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Omega须知手册【完结】>第0025章 易感

  实际上伊雷除了请客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雪莱的钱包丢了,连带着所有现金都没了,这两天所有的吃穿用度全是伊雷掏钱垫着。

  第一次雪莱还不太好意思,低声说等卡邮过来会给他双倍报销。第二次他就已经没什么心理负担了,到现在他简直是理所应当,站在摊位前买蟹黄包,回过头就朝他一勾手,“哈尔顿,付钱。”

  伊雷就只得像个跟在大少爷后面的小跟班,屁颠屁颠地走过来把钱付了。

  摊主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一边接过钱,一边笑眯眯地说,“等一下哦,马上就好。”

  没多久,一个香酥滚烫的蟹黄包就递到了雪莱手上。雪莱烫得换了两下手,又对着吹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

  雪莱的嘴巴其实很小,这一点只有在他吃东西的时候才能注意到,一般人一口就能吃掉的东西他必须要分成两三口。起初伊雷还以为那是什么属于贵族的矜持,后来才发现,原来他是真的吃不下。

  平时他总是抿着嘴,唇线清晰扁平,实际上他的唇瓣比普通人更厚更软,也更容易红肿。吃点辣的东西,或者稍微亲一下,就泛起殷红的颜色,与他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伊雷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雪莱的唇上移开,落到他手中的蟹黄包上。

  “虽然它叫蟹黄包,其实里面根本不是蟹黄。”伊雷低声说,“而是——”

  “停!”雪莱一脸愤怒地看向伊雷,“我不想知道。”伊雷笑了。

  雪莱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那个没有蟹黄的蟹黄包,热腾腾的酥脆加上鲜香的馅料吃得他额头直冒汗。

  每当这种时候,伊雷就觉得他的老板其实很像个孩子。

  无论他表面上再怎么做出严肃刻板的样子来,还是会被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所吸引。吃到美味的食物会享受地眯起眼,看见没见过的东西会露出好奇的目光。

  或许与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即便在这样的时代里,他仍旧保有一份孩子气的天真与纯粹。

  这是伊雷从几岁起就不敢再奢望的东西。

  “好热。”雪莱一边抱怨一边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大冬天的这地方怎么能热成这样?”

  “全是人的体温啊。”伊雷说,“活生生烤成暖炉了。”

  雪莱皱起眉,“别说了,听着怪恶心的。”

  “要不要买份冰吃?”伊雷指了指前面的推车,“这儿没冰激凌那么高级的东西,但有刨冰。”

  “什么水做的?”雪莱露出了警惕的目光,“吃了不会拉肚子吧?”

  “要拉肚子你早就拉了,也犯不着等到现在。”伊雷不由分说地拉起雪莱的手,朝卖刨冰的小车走去。

  伊雷的手心很烫,即使在拥挤的人群里,依旧炙烤着雪莱的心脏。

  伊雷带着他穿过人群、穿过醉醺醺的老头、穿过肮脏的店铺、躲过四溅的啤酒,终于来到卖刨冰的餐车面前。

  “要什么味的?”伊雷看向雪莱。

  “蓝莓的吧。”雪莱扫过餐车上的品类。

  “一碗蓝莓刨冰。”伊雷转头看向摊主,“多少钱?”

  “三块。”摊主说。

  “两块行不行?”伊雷掏出两枚硬币跟摊主讨价还价,“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零钱。”

  摊主皱起眉,“兄弟,今天是啤酒节,我都已经是成本价在卖了,不行不行。”

  “那算了。”伊雷把硬币揣回口袋里,抬脚就要走,“两块钱能买隔壁两个烤饼,三串烤野菜,我还是吃别的去吧。”

  “哎哎!”伊雷还没走出去,摊主就急了,“回来回来,两块就两块,给你们就是了!”

  伊雷得意地挑了下眉毛,把两个钢镚放在摊位上,换来一碗盛得满满的蓝莓刨冰。

  雪莱从他手里接过刨冰,看着他邀功似的表情忍不住想笑。

  “说实话,你兜里到底有多少钢镚。”雪莱压低声音问他。

  “十几二十个吧。”伊雷也压低声音,“兵不厌诈,屡试不爽。”

  雪莱笑得整个肩膀都在发颤,好不容易才用勺子挖起一勺碎冰,放进嘴巴里。

  普通的冰碴混着劣质染色糖浆,除了甜以外,并没有什么蓝莓的味道。然而冰冰凉凉地化在口中,还是充满了清爽。

  “你吃吗?”雪莱举起纸碗,用勺子挖出一勺冰碴。

  伊雷低下头,就着雪莱的手腕咬了一口。

  “怎么样?”

  伊雷蹙起眉头,脸皱成一团,“好甜。”

  这会儿的人比早上少了一些,周围的空间总算能透过点气了。行人不断从身后穿行而过,他和伊雷就像两颗石子,在涌动的流水中驻足停留。

  “哈尔顿。”雪莱忽然开口。

  “嗯?”伊雷双手插在口袋里,垂目看他。

  “谢谢你。”雪莱没有抬头,但声音低沉认真,把每一个词都咬得很清楚。

  说完这句,雪莱就不再说话,只顾埋头吃那碗刨冰。

  伊雷沉默地注视着他,觉得对方吃东西的动作真的很像兔子。

  一只天真乖巧、干净纯粹,毫无危机意识的兔子。

  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燥热感又从腹部的深处涌上来,像一只饥饿的野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就快要挣脱铁链的束缚。伊雷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不知道第多少次再度把这只野兽强行镇压。

  这条街上明明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他却偏偏能清晰地分辨出雪莱身上那一缕淡淡的花香,像一根小小的钩子,若有似无地拉扯着他心底浓重的幽暗。

  伊雷深呼吸了一下,将肺里的气体缓缓吐出。然后在睁开眼的一瞬,他愣了一下。

  一截破了两个洞的白色衣袖从他面前一闪而过,他的记忆就像被闪电一下子击中了一般。

  “这个季节吃冰果然还是有点太冷了。”雪莱蹙了蹙眉头,抬起头,“哈尔顿,要不你——”

