滚来的轨迹看过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破烂的劳保鞋,踩在残雪上吱吱作响。再往上是黄绿的迷彩裤,黑色的帽衫。

  段立轩微微摘下茶镜眼镜,从眼镜上方眯眼打量来人。忽然他歪嘴笑了,呸掉嘴里的鸡骨头。

  肖磊走到距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摘下了兜帽:“董玉明在哪儿。”

  话音未落,段立轩已经冲了上来,照着他肚子就是一个正蹬踹。

  段立轩够快,肖磊反应也不慢,同样接了个正蹬踹。两人互挨一脚,各自后退了四五步。

  段立轩从后腰拔出匕首,再次发动进攻。正下劈,正手斜劈,反手斜劈,三个动作不过一秒,在空中拉出三道光弧的残影。

  肖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还不等他站稳,段立轩上来正握横切腹,紧接了个反手上撩。这刀划得太快,就连肖磊也不禁心跳加速。他一个转身侧踹,打算用腿法拉开距离。

  可段立轩根本不给他后撤的机会,上来一个扫堂腿。趁着他跳跃前滚,从后扎刀。只是肖磊起身速度太快,没切到要害,只在侧后腰留下一道浅口。

  他揪过来瞅了眼,料子已经被划开了。不禁心疼得直拧眉毛——这衣服是黎英睿给买的,花了一千来块。

  正合计着怎么缝看不出来,心里的不屑溢出了嘴:“持械对空手,也不嫌呼磕碜。”

  段立轩向来好面子,这话激住了他。

  “艹!行,老子今天就陪你练练拳脚。”他把匕首收回腰间,腾空旋风腿。

  360度单腿旋风,通过旋转身体增加单腿的爆发力,可以极大地弥补体重劣势。这一下要实实惠惠地勾脖子上,当场就能分出胜负。但倒霉的是他昨天浪大劲了,没禁住这高难度动作。

  肖磊看他好像扯了裆,瞅准空隙冲上来摆拳砸他腮帮子。段立轩赶紧按臂侧闪,顺势推着肖磊脑袋砸向墙壁。刚想薅头发回拽,发现这小子头滑溜得像个瓜。就这么一瞬间的迟疑,肖磊已经开始了反击。左手抓住他的手臂回拉,右手穿腿把他扛了起来。

  段立轩比肖磊矮了一大截,轻轻松松就被霸王举鼎。好在肖磊还算地道,没把他往马路牙子上摔,而是给扔车前盖上了。

  摔完刚要上来揪领子,他一个鲤鱼打挺,俩腿绕到肖磊脖子后三角绞。这是柔道的经典招数,利用大腿力量对颈部造成压迫,可以阻碍血液流动,致使对手昏迷。

  可惜肖磊体格大力量足,他没能在瞬间将腿扣搭紧,还反被擒住一条手臂。

  肖磊把他从车头上拽下来,就着三角绞砸背摔。将近一百八十斤的体重,相当于半扇大白猪。借着重力砸下来,一下子就给段立轩摔懵了。也顾不上光彩不光彩,顺手就要掏刀。

  肖磊从后锁住他脖颈子,勾着一路后拖。这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爆喝:“住手!!”

  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男人正往这边小跑。个子挺高,穿着派克大衣和运动鞋。肖磊觉着这人身形眼熟,顺着迎了两步。在看清彼此的瞬间,双双瞪大了眼睛。

  “石头?!”

  “小哥?!”

  正准备从后偷袭的段立轩也愣了:“艹,你俩认识?!”---陈熙南住在X市里的季景沁园,离市医院走路只有十分钟。原本他跟别人合租的三楼,后来十二楼的人搬了,段立轩索性就把十二楼买下来送他。小区有点老,但屋里的装修都是新的。客厅靠墙放了十来个恒温造景缸,养着花花绿绿的蛇。

  陈熙南从小就跟别人就两样。人家小孩都喜欢可爱的小动物,小鸟小猫小狗的。他偏偏就喜欢些冷血的恶心玩意。什么虫子王八大蛤蟆,都当宝贝似的揣包里带着。家里人以为小孩儿好奇心重,长大了就好了。没想到长大以后,陈熙南别说收敛,甚至变态得更加专业。从蜘蛛养到蝎子,从蝎子养到蜥蜴,从蜥蜴养到蛇。而他的爬宠之路也终于在蛇这里止步,从广泛涉猎转为了精深加工。

  “白娘子!嘬嘬嘬,白娘子!”肖磊蹲在一个角落的恒温箱面前,对着里面的白蛇嘬嘴。

  陈熙南掀开段立轩背上的热毛巾,打上清淤膏:“白娘子是黑眼睛,那是苏妲己。别贴她那么近,她胆子小。”

  肖磊撇了撇嘴,撅着皮鼓要坐到沙发的放脚凳上。

  “我说你到底啥时候滚犊子。”段立轩从陈熙南腿上爬起来,抻脚够着蹬肖磊皮鼓,“他妈还搁这睡一宿咋的?”

  肖磊被他踹得一个趔趄,脑袋差点没扎缸上。刚想回手擒拿,硬生生被陈熙南的眼刀给拦截了。站在沙发边气鼓鼓地道:“你告我董玉明下落,我马上走。”

  段立轩还想踹他,被陈熙南抓住了脚踝:“那董玉明是通缉犯,包庇他岂不自找麻烦?”

  “在道上混,”段立轩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头顶的灯,“靠的就是说话算话。甭管啥饭,求到我这儿了,我收下了,就是我小弟,我就不能从后边儿踹他屁股。”

  “你跟丁凯复咋怼咕我不管,但你没道理这么对睿哥。”肖磊两个拳头攥得死死的,梗着脖子讲道理,“睿哥跟你无冤无仇,还帮着把余远洲送出国治病。”

  “他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用他送什么玩意儿,美国佬的屁香咋的?”段立轩屈起一条腿踩在沙发上,语气惆怅地道,“洲儿没家。得那病还得一个人在地球底下过,我有时候想想,都觉着心酸。”

  啪嚓!!陈熙南猛地扣上医药箱,黑着脸起身走了。

  段立轩冲他背影喊:“干哈去!”

  陈熙南冷笑一声,拧着卧室门阴阳怪气:“我离远点,省着打扰二哥心酸。”

  “艹。你他妈陈醋成精了?”段立轩趿拉上拖鞋,走到卧室前踢门,“陈乐乐!喂!陈乐乐!”

  叫了三四声,门终于开了。段立轩走进去,又嘭一声甩上了。

  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争吵,又在一瞬间突然变得安静。

  肖磊抻着脖子看了会儿,也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上去。他大后天就要回拉各斯了,现在迫切地想把董玉明扭送进公安局。不仅是还黎英睿清白,也是要给黎英睿个清净——万一这瘪犊子又趁自己不在瞎捅咕,就凭黎英睿身上那几两肉,够呛还能再受得住一遭。

  正犹豫着,陈熙南出来了,拿着张撕掉的笔记纸。走过来递给他说道:“二哥松口了。但他也会通知董玉明,就看你俩谁动作快了。”

  【作者有话说】

  人家开打之前都喝酒。白的最好,没有啤的也凑合。

  你俩啥情况啊。红方喝杏仁露,蓝方啃烤鸭腿吃泡椒凤爪。主打一个饿了,先垫bo垫bo?

  丁狗打架:缺德。

  甜甜打架:放血。

  磊子:合着就我一个讲武德是吧?

  宝们五一快乐,下周日更。

  ◇ 第94章

  D市第一人民医院,肾内科门诊。

  苍白的阳光打在蓝色的隔断帘上,映着一道模糊的人影。主任医师胡峰拔了笔盖,面色凝重地看着验血单。

  “吃点东西就吐,有时候一天吐四五回。手脚没知觉,总像是冻麻了。”黎英睿说道,“环磷酰胺可能不太适合我,副作用太强了,我撑不住半年。”

  “这药本来只是抑制免疫,但在你身上直接把免疫系统破坏了。可能是体质问题,也可能是激素停得太急了。”胡峰叹了口气,“抱歉,没帮你控制住。”

  黎英睿没说话,低头笑了下。那笑容一闪而过,充满了无奈和苦涩。其实不用医生说,他自己心里也有数。

  这半年,他的身体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衰败下去。从拘留所被抬出来的时候,他的肌酐就已经有370。瑶瑶生病的时候,他又去做了两回复查。指标虽然也不好,但勉强控制在450。那时候医生觉得他尿蛋白过高,想要用环磷酰胺抑制免疫。他因为要抽骨髓血拒绝服药,甚至擅自停掉了激素。等手术后再开始服药,身体忽然就雪崩了。

  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蚁灵,百令,肾衰宁,尿毒清,甚至连复方大黄灌肠都用了,可还是控制不住。

  10月15日,肌酐479。11月1日,肌酐640。11月15日,肌酐676。直到今天,12月15日,肌酐指数高达751——虚得浑浑噩噩,一天睡18小时都不清醒。甚至已经无法躺平,因为半夜会喘不上气。

  胡峰摇着头,在病历上写下了诊疗建议:‘肾功能衰竭,并发肾性贫血与心力衰竭。建议做好透析准备。’

  “下个月做内瘘吧。”他说道,“这段时间注意均衡营养,补充蛋白质。适当出去走走,以后...恐怕没法出远门了。”

  黎英睿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走出医院的。直到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碟刹,才堪堪反应过来。

  他冲司机点头致歉,退回到路口等红灯。睁着呆滞的眼睛,茫然又新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十二月中旬的街头,已经有了些圣诞的气氛。街对面的甜品店,在门口竖起了圣诞树,装饰着浅粉与亮金的彩球。店门上的滚字屏闪着红字:圣诞节买一送一。

  屏幕下走过一对情侣,挽着手说话。女孩儿忽然大笑起来,从后勾踢了男生一脚。明黄的雪地靴从车流后一闪而过,又很快地消失在视线里。

  黎英睿从未觉得这世界如此五彩斑斓。像一副画,而他站在画框外边。画里有很多可爱的东西,比如他年幼的孩子,他蓬勃的爱人,他的家人和事业。哪怕是曾经那些背叛与风浪,如今都算得是可爱的东西了。

  可惜他在一寸一寸死去。画,也一寸一寸远去。

  一寸一寸。凌迟般一寸一寸!他这辈子,难道就注定要一寸一寸地活,再一寸一寸地死?

  为什么。这世界那么多的人,或卑琐、或无能、或邪恶的人,都比他被上天眷顾?这是何居心,又谈何道理!

  绿灯了,黎英睿顺着人流走过斑马线。忽然远远地,好似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没看到人,只看到一片彷徨无依的光影。

  晚上五点,黎英睿拖着病恹的身子迈出公司。女儿被前丈母娘接走了,说要带去迪士尼玩两天。肖磊昨天又说有事出差,家里就剩他自己,冷清得都不想回去。可不知道是不是上午医生的话带来了心理压力,他今天尤其乏累,便比平时早了两个小时回家。

  刚到家,就看到了窗里融融的灯光。他第一反应是家政,没怎么在意。可一开门,看见了肖磊的解放鞋。

  回来了?怎么不给他发消息?

  他放下提包,脱了大衣。刚要上二楼,听到了肖磊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呜呜啦啦听不真切。

  黎英睿心道这小子最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偷摸搞什么东西。他悄声走到餐厅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声。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该往哪走,就把你的手给我。我陪你一起风雨...啧。一起面对风雨!什么一起风雨,傻B似的。”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咋走...嗯?咋走?是咋走来着?”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嘶,一起洗澡还是别说了。就...一起带孩子吧。嗯。一起带孩子。”

  拢共不过两句话,翻来覆去就是背不利索。黎英睿靠在门板上,听他一遍遍地排练。不知不觉中,已然泪流满面。

  ‘如果明天的路你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把你的手给我。我陪你一起面对风雨,做你最牢固的依靠。给我个照顾你的机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上班,一起带孩子。在我们活着的时间里,一直一直。’多动人的话。黎英睿想,他这辈子都没听到过这么美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把他的心都给揉碎了。

  多好的孩子。这样鲁直、善良、笨拙却又无比热忱的孩子。叫他怎能狠心离开,又如何忍心留下。

  病难逃。爱也难逃。

  但他总得选一个。在这场希望与枯寂的剧目里,他总得选一个演下去。

  黎英睿从门板上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他很累了,却停不下来,只是走。路灯高高地挂在头顶,道路两侧的院墙缓缓向上延伸着。夜空夹在院墙当间,像一条悠长深邃的沟,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出口。

  他掏出手机,拨打了肖磊的号码。

  肖磊接得很快,开头就问:“搁哪儿呢?啥前儿回家?”

  “在...S城。”

  “S城?!你跑那儿去干啥?”

  “当然是谈生意。”黎英睿靠到旁边的院墙上,缓缓蹲下身。

  “不是,那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儿啊?”肖磊的声音骤然酸了,“我明儿就回拉各斯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我...有话想对你说。”

  黎英睿低下头,用两根手指撑住眉心:“什么话?”

  “如果...明天你...我...”肖磊低骂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昨天去X市找段立轩了。”

  这话倒是出乎黎英睿意料:“哦?他怎么说?”

  “董玉明的确投奔他了。他给了我个地址,但我...没赶得上。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黎英睿蹲得脚麻,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抓人是警察的事,你不准再单独行动。”

  “我会抓到他。”肖磊声音清楚了些,像是贴着话筒说的,“过年前。就这个年前,我一定还你清白,我说到做到。”

  黎英睿不说话,用后脑勺轻轻磕着墙,强迫自己不要再流出眼泪来。

  “小英哥,你明天回来不?”

  “嗯。明天下午回去,可能赶不及送你了。”

  “我本来今儿要跟你求婚来着。我菜都做了。气球也粘好了。”

  “是吗?”黎英睿仰起晶亮的脸,去看雾蒙混沌的天,“那真是...太可惜了。”

  “菜我放冰箱里。你明儿晚上回来热了吃。”

  “谢谢。”

  “我买了对戒指。”肖磊的声音小了下去,“没买得起钻戒,买的...镀金。你再等我一年,我明年一定攒出个钻戒。”

  “我有不少钻戒,但没有镀金戒。”黎英睿笑了笑,“我会好好珍藏的。”

  “...你不是在埋汰我?”

  “怎么会。钻石有价,真心无价。物本身是没有价值的,价值是人赋予的。”

  肖磊宕机了会儿,试探着问他:“那你这是答应了?”

  黎英睿却不说话了。肖磊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握着手机,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却又远得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沉默。长长的沉默。

  谁都不敢先说。生怕一说就错。只因肉体是一条边界,而你我是两座囚笼。

  黎英睿嘴张了又张,最后只留下堪堪半分的绝情:“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

  【作者有话说】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史铁生。

  第三把大刀悄然落下,诸位还好吗。最近评论少好多,是不是都苦得编不出烧话了?

  ◇ 第95章

  12月24日,美国夏洛特市。

  门铃响了。余远洲从梯子上跳下来,迈过一地的泡沫和纸箱去开门。

  “Happy Hol...睿哥??”

  黎英睿穿着件臃肿的黑羽绒服,汗着一张白惨惨的脸。他冲余远洲龇出个纸一样的笑:“Happy Holidays,Macro。”

  余远洲侧过身让他进屋:“睿哥怎么来了?这雪天开车多危险。”说罢又往外看了眼,“肖磊呢?”

  黎英睿脱掉外套,淡淡道:“就我自己。”

  这时Linda在厨房里喊道:“Macro!Who is it?(谁来了?)”

  余远洲笑着回应:“Guess whos coming!(猜)”

  话音刚落,Linda就从厨房冲了出来。看到黎英睿,捂着嘴连说了好几句oh my godness。倒腾着步子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喜极而泣:“My good boy。Victor,my good boy。”

  Linda是个温和的胖老太太,满身都是云朵似的脂肪。黎英睿被她拥着,像是盖了层温暖的鸭绒被。他忽然就鼻酸了——类似于一个跌倒的小孩,独自还能强忍疼痛。可妈妈一抱,立马就委屈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厨房的计时器滴滴地响起来。Linda撂下一句你们先聊,急匆匆地回了厨房。

  黎英睿偷揩了下眼底,这才看向装得精致的圣诞树。跟余远洲搭话:“砍的?”

  余远洲给他冲了杯热可可:“超市买的。”

  “挺好。”黎英睿接过马克杯,强打精神地跟余远洲聊天。

  两人本就不熟,共同话题也不多。除了丁凯复,就是丁凯复干的缺德事。黎英睿语速快,但他不是嘴快的人。无奈这俩肾不玩活,连带着脑子都转不动了。越聊越跑偏,还无意秃噜了几句心里话。

  当初余远洲一句‘为什么季同那种好人要在监狱里受罪,而你这种王八蛋却还能逍遥法外’,丁凯复就自愿进了监狱。他不是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是他不在乎。别说黎英睿这种暂时的‘盟友’,就算是他亲爹都被弃之不顾。

  虽说黎英睿知道余远洲无辜,但在表面的理解和宽容下,还是隐隐有些迁怒。

  好在余远洲不是小心眼,有些无意的冒犯话,听过了也就听过了。但黎英睿反应过来后自己会尴尬,手指不停地搓着嘴唇。

  等到了晚饭,黎英睿更是觉得精神不济。桌上摞满了各种大盘子,熏火腿烤火鸡的。他象征性地吃了两口,胃就又开始难受。遂站起身道:“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在二楼,黎英睿扶着楼梯往上走。刚上楼,眼前的景象让他恍惚了下。靠着楼梯口的房间门上,还挂着他的高尔夫球帽。推开门,里面的陈设跟记忆里一样。

  这些年他偶尔回来看看Linda,但已七八年不曾留宿。没想到Linda还留着他的房间,门边甚至摆着他的拖鞋——这边没什么穿拖鞋的习惯,不是穿外鞋就是光脚跑。但他还保留着亚洲人的教养,至少在自己房间是换鞋的。他换上拖鞋,走到床边缓缓躺下,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陈设。

  他18岁来的这里,如今已经33岁。15年过去了,景依旧,人已非。Linda和许霆离了婚,女儿们也纷纷离巢。

  “Victor?”Linda探头进来,“May I come in?(我能进来吗?)”

  黎英睿从床上坐起来:“Sure。”

  Linda脱掉鞋,穿着袜子进来。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倾身盖住他的手:“What makes you upset?(你因为什么难过?)”

  “No.Nothing.Just...”黎英睿话说一半,终究是红了眼圈。低头回握住Linda的手,“I'll have dialysis next month.This may be the last time I come to see you.(我下个月就要开始透析了。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Linda发了会儿愣,忽然狠狠闭上了眼睛。嘴动了又动,一会儿抿得像没了牙,一会儿又拱得像只鸟。半晌,她睁开眼睛,为了控泪把眉毛挑得高高的,活像麦当劳的小丑。把黎英睿的手捧到自己肚子上,掰着掌纹来回看。

  黎英睿看得心酸,别过了脸。这时从门外传来余远洲小心翼翼地问:“睿哥,你还好吗?”

  “没事。稍微跟Linda说两句话。”

  “你们聊。”余远洲道,“我就是有点担心。”说罢传来故意踩响的下楼声。

  黎英睿拉着Linda的手站起来:“Let's go back。Don’t let Macro be alone。(我们也下楼吧,别让他一个人。)”

  余远洲刚坐好,黎英睿和Linda也回来了。

  他察觉到气氛变沉重了,说了几个段子热场。但不知道是不是没搞笑天赋,场子没热起来,反变得更加忧伤寂寥。索性他也不说了,沉默地吃饭。黎英睿和Linda也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地碰。

  天还没黑多久,已经醉了。

  Linda歪在沙发上打胡噜,眼角残着一大滴黏稠的老人泪。余远洲拉住她的胳膊想背起来,但老太太实在太胖,费劲得就像用筷子去夹一大块硅胶果冻。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身去楼上去取个毛毯给她盖上。

  倒腾完Linda,又去拽趴在桌子上的黎英睿。拽了两下,也没拽起来。这回他还就较上劲了,心想那胖老太太整不动就算了,怎么这皮包骨的也整不动?

  “别拽。”黎英睿忽然道。

  余远洲怔愣了片刻——那声音又闷又酸,明显是带了哭腔。

  他嘴空嚼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最后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蹲在黎英睿身边吸他大腿上的水渍。

  忽地黎英睿攥住他的手,抬起一张涔涔的泪脸问道:“你能抱抱我吗。”

  【作者有话说】

  又开始和疯心剧情交织啦。因为主角是公主,所以一些和公主无关的对话我就删掉了。

  下一章仍旧和疯心重叠,虽然会有些删减改动,但情节和主要对话是一样的。想省钱的宝直接移步隔壁《疯心难救》78-79章。

  磊子:LP别跟四眼田鸡抱!跟我抱!我胸大还暖和!

  疯狗:你敢抱假惺惺,我明天就把他剁了喂鱼。

  ◇ 第96章

  余远洲被攥的一哆嗦,呆头呆脑地看他。就这么一瞬的功夫,黎英睿已经把手撤走了。抽了几张纸站起身,背对着他擦脸。

  “对不住,有点喝多了。我去洗个澡。”

  “睿哥!”余远洲薅住他的衣摆,“咱俩都喝多了。说了什么话,明早估计也都不记得了。你要是难受,就跟我说吧。心多能装,也有装不下的时候。”

  “你...不是同性恋,对吧。”黎英睿的视线从他脸上滑到手上,“抱歉,我对你做过一些调查。”

  余远洲拉着他坐下:“我觉得我不是。”

  “唔。”黎英睿拿起桌上的红酒瓶,抖着胳膊给他倒酒。半真半假地起话头:“你知道我结过婚,有个闺女。我...清楚自己不是同性恋。”

  余远洲接过酒杯,同情地看着他。

  黎英睿拄着桌面,两个食指重重地抹着眼头。他早已习惯了说谎,偶尔想说两句实诚话,却反倒说不出了。

  “我...跟肖磊有性关系。半年多了。”

  “这没什么的。”

  “是没什么。发泄而已,能有什么。我以为他和我想得一样。”

  “可他认真了。”余远洲道,“他想跟你正式交往。”

  黎英睿双掌合十,夹着嘴唇摇头:“太蠢了。不提他是个男的,就算是女人,也过于自不量力...”说着,他忽然流下泪来,止了声。

  余远洲扭回头,装没看见。

  “睿哥夫人走多久了?”

  “瑶瑶两岁那年走的。嗯,快六年了。”

  “想她吗?”

  黎英睿苦涩地笑了下,摇头道:“会想起她。”

  “当初怎么和她结婚的?”余远洲抿了口酒,“瑶瑶今年7岁,紧着算你也才24吧。”

  “你对数字很敏感。是24结婚的,我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们两家关系很好,钱权相配。跟她结婚,好像是一种理所应当。我猜她当时也是这么想,彼此都是客观上的最优解。”黎英睿仰头干了杯子里的酒,痛快得像是在漱口。皱着眉头咽下去,接着道,“我这半辈子,每一步都走得清醒,唯独在肖磊这事上犯了糊涂。Macro,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

  余远洲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明白。瑶瑶还小,你也没必要太逼自己。”

  黎英睿又给自己倒酒。手抖得厉害,搞得泼泼洒洒的,好像一场祭祀。

  “别看现在还小,小孩儿长大,真就是一眨眼的事。开年就小二了,再过两三年就会发育。那上初中,就是大姑娘了...”黎英睿撑着脸颊,向余远洲的反方向偏过脸,“现在还跟爸爸钻一被窝儿,洗澡还喊爸爸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呢。”

  说到一半,他把脸埋进胳膊肘叹了一大声:“哎!”

  颤抖的一声哎,含满了成年人道不尽的心酸。

  他本想在心脏的壁垒上豁出点口,把所有的苦楚尽数诉说。可他忘了,那是孩子的权利。成年人没有博得共情的权利。

  因为成年人的面子太厚了,顾虑又太多了。

  俗话说‘火落在脚背上’。火落人家脚背上,你知道人家痛,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多痛。而只有烙到自己脚背上,那个痛的滋味才清楚。且只有自己清楚,别人也是明白不了的。

  所以有关伤痛的话,说了也白说。倒不如不说,免得清醒后难堪。就算想找人倾诉,也只能是半真半假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掏心窝’。但其实这种交流,结果也无异于饮鸩止渴。该有的苦楚还得搁心里兜着,什么也不会改变。

  黎英睿沉默了会儿,仍旧是给自己倒酒。猛灌了一口,把杯子重重撂到桌面,用一种给自己下命令的口吻道:“这么下去不行。”

  这时余远洲的电话响了,两人一齐看向屏幕上的备注。

  X市监狱,乔季同。

  余远洲没接,只是看着。

  黎英睿见他犹豫,劝道:“接吧。监狱打电话都排队,打不通很丢脸。”

  余远洲点了点头,按下外放:“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减刑?”

  乔季同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在电话那边打拳:“夏天减了,就不能再减了。”

  “冷不冷?干活的厂房里有没有暖气?”

  “有。都出汗...”话音未落,乔季同忽然啊了一声。紧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穿出来:“远洲。最近忙吗?”

  “...还行。”余远洲不想让黎英睿误会他还和丁凯复有联系,低声道,“你话筒给季同。”

  丁凯复不依不饶地黏糊:“你不问我忙不忙?”

  “你有什么好忙的?”

