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舒很早就开始注意安澈的存在。
年少时被梦泽真人带入宗收为弟子,他并不意外,毕竟就他们家族里的权势,没有梦泽真人也有其他名门望族向他抛橄榄枝。
到了九阳宗以后,他师父不知道从哪儿又拐来一个小家伙。安澈是从凡间被带上来的,古灵精怪、天赋异禀,一点都不输于从小被精心培养的萧景舒。
萧景舒是养在玻璃罩里的白蔷薇,高冷、矜贵;安澈是长在荆棘丛生荒野里的红玫瑰,肆意生长,热烈又放纵。
扎根在贫瘠土壤里的花,不需要精心浇灌就能活得肆意畅快。
数十年没见,再见面的那一刹萧景舒眼里只有这朵已经绽放了、风华绝代的红玫瑰。
那朵红玫瑰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已然变得成熟,一举一动皆成风韵。
他眉眼弯弯:“师兄,好久不见。”
萧景舒不知望了他多久。
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瞬。
他收回目光,缓缓步入堂中:“师弟。”
接风宴持续了两天。
刚一结束,梦泽真人就将两人一齐叫到了庭院,坐下前特意把他珍藏了千年的灵酒拿出来开了封。
三人坐在石桌前,竟有几分恍如昨日的感觉。
人一少起来,梦泽真人也不端着架子,摸着白虚胡子多少有些感慨:“上一回见你回宗还是三十年前,这一眨眼你都大了这么多,修为瞧着也长进不少。”他说着说着,多少有些长辈人的担忧,“这来往的信件也少,半年才往飞信堂送一次信,平日里灵石宝物都没怎么用过宗里的,也不知道多与我说说。”
他大手一挥:“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只管报我的名号,你只要在九阳宗一天,就一天没人敢欺负你!”
安澈眨眼:“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没灵石了就去抢那些贪官世家的家库,顺便劫富济贫,嘴馋了就糟蹋点秦家的美食美酒,日子倒是轻松。”
“……”梦泽真人说,“出门在外,倒也不必说自己是九阳宗弟子,还有,万事要谨慎。我听说秦家分家几次三番遭小偷潜入,他们已经调派各路高手要抓住凶手,还放了通缉令。”
安澈差点没被他师父的变脸速度笑死。
还好他这次回来要待的时间不长,不然高低要把梦泽真人气出个好歹来。
在他还调皮的时候常常满宗门乱跑,梦泽真人堂堂一派宗主,从前用的还是成熟稳重的中年形象,硬生生为了安澈改成了长须飘飘极有威慑力的老年人。
年少时不懂梦泽真人的良苦用心,如今想来真是唏嘘。
他虽无父无母,童年时却不觉得难过,全是因为梦泽真人的陪伴。
品过几杯茶,梦泽真人又问:“你身边不是常伴一位好友吗,他怎么没来?”
安澈笑得随意:“我那位友人性格不讨喜,便不介绍给师父您了。更何况我要是回来一趟干了坏事儿惹恼您,您气急了要抽我一顿,留他在这儿岂不是看我笑话?”
梦泽真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瞎说什么!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我现在难道还会当着外人面抽你?”
安澈一脸无奈:“您看看,师兄还在这儿您就开始数落我了。”
梦泽真人哼了一声:“你师兄又不是外人,他在边上怎么了。”
安澈又笑。
虽打趣居多,但也能感受到他对那位友人的亲昵。
后来,萧景舒也偶然见过一次他那位友人。
漆黑长发、浅金色眼眸,周身化不开的森寒,如同一把被封入极寒之地的剑,气质出尘,神秘又安静。
感受到他的目光当即回头,其中的冰冷不似常人,萧景舒觉得他像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只要他在安澈身边,周围冰冷的气息就如冰雪消融,居然流露出温柔的感觉。
萧景舒只觉得这幅场景很诡异。
安澈这次来过就像蜻蜓点水般轻描淡写,萧景舒也没觉得生活有太多改变,他仍旧日复一日地修炼剑法,直到出关那天霞光万丈,百鸟朝凰,围绕着太阳的七彩圣光久驱不散。
萧景舒几剑降服苍山血河百万妖魔,一战成名,被奉为紫阳剑尊。
所有人都对他一经出关就血洗魔宗老巢的壮举津津乐道,没人知道,他出关后第一时间来这里只是因为收到了一条魂令的简讯。
是安澈生命垂危之际发来的,一共两条,分别给了梦泽真人与他。
梦泽真人正在闭关,能抽空救人的只有萧景舒。
在苍山血河难以逃离的安澈被他救了起来。
此时的安澈,身边友人失踪,身负重伤,与萧景舒风光的模样相差甚远。
萧景舒将他扶起来时,只觉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分不出那是笑还是什么,只觉得安澈脸上的表情很难过,像是忽然大彻大悟,见证了整个世界的破碎与重建般。
好像美梦苏醒后一瞬间发现自己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窒息感与惶恐将人溺毙。
只是看着,就让人呼吸不上来。
他殷红的嘴唇被咬出血,落在雪白的衣领,砸在心头。
一字一顿,字字啼血。
“我不明白。”
萧景舒呼吸很轻很轻,几乎叫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似霜雪的眉眼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安澈。
他动作仍旧小心,像对待最易碎的物件,却很难分辨他的情绪。
“不明白什么?”