  雪莱的话还没说完,他身旁的伊雷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速度之快让周围的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哈尔顿!”两秒钟之后,雪莱扔下那碗吃了一半的刨冰追了上去。

  伊雷跑得很快,但在他前面还有一个跑得更快的人。

  一个个子很矮、身材瘦弱的青年,正飞一般拔腿从街道上冲出去。那速度一看就是经常逃跑,而且对四周的坏境也熟悉得不行。伊雷已经用最快速度追上去了,却总是离他有大约半米的距离。

  “站住!”伊雷边追边大声喊,“我操你大爷的狗东西——”

  青年被这样一骂,速度反而更快了。但伊雷更是追红了眼,两条长腿加速冲刺,眼看着伸出手就能抓到青年的衣服边了。

  然而下一秒,青年凭借着对地形的优势,在一条小巷子前猛一拐弯,伊雷猝不及防没来得及掉向,被落出了好几米的距离。

  青年钻进了地形复杂的巷子深处,伊雷没追多远,他就消失在了复杂的弯弯绕绕里。

  “哈尔顿!”雪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这几步路跑得他简直要背过气去,偏偏伊雷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在他抓住他胳膊的一瞬间还想继续往前跑。

  “怎么回事?”雪莱用力拽了他一把,“先停一下!他是谁?你为什么要追他?”

  “小偷!在酒吧偷走你钱包的小偷!”伊雷提高声音,气喘吁吁地说,“当时他就坐在你旁边,就是他这个狗屎玩意儿偷走的!”

  雪莱愣神的功夫,伊雷用力推了他一把,“放手!我他妈今天一定要逮住这逼崽子!”

  雪莱没想到伊雷推他的这一下力气极大,他根本没有任何防备,就直接摔倒在地,手掌撑在地上被划出一道血痕。

  但伊雷转头就打算再追上去,雪莱咬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哈尔顿!”雪莱吼道,“人早就跑没了还追个屁,清醒一点!”

  伊雷回头看着雪莱,大口喘着粗气。他的眼睛里血丝遍布,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汗水从他的前额一路滑落,被汗浸湿的刘海紧贴在额头上,胸口上下起伏着。

  但比这些更明显的是他的信息素,浓郁而充满攻击性,像一个突然失灵的高压阀门,一瞬间就溢满了整条巷子。

  “哈尔顿……”雪莱的喉结动了动,努力维持着对话的稳定,然而来自本能的威压还是让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不太对劲。”

  “我知道。”伊雷的声音沙哑,“老板,你这会儿应该离我远点。”

  一部分理智在告诉雪莱,他说的是对的。作为一个Omega,他不该在Alpha最不稳定的时候轻易靠近。

  可是作为一个人,作为伊雷·哈尔顿的老板,哪怕用脚趾头也看得出来,他现在很难受,需要帮助。

  雪莱抿紧了嘴唇,在两秒钟之内做出了选择。他走过去,胳膊穿过伊雷的腋下,用力撑起他的身体,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

  “我扶你回去,有什么事回去再说。”雪莱冷静地说,“你在这简直像个信息素炸弹一样,方圆十里地都闻得见。要是再引得别的Omega提前情热就糟糕了……”

  雪莱的头发就垂在伊雷的颈边,那缕原本很淡的花香也随着距离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浓郁。伊雷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碰到金色柔软的发丝,在那之下就藏着Omega隐秘的后颈,散发出诱人味道的腺体就在离他嘴唇不到一寸的地方。

  老房子离这条巷子不远,但雪莱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Alpha身上不稳定的信息素一直影响着他,等走到房子门口,两人身上的汗水已经像被瓢泼大雨淋过一样。

  房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刻雪莱总算松了口气,“好了,你——”

  话刚开了个头,伊雷忽然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他压在墙上,低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啦~后天更新,当天更两章,感谢小伙伴们的追读!比心

  ◇ 第26章 醉

  雪莱在伊雷的舌尖上尝到了劣质啤酒的苦味。

  那啤酒不知到底是用什么东西酿出来的,酒味又浓又烈,除了苦和辣以外没有一点味道。

  雪莱忽然想起,他其实并不喜欢喝酒。

  第一次喝酒,是在曼塔家族定期举办的贵族宴会上。

  那时他刚满十八岁,高中还未毕业,每天的生活只有满桌的作业和紧张的备考,却突然被拉到陌生的酒宴上,面对数不清的陌生人和陌生的交流方式。

  他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被陌生的亲戚点了名。

  “这就是您的小儿子吧?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啊!”

  “犬子不才,没什么出息。”

  “哪里的话,我来敬小公子一杯!”

  “……哈哈哈哈!这样可不行,你可是曼塔家未来的希望,不会喝酒怎么能长成男子汉呢?来给小公子满上!”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一直吐到酒店的保洁员过来打扫卫生,也没等到父亲的一通电话。

  第二次喝酒,是在他入职曼塔科技的第一天。

  许多人挤在他的办公室附近,好奇地向里窥探,弄得他整整一天都没法工作。

  到了下班时间,他被许多人簇拥着走出办公楼,说什么都要请他喝一顿酒。

  那天的酒桌上,雪莱听完了这辈子听过的最夸张的奉承话。他们一会儿说他是拯救公司的英雄,一会儿说他是人类科技崛起的希望。

  一晚上不停地有人给他灌酒,不懂得如何拒绝的他接连喝了几十杯,耽误了第二天的工作进程,被父亲当着所有员工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他抬头想找昨晚拉他喝酒的那些同事时,却发现所有人都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假装忙着工作。

  那时他曾想过,以后还是再也不喝酒的好。但现实却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事业的上升,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

  和同事、和家族关系、和投资人、和品牌方、和广告商……

  他的酒量变得越来越好,对酒精的感受越来越麻木。

  但也越来越忘记,他其实一直都不喜欢喝酒。

  他最后一次喝酒,是在曼塔虚空投影技术的发布会上。

  那天他很高兴,喝了很多香槟,就连随行的女助理都笑着说他的脸红得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

  那可能是他喝酒最快乐的一次,酒精把他的快乐放大,温暖、膨胀、像充满气的氢气球,让他只想升上云端。

  结果陨石落下。他记得很清楚,一块尖锐的碎石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碎了他手里的酒杯。香槟洒了满地,像金色的河流。

  不对,最后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舌尖上传来的刺痛忽然将他拉回了现实。

  最后一次喝酒不是在五年前。是在雷斯奥的小酒吧里,伊雷喝白兰地,他陪了三杯威士忌。

  “呜……!”