  “怎么不忙。”丁凯复油腻腻地笑了下,“忙着想你。”

  黎英睿正在旁边想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句土味情话实在是猝不及防,给他整呛了嗓子,崆崆地咳嗽起来。余远洲忙站起身给他拍背:“别喝了。”

  他拿过余远洲手里的小毛巾,胡乱在空中划拉两下:“咳,没,我清醒着呢。”

  俩人这一说话,丁凯复那边急眼了:“谁在你边儿上?这都几点了!谁在你边儿上!假惺惺在你边儿上?”

  “你他妈,咳,才假惺惺。”

  “他妈的痨病鬼。咳儿咯的,像JB开水壶成精了。你大半夜去干什么?不是让你离远洲至少十米吗!”

  “就来!咳,关你屁事!车你的衬衣去!呿!”

  “远洲,你离他远点,他有传染病。”

  黎英睿现在一听病这个字就犯恶心,拄着桌面破口大骂:“发狗瘟!狂犬病才传染!你车的,衬衣上都有狂犬病毒,谁穿,嗝,谁完蛋!”

  余远洲夹着黎英睿,防着他晃晃悠悠栽地上去。对丁凯复冷声道:“话筒你要不给季同,我就挂了。”

  丁凯复不肯,只是死乞白赖地讲。一会儿‘忙着想你’,一会儿‘我会炸小果子了’,一会儿又‘昨天给小白脸出了气’,罗里吧嗦、没完没了。还没等和乔季同说上几句话,通话额度就用尽了,变成了嘟嘟的忙音。

  余远洲划了挂断,看着手机出神。

  黎英睿撑着脸,若有所思地看他:“疯狗那边,你怎么想?”

  “他对我犯下的罪,我或许有权利选择原谅。”余远洲靠到椅背上,折着颈子摇头,“但我爸的事,叫我如何原谅。”

  “他对你做的事,也不该被原谅。”

  “说的是。我倒也没那么贱。”余远洲给自己倒了杯酒,“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刑期就剩两年半了。如果他再来找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难道我还要逃吗?我都逃到地球背面来了,都没甩得掉。我倒是想跟他断,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离开一个人,原来竟是这么困难的事吗。黎英睿想着,这世界这么大,人心那么脆,明明分别该是件很简单的事。

  所以说到底是对方不肯离开,还是自己不愿离开?

  “那是因为你让他看着希望了。”他手指铛铛地弹着酒杯,一半说给余远洲,一半说给自己,“身边儿要空着,他就总觉得还有机会。有希望,天涯海角也不远。要没戏,住隔壁都白扯。”

  余远洲垂眸思索了片刻,苦笑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开始一段新感情。”

  不知道这颗燃烬的心,是否还能再磨出一点火星。

  余远洲或许不知道答案,但黎英睿却知道自己的——不能了。

  人心不是房子,能搬得干净。就像沈从文的那句名言:‘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风景好寻,良人难遇。倒不是标榜自己专情,只是人心不过巴掌宽,拥有的感情也就一手心。多给了上一个,就注定会亏待下一个。至于那些全都给出去了的傻瓜,就活该在生命的荒原里禹禹独行。

  黎英睿拿虎口架着眉骨,又开始给自己倒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越是翻江倒海似的难受,那些冰冷无味的假话,就越是要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流出来:“夫妻也好,情人也罢,不过是各取所需。弄明白自己的需求,再弄明白对方的需求,嗝,总有配上的。也不是谁,都,都要强求感情。”

  说着,他又哭了。哭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这种无声的哭泣,大概是长时间自我压抑造成的。在高台上站得太久,面具也戴得太久。装久了,不仅说不出诚实话,连放肆地哭都做不到。

  余远洲趴在桌面上,透过镜片悲伤地看他:“你要真这么想,又哭什么呢?”

  黎英睿微微仰起头,用中指揩刮着颊上的水:“这不是难过。是喝多了。有的人喝多了,要上厕所。有的人喝多了,就要,哭。酒这东西,总得,从哪儿出来才行。”说罢他又给余远洲倒酒,“你也喝!不准清醒。也不准,记得今晚的事。”

  窗外是铁一样冰冷的夜,壁炉里的红光在两人身上轮番闪烁。不甚亲近的人,各怀各的郁积。不住地碰杯,饮着不消愁的辣汤。

  火舌哔啵,夜短梦长。醉至深处,听得满屋都是心碎的响。

  【作者有话说】

  第三刀《圣诞告别》砍完。开始第四刀《弥天大谎》。

  不知不觉已经砍到第四刀了,各位还好吗。

  其实我现在也分不清是在砍谁了。好像在砍公主,实际也是砍磊子。好像砍磊子,又何尝不是砍公主。

  不管了,你俩一起砍吧(丧心病狂)。

  ◇ 第97章

  “中央气象台30日15时继续发布蓝色暴雪预警。预计1月30日至2月1日,D省北部,X省东南部等地区有大到暴雪,平均降雪量5到18毫米...”

  肖莹从沙发上下来,扒着北卧室的门:“哥,天气预报说今儿暴雪。你还出去啊?”

  “锅里有炖豆角,晚上猪肉卤回来你俩先吃,不用等我。”肖磊拎起烫平的西服披上,在立柜的镜子前抹大宝。

  “那你多穿点,大鼻涕多老长就别臭美了。”

  肖磊没说话。出来扯了把她的马尾,进洗手间袅袅。提上裤子,又冲着水池狠揩了两把鼻涕。

  他鲜少感冒,即便感冒也不大劲儿,喝点感冒灵睡一宿就好了。

  但这回他是真来病了。

  在拉各斯交接的这一个月,他每天都会给黎英睿发消息。一开始黎英睿是有消息必回,渐渐的变成了隔天回。再后来三四天才回。回的话也越来越短,多数只有一个表情。而视频和电话,那更是统统拒接。问就正在忙,稍后回。但稍后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前天早上肖磊从拉各斯回来,穿着个破砍袖,拉着箱就去公司堵人。黎英睿正在开会,只出来跟他说先回家,后天下午五点半到瑞山雅园谈。

  肖磊当晚就病倒了。

  烧到39度,嘟囔了一宿胡话。给俩孩子吓得没敢睡觉,围着他坐到天亮。

  浑浑噩噩了一整天,今天中午才爬起来。特意穿上了黎英睿送的西服,还戴上了没送出去的对戒。

  下雪前的天是红色的,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铁腥味。城市像是被扔进了一盆洗过肉的血水,青白的路灯球是浮在血沫上的鱼泡。

  肖磊没打车也没坐公交,趿拉着两条铅腿在鱼泡底下走。脚在皮鞋里麻木着,每一步都像是踩着个猪毛刷子。

  等走到瑞山雅园,雪花已经飘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纸巾,擦着已经没知觉的人中。拿手机前置照了照脸,刷指纹开了锁。

  伴随着已开锁的提示音,心脏也跟着漏了一拍。黎英睿家的门锁原本是指纹锁,但因为他爱出汗,总是识别不出来。后来黎英睿专门找人换了静脉锁。

  他迈进院子,又回头看了看那把崭新的门锁。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黎英睿爱他,却又死活不肯要他。

  刚进屋,赫然发现玄关处放着一双女士鞋。尖头的长筒靴,明晃晃地脱在黎英睿的皮鞋边。

  这时黎英睿从客厅里走出来,穿着件墨绿的真丝睡衣,外罩金提花的黑睡袍。头发长了些,梳着四六分的商务背头。瘦得脱相,惨白的脸皮薄膜般吸在骨骼上。眼睛在眼眶后面,眼珠在眼皮后面,一层一层地陷进去,空洞可怖,被一只被花纸扎起来的骷髅。

  他假惺惺地笑了下:“来了?跟我上书房吧。”

  肖磊狞起脸,沙着嗓子问道:“谁在你家。”

  黎英睿不答话,只是紧了下睡袍带,调头往楼上走。路过客厅的时候招呼了声:“千雁,来客人了。帮我泡壶花茶。”

  一个年轻女人扶着门框探出头,温柔地问:“茉莉花茶好不好?”

  她看着不过二十四五,留着干练的短发。丝毫不漂亮,宽眼距塌鼻梁,有点像金丝猴。但莫名很有气质,落落大方的。身材也好,穿着条一字肩的杏色毛衣裙,露着一对华美的大肩膀。

  黎英睿冲她回了个笑:“可以。”

  肖磊愣在原地,脸皮皱巴巴汗涔涔,像张被水打湿的卫生纸。

  他往前一个趔趄,抓住了黎英睿的手腕。半跪在台阶上,口气由质问变成了祈求:“她是谁。”

  黎英睿不答,只是说道:“来书房说话。”

  他拽着肖磊,磕磕绊绊地往楼上走。关上书房门,把角落的闲置转椅推到桌前:“坐吧。”自己则绕到对面坐下,还往后错了错。

  “今天晚上有暴雪,我就长话短说,免得你回去路不好走。”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结婚证扔到桌面。翻开推到肖磊面前,“我结婚了,咱俩断了吧。”

  肖磊低头看了会儿证件上的照片,又抬起头看他。眉毛重重压在眼睑上,眼睛闪着憎恨的光。

  “黎英睿。你是不是有病。”

  “有。所以要治。”黎英睿靠到椅背上交叠起腿,“我跟你说过,我肾不太好,以后可能需要移植。孔千雁是我在患者群里认识的,骨髓瘤6年了。两年前做过一回移植,去年复发了。捐赠人不愿意再捐一次,父母为了给她治病也已经倾家荡产,连她弟弟的学费都凑不上。所以她不打算继续治了。只要我替她父母还清债务,等她离世以后,我就能以丈夫的身份接受她的肾脏。”

  肖磊被这可怕的交易震住了,抖着嘴唇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听起来龌龊,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能找到同血型的肾源太不容易了,我怕自己等不及。等不及就要用亲属的,无论是我爸还是我妹,我都不可能接受。”黎英睿起身走到窗前,背着手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但我才33,瑶瑶才7岁。我放心不下,也不甘心就这么认命。”

  肖磊跟着起身,走到他身后说道:“别要她的,生病的人肾埋汰。用我的。”

  黎英睿的肩膀狠狠抖了一下。无声又剧烈地震着胸腔。

  忽然他转过身,双手揪住肖磊的衣领子,近得几乎要跟他碰上鼻子。

  “你他妈傻B吗?”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牙齿碰得咯咯作响,“我给过你什么。我问你,我给过你什么,能让你要给我颗肾?”

  “别不要我。”肖磊用手掌夹住他的脸,拇指来回摩挲着他的下眼眶,“没有你,我的天都能塌。”

  “爱情不是自我泯灭。”黎英睿拍开肖磊的手,扭头走回桌后。抽了两张纸巾摁到眼眶上,“你需要厘清,爱情不该只存在讨好。自我感动式的付出,我黎英睿不需要。”他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但没扔准。

  他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那团纸。

  这一脚像是摁下了两人的情绪开关。肖磊从兜里掏出戒指,忽然发狠冲上来,掰着他的手腕就要往上套。黎英睿扭躲着挣扎,把拳头握得死死的。两人在桌边来回撕扯,桌面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椅子都撞翻了。

  最后肖磊把黎英睿仰摁在桌面上扯他睡袍,黎英睿甩手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直把肖磊扇得偏过头去。黎英睿一把推开他,拿起桌上的结婚证比在他脸跟前振。喘着粗气说道:“说实话,我最近才发觉,两个男人维持这种关系是多可笑。我跟孔千雁没有感情基础,但只要有这张纸,我俩就是合法夫妻,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接受她的器官捐赠。但我跟你呢。我跟你是什么?嗯?别说你没资格给我捐肾,就哪怕我死了,你连给我开死亡证明的资格都没有!”他把结婚证甩到肖磊脸上,“这就是两个男人的结果。没有结果。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咱们两个,都不要再可笑了。”

  “我不觉着我可笑。”肖磊凶狠地瞪着他,“我觉着你可笑。”

  “是。我可笑。我龌龊,自私,可笑。你救过我两回,我还这么伤害你。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黎英睿往后退了步,被椅子绊了下。肖磊刚要扶他,却被挥开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食指一下一下戳着肖磊的胸膛:“这就是我黎英睿。无利不起早,只认钱不认人。你听好了,我不要你,我要肾。我不要爱情,我要活着。所以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不会再跟你走下去。”

  肖磊没反应出话,只是眼睛一点点地荒芜下去,最后凝成近乎哀肯的泪。

  黎英睿和他对视片刻,扶着桌面缓缓蹲了下去。佝偻着,折叠着,打散的积木般堆着。手还搭在桌沿上,白得像只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的鸡爪子。

  听不见他哭,只见他片片白色的发根,在虚假的漆黑里一闪一闪。就像窗帘后的漫天大雪。

  肖磊直挺挺地跳了下,像是被电打了。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撞上了落地窗。俩手无措地在裤兜上抹着,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看看地上散落的零碎,又看看脚边的结婚证。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那张证件。拇指揩着照片上的黎英睿,忽然咧嘴笑了。

  笑从脑壳往下流,从眼里往外流。止也止不住,只是滔滔地流。

  “对,你得换肾。活着。活着最重要。”他嘟囔着,冲黎英睿伸出胳膊。像安抚,又像是要够什么:“你不想跟我处了,我不勉强你...不勉强...我这就走...我走,你别哭了。”说罢扒着窗框爬起来,乒铃乓啷地摔出门去。

  雪下得更大了,像一场风暴。一阵凛冽的北风猛地抽打上窗,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说】

  他俩还有三个月HE。都挺住了嗷。

  受不了的可以去隔壁挖点HE后的糖。

  《忠犬八嘎》76章,77章,80章。

  《疯心难救》125章。

  ◇ 第98章

  苍茫的大雪下了一夜加一天,几乎要埋葬了整个人间。

  肖磊站在炉灶前,看着楼下一男的在雪堆里挖车。甲壳虫似的,往这边爬一下,又往那边爬一下。

  朱有路从后凑了上来:“瞅啥呢?”

  肖磊吓了一跳,从肩膀上看他:“你今儿不上学?”

  “暴雪放假啊。”朱有路掀开锅盖,拿过肖磊手里锅铲起着糊底的菜,“哎妈,哥你这乱炖成锅巴了。”

  “别整了,叫外卖吧。”肖磊拿起大勺扔水池里,扯过毛巾擦了擦手,“跟他妈谁拉锅里了。”

  “现在哪有店开门。”朱有路站在水池前哐哐铲着,“我煮点泡面吧。”

  “我煮吧,你学习去。没几天高考了。”

  “那也不能一天24小时学啊。”朱有路踮起脚,赶在肖磊之前抢到泡面袋,“你去歇着吧,我就当休息眼睛。”

  “那行吧。就煮你跟嘎嘎的,”肖磊出了厨房,“我去躺会儿。”

  “吃点儿呗哥。”朱有路探出头劝道,“五分钟就出来了。”

  “说了不用。别跟我闹央。”肖磊口气带上了不耐烦,嘭一声关上了北卧室门。

  肖莹从沙发上转过脸,和朱有路对视了两秒。踮着脚过来,悄声问道:“咋整啊?”

  “没整。”朱有路摇头,“总不能去求人家别甩咱哥。”

  “前几天瑶瑶上学了。大课间来我班找,问咱哥啥时候回来。下回我咋跟她说呀?”

  朱有路垂着眼毛想了想,点开了排油烟机。在轰隆隆的声音里说道:“下回瑶瑶再来找你,你就说咱哥回来了。最好把她带回来吃饭。”

  “黎叔叔能让吗。他都跟咱哥黄了。”

  “不让他发现。接不着孩子他指定着急,一定会给咱哥打电话问。”

  肖莹低头合计了会儿,犹豫道:“是不是有点损啊。黎叔叔都那样儿了,你还让他着急。”

  朱有路翻了个白眼,往外搡的她:“去去去去,你哥在你心里就这么点地位,脸上的大巴掌印儿还不如一个着急。”

  “哎我又没说不干。”肖莹往下打他胳膊,“那上下学就开一个门,黎叔叔指定能瞅着。”

  “不从大门走不就得了。”朱有路推了下眼镜,冷酷无情地道,“你去找个栏杆缝子钻出来。”

  “我们学校的栏杆缝就这么点大。”肖莹俩手往脸上比划着,“我削尖脑袋都钻不过来。”

  “那是你需要解决的问题。”朱有路不跟她掰扯了,回身从冰箱里拿鸡蛋,“你问我咋整,我就这一个招。你要不肯,那就瞅着咱哥难受。”

  正说着话,门铃响了。俩人对视了一眼,朱有路把筷子递给肖莹:“你看着锅。”

  他悄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一米七多,光头,疤脸,墨镜,穿着件棕色翻领皮夹克。

  “找谁?”朱有路问道。

  男人亮开粗鄙的嗓门嚷嚷:“肖磊搁家不?我老付!”

  还没等朱有路说话,肖磊出来了。挥手示意他回屋,打开门恭敬地叫了声‘付叔’。

  付大成是银拓安保的老人,十年前就跟着丁凯复干。在拉各斯当了五年总管,直到去年八月才回国。

  其实丁凯复不是纯太子爷。他小时候被拐卖过,当了十来年流浪汉付金枭。童年非常凄苦,12岁就在地下赌场做打手,付大成是他在赌场里的老大。说不上对他多爱护,但可能因为同姓,也是丁凯复岁数实在太小了,对他还算照顾。有一回付大成出远门,正好赶上对家找茬。丁凯复被人攮了肚子,自己拿毛巾兜着肠子去的医院。

  做完手术也没人管,还没钱交住院费。赌场老板怕摊上事,不让他回来。丁凯复没地方去,自己在赌场后的旧小区来回换着楼道呆。付大成回来后挨个楼找,最后给接到自己家养。可他也登穷,家里就一张单人铁床。丁凯复睡床他就睡地砖,整整两个月。后来他也养不起了,一脚把丁凯复踢出家门,让他滚远点闪着,别粘自己脚上。

  丁凯复回归丁家以后,多方辗转找到了付大成。那时候他正混得悲惨,年纪大了,还让人给捅瞎一只眼,烂了半拉脸。丁凯复掏钱给他治病,又安排他进银通信贷做催债头子。后来银通信贷改成了银拓安保,丁凯复也一脚把他给踢到拉各斯,让他滚远点闪着,别粘自己脚上。

  俩人反正也说不上什么关系。说好吧,见面就骂骂咧咧。要说不好,那付大成是真给丁凯复卖命干,丁凯复也是真信任他。就这样凑活着过,一个慢慢长大,一个慢慢老去。直到前年,付大成查出肺癌准备退休。丁凯复又把肖磊给踢到拉各斯,让他当接任教。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肖磊偷师学艺大半年,最终为情所困,拍屁股走人。

  后来还是丁凯复从圆春保险挖了个墙角,才勉强堵上这个空。肖磊自知理亏,也对他心怀愧疚。即使俩人干了无数次仗,每回见面他还是会客气地叫一声‘付叔’。

  付大成在脚垫上跺了两下就直接进了屋,往茶几上库嚓放了个大塑料袋:“这雪下的,杠几把大。”

  肖磊扯开袋子瞅了眼,里面全是熟食。烧鸡猪蹄熏鸡爪的。

  “来就来,买这干啥。”

  “大雪包天的,怕你搁家里ne死。”付大成踩掉鞋往茶几上一搭,二脚趾从袜子洞里探着头晃悠。

  这么个煞神往客厅一坐,俩孩子也不敢在外面吃。端着碗跟鹌鹑似的往朱有路屋里钻。

  付大成叫了一声:“诶内俩B崽子!”

  俩人呆愣愣地转过脸看他。

  “好好学习!挣钱不容易!”

  俩孩子点了点头,没说出话。

  付大成点了颗烟,扬了扬下巴颏儿:“俩大造粪机器,塞去吧!”

  朱有路拽着肖莹唰一下进了屋,把门关上了。肖磊从厨房出来,拿了罐芬达放他跟前:“对不住,家里没啥好东西。”

  “行,啥都行。也不是来你家吃饭的。”付大成接过汽水掀开,一口气喝了半罐。打了一声长嗝,开口道:“内叼毛搁里边当织女儿,托我来跟你说两句儿。他呢,对你还是挺看重的。我呢,也觉着你行。所以说拉各斯那边儿,就还是希望你回去。”

  肖磊摇头:“我这边俩孩子,不能长时间离人。”

  “别几把装了,谁不知道你他妈咋回事儿。”付大成把剩下的芬达倒杯子里,空罐拿来掸烟灰,“你回来这边给内个,呃,叫啥来着,李,李莲英啊,问要不要把你换回来么。他说不用了,就让那个谁跟着得了。人不要你了,你说公司往哪儿安你?让你给戏子拎包儿,你能去?就你他妈乐意,我还嫌白瞎。”

  肖磊垂着脑袋,看自己放在大腿上的手。左手的无名指还戴着戒。

  “给明星当保镖,我不干。拉各斯,我也不回。”肖磊淡淡道,“公司要没地方安排我,我就辞职。”

  “不能让你搁拉各斯呆一辈子。呆个四五年回来,直接搁叼毛手底下干了就。到时候一个月十万你都不稀赚!拉各斯那苦谁受得了?谁特么都受不了。这财不好发,也不是谁都能发。叼毛从圆春整来内逼,他妈枪一响都拉裤兜子。”

  肖磊抹了把嘴,手肘搭着沙发背往外看。

  “别给我整死出!”付大成踢了他小腿一脚,“这财就你能发,你明白不?我他妈老了,快几把死了,横竖这辈子都这个B艹样儿了。这机会就是老天爷捧你跟前儿的。他妈你提溜个酱缸脑袋还不要上了,不要以后干啥去?你这学历以后能干啥去我问你!”

  “走一步看一步吧。”肖磊说道,“董玉明还没抓到,黎英睿我也放心不下。”

  “你个大老爷们儿,能别咸赖赖贱次次的!人他妈不要你了!”

  “不要我是他的事,不放下是我的事。”肖磊挑了下眉毛,眼圈红了,“不管他跟不跟我处,我都不会在他最难的时候走人。这是心的事,不是钱的事。”

  “那你家这俩逼崽子咋整?上大街要饭去?”

  “我去工地搬砖也能把他俩供出去。”肖磊看向付成,坚定地重复,“反正我不走。”

  付成一脚踹翻茶几,拿烟指着他破口大骂:“你学内叼毛是不?他他妈有个好爹!你有啥?”

  肖磊不说话,只是低头摩挲着左手的戒指。

  付大成看他油盐不进,不再多说,穿鞋走人。

  “付叔!”肖磊忽然叫住他。

  付大成扭过头看过来:“干鸡毛?”

  “帮我问问丁总,他手里有没有董玉明的资料。上回段立轩给了我个地址,我没逮住这犊子。寻思过年他不得回老家,要不就回老丈人家。要有住址,我好去蹲点儿。”

  “我问你MLGB!”付大成骂完他,又回来拎走那兜熟食,“吃个几把吃!他妈的穷逼命,这辈子你都不带吃上四个菜!”

  【作者有话说】

  银拓骨干成员对老板的爱称:叼毛。

  (就是几把毛的意思,形容人很狗。)

  日更一周,我脑肠子又秃噜皮了。下周恢复原本更新节奏:周四到周日。mua。

  ◇ 第99章

  雪停了,太阳也没出来,连着几天都阴呼呼的。窗外是咔哧咔哧的铲雪声,肖磊靠在炕梢,拄着脸看库裆上架的电脑。

  里面是一份老付发来的资料。丁凯复的确对董玉明做过调查,详细到可怕。别说什么家住哪儿,就去哪家医院割了痔疮都有写。

  肖磊一字一字地翻着这些零碎,试图找到董玉明下落的蛛丝马迹。看到在意的内容就标红,心想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瘪犊子薅出来,还黎英睿个清白。

  身体上的病,他无能为力。但外界的压力,能帮一点是一点。不然心里总压着事,病也没个好。

  肖磊认识黎英睿不到两年。也许称不上了如指掌,但多少也明白了他的个性——近乎变态般的表里不一。

  跟创始人谈话,要是言笑晏晏,那肯定没戏。可要是先礼后兵,甚至是咄咄逼人,基本就是准备投钱。

  吃饭也是。一大桌子菜,肯定先夹不爱吃的。肖磊观察他多少回了,第一口夹的,绝对是皱眉毛咽的。

  而肖磊跟他完全相反,属于近乎傻B般的表里如一。虽然生性腼腆,不太会说漂亮话。但要是喜欢谁,真是敞开了对人家好,半点不扭捏。

  所以一开始肖磊真是被黎英睿给伤惨了。那些口是心非、别扭傲娇他统统当真。等后来处上了,他才明白有些人是不能靠眼睛看、耳朵听的。而是要靠鼻子闻、甚至是要靠心来品的。

  这两天他开始思考,为什么黎英睿要如此着急地推开自己。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黎英睿现在非常艰难。

  睿信资本如今风评糟到谷底,可谓是风雨飘摇。不仅日日斡旋在警察和媒体之间,还要承受来自LP和创始人的压力。黎英睿纵使比一般人优秀,可也不过三十出头,还病成这幅样子。他早就捉襟见肘,以至于用这般激烈的虚张声势来维持体面。

  就好比一只伤虎,越是在草壳里凶狠地咆哮,就越是说明它伤得严重,怕得厉害。

  肖磊想明白后心疼不已,也立刻从消沉里清醒了。昨天偷跑去市医院打听,发现黎英睿果然在排肾源。他谎称自己是黎英睿的表弟,做了体检和肾源配型的检查。

  曾经肾脏移植需要同血型,但这几年技术进步了,跨血型也能做。AB型血可以接受其他任何血型的捐赠,如果基因HLA配型能合上30%,就可以移植。虽说肖磊和黎英睿非亲非故,没有捐肾的资格。但对他来说,就算不知道银行卡的密码,只要知道里面有钱也能踏实。

  配型结果要两周,他打算趁这时间把董玉明的藏身地圈出来。昨天给陈熙南打了个电话问,说是段立轩也没了这人的消息。

  肖磊想着,董玉明东窗事发前就把老婆孩子送出了国。自己却没跟着一起跑,而是孤身投靠段立轩。说明他不打算认输,甚至是想要翻盘。

  既然如此,那他不会离开D城太远。

  可无论是董玉明的老家,还是他老丈人家,都太远了。

  肖磊抱起手臂,仰头看着棚顶。撅着下嘴唇闷闷地思索,这犊子到底藏哪儿去了?