安澈却捂着脸,根根分明的手指上都是刺眼的血,落到脸上,狼狈又悲哀。
他嘴唇在颤抖:“师兄。”
于是萧景舒明白了,他只需要一个短暂发泄情绪的机会,只需要那能够喘息的几秒钟,等他消化掉让他崩溃的一切,他就能重新握紧剑,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孤独又执着地往前走。
许久,他才缓了过来。
站起来的时候,他正如萧景舒所想,一切宣泄情绪而牵连出的脆弱被尽数收起,他变得沉默寡言。
坐上云舟决定回宗的那天万里无云,是个大好的天气。
他们坐在棋盘两侧,安澈捏着黑子迟迟没有落下。
微风不燥,窗口落了只蓝背小鸟,活泼可爱。
安澈盯着那只小鸟盯了半晌,又长又密的睫毛遮盖住他大半思绪,棋子迟迟未落。
云雾翻滚,骤风忽过,那小鸟急促飞去。
吧嗒。
黑子落到了棋盘外,安澈按在桌角的手骨节发白,目光怔怔。
萧景舒目光随之动作而落到桌角,半晌开口:“去休息吧。”
安澈仍旧沉默。
回宗以后,他们之间关系缓和了不少,年少时的冲突好像烟消云散,谁也不记得那时轻狂的话。
直到安澈重新找到他,他们坐在棋盘两侧,好像回到开始。
他说:“师兄,我们订婚吧。”
萧景舒登时望向安澈,却见他表情仍旧平和而笃定,连唇边弯起的弧度都半分不变,是经过万般思索后的郑重。
目光平静清透,藏着点点星光,让人知晓他并不是在说笑。
安澈落下一颗棋子,仍旧让人看不出他的神情:“我能替你护法,助你突破大乘期。”
而那道突兀的、仿佛响在脑海里的声音却冰冷干脆。
【这任务到底还有多久,怎么不等我入土了再恢复我记忆?我活的这前半辈子是笑话吗?】
萧景舒定定地看着他,捏着棋子的手无意识用力。
安澈并没有说话,但这道声音确确实实是他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他想明白,另一道断断续续的机械声音又响了起来:【请您稍安勿躁,高等位面的小世界我们无法过多介入,只能靠宿主您尽力补救。但只要您走完与萧景舒订婚的剧情,后续您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
这道声音远不如安澈的声音清楚,似乎被什么东西有意阻挡,声音小而含糊。
但也能听个大概。
脱离世界?任务?
什么是脱离世界,死亡?
萧景舒没有想到他居然莫名其妙会听到这些。
这远远超出他常识的话语蕴含的信息量令人咂舌。
机械音继续说:【您无须担忧,您在小世界见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他们不是真实的人,只是一堆数据罢了。】
【小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只是为了维持世界能量平衡,别无他用。】
一片死寂。
安澈没有再与那机械音争辩,沉默无声。
他低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眼神平静如水:“师兄,我来助你成为修真界内唯一的神。”
萧景舒盯着他的眼睛。
成神是他一直以来的追求,而安澈是他一直以来感官复杂的师弟。
如今看来,只是利用而已。
他听到自己轻声回答:“好啊。”
好啊。
于是安澈离开这里,向梦泽真人求了他们的订婚,他甚至赶在梦泽真人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手在宗门里散布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就在内部掀起了一阵滔天大浪,无数人几乎快把他的门槛踏破来询问原因。
而萧景舒,他按班就部地生活,偶尔协助门内长老操持弟子大典,好像这个消息没有影响到他分毫。
直到某天路过望云峰后山的禁地,看到几个平日里就嚣张跋扈不干正事的弟子围住一个惨兮兮的白袍弟子,本来不想多管闲事的萧景舒忽然看到那道瑟缩的身影。
洁白长袍被血与泥玷污,清瘦身躯被肆意践踏,无意间露出的那半张脸苍白、脆弱。
——有一瞬间,像极了倒在苍山血河,身负重伤的安澈。
萧景舒猛然抬手,刹那间山河巨变,那些弟子被威压震得纷纷吐血,惊骇地望向萧景舒。
白袍弟子也缓缓抬头,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得救了,愣愣地看着萧景舒。
萧景舒落在他面前,缓慢吐出两个字:“名字。”
白袍弟子瑟缩了下,迟疑开口:“峪河白家,白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