  咚的一声响,雪莱的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身后的墙面。伊雷欺身向前,用更粗鲁的动作封住他的嘴唇。

  浓郁的茶香几乎侵占了他周身的全部空间,伊雷的吻比任何时候都更具攻击性,像一匹饥饿的野狼,贪婪地撕扯着他的血肉。

  一阵疼痛之后,嘴唇很快就染上了血腥味。伊雷更肆意地扫过他的齿舌,拇指压着他的下唇阻止他合上口腔。

  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房门、地板、餐桌、餐桌上留有油渍的空盘子、没有插花的花瓶,都变成大大小小的色块,融化在名为本能的调色盘中。

  雪莱的双腿很快就站不住了,只能狼狈地靠着墙壁滑坐下来。他的头发早就在混乱中散开,零落在鬓角和唇畔,被伊雷亲吻又急切地撩开。

  他的衬衫纽扣被解开了一颗。然后是下一颗,再下一颗。

  亲昵过分膨胀到快要爆炸,雪莱的双腿不由自主的发软,只能无力地后退,然而才刚与伊雷拉开一丁点距离,又被他紧追上来,最后压制在墙角,无处可逃。

  他真的想逃吗?

  伊雷的信息素太好闻、吻得他也太快乐,只要闭上眼,跟随身体最原始的本能,一切都可以消失、忘记,融化在伊雷的味道里。

  但他又害怕极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Alpha与Omega之间巨大的力量差距。伊雷的手臂只是轻轻往他腰间一放,就能有力地控制住他整个身体,无论他怎么试图挣扎,都无法撼动一丁点。

  他像一个在湖中心溺水的人,无力反抗、无法挣扎,除了拼命抓住眼前的一根稻草外没有任何办法。-

  伊雷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喝醉或类似喝醉的感觉了。

  他的酒量虽然没有他老板那么好,但也不算很差。更重要的是,对像他这样的下城区贫民来说,喝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喝醉就意味着失去控制、不能自主行动,意味着有可能在路边被人洗劫一空,甚至发生更糟糕的事情。

  在朗赛这种贫穷且劣等的地方,酒吧里总会有不怀好意的人故意想把你灌醉,好掏点你身上值钱的玩意。伊雷总笑嘻嘻地接受邀请,一杯又一杯地陪这些人喝,他有一百种把杯子掉包或把酒倒掉的办法,喝到最后,这些烂醉如泥的叵测者也想不通自己身上的财物都是怎么弄丢的。

  可是现在,只是喝了一杯街上免费分发的苦啤酒,他就好像要醉了。

  雪莱身上的香味让他发疯。

  一颗汗水从雪莱的脖颈一直向下滑落,他的唇追着那颗汗珠,一直到它消失在布料深处。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渴过,喉咙里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要他必须把面前这个Omega吃进肚子里才能有所缓和。

  明明在这五年间,他已经独自度过了无数次易感期。

  他会烦躁,会想找人打架,会莫名其妙的大汗淋漓,但也仅止于此。一直以来,易感期对他来说只是像定时感冒一样的东西,不需要怎么处理,忍上两天,自己就会过去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这个叫雪莱·曼塔的Omega就在他的面前,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是他标记过的Omega,是他的所有物。是他的。

  他的。他的。他的。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握住雪莱胳膊的力气已经很大了。

  “哈尔顿……!”雪莱发出一声痛呼,挣扎起来。

  但是受信息素的影响,Omega的力气小得可怜,伊雷用一只手就能轻易反制。雪莱在挣扎之中抬起头,刚好与伊雷四目相对。

  伊雷看到那双湛蓝色眼瞳的深处有恐惧在闪烁。

  就像有一桶冷水从天而降,浇在他头顶上,他的心脏猛地被刺痛了。

  伊雷忽然意识到,在他掌心下,雪莱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他猛地松开雪莱的手臂,强迫自己与他拉开距离,被欲望烧燎的喉咙声音嘶哑,“老板,你想做吗?”

  雪莱一瞬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胸口在急促的呼吸中上下起伏,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说:“我……不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后的下一秒,伊雷忽然用力把雪莱往前推了一把,“进屋去,把门锁上。”

  雪莱踉跄几步被推进了卧室,脑袋发懵,不明所以地回头看向伊雷。

  “进去!把门锁上!”伊雷吼道。

  就在这一刹那,飞离的理智忽然一下子全部回到雪莱的脑袋里。

  他猛地握住门把手,把门哐的一声在伊雷眼前关上,然后迅速上锁,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两秒钟。

  雪莱大口呼吸着空气,汗水从鬓角滑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把额头靠在门板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耳畔有海水浪潮般的嗡鸣,持续且漫长。

  他能清楚地听见门对面的伊雷也在大口喘息,然后是衣物的窸窣声,以及后背靠在门板上的声音。

  一时间,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雪莱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失聪又突然恢复的病人一般,耳朵里忽然又能听到窗外人群的喧嚣声、风声、以及啤酒节各个商户之间的叫卖声了。

  雪莱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呼吸逐渐趋于平缓。

  信息素的味道依旧浓烈,他和伊雷之间的距离依旧很近,只是隔了一层上锁的门。

  这道门薄到Alpha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它踹开,但伊雷只是靠着它,一动也没有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莱最先开口。

  “哈尔顿。”他轻声叫道。

  “在呢。”伊雷的声音还有点沙哑。

  “你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事。”伊雷抬起头,把后脑勺靠在门板上,“你呢,没事吧?”