  正合计着,门咔哒一声开了。紧接着灌进来熟悉的童音:“肖磊!!!”

  肖磊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下来。还没等穿拖鞋,黎思瑶已经扑到他怀里,小猫似的往上蹬着。肖磊架起她的咯吱窝,举到脸跟前问道:“你咋来了?你爸知不知道?”

  黎思瑶嘴巴子上还粘着巧克力,舔嘴巴舌地摇头:“爸爸不知道。姑姑知道。”

  肖莹这时也靠到了门口,手指比八地架着下巴,立功般得意洋洋道:“黎叔叔一三五都不能来接,我跟她姑姑说了。”

  肖磊皱眉问她:“为啥是一三五?”

  “姑姑说爸爸生病了,一三五要去打点滴。”

  肖磊反应了会儿,脸唰一下白了。把黎思瑶放到炕上,急急地从兜里掏手机:“你姑电话多少?”---任何东西,一旦刨除所有美学,只剩实用的时候,它就一定是死气沉沉的。

  比如肖磊眼前这两栋双层白楼。

  长方形的门,正方形的窗。没有任何款式,简单得像车间里的大塑料框。唯一的亮色,就是雨棚上立的红字。一边是‘血液透析’,一边是‘日间化疗’,各自披麻戴孝。

  市医院门口还是热火朝天的,走到这里忽然就像被按了静音。除了通往大门的路被扫出来细细一条,周围都是没被踏过的平整雪地。

  甫一进门,84混合着针头的金属味就呛进鼻腔。细长的走廊铺着淡蓝色PVC卷装地板,和胶鞋底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响。

  这里是D市最好的透析中心,为了增强采光全屋朝南,还在北墙开了长条窗。从走廊上过,房间内部一览无余。

  两排雪白的病床,用机器隔着。床上躺着形形色色的人,要么在睡觉,要么在玩手机。身上都接着两根胶管,连到床旁边的机器上。有的管子在手臂,有的在前胸,有的从被子底下伸出来。到处都很安静,安静到肖磊脚底下发出的每一声吱,都能在走廊荡起回音。

  他一张张地病床看过去,就像是浏览苦难的像。越看牙越酸,越看腿越软。胸中膨胀出一股压抑,把皮肤撑得精薄,透着热红的血肉色。

  他多害怕在这些活墓碑里看见黎英睿。可他又知道一定有黎英睿。

  一楼看了个遍,没找到人。刚要上楼,背后响起一声尖叫。

  靠窗的床上,女人的腿正在大幅度地抽筋。医护们一拥而上,其他床的病人也都抻脖子往那边看。

  肖磊瞬间大汗淋漓。抓着楼梯扶手蹲下身,两个膝盖不受控制地哆嗦。

  他鲜少害怕什么事。但他现在真是怕得要死。那啊啊的叫唤,好惨好惨,像把锯子,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剐蹭。

  坠机般猛烈的恐惧,让他恨不得给那个病号一枪,让她赶紧解脱算了。

  这样的活着。这么样的活着...人怎么能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可人想活着。愣是想活着。哪怕只能以这样一种有失体统的方式活着。

  【作者有话说】

  第四刀《弥天大谎》砍完。开始砍第五刀《人世完缺》。

  是不是砍起来以后也挺快的。这都第五刀了。

  说起来昨天我一个血透四年的朋友来我家撸猫,我问她透析疼不疼。

  她说针扎进去的时候会疼,透上了就不疼了。

  上周和一个卵巢癌化疗的老同事吃饭,我问她化疗是不是很痛苦。她说去年有点,今年换了药就好很多。

  我父亲是肾病走的,现在周围也有很多病人。我打心眼里对抗病的人怀有敬意,认为这是人类的一种壮举。

  所以写伤病的目的也不是要去悲情,而是为了表达一种勇敢。希望宝们别把它当虐,而是当做通往幸福的一点磨难。一对经历过生死劫难的情人,我相信再不会有风雨将他们分开。

  ◇ 第100章

  “呵。真能装糊涂。江龙那块地的确不值钱,但他不就是看重了后面的批文?”黎英睿旋摁着蓝牙耳机,盯着膝盖上的电脑屏,“再者说只要他有技术,有本事造出特种钢。那别说银行不来催债,国家还得给他补上一大笔。”

  “不过咱们也不用着急。首次谈判既然提出了各自的报价,就算把谈价区间确定了。你先回来,就说老板不在做不了主,等过几天我跟他谈。”

  挂了手机,他又点开电脑的话筒:“抱歉,久等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增资扩股毕竟是损害原股东的权益,我不建议你在现阶段实行...”话说一半,他头有点晕,别开脸吸氧。这一别脸,猛住了。

  黎英睿因为要工作,安排的都是单间透析。面积不大,也就没在北墙上开窗,只在门上装了个圆形的观察窗。

  此刻圆窗后贴着一张熟悉的脸。无言无语,红着双潮湿的眼。

  黎英睿就这么跟肖磊对视,直到视频对面的创始人叫他,才如梦方醒。强压着情绪波动,把这个视频会议开完。屏幕闪退的刹那,门被推开了。

  肖磊从护士那边拿了口罩,做了简单的消毒。轻着步子进来,坐到床边的蓝色陪护椅上。

  “啥时候开始的?”

  “你怎么来了。”

  两人同时问出口,问过后又双双沉默了。

  肖磊盯着黎英睿的小臂。整条胳膊就关节最粗,肘内到手腕是大片的紫,紫甘蓝的那种紫。接着针头的两根血管粗得像火腿肠,在皮下狰狞着。手腕处一个被血流冲出来的包,一跳一跳。

  不到两年。肖磊想不明白,仅仅是不到两年,那个英姿飒爽的男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瘦得像一捧流沙,顺着指缝哗哗溜走,怎么抓都抓不住。

  病得像一座孤坟,隔着一层岁月的土,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他拉下口罩,从床边柜抽了两张纸,堵着鼻子哼哼:“闺女中午来我家了。说你一三五打点滴,我给她姑打电话问的。”

  黎英睿看着已黑屏的电脑。黑得像一方石碑,映着他骷髅似的脸。

  “瑶瑶很喜欢你。”他凄清地微笑着,“不管咱们之间如何,我还是希望你偶尔可以看看她。”

  “这不用说。啥时候我都把她当自己闺女。”

  肖磊看着身旁的透析机,交错的管子里都是血。就这么把人身上的血抽出来滤一遍,很难想象得遭多大罪。

  “疼吗?”他问。

  “不疼。”黎英睿摇着头,缓缓眨着眼睛,“比原来强多了,除了不能出远门,跟正常人没差别。”

  “我刚才问了护士,说你一开始透析管子过敏,差点没了。”肖磊不敢再看泵血的管子,垂下脑袋。手肘拄着膝盖,手指重重地搓着脑门,“黎英睿,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背着我先死,我挖也得给你挖出来。”

  黎英睿笑了:“挖出来干什么?”

  肖磊没抬头,从下瞪着一双决绝的眼睛:“挖出来埋我坟里。”

  黎英睿被这句狠话给震住了,半天没缓过神。幸好肖磊就疯了这么短暂的一瞬,下一瞬又变回了流泪狗狗头。又抽了两张纸捂住鼻子,噗哼噗哼地大力擤着。

  黎英睿有点看不过去了,肖磊这鼻涕擤得他都要耳鸣。

  “这样擤容易把细菌冲进耳道。你拿纸巾按住一侧鼻孔,另一侧用力。少量多次地擤。”

  肖磊试了试,半天也没整明白。索性也不擤了,吸溜一大口气咽了回去。

  黎英睿瞪大眼看他,那眼神就像是看到自家狗吃屎。

  肖磊踩开垃圾桶,把一大坨鼻涕纸扔里,发出夸嚓一声响。

  “就说你这病秧子,可真几把能磨人。”

  “以后还会更磨人,你放手吧。”黎英睿从枕头上别过脸,“再说我也结婚了。”

  “别演了。花两百块钱办个假证骗我,你也真是干得出。”

  黎英睿转过头,眯眼定定看了他会儿。

  “谁告诉你是假证?我就是没通知家里...”

  “得了吧。”肖磊站起来,拄着床沿抻他脸蛋皮,“骗你都不找个远点的,找吴嫂他闺女。合着我搁你心里别说老爷们儿,特么连人都不算,就一纯傻B是吧。”

  黎英睿打掉他的手,刚要说话,护士进来了。肖磊从床边让开,找了个不挡害的地方站着瞅。

  火柴棒子似的大针头,一前一后地从皮底抽出来。应当是很疼,拔一针,黎英睿的脸就抽一下。

  护士从托盘取了两大片无菌纱布,叠着按在出血点上:“压一下。”

  肖磊伸着胳膊上前道:“我压。”

  两个针头,一针接动脉,一针接静脉,相隔一指来远。肖磊怕掌握不好力度,跪在床边一手摁一块,僵着不敢动弹。隔着纱布,他甚至能感受到黎英睿血管里的血流。

  “压多前儿?”

  “压个十分钟。不出血了再贴创口贴。”

  护士在旁边忙忙叨叨地收拾,肖磊来回转着脑袋追问:“回家注意点啥?”

  “四到六小时别洗澡,保持伤口干燥。”

  “他胳膊咋紫嚎嚎的?”

  “凝血功能不太好。”

  “那回去后咋整能好?买点啥药啊?手腕这噶的包咋回事?”

  透析机用过以后要清理消毒,床单被罩也需要全部更换。护士大姐忙得沟子朝天,实在不耐烦应付他的连环炮,索性也就不答了。

  肖磊看她不搭理自己,干巴巴地说好话:“姐,你人美心善,再教我两句儿吧。”

  这一下给护士逗笑了,口气也柔和起来:“淤血回去拿冰敷。24小时以后改热敷,涂喜辽妥。他有点低血糖,你俩出去慢点走。其他的你就上网搜吧,有不少呐,够你学的了。”

  “那我上网看。谢谢啊。”

  肖磊扭回头,瞟了眼手表:“劲儿大不大?你胳膊这块儿过血不?”

  “没事。”黎英睿右手扣电脑、摘耳机,用拾掇来掩饰情绪,“我下午公司还有事,直接从这边走过去。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肖磊没搭理他,掀开纱布看了看针眼,撕开创口贴仔细地贴上。又麻利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提包,装着手机和电脑。

  黎英睿掀开被子下床,刚系好鞋带,一起来就迷糊了。扶着额头来回晃,手在身后摸着想坐回去。

  肖磊扶着他坐下,扯过羽绒服给他穿上。拉上拉链,扣上帽子。搂着后背和膝窝,横抱起来。

  黎英睿掫开兜帽,大惊失色道:“你干什么!”

  “你不迷糊吗。”

  “我迷糊我也...你先放我下来。”

  “没人瞅,这不也给你脸盖上了。”

  黎英睿不跟他掰扯,挣扎着要下来。透析后有强烈的倦怠感,何况他还低血糖。刚扑腾两下就没了力,竟就这么嘟囔着昏睡过去。

  从怀里睡到车上,从车上睡到炕上,全程半点没醒。

  肖磊包了点冰块给他敷胳膊,坐到炕梢看护理教学视频。记了满满两页纸,太阳已经西斜。黎英睿还没醒,只是吭唧唧地翻了个身。肖磊怕他压到瘘管,给他翻到反方向,拿枕头垫上悬空的膝盖。亲了亲他憔悴的脸,趿拉着拖鞋做饭去了。

  从冰箱里掏出冷冻鲈鱼,扔池子里解冻。泡了碗木耳,切片山药和胡萝卜。刚撂下菜刀,就听到一声闷响,紧接一串乒铃乓啷。

  他手都没擦就冲出了厨房。北卧室门敞着,炕上只有掀开的被褥。

  肖磊扭头去拧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黎英睿颤搐的声音:“没事...”

  “你是不是摔了?”

  “唔...稍微...”还不等黎英睿说完,肖磊一脚踹开了门。浴缸帘子已被扯掉,散落了一地的瓶罐。黎英睿仰栽在浴缸里,裤子都没提上。双手死死压着抽搐的腿,在浴缸里一颤一颤。

  肖磊冲过捞他:“去医院!”

  “别碰我!”黎英睿抱起膝盖遮掩难堪,“你出去...我一会儿...就能好...”

  肖磊不肯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呆头呆脑地扒着浴缸沿,看他一边踢腿一边抓挠。身体诡异地来回扭着,两腮因疼痛往里一嘬一嘬。

  忽然他连着打了五六个喷嚏,脸上泥泞一片。裸露的茚泾也跟着一甩一甩,带着轻微的失禁。

  肖磊的眼泪唰一下就出来了,回身扯过墙上挂的毛巾,要给他擦手臂上溅的袅渍。

  “别他妈看了!”黎英睿猛地拍开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让你出去!滚出去!滚!!”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话说。

  ◇ 第101章

  肖磊不但没有滚,反而跨进了浴缸。跪在黎英睿大腿两边,压着他亲。

  黎英睿来回撇着脸,扑腾,怒吼,打人。像被捕住的野兽,绝望地挣扎。

  肖磊不妥协也不阻拦,只是亲他。哪怕被扇了好几个嘴巴子,也还是执拗地亲下来。额头,鼻子,脸颊,嘴唇,一次又一次。

  直到黎英睿脱了力,腿也不再抽搐。肖磊兜过他的后脑勺,磕到自己肩膀上。

  阴凉凉的洗手间,水管嗡嗡响着。窗外是雾蒙蒙的傍晚,朦胧的太阳陷在云层里,亮得使不上力气。

  黎英睿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迟滞着眼睛:“小狗...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怎么会...”

  肖磊也哭了。没说话,只是紧紧扣着他,像是要摁进血肉。

  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故意逃避,黎英睿再度闭上了眼睛。肖磊也不叫他,默默地给擦拭干净,抱回卧室换上睡衣。关上门,进厨房生火做饭。

  生火做饭。生活里即便有诸多苦难,但还得生火做饭。毕竟人得先吃饭,才能把今天活过去。

  木耳被热油烫得砰砰作响,像一颗颗爆炸的心脏。肖磊呆看着锅,回忆着两年前初见黎英睿时候,他是怎样一副光彩照人的模样。

  穿着竖条纹的宝蓝色西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笑容满面地朗声招呼:“老爷子越活越年轻了!”

  那样英姿勃勃的一个人,如今被疾病啃噬得面目全非。

  不仅黎英睿要问,他也要问。为啥就得是黎英睿呢?咋就不能是赵英睿、王英睿或者是别的什么睿。这老天爷怎么像个心理变态,专门挑那好的刁难?

  可想起透析中心那满当当的床位,他又想不明白了。那些病人里边儿,谁又能算是‘坏的’呢?

  有人健康,就一定有人生病。有人安逸,就一定有人遭罪。有人幸福,就一定有人不幸。都是命。

  而命是想不明白的,也不是他能够控制的。无论他跑十里需要20分还是21分,也无论他一个月挣一万还是两万。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心。

  黎英睿这一睡,又是到晚上八点才醒。刚一醒就猛地掀开被子,四下摸找。

  肖磊放下库裆上的笔记本,蹭到他身边:“找啥?”

  “手机!我还没接孩子!”

  “我接回来了,跟嘎嘎搁小屋玩儿呢。”肖磊回手拔了充电器,把手机递过来,“刚才有俩人给你打电话,我说你有点不舒服,明儿回。”

  黎英睿接过手机,没看他也没说话。只在肖磊从炕上跳下去的时候,偷瞥了眼背影。

  菜应该是一直温着的,肖磊没两秒就回来了。左手端个盘子,右手兜着俩碗。木耳炒鸡蛋,山药菌菇汤,米饭上盖着一层剔了刺的鱼肉。

  他把碗碟撂在炕沿,拎起自己的枕头扔墙边:“累就靠这儿,我喂你。”

  黎英睿梳理好了要说的,这才抬起脸看他:“你换个位置替我想想。如果你得了这病,你能忍心拖累我么。”

  肖磊摇头,老实道:“不能。”

  “所以说你走吧。”黎英睿苦笑着,口气已经近乎哀恳,“也给小英哥留点体面。”

  “那要得病的是我,”肖磊坐到他跟前,捧起他的脸凝视,“你会走吗?”

  黎英睿愣了下,移开眼珠:“可我不想被你伺候。”

  “那你想被谁伺候?”肖磊架着他的咯吱窝提溜到墙边,让他靠上枕头。舀了一勺饭递到他嘴边,“谁你也别想了。你身上这点肉就我能看。”

  黎英睿不说话,也不肯张嘴吃饭。肖磊把碗放大腿上,舌头在嘴里怼了一圈。

  “伺候你不算什么。只要能跟你一块儿活着,哪怕你瘫巴了,我都给老天爷磕头。”

  黎英睿脸上浮出强烈的厌恶,几乎是咬牙切齿了:“真要是瘫了就让我死吧。我受不了那罪。”

  肖磊一听他说死,心都跟着抖了几抖。

  “不准死。跟我过一辈子。”

  “你是个心很软的人,我又是你第一段亲密关系,所以你现在有点上头,愿意给出一辈子的承诺。”黎英睿后脑勺磕上墙壁,闭着眼微微摇头,“可你还小,不知道相爱简单,痴情很累。人是会变的,我今天能变得可怜,明天就能变得可憎。所以说还是算了吧,该放就放,别勉强彼此。”

  肖磊眉头深深蹙着:“跟你我不是心软,也不是看你可怜...”

  “你不要再说了。”黎英睿隔空一推,强势地打断他,“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继续走下去。”

  无论如何几个字加了重音,大铁门一样将话封死。

  肖磊耷拉着眼皮沉默了会儿。重新把那勺饭递到他嘴边:“先吃饭吧,呆会儿我送你和闺女回家。”---两周后。

  新招的秘书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道:“黎总,有您的外卖。”

  黎英睿仍在纸上演算着,头都没抬:“不是说退回去。”

  “他撂下就跑,”秘书有点委屈,“我今天穿跑鞋都没追上。”

  黎英睿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示意她拿进来。秘书端着保温袋,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桌子上。黎英睿拉开拉链,还是熟悉的双层不锈钢饭盒。

  上层是菜,花菜炒鸡丝,芹菜拌胡萝卜,拿隔菜纸分着。下层是主食,米饭煮黑豆,铺着半层山药泥。饭盒以外,还用纸杯装了切块的红心火龙果。

  黎英睿看着这精心准备的饭菜,嘴里阵阵泛苦。他为了跟肖磊断,真是什么招都用了。假结婚,说硬话,不见面,跟银拓解约。可肖磊别说放手,甚至还办了休职,就为了不被公司派走。而不管他把话说得多绝,这小子都当没听见,第二天还是照旧。

  黎英睿一边拿他没办法,一边也在扪心自问。到底是肖磊不愿走,还是他没狠下心——嘴上说着你走你走,可在内心的深处,总有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呼唤:别走。

  别走。别舍弃黎英睿。黎英睿已经被舍弃太多回了。太孤独、太无助、太辛苦,在人生这条泥泞坎坷的路上,他就要撑不住了。

  多渴望被需要一回。

  多渴望在人心的那座天平上,被彻彻底底地需要一回。

  心事重重地吃完饭,他又看了会儿资料。等到了两点,收拾东西走去医院透析。

  透析一个月,他已经开始渐渐地感受到了痛苦。肉体上的还在其次,最难捱的是精神上的。一周三天,一次四个小时。而耽误的不仅是这些时间,透析过后带来强烈的倦怠感,让他当天都不能再做事。工作时间大幅度缩短,也无法去外地参与谈判。

  现在公司正是困难时候,身边又没有大将。于雯和老闫是能干,但不是董玉明那种能挑大梁的人才。

  黎英睿脱掉大衣躺到病床上,看护士拿一大把棉签给他消毒。黄色的消毒液涂在凹凸嶙峋的小臂上,像是血肉烂出的脓。

  董玉明。这人到底跑哪儿去了?是已经心灰意冷地出局,还是在暗里谋划着下一次反击?为何他们之间,只能是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

  黎英睿闭上眼,感受着透析针头一前一后地扎进血管。皮肉和心脏都传来一阵刺痛,也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更痛。

  【作者有话说】

  我来啦我来啦,我想死你们辣!

  ◇ 第102章

  “别放味儿大的,哮喘闻不了。”肖磊站在花店门口掏着钱包,“其他的看着整。”

  “那就红玫瑰吧。”老板娘问道,“给你包个99的?”

  肖磊看着水桶里的红玫瑰皱起眉:“咋瞅着有点土。”

  “哎妈红的土啥呀?那有钱人都稀罕红的。”老板娘指着身后一束包好的成品,“有个开大G的老板总来买,啥都不要,就要红玫瑰。”

  肖磊本想妥协一下,听到‘开大G的老板’顿时膈应了:“有没有别的色儿?”说着他瞥到了屋里放的蓝玫瑰,瞬间就被摄住了。

  宝蓝色的花,蓝得尊贵深沉、魅惑性感。就像初见黎英睿时,他穿的那身西服。

  他跨过一地的插花桶,走到蓝玫瑰跟前。手指抬起桶上粘的花语卡片:奇迹。珍贵。无怨无悔。

  他扭头问老板娘:“蓝的有说道没?”

  “没说道,就贵点儿。那是从荷兰进口的,进价都四十。就这几只,你要我就都给你包上,拢共收你五百得了。”

  “行。就这个吧。”肖磊从钱包里抽了五张,“这花咋长成蓝色儿?”

  “不是长的。”老板娘拿出那几只蓝玫瑰,修剪着茎叶,“这种叫蓝色妖姬,正宗都是荷兰产。花还在地里的时候就浇药,让花把色儿吸进去。前两年时兴,炒到了两百来块。”

  “这两年不时兴了?”

  “这两年流行香槟色,蓝的过时了。你没看就这几根儿,我都没敢多进,怕砸手里。”

  贬值了。过时了。怕砸手里。

  几句说花的无心之言,竟没由来地在肖磊心脏上攥了一把。他看了眼门口那些香槟玫瑰,不屑地撇嘴:“我就看不上烂大街的玩意儿。”说着他又拿起货架上挂的香包袋,“这多少钱?”

  “卖五块一个,免费送你。”

  肖磊挑了个琥珀色的。色丁的料子,正中央印着白字:開運。

  他把装香料的塑料袋薅出来,放到收银台上:“瓤你接着卖吧,我就要个皮。”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纸,叠得小小的塞进去。

  老板娘看了眼他手里的香包袋,又笑了:“装护身符啊?那咋不挑个新鲜色儿的?竟挑那老色儿。”

  “这种棕色儿。”肖磊系紧袋口,把香包挂上脖子,“啥时候都不过时。”—

  “没问题,”黎英睿笑容满面地讲着电话,“承蒙黄总大驾,我也有幸跟着涨涨见识。”

  “哎,好、好。哎呦,您可真是太客气了。”

  “这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车轱辘似的说了一大堆屁话,终于挂了。黎英睿收起脸上的笑意,从鼻腔里喷了声不耐烦的气。心想这折江男人就是啰嗦,给人磨得心里都要起毛。

  为了堵住江龙钢铁里的窟窿,他准备把优质资产剥离出来单独出售。其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厂子那块地皮。地本身不太值钱,但背后的批文价值连城。

  这几年国家限制高耗能产业发展,环保审批也逐渐收严。炼钢项目和地皮非常难批,光是打点就得个天文数字。

  不过这不代表重工业末路了。相反,国内虽说普通热轧钢产能过剩,但硅钢等高端钢材还依赖于进口。低端市场失去竞争力的同时,高端产能投资的热潮才刚刚开始。

  所以黎英睿想着,若是能找到一只优秀的研发技术团队,再配合江龙大批从海外进口的先进设备。那这个死于时代的钢厂,未必就不会复活。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就让他给物色到了买主——一个叫黄海波的人。

  黄海波是折江人,在钢铁行业摸爬滚打十八年,有着丰厚的积累和人脉。曾经也有自己的厂子,但后来全国钢铁去产能,折江是重点区域。他被迫关停钢厂,转型去做IDC。

  IDC没做几年,行业回暖了。随着国家不断推进供给侧的结构性改革,钢厂的现金流状况出现了大幅好转。

  黄海波的钢铁梦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经过多方介绍,他认识了黎英睿。两人对特种钢的光明未来达成共识,甚至有点相逢恨晚。不过黄海波嘴上说得好听,报价却给的很低——他自信除了自己,没人乐意要江龙这堆垃圾。

  黎英睿虽说找不到第二个买主,可也不愿贱卖。两人来回拉锯的当口,荷北的一家钢厂生产出了特种硅钢。眼看着高端钢材市场已经出现了领跑人,黄海波坐不住了。他也不要继续跟什么三把手二把手扯皮了,准备直接飞来D城,亲自跟一把手拍板。

  黎英睿手指敲着笔记本,思索着把谈判的底线定在哪里合适。正想得入神,门被一把推开,肖磊披着身冷空气进来了。

  穿着板正的黑西服,捧着一大束蓝玫瑰。一个大步上前,丝滑地跪到了病床边。

  黎英睿刚要说话,肖磊学着他隔空一推:“你等会儿再叭叭,今儿先听我说。”

  他低头整理了下,扬起脸沉声道:“黎英睿,我下面的话,不是冲动,是我反反复复合计过的。我就说一遍,因为以后都不会变。”

  “从知道你得病那天起,我就搁心里发誓要护你一辈子。我原来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现在我有底气了。只要我活着,你就死不了。犯娇毛也好,生病也好,拉饥荒也行,不管你变成啥样,我都会一直对你好。我知道你害怕,也知道自己在这儿空口白牙的叭叭没用。但你先别着急往坏上打算,你给我个证明的机会。咱俩试着一块儿过几年,完后你再来看我这心诚不诚。行不?”

  噼里啪啦的告白,快得不像是说出来的,而是从肺腑里吐出来的。他秃噜完从兜里掏出戒指盒,啪一声打开。

  “戒指我给换成钻的了。不能屈了我小英哥。”

  黎英睿没看戒指,反而盯着肖磊的手。手腕贴着膏药,拳峰上全是圆形的血痂。

  “你打黑拳去了?”

  “正经比赛。万达广场的表演赛。”

  黎英睿抿了抿嘴唇:“一场多少钱?”

  “四回合两千。”

  “1克拉的垫形钻石,至少得两万吧。”

  “别合计了。”肖磊也不等他答复,把戒指戴进他正透析的左手无名指上,“没买太正好的,寻思你以后还得胖回来点。”

  黎英睿从枕头上别过脸,闭上了眼。眼珠在眼皮下颤着,像是网了一只飞蛾:“你总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有本事。不该牺牲自己的人生,给我当一辈子保镖。”

  “你把自己想成拖累,就觉着我是牺牲。”肖磊趴伏在床边,温柔又有力地凝视着他,“你想岔了。你不是拖累,你是我活着的念儿。我最近就总寻思,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为了点啥。想来想去,觉得无非也就是为了家。你脑子利索,心思也重,就总爱往前看。但人不能总往前看。看着看着,一下子就看到头了。人活着不是偏要到个什么头,活着它就是个过程。像咱俩现在搁这儿说话,那不也是活着吗。能活着就是幸福了。可能这话没出息,但你说的那些未来,我一点也不在乎。”肖磊坐到病床上,手撑到黎英睿的枕边。抓起他完好的右手贴上胸膛,憨笑了下,“在我这儿,你排第一。我说真心的。”

  【作者有话说】

  英子,你就答应他吧。我说真的。全系列最实惠的攻,不要血亏。

  ◇ 第103章

  黎英睿紧闭着眼,两片苍白的薄唇像是两扇门扉。门后好似有野兽在撞,门闸簌簌抖着。

  要是没病,他都不敢想象,此刻他该有多么的欣慰高兴。可在这阴冷的透析室里,他只能感受到锥心的疼痛。

  不能答应。决不能答应。肖磊才23岁,正是理想主义的年纪。

  黎英睿,你要还算个人,你要还有半分良心,你就不能答应。

  “人生有些错误,是只能犯一次的。没有更正的机会。”黎英睿睁开眼睛,雨濛濛地看着肖磊,“你想好了?”

  肖磊眼睛迸射出光芒,一把抓紧他的手:“早就想好了。”

  “那就依你说的。”黎英睿低头苦笑了下,“试几年看看吧。”

  肖磊愣了会儿,兴奋地喘起来。抓起黎英睿的右手狠亲了一口,又俯身亲他的额头,鼻梁,腮颊。

  重而小心,像在纸上盖章。盖了一圈,两人鼻尖相对地看了会儿,闭上眼猛烈地接吻。

  一阵细小的电流从嘴唇上爬过,一捧炙热的爱火从胸口热出来,耳畔都是彼此纷乱的呼吸。

  肖磊拄着枕头,手掌兜着黎英睿的后脑勺。舔吻着他的上颚,缠吻着他的舌旁。

  黎英睿陷在被褥里微微颤动,心里对肖磊的那些抵抗和挣扎,彻底被这个吻画上了句号。

  结束了。都结束了。

  这场兴之所起的征服游戏,他一败涂地。这场秀才遇兵的爱情较量,他举了白旗。

  小狗。赤诚的,可爱的,只属于他的小狗。他一丝一毫都不想放手。仅仅是想到会有人代替他拥有,他就嫉妒得要发疯。

  不想拱手让人,不想黯然离场,不想强装高尚。他想要他的小狗。就算昧良心,就算遭报应,就算天打雷劈堕十八层地狱,他也想要他的小狗。

  断断续续亲了能有十来分钟,肖磊才把自己从黎英睿身上撕下来。乖顺地趴在床边,手指刮着他的鬓角。

  黎英睿把脸贴到他手掌上,偏头在他掌心吻了下:“今天来我家吗?”

  “今儿不去。”肖磊摇头,“晚上去趟X市。”

  “去X市干什么?”

  “逮董玉明。”肖磊掏出手机,划出个照片递给过来。

  黎英睿皱眉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是一个车库,停着辆黑色本田,车牌尾号123。

  “他一个逃犯,自己车也开不了,卡也用不了的,要没人管他,咋能有精力兴风作浪。所以我觉着这人,应该还是在段立轩那儿。”

  “这是段立轩的车?”

  “对。段立轩常开一辆绿色儿欧陆,但他有七台车。我之前让小哥去他车库看了眼,说少了辆黑本田,尾号123。这车应该没了挺长时间,车位上落成厚一层灰。”

  黎英睿转动眼珠看他:“你小哥和段立轩什么关系?”

  肖磊后知后觉说秃噜了嘴,磕磕巴巴地糊弄:“正经...关系吧...应该。”

  “你小哥要是正经人,就最好不要跟段立轩扯上关系。这人是段家的一颗弃子,身上背了太多血债。又是个城府浅的重情之人,在道上走不长远。”黎英睿眯了眯眼,冰冷绝情地道,“跟他牵扯,沾染是非还在其次,就怕遭遇血光之灾。”

  “我跟小哥提过几回。每回他都说心里有数。”肖磊撇嘴嗤了声,“也不知道有啥数。”

  “我之前还纳闷过,说段立轩怎么突然就放过你了。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黎英睿摸着肖磊的寸头,怜爱地看着他,“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我不想你跟段立轩再纠缠,你要劝,最好也就点到为止,免得招惹麻烦。”

  “小哥瞅着没咋吃亏,我也懒得多管。”肖磊把脸贴在黎英睿大腿上,“总之我怀疑段立轩把这车给董玉明开了,打算去查这辆车。”

  “你想怎么查?”

  “我圈了几个他可能出现的地方,找门卫重要一回发票看看。先摸排出他的活动范围,再找他最常去的地方蹲点。”

  “这是个大工程。就你自己不行。”黎英睿抬手指了下提包,示意肖磊拿过来。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递给他,“去银拓雇几个人。只要能抓住董玉明,多少钱都可以。”

  肖磊看着那张卡,脸上奕奕焕光。交往这么久,这是黎英睿第一次把主动权交给他。这不仅代表信任,更是代表在黎英睿的心里,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男人了。可以托付的、顶事的男人。

  这让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悸动,恨不得即刻去赴汤蹈火。

  “小英哥。”他扑到被子上,手臂紧紧箍着黎英睿的腰,“过年我不回镇江,你带闺女上我家过吧。咱一起买年货,做好吃的,晚上去河边儿放烟花。”

  “好啊。”黎英睿拄着脸,温柔地看他,“再照张全家福。”

  这句承诺让肖磊开心极了。喘了两口粗气也不知道咋地好,一把掀开黎英睿的羊毛衫。钻进去胡乱亲了一大通,又拿嘴唇包着肚脐吹了口热气:“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去吧。”黎英睿隔着毛衫轻拍他脑袋,“早去早回,等你一起过年。”---十天后。

  临近年关,路灯挂上了红灯笼,行道树挂上了小灯串。各个超市店铺放着大音响,到处一派喜气洋洋。X市东城区的星城悦府更是气派,门口立了个两米多高的背景展板。一只剪纸风格的狼狗腾空而起,两旁挂着仿真爆竹。

  展板对面停着辆黑色比亚迪,挡风玻璃后一个寸头正趴在方向盘上啃面包。穿着件圆领白色卫衣,领口都磨发黑了。眼睛通红,胡子拉碴,太阳穴上胀着一颗紫红的大粉刺。

  经过一周严密的摸排,肖磊几乎肯定,董玉明就落脚在这个小区。本打算几人轮着蹲点,可银拓安保前天放年假。年假期间要给开双倍工钱,总共四个人,一天就得将近三千。肖磊一方面心疼钱,另一方面觉得自己行,也就都打发走了。

  独自在小区门口蹲了两天,片刻不敢离。别说吃面包灌咖啡,就连袅袅都拿营养快线。

  但整整两天,那辆黑本田都不曾出现。肖磊由一开始的笃定变成了犹疑,甚至慢慢狂躁起来。为了这次抓捕,他已经花了黎英睿三万来块,可千万别来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恨恨地看着背景板上那只红狗。心想今年是他本命年,还得买红裤头和红袜子。再给小英哥买个带按摩的泡脚桶,省着他总吵吵脚凉。饺子得包两种馅的,给孩子包芹菜猪肉的,给小英哥包鸡肉冬笋的...艹,所以说董玉明这个瘪犊子到底啥时候滚出来!他还着急回家过年呢!

  正烦躁着,手机响了。肖磊看着那熟悉的头像,都有点没敢接。

  “...还搁小区门口。”

  “后天就三十了,你先回来吧。”黎英睿那边人声嘈杂,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其他的年后再说。”

  “我再等一天。”肖磊搓了两把脑壳,“你搁哪儿呢,咋那么吵吵。”

  “港口。”黎英睿说道,“准备去谈一笔生意。”

  “咋在港口谈?”

  “上游轮谈。北国公主号,走一天一夜。”黎英睿压低声音,“是艘公海赌船,晚上你可能联系不到我。我带了两个人跟着,你别担心。”

  “咋能不担心!”肖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我早知道我...我还搁这抓什么董玉明了我!”

  黎英睿低低地笑了起来。

  “改天行不?我跟你去。”

  “人家特意赶在年前飞过来,还改到哪天?总之那边你最多再呆一天,29中午在你家汇合。”黎英睿沉声道,“希望咱们都能带来好消息。”

  这时小区门口的闸杆缓缓抬起,一辆黑本田披着阳光驶了出来。

  “好。”肖磊轰起车子,眼珠衔着猎物,“年29,我带着好消息在家等你。”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第五刀《人世完缺》砍完。开始第六刀《误食恶果》。

  疯心来的宝,大概都知道我什么套路。在每一个虚假的HE后,都会拉一个大的。桀桀桀桀桀。

  PS:晶晶这几天忙忙,明天的更新也移到晚上。

  磊子给资本家当狗,晶晶也给资本家当狗。磊子有温香软玉在怀,晶晶有房贷牙贷手机贷在怀,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破防哭泣)

  ◇ 第104章

  临近春节,市区已进入了空城状态。打工者返乡,商业街歇业,往日热闹的街头,如今冷清得让人心慌。马路空空荡荡,除了稀稀拉拉的本地车辆,只剩一地细碎的阳光。

  在这么个空旷的街道,尾随几乎是明晃晃的。黑本田明显有所警觉,在一个路口突然超车闯灯。肖磊见状也再不藏着掖着,明目张胆地追起来。两车一路狂飙,疯狂违规。直到驾驶证的分被扣得差不多了,才双双驶出了市区。

  等上了省道,车速已提到了120。道路因高速而变得狭窄,路缘从两侧夹到前面来。

  比亚迪车身轻,开到120几乎就是贴着地皮飞了。肖磊手心全是汗,越追越感觉不对劲——这瘪犊子好像在往什么地方引他。

  租来的破车没导航,这附近他也没走过,可别是要把他给带沟里。这个念头晃过脑海的瞬间,本田拐弯了。

  随着轮胎碾过砂石的触感,肖磊心底咯噔一声。

  这是一条抗洪土坝,高度将近30米,两侧坡度目测有45度。顶端只有3米宽,勉强能过一台车。稍有不慎就会滚落下坡,时速20都得捏把汗。

  可黑本田居然开到了70。

  车子在不平整的砂石地上左摇右晃,车轮卷起黄色沙尘,一把把砸在挡风玻璃上。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半个车屁股,肖磊完全陷入了被动。

  汗水从后脖颈淌进领子,像爬过一溜溜的小蚂蚁。

  理智告诉他,不该继续追下去。一旦出现侧翻,后果不堪设想。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董玉明逃走...他实在是心有不甘!

  这个王八蛋。多次对黎英睿痛下杀手的王八蛋。要没有他,黎英睿的病又怎么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每次从透析床上下来,不是抽搐就是呕吐,皮肤痒得都抓破皮。遭的这份儿罪...这份儿罪!

  肖磊狠踩了一脚油门。伴随着一声引擎的轰鸣,这场狩猎彻底变成了搏命。

  黑本田在前,比亚迪在后,走钢丝般的飙了七八分钟,土坝终于到头了。本田忽然一个U形转弯,冲着他斜撞过来。肖磊被迫提速闪躲,拐进了一个左浅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连了个右急弯——这是个Z形的死亡弯道!

  几乎是瞬间的本能,他猛打方向盘,同时给了一脚油。整个车身的重量都移至前轮,伴随着一声吱嗡嗡的悲鸣,轮胎发生了侧滑。

  他咬着牙又打了把方向盘,靠着车身重量漂移进了急转弯。

  纵使他生性温厚,这歹毒的设计也让他急了眼。刚过弯道就调头开回来,直奔本田撞去。

  本田还在原地看着热闹。没想到肖磊竟能以100的高速漂移过这个急转弯,还杀了个回马枪。躲闪不及,直接被撞翻下坝。

  连着打了五六个滚,底朝天地倒在水稻田里。肖磊顺着坝坡追下去,蹬着车身拽开门。扒开层层气囊,往下薅人。

  刚薅半截,愣住了。光头斗眼,尖嘴猴腮——这不是董玉明,而是段立轩手下的打手猴登!

  怎么会...本田驶出来的瞬间,他明明看到这人是有头发的,还戴了副眼镜...艹!他居然被将计就计了!

  肖磊晃了晃猴登,在浓浓的烟雾中高声质问:“董玉明在哪儿?!”

  猴登没说话,只是吐了一大口浓血。这时车头轰的一声,窜出簇半臂来长的火苗。

  “妈的!”肖磊架着猴登的咯吱窝,把他整个儿薅出来,拖着一路退到田垄上。不等喘匀气就继续拍他脸追问:“告我董玉明在哪儿,我给你叫救护车。”

  猴登冲他呸了口血沫子:“我...艹...你妈...”

  肖磊瞬间就来气了,甩了他一个大逼兜:“我艹你妈!董玉明到底在哪儿!”

  猴登被打的偏过头去,仍斜楞着眼咬狠话:“在你妈...肚子里...”

  “艹,跟你废JB话!”肖磊在他身上来回拍找,摸到了手机。摁了手印解锁,直接在通讯录里搜董玉明的号码。

  果真被他搜出来了,备注‘大明饺子馆’。

  电话没两秒就接通了,董玉明的声音蚰蜒一般从听筒里爬出来:“成了?”

  “董玉明,”肖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话,“有种滚出来。否则我就掰光猴登的牙,看你怎么跟段立轩交代。”

  董玉明顿了几秒,干巴巴地笑起来:“想见我?可以啊。晚上十点半,凯运酒店703。”

  “我凭啥信你?”

  “猴登的手机不在你手上吗?”董玉明说道,“你翻翻我跟他的聊天记录。我明早六点出发,坐私人游轮去济州岛,再从济州岛飞去马来西亚。我是要撤了,而你,只有今天这一个机会。”

  “你为啥要给我机会?”

  “废话!”董玉明一下子炸了,“游轮是段立轩给安排的,我把他小弟害死了还走个屁!”

  握着已忙音的手机,肖磊低头合计了会儿。

  他才不信董玉明会老老实实见他——不是耍他,就是要埋伏他。

  但直觉告诉他,不对劲的不止于此。董玉明不是个浅显的人,这话背后肯定还有一层目的。

  十点半。凯运酒店703。早上六点。私人游轮。济州岛...肖磊在原地拉磨似的转圈,一遍遍轰着自己那二手车似的脑子。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黎英睿教给他的一句话:在推理对方目的时,不要去想这一步棋后可能造成的后果。而是去看这一步棋造成的既定事实。因为可能是无穷的,而事实往往只有一个。

  不管董玉明是耍他还是埋伏他,都指向一个既成事实——自己今晚十点半,会出现在凯运酒店。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点把他困在凯运酒店?答案恐怕只有董玉明知道了。

  肖磊打算回一趟星城悦府,想着哪怕用点威胁行贿的手段,也要把小区翻个底朝天。他回身在猴登身上摸出了门禁卡和钥匙,刚准备走人,猴登嘶嗬嗬地喘起来。俩手掐着自己脖子,像是要上不来气。

  肖磊看他那副要死的样子,终究是于心不忍。蹲下身捏开他的嘴,帮着抠出喉咙里呛的血块。又回车上拿了矿泉水和大衣给他,还拨了120。

  挂掉电话,他把手机放到猴登胸口:“我得走了。你自己争点气吧。”

  刚起身,猴登抓住了他的裤脚。恶狠狠地瞪了他半晌,松了口:“F3栋...801。”----肖磊开门进来的时候,董玉明刚装好行李。

  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会儿,都有点懵。肖磊没想到他真在,董玉明没想到他会来。

  不过董玉明很快就反应过来,强装镇定地扯出个笑:“脑子利索不少啊,小肖。”

  肖磊回手拧上门,开门见山地问道:“为什么要害黎英睿。”

  “先坐吧。”董玉明像没事儿人一样指了下沙发,“我去洗点水果。”

  “我不是来吃水果的。”肖磊一个大步上前,薅住他的衣领子,“我特么是来要说法的。”

  “行啊,我给你说法。”董玉明歪嘴笑了下,不动声色地摁下他的手,“不过我跟黎英睿之间的烂账,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左右我也跑不了,你急什么。”

  说罢他径直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倒了点车厘子放水池里洗。拉家常似的说道:“黎英睿吃不了樱桃,你知道吧。”

  肖磊盯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也拿不准他打什么主意。“睿哥蔷薇科过敏。不止樱桃,桃儿、杏儿、山楂李子都吃不了。”

  “过敏。呵。对,他金贵着呢,啥都过敏。”董玉明抖了抖沥水篮,把车厘子倒进一个玻璃大碗。端着走过肖磊,径自坐到沙发上吃起来。

  “记得2013年夏天,我去跑一个大联的樱桃园项目。黎英睿说得发展精深加工,我就天天蹲在那儿跟着研发。他过敏吃不了,都是我跟着试吃。什么樱桃罐头、樱桃果脯、樱桃果冻、樱桃果酱,他妈吃到进医院。”说着他拖过垃圾桶,用力地往里呸核。砸在塑料袋上噗噗作响,力道大得像是发射子弹。

  “2102年,我刚进睿信那会儿,公司只有八个人,接的都是几十万的小单子。有时候为了看一个项目,从哈尔玢开到筵汴,一趟就要跑掉三箱油。记得有回半道下暴雪,我俩就直接睡在厂子里。结果半夜暖气管子冻爆了,屋里冷得能有零下二十来度。我就拿涮拖布的大铁皮桶,给他烧了一宿苞米棒子。他说两个小时换我,结果一觉睡到天亮。我那都没舍得叫他,早上还给他烤了个地瓜。”

  肖磊没说话,垂手站在门口沉沉地看他。

  “可他呢?他是怎么对我的?”董玉明狠捶了茶几一拳,头发都震散了,“他踏马是怎么对我的!!”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和董玉明对峙这一段码完,但实在太困了...宝们还是周四见吧。mua。

  ◇ 第105章

  肖磊往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他:“咋对你了?”

  “他为了眼前的利益,把我辛苦经营起来的公司转卖别人。害我在老丈人跟前抬不起头,连亲小舅子都说我不是物。”

  董玉明点着自己的胸口,目眦欲裂:“他把我招进睿信,不过是想撬走我手上的资源。天天一百个心眼子提防人,哪怕是皮燕子大的单,也得事无巨细地跟他汇报。整个公司都是他的一言堂,只要有一丁点不合他心意,就能让我几个月的心血前功尽弃。他看不起我的出身,动不动就跟人说我农村出来的,眼界提不起来。是,他少爷出身,海归,有眼界,那他自己的能耐?那是他娘胎里带的!他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的努力不比他多的多!”

  肖磊认真听完他的牢骚,低头抠了抠眉毛。耿直地发表见解:“我觉着他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农村人。纯因为你掉价儿,就吃不饱那一出。(贪得无厌的样子)”

  “放屁!那是我应得的!”这话戳了董玉明的痛脚,他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我一年要分析150个项目,出差一百来天,每天都跟打鸡血一样过!”他一脚一脚踹着茶几,从沙发边踹到了门边,“可等项目起来了,那帮LP吃肉!他GP喝汤!我一个臭打工的,只能搁边上瞅着!那是我找的项目!我带起来的!!”

  “黎英睿说你年薪百万。”肖磊踢开错过来的茶几,“那挣多少是多?”

  “你懂个der!你觉得年薪百万很多是不是?我曾经也觉得。”董玉明回手指着窗外,“可我往外一走,我发现一百万屁都不算。在一线城市,连个停车位都买不起!”

  “D城不够你停的?”肖磊睥睨着他,掷地有声地道,“你要钱,就靠自己的努力去挣!”

  “努力。呵。我不努力吗?我董玉明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没有一天不努力!我八岁开始在养鸡场做零工,从鸡粑粑里一步一步地考出来。我寻思我好好学习,我考好大学,我去大城市,以后我就能过上好日子,做人上人。可后来我发现,有些人一出生就是人上人!黎英睿他比我多个什么,凭什么他就可以随意践踏我的尊严?为什么我是被使唤、巴结人的那个,为什么我不能是使唤别人、被巴结的那个?我不要做下蛋的鸡,我要做吃蛋的人!所以我努力啊,我拼命努力。可等我把能努的力都努尽了,再抬头往上一看,真是绝望啊。”

  他走向肖磊,手不断往天上比着。怎么比都不够高,甚至还垫起了脚:“九重天那不是说说的。社会上面的层,可比下面多得多。不管资源有多少,分配权永远掌握在资源层手里。而我,充其量只是个生产率更高的体力层,根本没资格参与分配。想从他们手里分一杯羹,比登天还难!努力永远不如出身,不如人脉广泛和有人提携!我这个家庭,除了绊脚和饥荒什么都不能给我。我要是安分守己,这辈子顶天就能做个下金蛋的鸡,吃点好饲料而已。”他手指在两人之间轮换着比划,眼底竟浮上了眼泪,“你这种的,能甘心。但我这种的,不甘心。我不甘心这辈子只能给人下蛋。”

  肖磊没说话,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阳台上站的一只鸽子。平平无奇的灰鸽子,抻着脖子在混凝土里努力叨着,看起来像是吃食,但其实那里什么也没。

  董玉明的不甘心,他了解。因为他也有过。在他妈病逝的那晚,在看到朱有路哀嚎的那晚,在他大学名额被挤走的那晚,在他爹惨死车轮下的那晚...在无数个夜晚,他辗转反侧地不甘。他想,如果人注定分三六九等,他认。社会注定充斥着腐败与不公,他也认。

  他劝诫自己,别说人,那狼群里还分个先吃后吃。总盯着那一小撮儿命好的犯红眼病,永远活不敞亮。

  可在这温柔敦厚的本性下面,在内心的最深处,仍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质问。

  如果不能维持绝对的公平,那为什么不能维持一个相对的公平?最起码...最起码别让他们像蝼蚁这般的绝望悲惨。

  不求体面,但求尊严。不求顺遂,但求活着。

  董玉明也顺着肖磊的视线扭头,嗤笑了下:“你觉着咱是那鸽子吗?不。他们是鸽子。咱是那石砖缝里的虱子。”他揩了下眼睛,笑由不屑变为凄惨,“要投胎前有人跟我说,说董玉明你这辈子顶天能当个高级打工仔,注定点头哈腰到死。那我说什么都不会来这世上。说什么都不会来。”

  “不是就你使劲儿了,这世上也不就你委屈。”肖磊咬了两口下嘴唇儿,微微仰起下巴颏儿点他,“我也农村人,小前儿也穷。妈穷没了,爹也穷没了。但这些,跟睿哥没关系。他是个努力的好人。穷要不是我的错,那富也不是他的罪。睿哥说过,做生意不算别人的账,只算自己的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过好自己得了。”

  “别他妈睿哥睿哥的,听着恶心!”董玉明面露厌恶,俩手胡乱在身前挥舞,脸颊两侧的肉上下波动着。皮囊好似和灵魂错了位,虚假得像个硅胶套子,“黎英睿也就能在D城装装体面。等到了更大的世界,跟人家一线城市的达官显贵比,他也不过是个乡巴佬。就算在D城,他不也得给当官的舔鞋底子?就张远卓往他脸上呸口浓痰,他都不敢擦!”说着他走到肖磊面前,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他胸脯:“用他给我年薪百万。呵。我告诉你,仅仅是江兴一个单子,我就有一千万。”

  “你拿一千万,公司亏6个亿。”提到这茬肖磊的思绪被拉回来,拎起董玉明的领子搓牙,“这些债都得睿哥背,你想过没有。”

  “背债?”董玉明仰起头大笑起来,笑得像公鸡打鸣。等笑够了,他蓦地冷下脸,翻着三白眼看肖磊,“背债算什么。我都恨不得他赶紧去死。”

  肖磊后撤一步,擒住董玉明攮过来的手。左臂穿过他手肘,狠狠一捌。

  当啷一声脆响,水果刀掉落在地。肖磊一脚踢远,反拧着他胳膊按上茶几。

  董玉明的脸重重挤压着玻璃,眼镜歪斜,嘴都闭不上。但仍旧不服气,吼叫着挑衅:“来啊,杀我啊!小逼崽子!来!杀我!”