  “只是嘴唇有点疼。”雪莱伸手摸了一下被伊雷咬出血的下唇,“没事。”

  伊雷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对不起啊,老板,吓到你了。”

  雪莱的胸口里忽然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攥紧被伊雷扯开的领口,闭上眼睛,“为什么要道歉?你是Alpha,我是你标记的Omega。你就算随时随地对我做任何事情,都是合法的。”

  不仅如此,Omega的身体简直就是为交佩而设计的。

  Alpha释放的信息素会影响Omega的神经,促使他/她感到愉悦和放松。也就是说,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Omega几乎都不会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什么痛苦。

  “那不一样。”伊雷低沉的声音传来,“在是Omega之前,你首先是我的老板,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不想喝酒,请你喝酒的人不应该硬逼你喝。如果喝到一半觉得不舒服,突然不想喝了,你应该有随时离席的自由。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喝酒,那就是不想喝。任何时间,任何关系,请你喝酒的人都应该尊重你的自由意愿,如果他没有,那么就不要和他喝酒。

  ◇ 第27章 “叫一下我的名字。”

  雪莱的眼眶一瞬间有些发酸。

  他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膝盖之间,发着抖忍耐了很久,才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

  关于灾后幸存的新人类产生性别变异的讨论有很多。

  有人认为一小部分人类的体内拥有抗辐射的基因,所以这部分人类遭受辐射后没有像大部分人那样直接死去,而是被辐射改造成了现在的样子,属于活下来所不得不承受的无奈代价。

  还有人认为新人类的变异其实与辐射无关,而是当人类数量锐减到一定程度后,激发了人类远古基因中延续后代的强烈愿望,因此发展出更像动物、更有利于交配与繁衍的第二性别。

  但无论是哪一种理论,在讨论第二性别时,都没有将Omega当成人看待。

  后末日时代,社会文明大幅后退,急需大量新生儿来填补生产力上的漏洞。政府很快颁布了一系列针对Omega的法律,包括但不限于限制Omega的人身自由、剥夺Omega的工作权利、合法化情热期强歼以及允许Omega买卖等等。

  为了普及这些毫无人性的新法律,有一阵子各个城区的街头到处都能看到分发小册子的工作人员。册子的封面上画着一只可爱的卡通小兔子,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封面上写着大大的标题:《Omega须知手册》。

  最一开始还有人试图抗争。尤其是一些分化成Omega的男性,根本无法接受自身社会地位反转式的下降,进行了大量游行和抗议,但无一不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迅速镇压,并进行了强制分配和标记。

  Omega的特质决定了他们永远也无法与Alpha相抗衡,最后所有反抗都徒劳地化为泡影。不到五年时间,Omega们已经学会了乖巧和服从,无条件遵守新社会为他们制定的一切不平等规则,拼了命努力讨好一切能为他们带去庇护的Alpha。

  到了今天,Omega不算人这件事,早已是全社会公认的事实了。

  可是仍然有一个Alpha,愿意在易感期最难捱的时候,只因为他一句含糊不明的回答就松开手、放他离开。

  不多时,伊雷的声音从门板那边传来。

  “你别把我想得太高尚,我没那么有道德心。我这么做的原因比你想象得要简单。”

  “什么?”雪莱下意识追问。

  有那么几秒钟,伊雷没有说话。然后传来一阵衣服窸窣的声音,然后是打火机点燃的啪嗒声。

  雪莱从门缝里嗅到一缕淡淡的烟味。

  “给你讲个故事吧,老板。”伊雷说,“有一个女孩,出身在小城市里,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是聪明又漂亮,无论学什么都很快,在学校里始终是年级第一。不出意外的话,她会顺利毕业,考上自己喜欢的大学和专业,在擅长的领域里发光发热,拥有美好的未来。但是,在她快毕业的那年,陨石来了。”

  雪莱没有说话,安静地听伊雷往下讲。

  “学校没了,美好的未来也没了。但就算这样,女孩也没放弃,她开始从零学习做餐饮,每天到街头摆小吃摊贴补家用。”伊雷轻笑了一下,“她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都很好。没过多久,小吃摊生意就变得很红火,来买的人每天都排成大长队。”

  “那样也不错。”雪莱说。

  “她的家里人也是这么想的。书读不了就算了,在这种世道里能生存下去,赚到钱养活自己,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伊雷说,“但是就在灾后第二年,女孩的第二性别分化成了Omega。”

  “……”

  “那一年政府刚好颁布了新法律,Omega禁止出城、Omega不能被雇佣、Omega必须参与奉献日……最重要的是,在Omega的情热期里,Alpha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是无罪的。”伊雷咬着烟吸了一大口,又以很慢的速度把烟从肺里吐出来,“可是刚分化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情热期是在什么时候。”

  雪莱觉得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越来越难以呼吸。

  但伊雷吐完那一口烟,还是以同样的语气把故事讲了下去。

  “有一天摆摊的时候,她的情热期突然到了,排队买饭的所有Alpha都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信息素。当时不是晚上,不是隐蔽的角落,她穿的就是平时那件又大又脏的外套。”伊雷的声音逐渐发冷,“不知道有多少Alpha,七八个,也可能十几个,就在大白天的街道上把她掳走了。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帮她,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一样熟视无睹地离开了。直到三天以后,她的尸体才在臭水沟里被发现,两条胳膊都断了,牙齿被敲掉,嘴巴里全是污泥。”

  “哈尔顿……”雪莱忍不住出声想打断他,但伊雷依旧平静地继续往下说。

  “那个女孩,那个Omega,就是我的妹妹卡洛琳。”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许久都没人说话。唯一还清晰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透过中间薄薄的门,传入彼此的耳朵里。

  雪莱听见伊雷把烟蒂碾灭。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到底是谁决定的什么人分化成什么性别的呢?为什么有些人作恶多端却成了Alpha,可以肆意使用特权、践踏别人;有些人一辈子诚实善良、不偷不抢,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却成了Omega,无端遭受各种地狱。”伊雷说,“为什么我这样的人成了Alpha,而卡洛琳那样的人却成了Omega?”

  雪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下意识把手朝伊雷的方向移,却只触碰到冰冷的门板。

  但他知道,伊雷就在那里,在他指尖能触及到的范围。

  “所以说,老板。”伊雷说,“我不管这些易感期还是情热期,还是什么变异后的狗屁玩意。只要你不愿意,我就不会碰你一下,说到做到。”

  那种眼眶酸涩的感觉又回来了。雪莱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门板上。

  明明此时他们谁也看不到谁,他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与伊雷之间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更近。

  清甜的晚香玉花香慢慢逸散开来,渐渐充满了整个空间,奇异地安抚了躁乱的伊雷,却不带任何暗示的意味。

  “哈尔顿。”雪莱开口,“你是个很优秀的Alpha,比我认识的所有Alpha都更优秀。”

  伊雷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你认识的Alpha太少了吧。”

  “南特也是有很多Alpha的,不如说在我身边的大部分都是Alpha。”雪莱说,“Beta很难在南特找到工作,Omega基本不可能出门。邻居、警察、保安、公务员、来我家做家务的保洁,一半以上都是Alpha。但是那些Alpha都长得没有你帅、做事没你靠谱。”

  雪莱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而且那里也没你大。”

  伊雷把头埋在胳膊里笑了半天,“都没我大?”

  雪莱换了个姿势,侧靠在门上,方便把话说得更清楚,“你是最大的。”

  伊雷又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停下,吐出一口气,“老板,我能问你件事吗?”

  “你问。”

  “那天晚上,在朗赛,我标记你的那天晚上。”伊雷说,“弄疼你了吗?”

  感官的记忆被重新勾起,身上有些莫名的热度向上蒸腾。雪莱深呼吸了一口气,把语速放慢,“没有,除了被标记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没有疼。”

  “真的假的,你别说瞎话。”

  “我没有。”雪莱说,“你动作一直很轻,进去的时候也很慢,而且总是能碰到里面,所以很舒服。从头到尾都很舒服。”

  伊雷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懊恼似的吼叫,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真是……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是你先问的。”雪莱脸颊发烫。

  伊雷不说话了,但雪莱听到门那边传来一声清晰的拉开拉链的声音,然后是比刚才更为粗沉的呼吸。

  以及一点点细小的、几不可闻的水声。

  “老板。”伊雷的声音沙哑,夹着粗沉的呼吸。

  雪莱的脸颊烫得几乎要烧起来了,但还是应了声,“干什么?”

  “给我一点信息素行吗?就一点。”

  雪莱闭上眼,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双膝之中,释放更多的信息素给门对面的Alpha。

  “老板。”

  “……又干什么?”

  “叫一下我的名字。”

  “哈尔顿……?”

  “再叫一下。”

  “……哈尔顿。”

  “再叫一下。”

  “哈尔顿。”……

  啤酒节的热度渐渐消退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吆喝声也随着正午太阳的升起而渐渐疲软,最后干脆歇了,只剩下偶尔拍打窗户的风,带着点细碎的声响。

  ◇ 第28章 “别动手动脚。”

  卧室的门一锁就锁了整整一天。

  一整晚过去,雪莱都没再听到伊雷的声音,卧室外一片安静,只有淡蓝色的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

  雪莱一晚上都睡得不怎么踏实,半夜醒来几次,手都握在了门把手上,又犹豫着放开。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弄了这么大一套房子,两道门一关,隔壁屋放鞭炮都听不见。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他听见隔壁卧室的房门开了,紧接着从卫生间的方向传来水流声。

  雪莱躺不住了,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打开门走出房间。

  然后就跟满脸是水,头发也湿漉漉的伊雷撞了个正着。

  一时间,一种微妙的尴尬气氛迅速在两人间弥漫开来。

  “早、早上好。”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雪莱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伊雷看了他一眼,用手把湿透的刘海往后一捋,“早上好,老板。”

  伊雷的表情、声音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信息素水平也很正常,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般。

  雪莱说不出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心情更复杂了。

  “起这么早,昨晚睡得怎么样?”伊雷抽出毛巾擦了把脸。

  “你呢?”雪莱犹豫着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得很。”伊雷说,“能吃一头大象。”

  雪莱蹙起眉,直勾勾地盯着伊雷看。

  伊雷忽然笑了,不是戏谑玩味的笑,也不是漫不经心的敷衍的笑,而是毫无掩饰的、很真诚的微笑。

  “真的没事,别担心。”伊雷把手放在雪莱的头顶上揉了一把,“昨天应该只是环境影响再加上喝了酒,今天已经好多了。”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雪莱的脸一下有些发烫,他一把拍掉伊雷的手,“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想不到伊雷反而凑得更近了,像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大狗,压低声音,说话时的的热气全喷洒在他的耳畔,“不喜欢我动手动脚?那昨天是谁说‘从头到尾都很舒服’的?”

  “哈尔顿!”时隔许久,雪莱再度被这个男人的不要脸程度所震撼。

  两秒前担心尴尬氛围该如何缓解的他简直就是傻子。

  伊雷见好就收,在雪莱一脚踹过来之前站直身体,“所以早饭想吃什么?先说好,我身上的钱剩的不多了,前几天买了那么多小吃,今天就只能委屈你跟我一起吃素了。”

  雪莱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被转移了话题,“我刚想跟你说,南特那边已经把新卡寄来了。你花了多少钱?我等下报销给你。”

  伊雷愣了一下,把擦完脸的毛巾搭回去,“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今天走吗?”

  雪莱摇头,“等你易感期过去以后再说。”

  伊雷笑了,“这回不急着走了?”