  “杀你犯不上。我还得赶回家过年。”肖磊把他掀过来,阴森森地笑了下,“我会削你。削到你妈都认不出。”说罢他蓦地收了笑,一个摆拳抡上来。

  这一下直接把董玉明打飞了出去两米来远,哐当一声砸到落地窗上。俩手捂着脸,蜷缩到窗帘后哆嗦。肖磊大步上前,一把掀开窗帘。踩着他胯骨,压跷跷板一样把他翻过来。骑到他肚子上,照着脸左右开弓。

  他这个体重,再加上受过专业训练,能把人活活揍死。所以他客气了点。可这对董玉明来说也够受的,别说嘴硬,就连求饶都叫不出。一套组合大逼兜结束,五官都肿没了。耳廓掉了半拉,嘴唇上的肉也被牙磕掉一大块。

  肖磊打完还仔细检查了会儿。掰开他血糊糊的嘴,数着松动的牙:“一,俩,仨...这你本来就松的吧,带老大个虫窟窿。”

  盘查了一圈,确认勉强属于轻微伤范畴,这才收工——出气可以,把自己整进去就麻烦了。

  他扯了几条窗帘,拧成绳把董玉明绑到了门板上。拍了拍他的猪头:“睿哥说过,蛇不知道自己有毒,人不知道自己有错。我原来不懂,今儿懂了。你不是恨睿哥,你是恨自己没生在有钱人家。一百万一千万的,就算你想当天王老子,我都懒得管。但你敢动睿哥,就别搁我跟前叭叭,滚笆篱子里做梦去吧。”

  他说罢起身去水池边洗手,打电话报了警。坐到沙发上,一边欣赏董玉明的猪头,一边吃他的车厘子。还孩子气地发了两张照片给黎英睿,接了个戴墨镜歪嘴笑的表情。

  可惜黎英睿没有回。

  正闲着,他忽然想到之前那通电话,从沙发上欠起身子:“喂!你为啥约我十点半上酒店?”

  董玉明本来疼得直哼哼,听到这话笑了起来。但脸肿得太厉害,也听不出是笑,只是一阵嗝儿嗝儿的怪声。

  肖磊拿樱桃核弹他脑袋:“别他妈找削。”

  “我...好奇。”董玉明偏头看过来,眼睛肿成了一个指头粗的深洞。洞里闪着阴森的光,口齿不清地挑衅,“他...啥味力...浪你卖命?吱味好吗?(他什么魅力让你卖命?滋味好吗?)”

  肖磊反应了会儿,明白后瞬间阴下了脸。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垂着眼皮看他:“你什么意思。”

  “要...吱味儿好...就浪人也...尝尝。”

  肖磊心里咯噔一声,薅起他的衣领来回甩:“你特么到底几个意思!!”

  董玉明不答,只仰着头呜哇呜哇地笑。鲜血从嘴里一股股涌出来,癫狂得像是中了几个亿的彩票。

  肖磊又给了他几个大逼兜,掐着他的脖子无能狂怒:“艹你妈的!信不信我neng死你!!我他妈neng死你!!”

  “你neng死我...他...陪葬。十点...船...进公海...他...”董玉明血糊糊的嘴高高咧着,活像电影里爬出来的恐怖小丑,“在海里飘...被鱼啃...哈...一点点...直播...给你...看...”话音未落,他脑袋一偏,没动静了。

  肖磊愣在原地,眼睛痴呆一样涣散着。董玉明的血滴下来,在他手腕上落成猩红粘稠的圆饼。

  又被剧烈跳动的脉搏震碎。

  【作者有话说】

  曾在网上看到一篇热帖,讲社会的九层阶级。看完那篇帖子之后,我就明白了,相对公正也是做不到的。

  财富再分配只能在4、5、6与7、8之间展开,也就是说把4-6的财富分给7-8。而指望从1-3中切蛋糕来分配给4以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给董洗白,他把对一个阶层的仇恨具象到了无辜之人身上,这是切实的恶。但我可怜他。一个有能力的偏执野心家,被阶级固化给逼魔怔了。

  如果按照那篇帖子来给角色级别,大概是这样吧:疯狗生来3级(童年时期9级),公主生来4级。董生来9级,自己努力到了6级。磊子生来8级,自己努力到了7级,最后靠联姻升入6级(???)。

  PS:这段论述不针对国内,国外也一样。

  ◇ 第106章

  夜晚的大海幽深得似一个黑洞,好似能吞噬万物。九层高的游轮,小得像是只镭射壳的虫子,随波飘荡。

  这座海上的迷你不夜城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的纸醉金迷。甲板上精彩夺目的激光秀,酒吧里琳琅满目的忘忧水,美食城里数不尽的山珍海味,舞池里的嗨歌热舞和俊男靓女……然而这些,都远不及位于六层的‘娱乐场’。

  晚上十点,伴随两声长长的汽笛,邮轮停泊在了公海。广播里欢快的女声宣布着着娱乐场的开业通知,人流从四面八方相汇,一股脑地涌来入口。

  近千平米大的赌厅,宫殿般金碧辉煌。脚下是绵密的提花绒毯,棚顶是密密麻麻的摄像头。

  这里没有钟表,没有窗户,没有镜子。有的只是空调灌进的氧气,数不清的闭路电视和赌桌,从四面八方照射过来的彩色灯光,还有刺激人肾上腺素分泌的音乐串烧。

  黄海波不烂赌,但他确实也好赌,直接带了三百万现金过来,换了一大堆筹码:五千,一万,十万,二十万。

  黎英睿也学着他把钱打散,从这堆花花绿绿的币子里拈起一枚打量。比钢镚大两圈,塑料材质,手感厚实,表面贴了磨砂膜。繁复的裱花边,中央印着花体的黑色数字:50,000。

  黎英睿把手里的币子递给闫卫东,半开玩笑道:“在自然界里,越是花哨的东西越危险。这个道理放在人类社会,看来也同样适用。”

  黄海波闻言笑了起来:“诶!黎老板此言差矣。俗话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大赌大机遇,小赌小机遇,不赌没机遇。危险越大,机会越大嘛。”他从怀里掏出烟,往两人跟前让了下。

  闫卫东面色一变,刚要说话,黎英睿给他递了个眼色。笑眯眯地对黄海波推手:“我不抽烟,黄总您请便。”

  黄海波咬了颗烟,几个洗码仔就拥上来给点火。浓妆艳抹的女公关扭着小腰带路:“老板们这边走。”

  路上黄海波喷着烟问道:“黎老板见多识广,你觉着这船一个航次,成本能多少钱?”

  黎英睿摸了摸下巴颏:“这个规模的邮轮在海上漂一宿,成本估摸六七十万吧。”

  “我换了两百万,黎总换了五十万。”黄海波露出一口烟熏黄牙,“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怪不得赌船能抢走赌王的生意。”

  “无需政府授权,不受法律限制,没有警方监管。”黎英睿笑着摇头,“这里可算是实实在在的‘三不管’。”

  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贵宾厅。北国公主号的赌场里设有8个贵宾厅,一半由内部管理,俗称公司厅;一半判给承包人经营,俗称私人厅。私人厅主有的是上市公司,有的则纯粹是黑帮团伙。他们的客户大多是通过人脉和中介,黄海波外地人,黎英睿更是第一次上船。两人便被领到了公司厅。

  脚下是鲜艳的厚地毯,墙上挂着金碧辉煌的装饰板。错落地摆着五张紫色的百家乐赌桌,挂着大水晶灯和珠帘。黄海波径直坐到了仅剩的一张空桌前。

  百家乐(baccarat),是赌场中常见的纸牌游戏之一。源于意大利,十九世纪盛传于英法。玩法很简单,没什么策略或技巧,概括起来就一个字:猜。

  总共四个下注选项:庄家胜,闲家胜,平局,对子。开局后荷官会发四张扑克,闲家庄家各两张。

  A牌算1点,2-9按牌面数计点,10和JQK都算0点。两张牌点数相加,总和超过9,只计个位数。

  比如一张9一张A,牌面总和10,就计为0;一张8一张7,总和15,就计为5。

  谁接近9,谁就赢。如果双方都没有达到8或9,再依据相应规则补第三张牌。

  黎英睿把筹码全给了闫卫东:“老闫,你陪黄总来。”

  黄海波瞪大眼睛,哦呦哦呦地拽他胳膊:“黎总不来发财?”

  黎英睿笑着推脱:“我不行,手气不好。”

  “诶!”黄海波拍着他,表情夸张地上下指着,“人都说第一次玩的,额角头碰着天花板!反倒是老赌仔,霉头触到哈了缤。”

  “我这性子不行,输一百块都上头,不赢回来不罢休。”黎英睿仍旧是推脱,“一旦上了桌,家底都得赔进去。”

  黄海波见他这么说,也不再勉强。转去抓闫卫东的胳膊抱怨:“小老板顶会淘浆糊(敷衍)!”

  闫卫东年纪和黄海波相仿,早年自己开过贸易公司。后来被合伙人坑得身无分文,被黎英睿捡漏收编。混过生意场的老男人,多少都沾点吃喝嫖赌。

  这俩人没一会儿就玩开了,掰着扑克牌边,时而激动地拍着桌子喊‘顶!顶!’,时而鼓着腮帮子叫:‘吹!吹!’。

  黄海波虽是个‘老赌仔’,但他今晚并没有‘霉头触到哈了滨’。两靴牌的功夫就赢了三百万。

  黎英睿在后面看得眼睛都直了,放下了茶碗。在他的认知里,赌博是必输的。

  就拿百家乐来讲,在一次牌局中,庄家获胜的概率是45.86%,赔率1:0.95;闲家获胜的概率是44.62%,赔率1:1;押和局获胜的概率是9.52%,赔率1:8。

  假如给赢面最大的庄家下一块钱,那最终理论上赢的钱E=45.86%*1.95+44.62%*0+9.52%*1=0.9894,也就是说平均一轮亏1.06%。

  而要是下和局,平均一轮会亏掉14.36%,相当于股市的一个半跌停。

  在黎英睿的认知里,赌是‘必输’的生意。他虽说换了五十万筹码,但压根儿没想赢钱。甚至做好了输干净的准备,权当招待费。

  但黄海波的赢钱速度着实是让他震惊——不仅震惊于这钱来得太容易,更让他深感赌博的可怕。

  赌博这东西,如果只有输,那没人会上瘾。它瘾就瘾在‘赢’上。

  心底欲望的小虫开始摆尾,想要跃跃欲试的心情逐渐萌芽。黎英睿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如果黄海波再邀请他一次,他绝对会点头。

  他站起身整了整西服,跟两人招呼:“我去趟洗手间。”

  那俩已经赌红了眼,心不在焉地答应了句。门口的女公关注意到黎英睿的动作,媚笑着迎上来:“老板,实在抱歉,这边的洗手间循环装置故障了,我领您去别厅。”

  黎英睿不疑有他,跟着公关走了。七拐八拐,绕进了个空厅。这间厅比刚才的小不少,只有六十平左右。陈设非常迷信,几乎铺天盖地都是红。红地毯红窗帘,红沙发红赌桌。红得刺目恶心,给黎英睿晃得都有点迷糊。

  “这厅没人?”

  “这里是私人厅,空两周多了。”公关僵硬地假笑着,“今年贵宾厅的人数比起往年要少很多,这不反腐力度加大了。”

  黎英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径直进了洗手间。

  上完厕所洗了手,撑着水池看镜子里通红的脸。

  刚才在赌厅里,他差点就被那俩人的氛围给感染了。公司做一个项目,从萌芽到赚钱,快的一两年,慢的可能要等八九年。

  而博彩,短短十几分钟,就能让人赢几百万。这种来钱速度很容易摧毁人的金钱观,让人再难脚踏实地努力。

  在这充斥着燥热浪潮的地方,黎英睿迫切地想见肖磊。想他那踏实的胸口,想他那透亮的小狗眼。比起在这豪华游轮上一掷千金,更想和小狗去河边放烟花。

  黎英睿从兜里掏出手机,想给肖磊发条消息。船上wifi不好,他往门边走了两步。刚点开对话框,就震个不停。

  两张照片,两条语音,一大堆未接来电。

  黎英睿眯眼看着那两张照片,半天才认出来是董玉明。扑哧一声笑了,点开了肖磊的语音。

  “你在哪儿?!董玉明不知道整了什么搁船上害你!快去人多的地方!别单独行动!”

  第二条的发送时间隔了半个小时,背后是呼呼的风声。

  “我马上就到!等我!十点半,十点半之前我一定到!”

  这两条语音放完,黎英睿彻底懵了。刚要回拨,从外面传来错落纷杂的脚步声,紧接咔哒一声落锁的响。

  【作者有话说】

  哈尔滨人不要打我。真有这么句上海话。

  请上海人出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是霉头触到哈尔滨,不是触到海南岛。

  评论都看了!没抽出空回,一会儿回哈!

  ◇ 第107章

  肖磊把比亚迪开成了风火轮,终于在傍晚7:40赶到了D城港口。一辆白色五菱皮卡已经等在原地,郭亮正从货斗往下卸一艘水摩托。

  红黑相间的摩托艇,车身前印着银托安保的猫头鹰图标。

  肖磊从X市往回开的时候,一直在联系港口的游艇。大游艇没有空的,小游艇不敢开到公海——太危险。

  情急之下他联系了郭亮,让他从公司偷一艘水摩托出来。

  郭亮一听说他要开到公海找游轮,连骂他疯球了。哪怕是天气好,公海的浪都有两三米来高,别说屁股大的摩托艇,就连40米长的游艇都悠得像云霄飞车。

  肖磊只说了一句话:黎英睿要没了,我就一头扎海里陪着。

  平时稳当可靠的人,冷不丁说出句疯话,很难让人不相信。再加上郭亮刚结婚,设身处地想了想,到底还是帮了忙。

  肖磊从车上跳下来,跑过去跟他一起往下卸。

  冬天的海,冷得绝情。岸边是皑皑积雪,水里飘着大块浮冰,翻起来的浪都像刨冰沙一样。

  两人拿冰镩子凿出一条通道,把摩托推下海。等深度差不多了,肖磊就直接站在水里换装备。

  潜水服、潜水靴、防滑手套、头盔、海洋GPS。最后背上防水袋,插上钥匙,把钥匙圈紧紧绑到腕上。扭头对郭亮道:“谢了!公司那边儿啥事我担着!”

  郭亮在他身后推着车尾巴,迎着凛冽的冷风喊:“兄弟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可得好好回来!”

  肖磊没说话,右手比了个大拇哥。伴随一声引擎的轰鸣,全速冲进夜幕。雪白的浪花炸开在海面上,落下后已不见人影。

  从港口到北国公主号的停泊地约200公里。银拓安保的摩托艇都是专业救援用艇,最高时速可达120-150。

  现在是晚上八点,肖磊预计十点半之前找到邮轮。天气预报显示今夜浪高60cm,但没开多远,浪高就已经达到了一米半。

  摩托艇因为高速和轻便,不是贴着水面飞,而是像打水漂一样颠着前进。腾空,入水。再腾空,再入水。实打实地乘风破浪,颠得根本没法坐。肖磊半站在踏板上,膝盖死死夹着座椅,两只手被冻得发木,又被震得发麻。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夜晚的海更恐怖。

  天是墨黑的,水也是墨黑的。黑得太纯正,接近于透明。无从辨别方向,也分不清天地。360°无限延伸成深渊,像片吞噬一切的幽冥。两个巴掌大的艇前灯,被黑暗吸得只剩下半臂长,照着脚下翻起来的白浪。四下安静得可怕,只有引擎单薄的轰鸣,浪拍艇身的声响。小小的摩托犹如一只幽魂,被整个世界遗忘。

  人对黑暗、未知、巨物以及大自然有着恐惧的本能,肖磊也不例外。他甚至不敢左右张望,只是死死盯着手腕上的GPS。

  摩托开得很快,但GPS上移动的速度却很慢——浪总会把他拍回来。他甚至还被拍飞了两回,好在钥匙拴在手腕上了,一旦他飞出去,摩托艇就会自动熄火。他靠着水性和体能游回来,连大口气都不敢喘,调整方向继续前进。

  就这样开了两个小时,车载的蜂鸣器开始报警。在一片虚无的空旷里,催命一样地响——再有十分钟油就要耗尽了。

  别说看到游轮的影子,就GPS上显示的还有25公里。120的时速,十分钟内找到游轮的希望,渺茫得近乎于零。

  血管在颈子上蹦蹦直跳,恐惧溢满了肖磊的心房。

  他在头盔下咬着后槽牙,生理性的眼泪淌了一脸。不止是恐惧自己的灭亡,更是恐惧黎英睿的灭亡——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往坏处想。想黎英睿可能被一群人围殴,可能遭受了凌辱和虐待,最后坠下游轮,被这无尽的黑暗吞噬。

  他不愿去胡思乱想。可他的脑子就像恨他一样,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把他吓得肝胆碎裂。

  风割在身上,像死神镰刀的凌迟。浪拍在身上,在寒风中结成了厚厚一层冰壳子,像神魔降下的封印。

  十分。九分。八分。

  哔哔!哔哔!哔哔!

  六分。五分。四分。

  哔哔!!哔哔!!哔哔!!

  “呃啊——!!!!!”他猝然从肺腑里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怒吼。

  泣血的一声吼,瞬间就被黑暗吸了进去。他眼含热泪,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目的地开去。

  向他的小英哥开去。

  鲁莽地,无望地,悲哀地,愚蠢地开去。

  人是多么的脆弱渺小啊,在大自然的面前,卑微无力地像一只孑孓。---黎英睿心下一凛,直觉就要锁门。

  但下一秒门就被大力拉开,有人抓住他的衣领往外一扥。他踉跄了两步,没等站稳就被掴了一巴掌。

  他脑子嗡的一声响,短暂地没了意识。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倒在了地上,半张脸辣到发昏,血一股股地从鼻腔往外涌。

  他撑着地毯坐起身,从怀里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血,扫视这前面这几双鞋。

  有皮鞋,有帆布鞋,有船鞋,还有几双脏得恶心的凉鞋。没有二十也有十几,站得里一层外一层。

  黎英睿没抬头,只是擦着脸——他没有仰视敌人的习惯。

  等把脸擦干净,三层外三层忽然让了道,一双黑皮鞋伸进他的视野。

  John Lobb的基础版成品鞋,市场价5万左右。是双好鞋,不过有点过于狼狈了。磨损严重,露出一块块牛皮本色,像害了皮肤病。

  “黎总,好久不见啊。”

  黎英睿觉得这声音耳熟。他费力地拄着膝盖站起来,缓缓抬起了脸。

  看清来人的瞬间,他怔了一怔。但很快收拾起情绪,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呦,这不朱总吗。几日不见,褴褛不少啊。”

  这话虽是嘲讽,可也差不多是事实。朱绍辉穿着件松垮垮的西装,浑身没比黎英睿胖几两。脸和脖子上长着大片红色丘疹,脑门上更是出现了溃烂。

  “彼此彼此。”朱绍辉仍抽着那呛嗓子的劣质烟,两个黑眼圈像是苹果上的烂洞,“我听说你开始洗肾了?没几年活头了吧。”

  “是啊。”黎英睿冷笑了下,“不过多少能透个十四五年,还是要比艾滋病晚死一点点。”

  “你不会以为,”朱绍辉夹着烟的手指晃了晃,“我带这一帮兄弟,是来找你唠嗑儿的?”

  黎英睿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向后错了一步。却不慎被椅子绊倒,又一个屁股蹲坐到了地上。

  人群霎时哄笑起来。

  朱绍辉更狂笑,拿烟头点着他,左右转着头地道:“他怕了。哈哈哈看他怕了!咱黎总要吓尿裤兜子喽!”

  黎英睿在哄笑中扒着赌桌重新站起来,余光扫了眼腕表。

  现在是10点15分。

  【作者有话说】

  乘风破浪的磊子,不屈不挠的公主。

  我觉得视角交叉叙述并在结尾留白会增加紧张感。嗯,虽然有点缺德,但你们姑且忍一忍。

  桀桀桀桀桀。

  ◇ 第108章

  闫卫东掰开扑克边,往里瞄了眼,满脸兴奋地道:“三边!”

  “顶啊!顶!!”黄海波捶着桌子喊起来,周围的洗码仔和公关也跟着助威,“顶呀!顶呀!!顶到底!!”

  在这震耳欲聋的叫喊里,闫卫东掀开扑克往荷官面前一甩:“8!!”

  “喔!!!”周围响起了欢呼,闫卫东也跟着振臂高呼。还没等他从赢钱的兴奋里冷却,一个洗码仔凑了上来:“老板,有个姓肖的先生找您。看着吓人叨怪的勒,要不要打发走?”

  闫卫东哪里还反应的过来,连连摆手:“不认识,撵走。”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一声震天怒吼:“闫卫东!!!”

  肖磊拍开保安,冲进来一把薅起他衣领子:“黎英睿呢?!”

  闫卫东呆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肖磊穿着结冰的潜水服,脸皮和脑壳上都是血色冰碴,整个人冒着屡屡白汽,活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

  “黎老板去洗手间啦!”黄海波先反应过来,赶忙上来拉架,“这位好汉不要激动啊,有话好说好商量嘛!”

  话音未落,肖磊已经踹开了洗手间的门:“黎英睿!!”

  两个隔间都没人,被踢开的隔板嗙嗙拍着墙壁,在狭小的空间里荡着可怕的回音。

  “人呢?!”他立着眼睛质问。

  这回闫卫东也傻眼了,说不出一个字,只是脸煞白地往后踉跄。肖磊提溜起他的衣领子,一把狠掼到墙上,装若癫狂地咆哮:“我问你人呢啊——!!!”

  屋里所有人都被震傻了。赌客抻着脖子往这边看,洗码仔和公关则僵在原地,像一帧被暂停的电影。

  这时一个服务生弱弱地举了下手:“刚才我看见...菲菲...领着那老板出去了...”

  肖磊扭头问他:“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去哪儿了。”

  肖磊扔了闫卫东,又揪起服务生。连问话的时间都没有,拽着他的马甲往外跑,“监控室在哪儿?!”

  服务生被他拽得在地上连滚带爬:“九九九楼船头...”

  肖磊听到自己想听的,这才松了手,一步仨台阶地往楼上跑。

  黄海波和闫卫东对视一眼,也跟着往上跑。等赶到监控室,就见走廊已经被保安围得密不透风。

  肖磊从后锁着保安主任的脖子,目眦欲裂:“调监控!!调所有房间的监控!!”

  “房间的监控探头为内部监控,除了警方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调看权限。”船长冷声道,“而且客人10点5分走出房间,到现在不过十分钟而已,根本构不成什么失踪!”

  “我说了有人要害他!”肖磊一脚踹翻身前的座椅,咬牙切齿道,“我特么追到这儿找你们玩儿的!”

  几个保安手里拿着钢叉电棍,比比划划地要往肖磊身上招呼。

  “等等!同志,这不是啥可疑人,这是我老板的保镖。”闫卫东小跑上前,着急忙慌地掏着名片,“我叫闫卫东,公司叫睿信资本,我老板叫黎英睿。我们正经公司,工商局都有备案,网上能查着。”

  船长接过名片扫了眼:“是不是正经公司,也没权调监控。这样吧,我先发两个寻人广播,再让船上的保安队去巡逻。”

  “来不及了!”肖磊掐开保安主任的嘴,掰着他的大板牙威胁,“我现在就要知道他在哪儿!现在!!”

  “别冲动!小肖,你冷静点,千万别冲动。”闫卫东好声好气地给船长哈腰,“船长同志是这样的。我老板说是要去洗手间,厅里就有洗手间。这公关把他往外领,是有点不合常理的。”

  “哎呀同志。规矩再大,也没有人命大。”黄海波也凑上来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帮帮忙嘛,帮帮忙。”

  船长正犹豫着,娱乐部经理赶到了。小跑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还给他看了两人的消费小票。

  船长敛眉沉思片刻,估计也是害怕惹麻烦,终究是妥协半步:“我先给老板打个电话,几位稍安勿躁。”

  他转身拿出手机,交代了几句。挂下电话对几人道:“正好今天老板在,他说亲自过来。先等会儿吧。”说罢又扭头命令监控员,“调走廊的。”

  肖磊见他松口,也放了人。俩手撑着操作台直勾勾地盯着显示器。

  蓝莹莹的画面里,就见黎英睿跟着个女公关走出了赌厅,右拐后沿走廊直行,消失在拐角。不巧拐角处的监控刚好前一天故障,黎英睿的后续行踪无法特定。不仅仅是黎英睿,就领他的那个女公关也没再回来。而在这个拐角的前方不远处,正是娱乐城内部心照不宣的‘温柔乡’。

  “调房间的。”肖磊冷声道。

  “我看不用了。”娱乐部经理笑了两声,“兴许小老板就是找找乐子罢了。”

  “不可能!”肖磊一把搡开他,捶着操作台耍狠,“我说要调房间的!立刻调!”