  “急什么,反正山就在那里,又不会跑。”雪莱避开他投来的视线。

  “也是,而且你的钱包还没找回来呢。”伊雷若有所思地说。

  “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个破钱包。”雪莱简直搞不懂他的脑回路,“说不定早就在垃圾焚化厂里烧成灰了。”

  说着,雪莱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半盒没喝完的牛奶。

  “那可不一定,在雷斯奥这种地方,小偷可舍不得扔掉一点资源。”伊雷摸出一根烟点上,“我已经看见他的脸了,再让我碰见一次我百分之百能抓到他。”

  “……”雪莱关上冰箱门,走过来把烟从伊雷嘴里抽走,扔进碗里熄灭了。

  “哎——”

  “别惦记了,那种钱包我随便能买八百个。”雪莱说,“你现在要做的是安安静静地好好休息,多喝水、少运动。今天我出门买食材,你在家里等着吃就行。”

  伊雷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雪莱忽然凑近过来,快速地在伊雷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拿起挂在门边的外套,“走了。”

  玄关的大门应声关闭,伊雷在原地愣了半天,才抬手摸了一下被亲的地方,低下头小声“操”了一句。-

  买食材的过程比雪莱想象中要顺利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啤酒节刚结束的缘故,一路上他竟然连一个Alpha都没有碰上,遇上的都是Beta,甚至还有几个Omega。

  原本是超市的建筑被改造成了一处巨大的露天市场,冷风从断壁残垣里灌入,融化的雪水混着污泥成了一摊发臭的黑水,就横在人来人往的小道上。

  雪莱一边皱眉一边绕过去,幸好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他简直不敢想象这地方会变成什么样的地狱。

  好在这里虽然卫生状况堪忧,但卖的东西琳琅满目、种类繁多。

  不如说太繁多了。

  整个市场里几乎见不到正常的食材,没有米面,没有雪莱熟悉的蔬菜,什么鸡鸭牛羊猪就更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粗粮磨成的粉、他压根没见过也不认识的野菜,以及各种看了叫人触目惊心的肉。

  蛇、麻雀、鳞片上泛着蓝光的野鱼,以及就那么开膛破肚摆在摊位上的死猫与死狗。

  雪莱顿时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快速离开了卖肉的位子,转而研究起各种看不明白的菜和粉。

  大概是他站在摊前的时间太长,摊主都露出了不满的目光。

  “那个……”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雪莱回过头,看见一个背着襁褓的女人朝他笑了一下。

  同类的味道告诉他,面前的女子和他一样,也是一个Omega。

  “请问你想做什么呢?我说不定能给点建议。”

  雪莱回过神来,“我——还没想好,就是想做点家常饭菜。”

  “那你要不要试试血菜?颜色好看,口感脆脆的,烫熟就能吃,配红薯饼味道特别好。”女人又指了指另一个摊子,“或者小蓝苋,这个做馅饼特别好吃。要是两个人的话还可以买点野蘑菇,炖汤做点心都很不错,不过一定要记得做熟,不能生吃,会有毒的。”

  雪莱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她,点了点头,“谢谢。”

  女人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了两个酒窝,“不客气,顺手的事。”

  在女人露出笑容的那一瞬间,雪莱才意识到她的年龄并没有自己第一印象中那么大,只是因为她穿得朴素,又带着婴儿,所以他下意识以为这名女子应该至少三十了。

  但他现在才发现,她年轻漂亮,皮肤紧致,恐怕连二十五岁都不到。

  女人弯腰在摊位上挑了几种野菜,临走时襁褓里的婴儿哭闹起来,她便把菜袋子换了只手,腾出一只手来抱着婴儿,轻轻地哄。

  “孩子还这么小,非要你出来买菜吗?”雪莱忍不住说,“不能让你的Alpha出来买吗?或者让他带一会儿孩子……”

  “昨天啤酒节,他喝多了,昨晚吐了一地,现在还在睡觉呢。”女人用很轻的声音说,“就算他不睡,这种事也不可能轮到Alpha来干的。”

  雪莱被噎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一定有个很好的Alpha。”女人笑了笑,“真让人羡慕。”

  拍了一会儿,她怀里的婴儿停止了哭泣,女人就再把孩子背在身后,拎起装满菜的袋子离开了。

  雪莱一直难以从她的背影上收回目光,直到她越走越远,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之中。-

  雪莱拎着食材,顺着小路走回老房子前。

  太阳时不时从云层深处露出一角,阳光洒在路面上,将细小的石子、枯萎的野草和倒塌的电线杆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雪莱用钥匙打开房门,将阳光与影子一并关进身后。

  “回来了?”伊雷的声音响起,“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丢在外面了。”

  雪莱回过头,诧异地看到伊雷穿了一身纯白色印着卡通小狐狸图案的睡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买菜的时候耽误了点时间……你这是什么打扮?”

  伊雷低头看了身上的睡衣一眼,“不知道,衣柜里翻出来的,可能是盐贩子大哥的个人爱好吧。”

  雪莱又好气又好笑,“你自己的衣服呢?”

  “刚才不小心弄脏了,洗了,搭在阳台。”伊雷的声音懒洋洋的。

  “弄脏了?”

  “倒牛奶的时候洒了,没事。”

  雪莱蹙起眉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忽然意识到伊雷的声音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是透着一股疲惫。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朝伊雷走过去,把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

  不出所料,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吓人。

  为了更好的确定温差,雪莱干脆俯下身,用额头贴上伊雷的额头。

  “你发烧了。”雪莱蹙起眉,“什么时候的事?”

  伊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圈,压着自己的呼吸,缓缓将热气吐出,“老板,你确定要继续跟我保持这个姿势说话?”

  ◇ 第29章 美人喂我吃

  雪莱这才意识到什么,猛地往后一退,脸颊微红地干咳了一声。

  伊雷倒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仰头靠在沙发靠垫上,“易感期的副作用而已,过两天自己就会好了。”

  雪莱皱眉,“你每次易感期都会发烧?”