  “客房里没有监控,娱乐厅和贵宾厅的,更不可能给你调。”一个清亮的男声在背后响起,所有人齐刷刷地回过头。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看着不过二十五六。穿着浅棕色的皮夹克,内搭白色高领羊毛衫。梳着浪嗖嗖的中长碎剪,耳朵上坠俩手指饼干似的铂金条子。身后跟着个黑人保镖,目测能有两米来高。颧骨外扩,鼻梁宽塌,长得像只恶虎。

  几个船员看到他,都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老板。”

  闫卫东和黄海波则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人别看年纪小,那可是实打实的大人物——他是赌王邹烨霖的孙子。

  邹烨霖出生于闽湳农村,17岁时就背井离乡,独自前往湘港谋生。机缘巧合下挣到第一桶金,白手起家创立了泓盛集团,如今已坐拥千亿资产。五年前他儿子邹鹏赋接手家业,集团开始多元化扩张,购进了16艘豪华邮轮,成立了全球第六大邮轮公司‘泓盛东方’,并在公海上开设赌场。

  眼前这人,正是邹鹏赋的次子邹绍洋。

  邹绍洋出生于新西兰,在英国修读完建筑学后回国,目前负责邮轮公司的策划和管理。不过本人好像对经营公司没兴趣,而是更中意娱乐圈这条‘Low路’,不仅热衷往各个红毯凑数,还投资十个亿开影视公司拍电影。男主角都是他自己就不说了,那电影与其叫电影,不如叫二皇子的Show Time——每隔五分钟换套造型,除了装逼就是耍酷。豆办评分就没有过4的,网民都戏谑地称呼他为‘奇迹洋洋。’在场的没人不认识他,除了肖磊。其实肖磊也看他有点眼熟,但懒得在脑子里找。

  “咋都不给调吗?”他问。

  邹绍洋没搭理他,信步走到娱乐部经理身边,从他手里抽出了小票。噗嗤一声笑了:“两百万。五十万。呵,我还当什么大客户,原来不过就是个二百五。”说罢他把条子一扔,指着肖磊厉声道:“我的船,可不是什么乡巴佬都能撒野!把他给我拿下!”

  一声令下,安保队一拥而上。

  肖磊照着为首那人肚子正蹬踹,顺势夺过橡皮棍,照着脸颊一记狠抽。不等对方爬起来,一脚踩在脑袋上直接KO。

  正拽着第二人的胳膊压臂擒拿,防爆叉从后背攻了过来。他前滚翻躲避,还不忘顺势反关节折断对手胳膊。

  伴随一声惨叫,保安队剩下的人都吓傻了。正磨磨唧唧地不敢上前,肖磊已经杀了过来。

  横劈肘,绊脚摔,扭颈抛摔,拉手斩颈。虽是赤手空拳,却招招要害。那连环冲拳快得像加特林,打在人脸上只余残影。

  其他人哪见过这阵仗,别说反应,连跑都忘了。像一个个惊奇的木桩子戳在原地,连船长都贴着墙抽冷气。

  邹绍洋在门口看了会儿热闹,扭头问身后的保镖:“你能打得过他?”

  那恶虎不屑地笑了声,摆了摆手:“Piece of cake.(小菜一碟)”

  【作者有话说】

  虽然我黎公主不是zhui吊的霸总,但他的小狗是zhui吊的保镖。下周预告:散打王VS格斗机,无敌小狗竟惨遭滑铁卢?

  黎公主VS老野猪,受虐不说还恐受辱?

  游轮上的十分钟生死时速,两人该如何破局,又该于何处寻找出路?

  PS:在这个结尾高潮的地方,我真的很想连更。但不是我缺德,实在是没榜单字数在后面踹我屁股,肝不动...(其实就是我缺德。诶嘿。)

  宝们周四见。爱你们嗷。mua。

  ◇ 第109章

  肖磊刚放倒最后一个保安,就见那老黑钟摆式地摇闪逼近。

  他上去一个转身侧踢,后接跃步正踹,还没等落地就从后一记手刀。进攻得迅猛激进,像恶犬扑人。老黑倒是没什么花哨,摇闪躲开后打出一手重拳。

  肖磊抬臂格挡,冰壶似的往后滑了一大截,才堪堪用马步刹住。顾不上换口气,一个跪字滑步冲过来,打算抱腿摔。

  刚抱上,老黑就下沉身体,靠着大体重泰山压顶。双手锁住他腋下,让他进退不能。

  肖磊正暗道不好,老黑跳步换腿,顶膝直击他鼻梁,又冲肋巴来了记爆肝拳。肖磊整个人就像是拧劲后被甩开的毛巾,螺旋着飞了出去,重重拍到墙上。

  这一下相当凶狠,他被打得视野都重影了。捂着肋骨爬起来,一边拿手背擦着鼻血,一边上下打量对手。

  目测两米来高,胳膊跟他腿差不多粗,像个他妈的大金刚猩猩。从出招路数看,估摸是学泰拳出身的。

  泰拳,是一种起源于泰国的徒搏技术,讲究以KO对手作为获胜的终极目标。

  而肖磊学的是散打,一种现代才有的体育竞技。更偏向「赢」而不是「打」、更侧重「技巧」而不是「击倒」。

  在这之上,泰拳和散打还有一个非常本质的区别:攻击部位。

  简而言之,泰拳可以用任何部位攻击,包括肘和膝。肘尖是人体除牙齿外最坚硬的地方,俗话说肘过如刀,一肘过脸,必定是头破血流。而一个膝顶,碎根肋骨也是不在话下。泰拳对肘和膝的深入是散打完全没法比的,尤其是缠抱之后的膝肘组合,可谓招招致命。

  而散打只能用拳、腿、摔。且一方倒地后, 不容许另一方再进攻。

  在站立格斗里,「摔」一点也不怕。真正可怕的是摔倒后一系列的地面锁技。从这点来说,泰拳要比散打刚猛血腥得多——以杀伤为目的的招式,永远比以竞技为目的的强。

  肖磊知道,对手比自己强得多。但他此刻没有退路了。哪怕拼上这条命,他也要在十点半之前赶到。

  他答应过黎英睿。十点半之前一定赶到。

  肖磊拉开潜水服的拉链,蹬着墙角再度冲过来。接连大摆拳加后手拳,抓住空隙拿臂过肩摔。但老黑体重太大,没甩出去不说,还被勾撩脚放倒了重心。两人双双倒地,老黑从后勒住了他的脖颈。肖磊侧身在地上蹬着小碎步挣脱,揪起老黑的衣领头槌。

  这一下就纯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俩人脑袋上都见了血。老黑被他捶得急眼,掐着头把他给撅了过去。

  肖磊腾空的瞬间,俩腿锁住他的脖子,两人又开始新一轮的角力。

  这回肖磊学聪明了,用两条腿来攻击对方的脖子,在局部形成以强打弱。老黑被他勒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照着他兄弟就要咬。

  肖磊本来就大,又是穿着紧身的潜水服,位置几乎是明晃晃的。他赶紧松了腿锁,蹬了一脚老黑脑袋,顺势借力滚翻起身。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兄弟,又看看老黑。怎么想怎么膈应,跑起来甩出高鞭腿,但被十字臂挡了下来。紧接一套前后手交叉拳,也被漂亮的滑步一一闪过。

  肖磊咬咬牙,豁出去般身体后转,跳起来舍身踢。

  舍身技,自古以来各个流派都有,虽招数不同,但目的相同——放弃自己的防御去给对手致命一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肖磊的舍身技是一种腾空回旋的后踹法。以足刀为力点,利用腰的拧转,右腿像鞭子一样踹出。同时左腿向反方向拉,增强踹腿的反作用力。再加上自身体重的重力,普通人挨这一下都能当场昏迷。

  但不想这老黑血条实在是厚得可怕。硬挨了这一脚换取位置不说,居然还有余力箍住肖磊脖颈连续顶膝。

  肖磊赶紧抱腹拦挡,但也被顶得眼冒金星。正当老黑拉腿蓄力准备一击毙命,他抓住空隙平勾拳爆头,搂着老黑膝盖给放倒了。跪在他裆前,一顿上位砸拳。

  但老黑那俩小臂跟铁板似的,砸了半天也没砸开。趁着他力竭的空隙,老黑又薅着他摁回地面。什么骆驼锁,老虎钳,脚裸锁,十字固,断头台...狠招层出不穷、没完没了。

  肖磊刚才被顶断了肋骨,疼得使不上劲儿。再加上老黑力气大,地面锁技还是他的功夫盲区。导致他毫无招架之力,被锁得不住呕血。

  最后老黑别住他左胳膊,使出了狠毒的双腕锁。

  双腕锁,又叫木村锁,是柔术中一种专门为了骨折的绞法。一只手穿过对方手肘,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手腕,形成两手对一手的局面,再利用杠杆造成重创。

  肖磊察觉到他的意图,全力挣扎起来。忽然伴随啪的一声响,他的左臂被撅成两段,向后折了90°。

  他痛喊一声,血流像是高压水枪一样从鼻腔里喷射而出。老黑大笑着扯起他脚踝,拖拽到扶栏边踢下楼,引起一片惊呼。

  肖磊重重拍在八楼甲板上,大字型地仰面朝天。口鼻往外汩汩地冒着血,左手臂角度诡异地支棱着。

  天很黑,也很近,像是要盖到身上来。在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船头一盏高高的射灯,在夜空中画着宝蓝色的大十字星。----

  “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遭罪。你不乐意念书,要走习武这条路,那就一直走下去。不管多苦多难,都得坚持住,这样你才能有出路。”

  2005年8月10号的清晨,在镇江县一所体校门前,肖怀勇嘱咐着年仅12岁的肖磊。

  那时候肖磊还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也没想过什么未来。答应来体校,无非叛逆。

  他妈没了不过两年,他爸就带回家另一个女人。这对肖磊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既憎恨他爸的背叛,更憎恨这个外来女人登堂自己的家。

  他想尽办法地抵制吕艳。打翻她做的饭,扔掉她门口的鞋。不跟她说一句话,整日搂着亲妈的水泥脚印。在和家庭的对决中,他一点点封锁起内心。最后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和天上的妈妈。而周围其他所有人,包括他爸,都沦为了‘外人’。

  所以来的是体校与否,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再也不用回那个‘家’。

  也因为他的这种心态,在体校只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加上他自小没练过,柔韧性很差。腰下不去,叉也劈不开。训练成绩回回倒第一,被教练指着鼻子骂废物。

  直到一个隆冬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他妈坐在炕梢给他补训练服上的破洞,一边补一边哭。

  他掀开被子,爬到他妈脚边:“妈你咋了。”

  “我得上市里了。”

  “去呗。哭啥啊。”

  “妈放不下你。”他妈拿袖口擦着眼泪,又哭又叹,“小石头,你这样下去,以后可咋办呐。”

  第二天早晨肖磊醒来的时候,眼泪淌了一脸。而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对训练的态度发生了180°转变。

  不仅上课目不转睛地观察教练动作,下课后还会偷偷加练。在楼道里咬着手臂,使劲拉自己的韧带。强迫自己多吃饭,哪怕只有没滋味的烂糊白菜。

  这样努力了一年,他跟着队伍去参加了省赛。他输得一塌糊涂,而他的队友却拿到了傲人的成绩。在看到队友和母亲欢欣拥抱的那一刻,他心里更坚定了努力的决心。

  他不想再做个废物。他也想让妈妈为自己骄傲。

  他开始加倍地努力。每天都坚持跑五公里,有时候累得边吐边跑。跑完对着空气练拳脚,哪怕下暴雨也不间断。除了日常的抗击打训练,他还天天去找高年级的挨揍。

  挨着挨着,能揍得了他的人越来越少。而随着他一点点变强,他的心智也跟着一点点成长。母亲已鲜少出现在他梦里,他和父亲也达成了和解。接受了新的家人,放假不仅会给妹妹买零食,还会客气地叫后妈一声‘吕姨’。

  可即便如此,他内心仍是凄楚而孤独的。再后来他爹没了,他的世界变得更加阴沉,甚至带了些认命的颜色——少年时期,他尚且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未来有着无尽期待。然而一长大,现实的笼头往下一罩,他忽然就‘想明白’了。觉得牛生来就是犁地的,有个屁的未来。

  直到一个叫黎英睿的男人出现。

  病弱的,却又是强大的。温柔的,而也是坚定的。什么都不缺,但仍肯付出百分百的努力。百折不挠、光芒万丈的男人,炫目得像一颗太阳,照亮了他灰暗的世界。

  不知从何时起,在这条灰暗坎坷的人生路上,他不再禹禹独行。他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包容他,爱护他,教诲他,拉着他的手往前走。一路往前走。

  他再度生出了努力的欲望,对生活有了奔头,对未来有了期待。甚至于原谅了至今为止的所有不幸——他自认已拿到了命运的偿还。

  但他决不允许命运再将其剥夺!

  那种痛失所爱的无能为力、心酸悲哀,他再也不想经历。所以这颗重新升起的太阳,他说什么也要守护住。说什么也要守护住!哪怕是死在这里,他也心甘!

  只要他的小英哥能平安。

  在混沌的意识中,肖磊好似喊着黎英睿的名字痛哭了一场。但再睁开肿胀的双眼,时间仿佛又只过了一瞬。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偏头呸了口血沫子。拎起折掉的左胳膊看了眼表。

  现在是10点25分。

  【作者有话说】

  公主:我这算...你母亲的替身吗?

  磊子:别瞎叭叭。

  这周应该就能虐完了。我对灯发誓。

  ◇ 第110章

  “谈谈吧。”黎英睿拉过椅子坐下,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董玉明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董玉明没给我钱。”朱绍辉也找了个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他只给了我你上船的消息。”

  “你杀了我,除了背条人命没半分好处。”黎英睿视线从朱绍辉脚底扫上来,假惺惺地笑了下,“朱总现在缺钱吧?”

  “钱是缺,可也没那么想要。”朱绍辉吐了口烟,出神地看着缓缓散开的烟圈,“就是心里憋的这口气,不吐不畅快。”

  他这烟好似比原来更呛了,带着一股狐臭和煤气混合的怪味,熏得黎英睿直犯恶心。

  “找人拍照的是丁凯复,散播出去的也是丁凯复。”黎英睿拍了拍面前的烟,手指抵着鼻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出气也该找他。”

  “别特么装了。”朱绍辉又嘬了口烟,“再说我要能整得着他,还来找你干什么?”说罢他站起身,踱步到黎英睿的面前,把烟头怼到他肩膀上。

  羊绒西服冒着烟起泡,一股焚烧尸体般的恶臭蒸腾而出,黎英睿哇一下就吐了。拄着膝盖痛苦地顿挫,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朱绍辉站在白烟后看着他,那张脸已然没了人相。针尖般的瞳孔,震颤在红烂烂的眼眶里。咧着一张血盆大口,露出两排小而密的黑牙,活像惊悚片里吃人的白鲨。

  “黎总,人丁凯复有个好家。怎么狂,也没人敢动他。可我就纳闷了,你跟着狂什么呐?”

  黎英睿拿染血的手帕捂住口鼻,掀起眼皮看向他。茶色眼珠反射着昏暗发红的灯光,像荆棘中燃出的两团火焰。

  忽地,他扑哧一声笑了。

  朱绍辉暴怒而起,揪着黎英睿衣领狠扇了个耳光:“我去你妈的!”

  黎英睿被打倒在地,可非但没有惧色,反而笑得更开了。

  嘲讽地,痛快地,赢家般地笑着。

  这可把朱绍辉给彻底刺激破防了。抽出腰间的鞭子,胡乱地抽打起来。

  “笑!我让你笑!艹你妈B的,我让你笑!”

  他拿的是驯兽用的带柄皮鞭,根部能有两个拇指粗。这东西速度快,压强小,没几下就能把人抽得皮开肉绽。

  像是被鬼附了身,他抡圆膀子左右横跳,嘴里发出嗷嗷的怪叫。衬衫从裤腰里挣出来,水荡荡地挂在腰上,像一条病鱼烂出了鱼鳔,在粪水里垂死挣扎。

  他什么都没有了。因为那场精心设计的银趴,他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事业和前程,财富和资产,老婆和孩子,亲人和朋友,人脉和名声。不仅如此,还染上了毒隐和艾滋。

  他的人生算是完蛋了,彻彻底底地完蛋了。不仅被社会抛弃,更是即将被时间抛弃。

  曾经的辉煌犹如黄粱一梦。

  想想去年夏天,他还坐在荣盛集团的老总办公室里,是何等的威风!可仅仅是一年,他便从风光无限的‘朱总’,变成了D城最大的笑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连他的亲姐都跟他断绝了关系。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人造成的。都是黎英睿一手造成的!

  恨啊。恨啊!日日夜夜绞着心地恨!恨到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吸后的幻想里尽情折磨黎英睿。

  他想着,如果他要死,那也得拉黎英睿垫背。不,甚至要比他惨才行。没错,黎英睿必须得比他还要悲惨!

  此刻看着黎英睿被他打得皮开肉绽,在脚下来回翻滚,他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感。他开始癫狂地大笑、鬼叫、摇头晃脑。甚至忘记了继续施虐,扔掉鞭子手舞足蹈起来。

  黎英睿撑着地面坐起来。拿掌根擦抹着嘴角,半翻着白眼笑。

  朱绍辉见他还笑得出,再度冷下了脸。耷拉着眼皮阴鸷地看他:“挨打挨爽了?”

  “沦落...至此...”黎英睿舔着掌根的血,笑得鱼尾纹都出来了。缓缓翻回眼珠,戏谑地看着他。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咯出了最诛心的那两个字:“你该。”

  朱绍辉直勾勾地瞪了他半晌,俩手在身上胡乱抓挠起来,来回抽动着脖颈。

  “别开门!”他抽抽着喊了一声。

  但根本没有人开门。

  此刻就连他带来的那几个流氓混子,也是抱着胳膊看他热闹,脸上挂着冷漠的嘲笑。

  “别开门!!!”他又喊了一嗓子。刚喊完,他过电似的哆嗦了下,又突然恢复了正常。好像失去了刚才的那段记忆,面上没有半分尴尬。

  “黎总,死到临头,就别嘴硬了。”他蹲到黎英睿的跟前,手往身后比划了下,“我这圈儿兄弟,没哪个不带病,挨个往你皮鼓里桶一圈儿,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

  黎英睿闻言猛得发起狠,抄起手边的凳子抡到朱绍辉身上,爬起来就往门口跑。

  没跑两步就被人从后搂住,甩了回来。一群人击鼓传花似的把他放中间推搡,推倒后又围着他踢球。

  爬出去再被拖回来,爬出去再被拖回来,两只手被踩得鲜血淋漓,在地摊上留下一道道深色血痕。

  朱绍辉骑在他后腰上,薅着他头发道:“笑啊!怎么不笑了呀?你不是会耍吗?耍呀!”他猛地砸下黎英睿的头,拔高声调吼叫起来,“耍啊!接着耍!!”

  黎英睿的脸深深陷在地毯里,满嘴淌血,气若游丝。哀哀欲绝地半睁着眼,盯着碎表上的走针。

  现在是10点28分。-----邹绍洋把着栏杆看了会儿,扭头问身后的保安主任:“他怎么上的船?”

  保安主任两股战战地摇头:“还不,不清楚。”

  “滚去查清楚!Darius,去把他押起来。”

  老黑听命下楼,邹绍洋又回身踢地上的保安员:“别装死!起来把这儿收拾收拾!”

  说罢拍了拍夹克,准备走人。

  娱乐部经理犹豫了会儿,还是上来请示:“老板,您看要不还是调监控看看?这要出大乱子也麻烦。”

  邹绍洋想了想,不情不愿地道:“那就调出来看看吧。”说罢指着闫卫东,“你,过来认人。”

  闫卫东从震惊中回过神,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声泪俱下地磕起头:“邹总,那是我们公司的保镖。您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命吧!”

  “我叫你过来认人!”邹绍洋拔高声调,“再废话你也滚下去陪着!”

  闫卫东踉踉跄跄地摔过来,畏缩到他脚边。

  几人盯着监控屏看了两分钟,也没找到黎英睿。

  “老板,公共区域的就这些了。”船长说道,“私人厅要看吗。”

  “私人厅的就算了。那帮老东西麻烦得紧。”邹绍洋摆手道,“如果真出了事,就说私人厅不归我们管,把责任推...”

  话音未落,就见所有人瞳孔放大地看他身后,面露惊惧。

  还不待他回头,一股浓烈的腥气袭来,紧接一个尖东西比上他的喉咙。

  低头一看,赫然是块三角形的碎玻璃。

  肖磊用仅剩的右手勒着邹绍洋一路后退,直到后腰抵上甲板栏杆。他鼻青脸肿,却又面色惨白。胸部塌陷变形,胸廓随呼吸奇异地浮动着。

  “调...监控。”

  所有人都懵了,邹邵洋更是吓得瞳孔放大。他强装镇静地虚张声势:“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大人物。”肖磊嗝喽一声,从口鼻喷出一大股粘稠的血。沉重地喘息着,一字一句道:“我给你...抵命。”

  这话一出,邹绍洋的脸彻底白了。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肖磊这是准备以命换命了。

  可肖磊什么身价,他邹少爷什么身价!别说以命换命,就他妈换个小刀口都不值!

  “你先冷静..冷静...不就是监控,调,给你调...”邹绍洋冲着船长喊道,“快调监控!调私人厅监控!!”

  操作员哆嗦着手指摆弄台上的按钮,画面一个接一个飞速地切。

  直到切到六楼空厅。所有画面一片漆黑,只有右下角闪烁的红色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六刀《误食恶果》砍完。开始第七刀《覆水难收》。

  第七刀也不算虐,只是小狗要大开杀戒。

  这周全部砍完,下周开始就甜了,都坚持住。

  另外公主没有被强哈,他只是被围殴了(???)

  ◇ 第111章

  朱绍辉看黎英睿只剩出气没有进气,终于停止了施虐,从他背上站起身:“给你们了,随便玩儿。”

  流氓们银笑着吹起口哨,有俩人还蹲在黎英睿脸前大力拍起手,像一群咯咯怪叫的鬣狗。

  黎英睿被这阵魔音惊醒,蓦地抓住朱绍辉的裤脚,咬着一嘴鲜血仰起脸:“朱..绍辉...”

  “哦?黎总这是要求饶了?”

  “你...不得...好死。”

  “我去你妈的!”朱绍辉照着黎英睿的肋骨狠踢一脚,紧接着上来俩人摁他胳膊。一个瘦嘎嘎的花臂跨到他背上,急切地往下扒库子。

  黎英睿拼命往上拱着挣扎,从喉咙里发出噜噜的怒吼,像是被捕住的猛兽。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目眦欲裂地盯着手腕上的碎表。

  现在是10点29分50秒。

  耳畔是腰带金属扣的叮当声响,变态尖锐的哄笑。内库像条黏糊糊的蛇,顺着他的双腿往下爬。空气里弥漫着腐肉的恶臭,一双粗糙的手抚上他的皮肉。

  在这深深的恐惧中,黎英睿抬起泥泞的脸,透过一大颗眼泪看向门口。红漆的木门,浮雕着蝠鼠吊金钱。那蝙蝠好似从门上飞了出来,露着利齿,狰狞地向着他扑来。

  他向着那木门伸出手。绝望地伸出手。仿佛要去抓一份救赎、一点希望、一个无比美丽却又遥不可及的梦。

  猝然之间,他从肺腑里爆发出一声肝肠寸断的哀嚎:“小磊——!!!”呜——!!!

  伴随一长声凄恻的汽笛,门被嘭地踹开。

  肖磊像只狮子似的扑进来,凌空猛踹花臂的脑袋。紧接着拽过手边的椅子,抡起来甩到另一人脸上。

  这时一个黄毛攮过匕首,他转身鞭腿,直接给踹飞两米多远。那黄毛哀嚎还没喊出,就摔上赌桌。桌板被砸成了两截,木屑四溅。

  剩下的小卡拉一看他有功夫,连忙松了手,连滚带爬地拉开距离。比比划划地围着他俩,但谁也不敢再当出头鸟。

  肖磊扯下窗帘盖到黎英睿身上,踹翻堵桌挡在他跟前。

  黎英睿抓住他垂坠的左手臂,虚弱地嘱咐:“他们...有艾滋...你...”

  话说一半,他噤了声。视线一寸寸下滑,两个瞳孔剧烈地震颤。

  肖磊沉默地掰开他的手,往里塞了块包着布的玻璃碴。隔着厚实的窗帘布,安抚般在他头上摁了一把。

  而后转身挡在赌桌前,逼视着身前一伙流氓。眼珠黑得像两个枪口,腮帮子缓慢而可怕地往下沉,最后把视线大力地扎在人群后的朱绍辉身上。

  朱绍辉和他对视了几秒,表情由震惊转为不屑,抻起脖子鬼叫了一嗓:“他残废了!十个打一个怕什么!上!一起上!”