  “差不多吧。”伊雷握住沙发把手,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最多烧个一天一夜,没什么影响。”

  这叫“没什么影响”?

  雪莱是真的难以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

  “去床上躺着。”雪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同时捞起伊雷的胳膊。

  “真用不着——”

  “躺着。”雪莱加重了音节。

  拗不过自家老板,伊雷只好放弃坚持,由着雪莱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床上,扯开被子替他盖好。

  即便在卧室昏暗的光线下,雪莱的面容依旧精致俊美,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不赞同的神色。在这个距离下,伊雷能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上刚刚愈合的伤口,泛着些许血色,导致附近的唇瓣有些红肿。

  他刚刚就是顶着这副模样出去买食材的?

  雪莱从床头柜抽了张纸巾擦拭伊雷额角的汗水,抬起手时正迎上伊雷炙热的目光。

  “老板,”他似笑非笑地问,“你对你手下每一个员工都这么好吗?”

  “是啊。”雪莱面无表情地说,“每一个都包吃包住、日薪一千、发了烧我亲自照顾,还可以跟我亲嘴。”

  伊雷被最后一句笑破了功,从床头一路滑进被子里。

  雪莱拍了下鼓鼓的被子,“在这躺着,我去做饭。”

  “你真要自己做饭?”伊雷撑起上半身诧异道,“我以为你买现成的呢……不是,你会用燃气灶吗?”

  雪莱感觉自己的人格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给侮辱了。

  “伊雷·哈尔顿。”雪莱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伊雷想了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吧。”

  雪莱手边要是有块什么豆腐,肯定当场就冲他砸过去了。

  “行。”他点点头,“等着。”

  说着雪莱就走出了房间,连门都没给他带上。

  伊雷乐得摊在床上等,没过多久,厨房的方向就传来一阵食物的香味。

  他发着烧,一整天没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居然被传来的香味勾出了馋虫,肚子连着叫了好几遍。

  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以后,雪莱总算端着盘子走进了屋里。

  一盘菜、一碗汤、三个酥油饼,居然还有一个盘子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块肉排。

  伊雷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食物,又看了一眼雪莱,“这是你做的?”

  “嗯。”雪莱简洁地回答,递给他一副刀叉。

  “不会是你买了成品加热一下就行了吧?”伊雷还是很诧异,“怎么看着比外面卖的还香?”

  “不吃是吧?”雪莱把盘子端起来,“不吃我拿走了。”

  “哎!”伊雷眼疾手快地抢过刀叉,叉起一块酥油饼,又吃了一口菜。

  美妙的香味在唇齿里迸裂,伊雷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味道这么好的饭菜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顾不上说话,又切了一块怎么看怎么像是牛排、又绝对不可能是牛排的东西。一口下去肉香四溢,香得他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吞进去。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雪莱有些好笑地说。

  伊雷大口咀嚼着,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出的第一个字就是脏话,“操,这他妈真是你做的?”

  “不是。”雪莱看着他说,“是昨天半夜有个仙灵飞到我的卧室里突然变出来的。”

  伊雷瞪着眼睛跟他对视。

  雪莱差点没忍住笑,“不好意思啊,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做的。”

  伊雷接连遭遇味觉和认知上的冲击,他缓了一会儿才指指盘子问,“我能不能知道你是怎么——”

  “血菜里放了虾碎肉提鲜,油酥饼是蓝苋拌玉米面做的,起酥效果虽然不太好,但过油以后口感还是不差的。这个是鹿肉的肉排,用昆虫油代替的黄油,野椒碎代替黑胡椒,只要煎的时候火候把握得好,出来和牛排的口感差不多。”雪莱顿了顿,“买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很好的Omega,在辨别食材特点上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一回伊雷终于从雪莱身上知道了,原来真正的贵族气质是不会因环境而变化的。就像他打死也想不到,有人能用下城区这些乱七八糟的食材做出一顿堪比五星级饭店的豪华美味。

  “我说老板,你都请得起整个厨师团队来专门给你做大餐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学做饭?”伊雷还是一脸不可思议,“你这不是抢占我们底层人饭碗吗?”

  “兴趣爱好而已,你以为谁都值得我亲自下厨?”雪莱搬了把椅子,在伊雷床边坐下,“这还要归溯到十年前,我有一任男朋友特别嘴馋,我总研究他喜欢的菜做给他吃。后来分手了,我发现把烹饪当个爱好也不错,就一直保持下来了。”

  伊雷“啧”了一声,“分手了?这人可真没眼光。”

  “是我甩的他。”雪莱看向伊雷。

  伊雷立刻竖起大拇指,“真有眼光。”

  神经病。雪莱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赶紧吃,一会儿凉了。”雪莱说。

  伊雷很有胃口地吃掉了两个大饼,一整块鹿排,大半盘血菜,差点没给雪莱剩一口。

  吃完以后他满足地靠在床头,拍了拍肚子,“太好吃了,我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跟你这手艺一比,街上卖的那些简直就是垃圾。不过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

  正准备收拾盘子的雪莱停下动作,“什么?”

  伊雷仰着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要是有美人能喂我吃就更好了。”

  雪莱直接把手里拿着的勺子怼进了伊雷的嘴里。-

  尽管斗嘴的时候看上去精力不错,伊雷还是在屋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外面街道上的人变得渐渐多起来,但雪莱没有再出门,而是选择在房间里看了一下午的书。

  从南特离开以后,他好像很少再有这样大段无所事事的空闲时光了,一时间竟然有些许不适应感。

  明明灾后的五年时间里,他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不能出门,没有任何事情等着他去做,也不被任何人需要,每天除了机械的吃喝拉撒外,几乎就是一个废人。

  甚至不知道自己每天早上睁开眼的意义何在,也没有任何活着的实感。

  他是游荡了五年的幽灵,死于那场早已结束的灾难。

  书翻到最后一页,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雪莱合上那本看了很多遍的诗集,把窗户打开,放点新鲜空气进来。

  不知道看过多少遍的蓝色月亮从夜空中升起,使整条街道蒙上一层冷色的面纱。街上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用脏但厚实的棉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寒风中快速穿过狭窄的道路。只有一家破旧的酒吧还在营业,老板提着煤油灯步履蹒跚地走出店子,踮起脚,熟练又别扭地把灯挂在门上,当做夜间的照明。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麻雀落在打开的窗框上,两只细细的小脚跳来跳去,歪着头停在了雪莱的面前。

  雪莱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低下头,端详着这只小鸟。

  “你是那天的那只鸟吗?”他压低声音,“是来要吃的吗?”