  这话点醒了剩下那伙人。纷纷从震慑中回过神,上下打量起肖磊。

  鼻青脸肿,胸廓塌陷。左手臂弯折错位,气都喘不匀。

  这回他们又都不怕了。抄着砍刀铁棍,气势汹汹地围上来。

  十个打一个,持械对空手。无论肖磊身手如何了得,此刻也是应付不暇。更何况他高强度地活动了一天一夜,又断了一只手,折了两根肋骨。断骨的锯齿边摩擦着血管和脏器,造成了严重的内出血。

  他没多久就落了下风,硬生生挨了好几下。反应越来越慢,脚步越来越踉跄。

  黎英睿透过红色的窗帘布,看着他模糊的背影。横在自己身前左拦右挡,像个捉襟见肘的守门员。

  耳边是赌桌移动的吱吱声,木头断裂的卡吧声,还有钝器击肉的噗噗声。

  明明如此吵闹,听在他耳里却犹如万籁俱寂。因为没有肖磊的声音。

  喊叫。痛呼。闷哼。甚至于沉重的喘息。

  都没有。一声都没有。

  黎英睿知道,肖磊是怕自己害怕、担忧。越是知道,便越是万箭攒心。红色的窗帘布好似一捧肖磊的心头血,泼了他满身。他蓦地就哭了出来,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

  生平第一次,黎英睿为自己的骄傲感到可耻——原来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加持,骄傲是多么的一文不值。

  他傲慢犯下的错,不该由肖磊来承担!万不该由肖磊为他承担!

  他咬着牙爬起来,费力地提上裤子。这时耳边一声沉闷的响,一根甩棍滚到了桌边。他也顾不上危险,在一个光头捡到前全力扑去,抢过来使劲往身后一送:“小磊!!”

  那光头被抢了武器,霎时目露凶光,抬腿照着黎英睿的脑袋就要踹。

  肖磊应声回头,一把接过黎英睿递来的甩棍,顺势擂上光头的脑袋。光头挨了这一下,脑壳都瘪下去半拉。倒在地上来回翻滚,高举着手脚抽搐。头部发出塑料纸花般的动静,哗啦啦地回荡在赌厅里,让人汗毛倒竖。

  没两秒他就仰面朝天地死去了。俩眼睛像白煮蛋一样暴突,散大着瞳孔。

  这是第一个死在厅里的人,所有人都被吓懵了。纷纷往后退着,和肖磊拉开了距离。

  这些个社会底层的流氓混子,平时只能欺负点老弱病残。但真让他们动真格的玩命,那是万万玩不起的。

  人一旦输给自己,就不可能再战胜对手。他们的气势越来越散,终于由装模作样的打,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逃。

  局面骤然发生180°反转。

  肖磊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回手落了锁。回头看着这群孬种,阴森森地笑了下。

  在斗殴中,持械和空手,可谓天差地别。哪怕只有这一根无刃的短棍,砍刀匕首也近不了肖磊的身。

  60厘米长的甩棍,掂在手里有半个西瓜沉。往身上砸是一棍碎骨,往头上抡就是一棍销户。

  拦挡,撩手,劈腕,滑打,一击就能打掉武器。扫脖,砸颈,怼胸,甩头,再一击直送地狱。

  肖磊杀红了眼,甩棍舞地虎虎生风。别说是冲他挥刀反抗的,哪怕是跪地求饶的也不放过。悲痛和愤怒已经燃尽了他所有慈悲,满心都是杀人——没有人可以伤害黎英睿的肉体。

  没有人可以践踏黎英睿的尊严。

  更没有人可以骑在黎英睿身上!

  如果有,那就去变成死人。

  对手一个接一个地倒,最后横七竖八地躺了满屋。一开始骑在黎英睿身上的那个花臂,已经被肖磊擂成了血泥。只剩脑袋和衣服,身子铺陈在鲜红的地毯上。

  直到已没有立着的人,肖磊拎着棍子挨个查看,却没有找到朱绍辉。

  他疯牛般呼哧哧地喘着,瘸着半边身子到处寻找。桌下,洗手间,窗帘后,势必要把朱绍辉拉出来打死。

  刚放下窗帘,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鬼叫:“别动!”

  【作者有话说】

  今儿状态不好,先写这些嗷。

  明天更新也移到晚上哈。

  ◇ 第112章

  肖磊回过头,就见朱绍辉跪在地上,用一把袖珍手枪抵着黎英睿的太阳穴。

  黎英睿好似已陷入昏迷,浑身瘫软地折着颈子。黏稠的血在嘴角挂了一指来长,右手奇怪地插着兜。

  “棍子扔了!”朱绍辉命令道。

  肖磊直勾勾地盯着黎英睿,抖着嘴唇问:“你把他咋了。”

  “棍子扔了!跪下!”

  肖磊扔了棍子,双手举到脸侧,缓缓地跪到地上:“枪口别冲他。冲我。”

  这话激怒了朱绍辉,他整张脸红烂地膨胀起来,眼睛在横肉和痤疮的缝隙里阴沉着。

  不该是这样的。人心不该是这样的。

  在他的认知里,人心是损人利己的、贪婪卑鄙的、见风使舵的。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是只能用金钱和权利买来的。

  而肖磊对黎英睿那种舍命的顾念,像是洒到恶魔身上的圣水,在他心上烧出一片灼热的溃烂。

  这世上不该存在牺牲自我的高尚。就算存在,也不该被黎英睿得到。只因黎英睿也不过是这芸芸肮脏脸孔里的一面。自恋自负、精神变态、道貌岸然——和自己没两样。

  可为什么,黎英睿能让人为了他不要命。黎英睿他凭什么!!

  朱绍辉彻底疯魔了,甚至觉得这是肖磊和黎英睿联手演出的一场戏。嘲讽他的戏。

  戏。一切都是戏。这短暂的人生,过眼的繁华。皆是场春秋大戏。

  恍惚间,好似又有人在敲门。木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一个黑衣男人迈了进来。面容凶悍,身宽体胖,戴着个长筒的黑帽子,由上至下写着四个白字:‘天下太平’。

  他向着朱绍辉走来。一边走一边低语,声音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身体里散出来的。磁带倒放一般,自四面八方聚拢。

  “别过来!!”朱绍辉拔高嗓门鬼叫起来,猛地调转枪口,向黑衣人胡乱开枪。

  几乎是同一瞬间,黎英睿从他臂弯里弹起来,将手里的玻璃片狠插进他喉咙。抢过手枪,冲着他连扣扳机。

  也不知道扣了几下,直到子弹用尽。朱绍辉形状诡异地撅在地上,看不出手脚,好似一盆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下水。

  像一幕被慢放的电影,黎英睿一帧帧地向后仰倒,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后艰难地翻滚过身,一寸寸地向肖磊爬去。

  肖磊被朱绍辉的乱射贯穿了左前胸,伤口处随着呼吸不断有血泡涌出。他半睁着眼睛,手一点点地蠕动,从腰腹蠕动到胸腔,直到摸上锁骨的香囊。把香囊向黎英睿递着,想要说话,却只吐出了一股淡粉的血水。

  黎英睿伸出手和他相握,手肘撑他头边,低头亲吻他的嘴唇。

  没有闭眼的一个吻。两人都用力凝视着对方,像是要把对方的模样刻在魂魄上带走。黎英睿吻完他,温柔地笑了下。像是实现了最后的愿望,趴在他身边,安详地合了眼。

  两人交叠着沉睡过去,双手紧紧相握。血糊糊的两只手,交融在一起,已然分不清彼此。

  空气中漂浮着浓烈的血腥味,周围是铺天盖地的红。杜鹃般轰轰烈烈地开了满厅,好似一场盛大的殉情。---

  “一边是一贫如洗的底层人,一边是开豪车住豪宅的有钱人。如果换做您遇到这两个人,您会做到无差别对待吗?”

  2005年的夏天,在北卡罗大学一节公共政策的讲堂上,黎英睿如是问他的导师。

  导师是个中年白人女性,她低头略微思索片刻,耸了耸肩膀:“Most people don't.(不会)”

  “所以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黎英睿接着道,“富人就会受到更多的尊重。这不是认知上的错误,这是源自人心的事实。所以我认为对穷人最好的帮助,不是宣扬人人生来平等。这会让他们以自己的贫困为骄傲,并以别人的富足为耻辱。这对他们没有好处。真正对他们的帮助,是去告诉他们世界的真相,教他们如何破局,如何打破原生家庭的桎梏。该怎么去做,这需要不断的学习。而这个学习,才是赋予穷人的人权。”

  “Wow,That's a great point.”导师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摊开双手问道:“What are you trying to do for it(这是个不错的观点,那么你会为之做什么样的努力?)”

  “我会开一家投资公司,”黎英睿歪嘴笑了下,拽拽地道,“给普通人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

  课堂沉默了片刻,随后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那年黎英睿21岁。他善良又中二,自负且乐观。一腔少年狂狷之气,觉得只要自己想,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而他的努力和优秀也是有目共睹,年年的GPA都维持在4.0,毕业后直接进了美国最大的投行。记得上班第一天,上司跟他说,这是个7天24小时都要回复邮件的工作。

  投行部的节奏非常快,也并不像黎英睿想象的那么光鲜。别说穿西服梳油头,就维持个人样都困难。半夜两点还在工位上是家常便饭,桌子上堆满了快餐的纸盒子。电脑旁边戳着牙缸,穿着万年不换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美国足力健’。昼夜不分地做着excel表格,眼袋都能掉到下巴颏。

  即便是这样高强度的生活,他的心仍是滚热的。后来他回了国,成立了自己的投资公司,仍旧是抱着那股愣愣的冲劲一往无前。

  他以为只要努力,自己就能一路赢下去。可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真实的社会,仅靠一腔热血是行不通的,努力和学识也是不够用的。在这片土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通关文牒上只有两个大字:关系。

  他一个猛子扎进名利场,左一个秘书又一个厅长地处,连口气都不换。在这昏天黑地的觥筹交错中,他收拢起自己的真心,准备了一盒面具。一会儿菩萨,一会儿罗刹,和什么人交往,换什么模样。

  年少时期的他,以为这是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分为被欺凌的弱者、以及剥削弱者的强者。他心里有一条清晰的界限,清楚地分着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成年后的他,发现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单纯的受害者,一切不过是大鱼吃小鱼的丛林法则。所有斗争背后,一定是利益的隐情。而在斗争中,没有所谓的正义,只有各自的立场。

  黑与白的交界逐渐变得模糊。黑还是黑,白却变成了灰。灰得像一片迷宫,找不见入口,亦找不见出口。

  黎英睿在这片灰中孤独地走着。他开始厌倦周围的虚伪,怀疑自己的方向,甚至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斗个什么。

  他恹恹地想着,这世上大概是没有白的。所谓的‘白’,不过是他少不更事的一场梦。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浑噩中,忽然一个洪钟般的声音穿进他的鼓膜:“为什么不筛查?”

  他抬起脸,怔愣地看着沙发上的年轻人。睁着一双炯炯清澈的眼睛,眉宇间一股狂狷之气。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白’。而在肖磊身上看到‘白’的瞬间,远远不止这一个。

  在肖磊身边,黎英睿逐渐从浑噩里清醒了——白是存在的。它真实地存在着。它或许不存在于这个客观世界上,但他确实存在于某些人的心中。

  曾经的自己心中,现在的肖磊心中。

  而真正的‘白’,是永远不会消亡的,就好像真正的光不存在生灭一样——真爱不死。纯洁不亡。

  【作者有话说】

  抱歉来晚啦!哎呀这两天状态真得很差,可能是吃得太少了。

  总之第七刀《覆水难收》砍完。

  好了,都虐完了嗷。下周开甜。

  ◇ 第113章

  院子里的桃花全开了,粉得松软膨胀。和阳光一并被关在窗外,贴着玻璃上下飞扬。

  黎英睿躺在透析床上,右手摆弄着一个香囊。色丁料的香囊已被血泡透,硬邦邦地发黑。

  每每回想起那天的事,都像是做了一场血腥颠倒的乱梦。梦里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死亡逼近的感觉分外清楚。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杀的朱绍辉,只是感觉身体的各个部位好像都散了,被扔得到处都是。

  打光子弹以后,他嘴里就开始吐冷气。恍惚中看见个白衣人开门进了屋,眉眼弯弯地冲他笑。黎英睿想,这大概是阴曹地府的无常鬼,来勾魂的。

  俗话说阎王要你三更走,不许留人到五更。心归心,命归命。

  黎英睿认命。他只想再看肖磊一眼。

  就这么一个念,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肖磊身边。睁着涣散的瞳孔用力看他,心里反复念叨着,黎英睿你记好了,就这个人,这双眼,你过了忘川河也别忘。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还能活。

  两个相邻的单间ICU,中间一扇大玻璃窗。他在窗这边,肖磊在窗那边,各自盖着蓝色的无菌被单,嘴里插着气管。

  后来据重症医学科主任说,那天接到海洋救助局的请派,他和急诊科副主任、ICU护士长坐直升机去海上接的人。

  等救援队赶到的时候,黎英睿已经瞳孔放大了。全身大面积挫伤,胃、肠、胆囊挫伤。膝关节韧带断裂,左手食指、无名指关节离断。

  而肖磊的情况更严重。子弹从他左前胸射入,从胸椎旁穿出。左肺上叶尖毁损严重,第5第6后肋横突粉碎性骨折,子弹弹道距胸降主动脉只有1cm。左臂前臂骨干双骨折,胸骨骨折,左侧大量血胸。胃泡、脾脏、结肠及大网膜疝入胸腔,颅内血肿,指脉氧饱和度只剩80%。但就这样都没陷入休克,强撑着把香囊递给了最近的一个医护。

  香囊里塞了两张纸,折得小小的,用塑料膜裹着。

  一张肾源配型报告,一张遗嘱。遗嘱上只有一句话:肾给黎英睿。

  下面写着两人的身份证号码,签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还摁了个朱砂手印。比起遗嘱,更像是一张民间欠条。

  肖磊不知道这么一张破纸,没有器官捐赠的法律效力。但他知道人要是死的时候长了,肾就用不了了。在如此的重伤下,他居然靠着意志力撑到了救援。甚至在被抬上直升机的时候,还喷着血沫子问医生:“大夫,肾坏没。”

  黎英睿只要清醒就扭头去看肖磊。可直到他脱危转入普通病房,肖磊都没有醒来。

  昏迷的黄金期是三天。昏迷时间越长,醒来的可能性也就越低。而要是达到三个月,那就叫迁延性昏迷,俗称植物人。

  两人是2月14日晚出的事,今天是4月20日。日子一天天地过,心一天天地沉。

  黎英睿到处去问有关肖磊的事。问医生,问警察,问闫卫东和黄海波。去看守所问董玉明,去花店问老板娘,去银拓安保问郭亮,问完又把每一句话都放在心上辗转。

  前天他刚透析完,让老赵推着他去了趟海边。

  强劲的海风掀着他单薄的轮椅,大浪砰砰地敲着黑冷的沙滩。天和海都凄清恐怖,把人往外推,也把人往里吸。

  黎英睿虽然和肖磊有着最亲密的关系,但他从未和肖磊谈论过什么深层次的话题。他知道一些肖磊的过往,但那只是很肤浅的‘知道’。

  事实上,他并不是那么地了解肖磊。不知道他的童年,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穿多大码的鞋,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勇气冲进这片幽冥。

  不知道。关于肖磊,他不知道的太多了。如今每一个不知道,都箭一般扎在他心上。让这每一次被肖磊赋予的呼吸,都痛如万箭攒心。

  “别惦记了。”黎巧怡看他又开始扒拉那个香囊,叹了口气,“那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兴许这两天就能醒。”

  黎英睿没说话,把香囊摁到嘴唇上,闭上眼去嗅那混着花香的血腥气。

  短短两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真细细想来,又不免一阵心悸——这两年,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回忆。一帧帧一幕幕,每一秒都无比清晰。

  黎英睿就在这片回忆的荒原里,放任自己想着肖磊的事情。

  想他青春活力的样子,想他在家里放着军歌打扫卫生。想他吃饭时候,两个腮帮子同时鼓起来,像只大号的仓鼠。

  好没影儿的,黎英睿又想起一件事。那是两人刚交往的春天,他心血来潮给肖磊过生日,问他喜欢吃什么。

  肖磊低头合计了会儿,说喜欢吃大菜包和炒土豆丝。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挠着脸皮憨憨地笑了下。

  那时还不觉,如今再回想起那个笑,心都要碎了。

  他把脸埋进手肘,加倍地恨起自己。恨自己的骄傲、吝啬、有所保留。为什么不再多了解他一些,为什么不再多疼他一点。为什么总是对他有诸多要求和批评。他的傻,他的笨,他的‘横竖一根筋’。他的钝,他的愣,他的‘听不懂人语’。

  却不曾体谅过,他从未拥有过自己这般优渥的家境。

  黎英睿啊黎英睿,你说你爱他,可那是何等高高在上的爱啊!那爱里没有敬重,就像封建社会里男人对女人的爱。

  不收敛自己的脾气,想骂就骂,想打就打。自觉掌握了真理,把感情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心。只有判断,没有感受。只看到了臣服,却不知那其实是一份名为爱的宽容。

  此刻黎英睿的心,就像是烤制过火的核桃酥,每被回忆咬一口,都要噼里啪啦地掉渣子。

  “孩儿,你找谁?”黎巧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黎英睿抬起脸,就见圆窗后一双红红的兔子眼。连忙欠起身子招呼:“莹莹,快进来。”

  肖莹把门推开一条缝,怯怯地道:“黎叔叔...我哥醒了。”---黎英睿换上隔离服,做了简单的消毒。在护士的搀扶下从轮椅上起身,一步一挪地进了ICU。

  肖磊明显瘦了,眼皮都跟着薄了一层。

  嘴里插着气管,用白色胶带X字形地贴在脸颊上。鼻孔里插着鼻饲管,胸前插着PICC管,从被子底下伸出导尿管。

  他半睁着眼睛,眼珠左右错动着。像是做梦,又像是找寻。

  黎英睿缓缓握住他的手,弯腰凑到他脸跟前。温柔地笑了下:“小磊。”

  肖磊看到他,眼珠终于找到了标的,不动弹了。

  “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咱俩都能好好的。”黎英睿撑在床边,摸着肖磊的额头,“我在学校附近新买了套房子,等你出院就搬过来吧。”

  “你之前不说要去河边放烟花。都买好了。你什么时候起来,咱什么时候去。”

  黎英睿有点站不住了,撑着床沿的手直哆嗦。他索性半跪在地上,继续用一种拉家常的口气说话。

  “前些日子,我聘了个厨师教我煲汤。一开始煲得不好,总是着急。想着你醒之前还是做不好可怎么办。最近能做好了,你又不醒。这回我又想,真是浪费我煲了一晚上。”

  正说着,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倒过肖磊煲的汤。脸颊突然变得火辣辣的,一股强烈的心酸涌上鼻腔。他扯起嘴角僵硬地笑了两下,又猛把脸埋进肖磊的手掌。

  肖磊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微微动着拇指,揩着黎英睿湿漉漉的颧骨。一大颗圆滚滚的光,扑簌一下划过他的脸庞。

  【作者有话说】

  周四啦!我来啦!

  ◇ 第114章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中午就下起了暴雨。

  肖磊靠在床头,咬着自动铅笔头看题。他昏迷了两个月,脑子好像又退化了。本来三角函数就记不住,这回更是跟他妈第一次见似的。

  忽然门被推开。他唰一下撤走了教材全解,磕磕巴巴地心虚:“你今天不,不出差吗?”

  “想想还是不去了。要事事都跟着参与,也培养不出左膀右臂。”黎英睿把保温袋放到桌板上,不动声色地拿走习题册,“昏这么久,不要太累脑。”

  他抽了两张纸擦手腕的水,坐到床边的椅子里顺气。

  肖磊看他累得满脸通红,心疼道:“搁哪儿买不着吃的。你手没好利索,胳膊里还有瘘。”

  “也没做什么。”黎英睿扔了纸巾,这才站起来往外拿饭盒,“多数还是师傅做。”

  “那就都让师傅整。有那时间你歇会儿多好。”

  “都给师傅做就太完美了,我得负责加点不完美进去。”黎英睿掀开盖子搅了搅,舀了满满一大勺肉。递到肖磊嘴边,笑意盈盈地道,“要不然就没有家的味道了。”

  吃饭,是肖磊住院期间最大的‘盼头’。他右手没坏,腿也没坏。别说吃饭上厕所,就搁被子底下打飞叽都不耽误。可黎英睿要喂,他断然没有不的道理。况且喂饭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家属的亲密无间。一勺子一勺子地吃饭,一勺子一勺子地闲聊。他觉得俩人这样特甜蜜,特像两口子。

  喂完饭,黎英睿抽了张湿巾给他擦嘴:“下周三和周四,小路要高考。我中午得接他,不能来看你了。”

  肖磊有点心不在焉,垂眸看眼前的手。

  细长清瘦,每一个指甲都是对称的椭圆。黎英睿有抹护手霜的习惯,皮肤保养得白嫩光滑,像刚开封的雪花膏。

  肖磊拿门牙叼了下他的手指。叼完又有点不好意思,憨笑了下:“晚上来不?”

  黎英睿微微偏头,沉静地看他:“你想我来吗?”

  肖磊错开眼神,低头搓了下鼻翼:“别来了。这边也没啥事。”

  黎英睿抬起他的下巴颏,直直地望进他眼睛:“想就说想。”

  就这样深深地对视了会儿,俩人都有点情动。黎英睿还是瘦,但气色比年初好多了。眼神清澈,黑白分明。眼底也不再发黑,嘴唇儿红得水滟滟的。肖磊抚上他的脸,拇指摩挲着他颧骨上的小痣:“我怕你累。”

  黎英睿张开嘴,含住了肖磊的拇指。用蛇尖扫着,眼神从底下缓慢地往上挑。

  肖磊眼睛都直了,半张着嘴冲他扬下巴。

  黎英睿知道他想接吻,但偏不凑过去。松开他的手指,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对了,小路有没有跟你说他报的志愿?”

  “我不管他这些。他自个儿心里有数。”

  “他报的D大。数学教育。”黎英睿口气遗憾地道,“本来我更看好L大的应用数学,但还是得尊重孩子的选择。只是当高中老师太累心,总觉着是眼看孩子往火坑里跳。”

  肖磊现在眼里就剩黎英睿的两片嘴唇,别说朱有路要当老师,就是要上敦煌当壁画他都懒得管:“干啥不累。你不当老师,当老板。那不照样累得吭哧瘪肚。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他爱干啥干啥去吧。”

  话音刚落,两人面上都出现了一瞬的空白。杀人放火这个词,一下子就让气氛沉重了起来。

  那天因为出事地在公海,北国公主号又是美国国籍。虽说事件双方都是国人,但适用的是船旗国法律。美国刑法中,比起‘正当防卫’,更欢迎‘就地处罚’。人证物证齐全,再加上鸿盛怕宣传出去影响生意,下了不少功夫打点。所以案子结得很快,两人都没有被追究法律责任。

  可无罪是无罪。杀人也是杀人。

  “你...怎么想那天的事。”黎英睿率先打破了沉默。

  肖磊垂眸寻思了会儿,清楚地说道:“后悔。”

  黎英睿垂下脑袋,掰着自己的手苦笑。这时就听肖磊接着道:“后悔心硬得太晚。”

  黎英睿肩膀狠狠一抖,转过脸看他。

  “这俩月我总做梦,梦见没找着你,梦见去晚了。梦一回吓醒一回,心脏都直突突。”肖磊枕着右手背,看着天花板出神,“你教过我,心可以软,但要懂得对谁软。说得对。就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跟丁凯复心软,他让我去非洲,我拒绝不出口。其实我要没往非洲跑那两趟,你不能这么快透上析。董玉明也是,我从知道他害你那一刻起,就该去把他揍窜稀。结果磨磨唧唧的,让他给溜了。还有跟老野猪吃饭那天,他给我喝那玩意,我就应该倒他脑瓜子上,再顺窗户踹出去,直接送他归西。”

  肖磊转过眼珠,认真地看着黎英睿:“都说心软是病,不治要命。我觉着自己就是网上说的那个啥,圣母白莲花。走到这一天,我没话说,我该。可我就是后悔,”他的眼圈慢慢染红,话带上了鼻音,“后悔没护住你,对不起你。”

  “别这么想!”黎英睿背过身去,急急地抹着脸。吸了半天气才转回来,拍着肖磊的手背:“心软结果的好坏,不是取决于心软的人,而是取决于被宽容的人。别去埋怨自己心软,心软不是错。”他努力笑了下,略微铿锵起语气:“不过往后要学会看人。分辨哪些人可以施舍宽容,哪些人必须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肖磊咂么了一下这个词,破涕为笑了,“我小英哥正经挺猛。那老钝玻璃碴子,咵一下就给捅脖子里了。”

  黎英睿也笑:“那他都冲你开枪了。我不捅他脖子,还捅他脚不成?”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拍肖磊胳膊,“等你好了,教我两招吧。”

  肖磊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你学不了。”

  “瑶瑶都能学,我有什么学不了的。”黎英睿脸上浮现出少年的神气,神采奕奕地道,“武术里不是有个说法,叫四两拨千斤? ”

  “就你这身板,比咱家菜板子还薄一半儿,两斤你都拨不动。”肖磊说罢,忽然冲了个拳。带起呼啦一阵拳风,黎英睿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下。

  肖磊收回手,接着道:“拳脚这东西,就是快的打慢的,力气大的打力气小的。就咱俩站一起,别说互殴,我站着不动,随你往我身上造,累死你都打不赢。”

  这话可真是太看不起人了,黎英睿扬着下巴颏儿,眯眼看了他几秒。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起身去涮饭盒。

  “这世上没有我学不了的东西。你不教我,我就去找别人教。”

  “找谁教?”

  “只要出钱,还怕找不到人?”黎英睿冷冷地道,“一堂课出两万,手把手地教,一年半载也能会几招。”

  肖磊一听手把手,心里溜溜地泛醋:“你跟谁手把手去?”

  黎英睿没搭理他,抽了两张纸巾擦手。

  肖磊在他后边儿急得都要吭哧了:“我天天搁你身边儿跟着,你偏学这干啥!那练拳脚就得磕碰,你搁床上摔一下都袅袅叽叽的,往地上摔能受得了?”

  黎英睿把纸巾丢进垃圾桶,从墙上的镜子里看他:“你不也是这一路磕碰过来的。你都能受,我有什么受不得的。”

  肖磊怔了一怔,撇开了脸:“你跟我比啥。我就这地蛋玩意,皮糙肉厚。”

  “没有人生来就皮糙肉厚。”黎英睿回身坐到床边,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学一点皮毛,也算能体验到一点你的过去。”

  肖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尖子像是被小舌头舔了。他抻着胳膊,往小公主上摁了一把:“整两下不?”

  “老实点吧!”黎英睿拍开他的咸猪手,“扎一身钢钉还这么精神。”

  “那钢钉扎肋条里,又没扎老二里。”肖磊啪啪拍着他的大腿,在床板上一弹一弹,像只吃不着罐头的小狗,“快点儿的。我受不了了。”

  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钢镚儿似的砸在玻璃上,一阵又一阵。两人嘴胶着嘴,彼此慰藉着。黎英睿还维持着他的正常水准,两三分钟就皱起眉毛,长长地叹出来。

  可肖磊却不好打点。像个倔强的旱黄瓜,给黎英睿累得来回甩手。他皱着眉毛抱怨:“你别较劲。”

  肖磊枕着右胳膊歪嘴笑:“啥较劲。我本来至少也得半个钟。要不你奇上来拿缝子蹭吧,我过着个眼瘾,也能快点儿。”

  黎英睿翻了他一个白眼:“还至少半个钟,你去申吉尼斯吧。”

  “你说我吹牛逼?”肖磊不服了,拿出手机摁了秒表,“那咱就记个时看...”

  话音未落,黎英睿忽然俯下了身。肖磊眼睛蓦地瞪大,手机都吓飞了。胡乱推着黎英睿的头,语无伦次:“别!埋汰!小英哥!!小...嘶...我艹...”

  喀嚓!!窗外一道惊雷炸起,差点没把他劈成两截。

  黎英睿擦了擦嘴,捡起手机扔回他手边,起身去水池漱口。

  肖磊握着手机,大汗淋漓地盯着天花板。手心屏幕上的白色数字清楚地显示着:00:10.44。

  【作者有话说】

  袅袅叽叽:撒娇着抱怨公主手酸说磊子较劲,就是在尿尿唧唧。

  磊子:我至少半个钟。

  公主:呵呵。十秒小狗。

  评论都看了嗷!一会儿摸鱼回。嘿嘿。

  ◇ 第115章

  摘下手环,拔掉针管,换上崭新的素T恤和休闲裤。

  肖磊露着一口大白牙傻乐:“这贵吧。上身就知道好料,溜滑。”

  “T恤罢了,能贵到哪里去。”黎英睿给他抻着衣摆,“回家把你那些破东烂西处理掉,领口都扭得像麻花一样。”

  “我那都棉的。”

  “棉也分好坏。”黎英睿拿起衣架上的棒球帽,调好松紧后给他戴上,“便宜的棉T,通常都用的普梳棉。缩水又变形,还不透气。你爱出汗,总穿那种的容易长粉刺。以后记住了,只买精梳棉和丝光棉。吸湿性好,夏天不捂汗。”说罢他扭头往镜子里看了眼,满意地笑道,“这多舒服。上班就这么穿。”

  “上班不得穿西服吗?”

  “那是对肖保说的,不是对小磊说的。”黎英睿有点累了,坐到床边拧开保温杯倒茶,“银拓那边辞了吧,挂到睿信来。”

  “你给我开钱,我不就成吃软饭的了。”肖磊磕了两下新板鞋,在镜子前转着圈臭美,“我上个月跟领导说了,少开点也成。但我以后都不动地方,就在睿信。”

  黎英睿心道你挂银拓不也是我付钱,但嘴上还是道:“随你吧。但钱不能少开。不仅不能少,还得让疯狗多开。毕竟奇迹洋洋可是出了一天一万的价聘你。我这一个月净赚28万,心里不踏实啊。”

  他语气酸溜溜的,说完还勾起眼睛片了肖磊一眼。

  “艹,还给他当保镖,我可真稀罕他。”肖磊不屑地撇嘴,“提溜拴挂的,像特么西游记里的九头虫。我都想给他那俩大耳环子拽下来。”

  黎英睿这口茶刚抿进嘴,差点没喷了。憋着笑摇头:“你知道他是谁?那是鸿盛集团老总的儿子。别说我了,就疯狗他爹,见着都得客客气气地赔笑。”

  “黄盛蓝盛也不关我事。”肖磊过来搂住他的腰,托着往上带,“走走走,赶紧回家,我要期待死了。”

  黎英睿新买的房子就在实验小学附近,刚竣工的奢华大平层。十九层的楼高,总共将近四百平。一进玄关就是朝南7米开的客厅,外置横跨东南的转角观景阳台。两面全景大落地窗,D城风光尽在脚下。

  客厅后接着一个椭圆形独立餐厅,阔绰宽敞,大圆桌子上还配了转盘,像酒店包厢。

  三个孩子都有独立卧房,吕艳那屋还但做了个保姆用隔间。浴室厕所都分了男女,还给肖磊准备了个50平的健身房。跑步机、动感单车、综合训练器、哑铃、杠铃,大片的镜子和曲面显示墙,中央悬挂着个红色的大沙包。

  地面铺着黑色地毯,墙面装了银色隔音棉,棚顶装着全彩帕灯和音响。还打了小柜子,摆着肖磊那些陈年奖状。

  肖磊这摸摸,那看看,两个眼睛亮得像巨峰葡萄。黎英睿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温柔地微笑着:“喜欢吗?”

  肖磊回头看他:“这也太炫了。”

  “还有更炫的。”黎英睿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闭上,在这等我会儿。”

  肖磊乖乖地闭上眼睛。从来没人给他准备过惊喜,此刻他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兴奋:“啥啊?”

  估摸过了十来秒,黎英睿回来了。在他跟前轻声道:“伸手,掌心向上。”

  肖磊伸出双手,脸上的笑更浓了:“到底啥啊?”

  随着手心传来毛茸温暖的触感,他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猛地睁开眼睛,就见手掌上坐着一只狗崽。

  早年农村那种黑黄相间的四眼土狗,小尾巴甩得像螺旋桨。

  “这是来福的曾曾孙女。”黎英睿摸着狗崽的脑袋瓜,笑意盈盈地道,“上个月出生的,刚断奶。一窝六只,我挑了只最像来福的。”

  肖磊从小就喜欢动物,九岁那年亲戚家的狗下了窝崽,他妈就抱回来一只陪他,取名来福。那时肖磊每天从学校回来,远远地就开喊:“来福!我回来啦!”

  只要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管在哪里,来福都会像个导弹似的飞出来。这时候他妈通常会从门里露个脸,遥遥地使唤他:“石头!去地里给妈薅根葱!”

  肖磊答应着,却转头就忘了。拿个破镐把子装二郎神,拍着来福的后背:“哮天犬!去!”

  他妈在灶台前忙了半天也等不到他这根葱,只能自己擦着手往菜地里走。肖磊看她不高兴,这才想起来薅葱的事,忙不迭地跟上去:“我薅!”

  “你薅什么你薅,我是看出来了,这家里啥都指不上你。一天到晚扬了二正的,跟你爹一个样儿。”

  他妈一开始数落他,来福就在旁边转着圈地甩尾巴,还会叫两声吸引注意。每到这时候,他妈总会接一句:“你还不如来福。那来福早上还知道帮忙抓鸡...”

  而听到夸赞的来福,则立马扬起脑袋踏步,一副谄媚又骄傲的样子。

  他妈在时,来福天天跟他争宠。后来他妈没了,来福又成了他仅剩的战友。狗是通人性的,家里女主人没了,它也知道。有时候肖磊在被窝里偷偷哭,来福就扒着炕沿吭吭。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他的手,他的头,他的眼泪,他那颗布满裂痕的心。

  后来就连肖磊去体校,最舍不得的都不是他爹,而是来福。

  在他去体校次年,肖莹出生。那时候农村生孩子是有讲究的,不能在家里生。去医院又贵,转了一圈没地方生,只能借了个村里的空房当产房。

  那房间原来住了个老太太,孩子丈夫死得早,就剩她一个。靠着邻里街坊的接济活,后来死在了旱厕。

  不知道是不是死过人的房子风水不好,肖莹刚出生就得了重病。高烧不退,肚子胀得像个气球。他爸带到县城医院里看,人大夫只说了一句话:女孩儿就算了,别花那钱。

  他爸回来后也不放弃,到处去找人给看。最后隔壁村一个老产婆给了个偏方,说拿热姜汤给敷肚子试试。热敷了三天,肖莹果真见好了。但来福却因为没人喂,在外面捡耗子药吃死了。

  等夏天肖磊放假回来,还没进屋就遥遥地喊:“来福!我回来了!”

  但来福却没有再迎出来。他爸说来福给肖莹抵了命,被埋在了房后的李子树下。那一年结的李子又大又甜,但肖磊一口也没吃。

  主屋传来婴儿的啼哭,还有婴儿父母的开心与忙碌。他一个人躺在李子树底下,无声地淌眼泪。像是在寒夜里被扒走最后一层薄被,他童年里那仅存的牵挂与温情,也随着来福一同被埋葬在李子树下。

  此刻再看着掌心上的‘小来福’,回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肆无忌惮的泪水涌上肖磊的眼眶,他一手紧紧搂着小狗,一手抻起T恤领子遮住脸,哭得像个孩子。

  黎英睿看他哭,眼里也浮上了泪光。把他拥进怀里,轻抚着他的后背。嘴唇啄吻着他,温柔又坚定地说道:

  “小磊,欢迎回家。”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谁懂啊,故事写到现在,多虐我都没掉眼泪。

  怎么码这一章,我眼泪决堤啊。

  从此公主有了依靠,小狗有了牵挂。你们俩要好好幸福啊呜呜呜呜

  ◇ 第116章

  冬季的早晨四点半,天都还是黑沉沉的。

  肖磊在床边窸窸窣窣地穿衣服,黎英睿转过来眯缝着眼睛看他:“起这么早?”

  “带小来福去跑步。顺便上早市买点小黄鱼,早上包馄饨。”

  “好啊。多加点雪里红,少加猪肉。”黎英睿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抻起被角遮住半张脸,“今天开始公司年假,不着急吃早。你再睡会儿。”

  “那年假你不也得透析。”肖磊单膝跪到床沿,俯下身给他牵被子,“十点透析,你咋也得八点之前吃完。”

  黎英睿和他接了个浅吻,煽着睫毛微笑:“下午带你们去买年货,把小路叫回来。”

  肖磊的眼睛唰一下亮了:“今年搁家过?”

  “不在家在哪儿。”

  “不回你爸那儿?”

  “三十儿中午回去吃个饭,下午就回来。”说到这儿,黎英睿掀起眼皮直视他,“你跟不跟我回去?”

  肖磊愣了一愣。他读懂了黎英睿的潜台词,这是在问他要不要名分。

  怎么不想要。他恨不得人尽皆知。

  可他到底不忍让黎英睿为难,摇头道:“过日子本来就俩人的事儿,别到时候整得都不高兴。”

  “这么懂事做什么。”黎英睿怜爱地抚着他手臂,“偶尔放肆点,也没关系。”

  “还是别了。我怂,不敢。”肖磊侧躺到黎英睿身边,和他脸对脸地枕一个枕头,“咱幸福就悄摸声儿的,可千万别让老天奶瞅着。”

  黎英睿被他逗笑,伸手刮他的鼻梁骨:“小狗现在幸福吗?”

  “特幸福。天天幸福得睡不着。”肖磊隔着被子抱住黎英睿,“小英哥。除了我妈,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还会更好。”黎英睿宠溺地摸他脑壳,“这世上欠你的,我都会一点点补给你。”

  “那你要我的肾吧。”肖磊把脸埋进他锁骨窝,闷声道,“我都查了,美国能给做,签同意书就行。”

  “我若是要了你的肾,你以后就会怀疑,我是不是为了肾才对你好。”黎英睿叹了口气,“我好好调养身体,慢慢等肾源。左右还等得起。”

  他这话倒是真的。自从肖磊出院,他的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在公司,他有了绝对信任的心腹,不用事事都自己扛。在家里,瑶瑶有了哥哥姐姐,还有了小来福。需要他陪伴的时间大幅减少,他有了更多的个人时间。

  黎英睿曾经觉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许钱就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但现在他醒悟了。钱不是,爱才是。

  肖磊的爱拯救了他。那些淡淡的幸福和小小的期待,是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上个月检查,他的肌酐指标有显著回落,肾功能也恢复了些。透析由每周三次,减少到了每周一次。医生振奋地告诉他,如果他的状况能够这样下去,那即使不换肾,他也大有希望寿终正寝。

  肖磊把他抱得更紧:“要等不到就用我的。咱俩一起活,哪怕五六十就走,也一起走。你可别留我一人活到七老八十。”

  “放心,我死皮赖脸也得活到七老八十。只是昨天我照镜子,眼角都生纹了。再回头看看你,还跟大学生似的。这日子快得让我不安,像是要抓不住了。”黎英睿拍着肖磊的后背,哀哀地叹了口气,“小狗,你说我要是真老了,可怎么办呀。”

  “老就老呗,谁能不老。”

  “老了就不是‘小英哥’喽。”黎英睿故意撒娇道,“说不定就成‘老黎头’了。”

  “你啥意思?”肖磊从他颈窝里挣出头,钳着他的下巴,“你是说你老了我就嫌呼你了?”

  黎英睿沉静地凝视着他:“不会吗?”

  “会个屁会。别说你开年才三十五,就你八十五我都得当宝搂着。”

  “哦?是么?”黎英睿拿开他的手,翻身过去。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装睡。

  迟钝如肖磊也看明白了他在别扭,凑上来扒拉他肩膀:“咋了?我惹你不高兴了?”

  黎英睿沉默了会儿,幽幽地道:“那倒没有。就是你最近正经不少,我以为你嫌小英哥老了。”

  肖磊终于明白黎英睿说的是什么了。

  俩人刚住在一起那会儿,俩人几乎天天作AI。但后来肖磊无意中刷到网上一篇科普,说透析病人X生活过于频繁,抵抗力会降低,容易发生感染。而且那儿撑久会松,以后容易失禁不说,站着都可能肠粘膜脱出。

  至于多少算不频繁,多少算久,网上也没给个准数。有说一周的,有说半个月的,还有说最好戒欲的。肖磊想着,俩人那些亲热,从来都是他主动。或许人黎英睿压根儿就不想做,只是不好意思拒绝。

  “我看网上说透析的不能太频繁。”肖磊把头叠在黎英睿头上,和他脸贴脸,“我就这么一个小英哥,祸祸坏了咋办。”

  “的确不能纵欲,但也不必禁欲。”黎英睿抬手摸着肖磊毛茸茸的脑壳,“一周一回,应该问题不大。”

  “一周一回,”肖磊把手伸到黎英睿脸前,掰着手指头数,“一月4回,一年48回。就算到90,还有55年...2640回。”

  他数完还怅然若失地感慨:“小英哥你说,人这一辈子可真短。she两千多回就没了。”

  黎英睿嘴张了又张,竟不知道从哪儿吐槽。半天就憋出了一句:“我可不跟你做到90。50之前让我退休。”

  “50之前...”肖磊在心里粗略一算,猛地撑着胳膊起来看他,“那不就剩720回了?!”

  “你这心算倒挺快啊。”

  黎英睿想了下肖磊的年龄,确实觉得有点残忍。男性一生的平均sj次数大概有六七千,他这一下子给砍下去九成。更别提肖磊还是体育生——特殊旺盛款。

  “这样吧,”黎英睿偏过头看他,认真地讨价还价,“我要是不忙就一周两回。”

  肖磊挠了挠脸皮,摇头道:“还是一周一回吧。等你换了肾再加。”

  黎英睿翻过身仰躺,在肖磊熊肌上抓了一把。抬起脖颈,冲他脸哈了口热气:“小狗。这周要过完了。”

  肖磊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了句‘没黄鱼馄饨了!’,就大狗似的扑了上去。

  贴在彼此身上,使劲儿地贴在彼此身上。不停地接吻,从左边滚到右边。肖磊把黎英睿抱起来,让他在亲热里也不失去自由和骄傲。

  黎英睿的身体很轻,皮肤莹白。双手搭在肖磊的肩膀上,扬起粉馥的脸。失控的发丝翎毛般抽动着,像一只振振欲飞的白凤凰。

  肖磊牢牢掐着他的腰,不让他飞走。像从地底来了一场大地震,整个房间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并且越晃越快。

  强有力的臂膀,粗暴的嘴唇,轻微的痛楚,霸道的占据。朦胧温馨的黑暗里,燃烧着五彩缤纷的火焰。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完全融合成了一人。黎英睿忽然瞪大眼睛,像是被什么摄住了。搂住肖磊的脖颈,战栗着唤他的名字。肖磊紧紧回抱着他,两人剧烈地抖动着,双双倒进爱情的热浪。

  完事后俩人汗津津地依偎着,在被子下摆弄着对方的手。窗帘上飘出了雪花的影子,又是一年的冬天。安暖的冬天。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会不会锁。其实感觉也没写什么。

  嗯。苦了那么久,Do几章怎么了。

  PS:关于公主对宠物皮屑过敏还能养狗这事儿黎公主之前被流浪猫皮屑诱发哮喘,其实是因为董玉明采集了大量皮屑洒在了他枕头上。

  正常距离的接触是没关系的,他还可以摸摸狗头。只要摸完洗手就OK。

  加上磊子禁止小来福进卧室、餐厅以及书房。打扫得也勤快,地板沙发不积狗毛,所以没关系哈。(严谨jpg)

  ◇ 第117章

  这雪下得豪急,不过四五小时,天地已是银装素裹。肖磊把车停到市医院门口,拉着黎英睿的手往透析中心走。

  等看不见车,黎英睿才小声嗔怪:“让你把小路叫回来,是一起去买年货。我这透析要四个小时,就让孩子在车里傻等着?”

  “不傻等,一会儿他得给我干活。”

  “干什么活?”

  “扫雪。”肖磊往透析中心那边挥了下手,“今儿中午出太阳,不快点扫出来都得化冰。那透完析的不都犯迷糊么。我瞅着也不都有人接,别给咔坏了。(摔伤)”

  黎英睿偏过头看他。浓黑的眉毛下一双透亮的黑眼睛,睫毛上粘了一层小雪粒子。

  他的心瞬间就化了,一把扯过肖磊的衣领,照着他脸颊亲了一口。紧了紧大衣,摇头轻笑着自语:“怎么会这么喜欢”。

  肖磊站在原地,呆呆地摸了两下脸。后知后觉回过味儿,冲上去揽着他的膝窝横抱起来:“你刚说啥?!”

  突然的失重让黎英睿惊呼出声,拍着肖磊的胳膊扑腾:“别闹!放我下来!”

  “不放。除非你再说一遍。”肖磊压在黎英睿的脸跟前,耳朵都红了,“再说一遍你喜欢我。好好说,别咕哝。”

  “先放我下来!等会儿有人来了!”

  “怕人来就赶紧的!一句话的事儿!”

  要在亲热的间隙,黎英睿说不定就顺嘴秃噜了。可现在肖磊越纯情、越大惊小怪,他就越难为情,越说不出口。

  他一个鲤鱼打挺挣脱下来,拔腿就跑。

  “别跑!”肖磊一个大跳扑上去,从后搂住他的腰。往后一倒,垫着他背摔进雪地。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手掌护着他的后脑勺:“你说不说!不说我咯吱你了!”

  黎英睿呸了口雪沫子,双手使劲推他狗脸:“起开!我看你要造反!”

  “不说是吧!”肖磊把手伸到他大衣底下,在腰侧咯吱起来,“说不说!说不说!”

  “你个混蛋犊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松手!!快松手!!”黎英睿在他身下扭躲着,胡乱拍打他胸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说我说!我说!!”

  肖磊停下手看他。两个眼珠亮晶晶的,含满了纯粹又热烈的期待。

  黎英睿揩掉笑出来的眼泪,清了清嗓子:“你凑过来。”

  肖磊傻笑了下,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黎英睿猛抓起一把雪扣到他后脖颈。肖磊被冰得来回打挺,跪在地上掏后脖领子。黎英睿看着他的囧态,又是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找收拾!”肖磊也顾不上掏干净,扑过来把他摁进雪里,张着大嘴就要咬。还没等咬下去,耳边传来一句温柔清楚的告白。

  “我爱你。余生都爱。”

  肖磊张着嘴,呆愣愣地看着眼前滚动的喉结。

  黎英睿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只觉得脖子上热乎乎、湿漉漉的。

  “你又哭了?”

  “没。”肖磊吸溜了一口,闷闷地道,“哈喇子。”

  “你口水淌我脖子里了??”黎英睿一把推开他,紧着从口袋里掏湿巾。

  “天天亲嘴儿没看你嫌呼,黏脖子上点倒嫌呼了。”肖磊拿手背擦着鼻子,吸溜吸溜地傻乐。

  黎英睿翻了他一个白眼:“那不一样。”

  “我给你擦。”肖磊拿过湿巾,三两下给他擦了脖子。拽着他站起身,前前后后给拍雪。

  “后皮鼓湿没?”

  “稍微有点儿。”

  “一会儿进屋库子脱了,我给你放暖气片上烤烤。”肖磊攥着黎英睿的手,插到自己兜里捂着。偏头看了他两眼,又使劲儿往他脸上撞了一口。

  “我也爱你。老爱老爱了。”

  黎英睿抿嘴笑了下:“我知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肩蹭肩地往院里走。没来由的,肖磊从后勾踢了黎英睿一脚。黎英睿也回勾了他一脚。

  两人就这么孩子气地互相踢着屁股。踢着踢着,黎英睿猛地挣开肖磊的胳膊,向前飞奔起来。

  那是一种肆意的飞奔。挣脱一切枷锁的飞奔。衣摆呼啦啦地飞舞起来,好似两片轻飘飘的蝶蜕。

  恍惚间,肖磊看到了年轻的黎英睿。二十出头的模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浑身充满了生命的热情与喜悦。

  他是瓢泼大雨里的闪电。他是漫天大雪里的火焰。

  肖磊被他的神采吸引,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跑起来。

  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空荡荡的天地间,只剩一片未被踏足的白。他们在白里追逐,扔雪,打闹,大笑。

  直到黎英睿跑到透析中心门口的台阶上。他插着兜仰头看天,嘘着一蓬蓬的白气。

  肖磊站在台阶下,也顺着他的眼神往上看。

  “看这雪下得多美。”黎英睿伸出手,接了一片六角的大雪花,“这是朔北才有的雪。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肖磊只听懂了前半句,但仍旧捧哏般地大力鼓掌:“美!我也喜欢下大雪!”

  “我爱这片土地。就像我爱你那么爱。”黎英睿张开双臂,眼神深邃又明亮,“历史的海浪曾带起这里的发展,也曾无情地将这里淹没。但这片土地不该衰败。永远不该。这里不是投资贫矿,这里埋藏着无数宝藏。有超过全国平均水平的教育资源,还有那么多的工科院校和国企技术人。”

  “的确,长期的计划经济体制,让我们很难像南方人那样去做大消费大市场。但我们可以在细分领域里深耕。生物医药、装备制造、新材料、新能源、工业互联网...这些领域都存在很大的机会。我相信,我们的创业者一定会在这些领域跑出龙头。”

  他站在台阶上,打着自然安稳的手势,慷慨激昂地演讲着。

  这不是在会议室、不是在大讲堂、不是在任何需要惺惺作态的地方。这只是医院背后的一个小楼前,一个‘不良品的收容框’,一个被繁华社会遗弃的地方。而他此刻的听众,也只有白茫茫的雪地和傻乎乎的肖磊。

  但他仍高声地讲着。在漫天飞雪里,充满激情和希望地讲着。

  “一个了不起的投资人,不该说是靠抢风口发了多少财。那不叫投资人,那叫投机倒把的人。真正的投资人,应该干点实事,干点硬事。投资的每一个项目,比起自身的获利,更该去考虑经济价值和社会意义。考虑能否提高国家的生存能力,能否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我黎英睿,想做这样的投资人。但单凭我自己,很难做到。我需要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可以交付后背的战友。”他微微侧过身,一手摁着自己的心脏,一手向着肖磊伸出。口气铿锵,眼神坚定地邀请道:“肖磊先生,请问你愿不愿意,同黎英睿一起战斗下去?”

  肖磊崇拜地仰视着他,像是看战场上的头领。

  他啪的一声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洪亮地大声答道:“我愿意!首长!!!”

  “肖磊同志!!”黎英睿也回了他一个军礼,“往后请多指教!!”

  雪下得更大了。如粉如沙,洋洋洒洒。

  两人隔着雪幕对视着。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各自晶亮着一双眼睛,饱含着一腔热情。

  也许仅仅感受到爱情,还是不够的。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与爱情相关,却比爱情还要甜蜜百倍。

  那就是一颗心,终于找到了另一颗和他相似的心。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历时半年,这一本终于今天走到了完结。每写完一本,我这心都像是被剜走一块。可故事总会完结,我和角色也终将会迎来离别。

  非常感谢包被们的鼓励、留言、一路陪伴!谢谢你们喜欢我!你们真是...太有品味辣!

  最后,海苔卷永远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