  麻雀开始旁若无人地梳理起自己的羽毛,似乎完全没把面前这个巨大的直立生物当一回事。

  “等一下。”雪莱拉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包还没拆封的饼干,用手碾了一点碎末,轻轻倒在麻雀的面前。

  小麻雀清脆地叫了一声,开始埋头享用起面前的美食。

  雷斯奥的资源太贫瘠,现在又是隆冬,有一点食物资源也会迅速被人类掳走,弱小的麻雀想要活过这个冬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麻雀很快啄完了饼干碎屑,小眼睛里露出满足的神色。然后它忽然把喙伸到尾羽里,拔下一根羽毛扔下,然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那根羽毛轻轻地落在雪莱的面前,他愣了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那根小小的羽毛。

  寒风吹过,尾羽的绒毛凌乱地飞舞。雪莱赶紧把它拿进屋子里,关上窗户。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野麻雀,不可能有什么“回礼”的概念。

  它可能只是屁股痒痒了想挠一挠,可能是羽毛原本就快脱落了,也可能是在这里吃到了食物所以想做个标记。

  可是指腹摩挲过柔软羽毛的时候,雪莱还是感到胸口深处涌起一股痒痒的暖意。

  他把羽毛放在掌心里,翻个面,放在窗台上又拿起来。

  他发现从南特离开以后,自己或许是有了些变化。

  比如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小事。

  他却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想要和某人分享的欲望。

  ◇ 第30章 “抓紧我,不要怕。”

  雪莱走出门,听到伊雷的房间里传来视频的声响,看来是已经醒了。

  雪莱站在房门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

  只是关心一下他的身体状况,没有别的意思。他一边在心里嘀咕。

  “进来。”伊雷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门没有锁,甚至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雪莱推门进去,看到伊雷正躺在床头,手机横放在膝盖上,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醒了?”雪莱问。

  伊雷“嗯”了一声,“醒了一会儿了。”

  雪莱走过去,用手试了下伊雷的额头,伊雷也就乖乖抬起头,任他贴上来。

  “不烫了。”雪莱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Omega和Alpha的体质差距就是很大,才过去几个小时,伊雷烫得吓人的体温就恢复了正常值。

  要是他的情热期每次都有这么好熬就好了。

  “都跟你说了没事,你偏不信。”伊雷懒散地说,“上个月我烧到四十度照样能扛一百斤的水泥上五楼。”

  “你就不能请假吗?”雪莱皱皱眉头。

  “你以为所有的老板都像你一样好心啊?”伊雷笑了,“我不干可有的是人干。”

  雪莱不说话了,那张漂亮的脸拧成一团,眉头紧蹙。

  伊雷伸出手轻佻地搂住雪莱的腰,露出一个不正经的笑容,“有什么事?难道是才过一个下午就开始想我了?”

  这次雪莱却出乎预料的没有反抗,而是顺着力道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伊雷的手里。

  “这个给你。”

  “什么?”伊雷低头一看,是一片小小的羽毛。

  “麻雀的羽毛。”雪莱生硬地说,“刚才在窗台上捡的。”

  “哦?难得这个季节还有麻雀能活下来啊。”伊雷捏起那根羽毛,对着灯光旋转了一圈,“我妈老家那边有种说法,捡到麻雀羽毛是一种幸运的象征,因为麻雀是一种很机敏的动物,很少会在人面前长时间停留。要是能捡到麻雀羽毛,就说明你接下来的一生都会财源广进、一帆风顺。”

  伊雷想了想,“啧”了一声,“不过你财源已经够广的了,还是分我一点吧。”

  说着伊雷把那片羽毛夹进放在床头的地图册里,又拍了拍它,“我会好好收着的。”

  雪莱“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话,但也没有离开。

  伊雷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上,能看到窗外的月亮散发着幽蓝的光,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一只垃圾袋从路的这一头翻滚到那一头。

  “明天可能会下雨。”伊雷望着窗外说。

  “因为起风了吗?”雪莱问。

  “不是,因为天上的云。”伊雷指了指幽暗的夜空,“只要出现这种鱼鳞状的排列成行的云卷,第二天多半会下雨。以前我妈一看到这种云就会开始收拾东西往高处放,因为下起暴雨来地板很有可能会被水淹掉。”

  “厉害。”雪莱发自内心地说。

  “穷人的生存小技巧而已。”伊雷伸了个懒腰,“总要适应环境活下去。”

  雪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却打了个喷嚏,“阿嚏!”

  后半夜的降温猝不及防,雪莱没来得及加衣服,这会儿居然比刚退烧躺在床上的人还显得弱不禁风。

  “冷?”伊雷看向他,拍了拍身下的床垫,“要不要上来一起?”

  或许真的是太冷了,又或许今晚的雪莱就是与平常不太一样。金发的Omega只犹豫了两秒,就点了点头。

  伊雷撑开被子,雪莱低着头,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钻了进来。原本宽窄合适的单人床忽然变得拥挤起来,热度在柔软的被褥里扩散,变成亲密的相依。

  散发着诱人香味的金发就在伊雷鼻尖前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伊雷深吸一口气,不怀好意地凑上去,双手搂住雪莱的腰,下巴贴在他的后颈附近暧昧地摩挲。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就不怕小兔子落进狐狸的利齿下被吃得渣都不剩?”

  雪莱回头看了眼伊雷睡衣上可爱的卡通小狐狸。

  “你这只狐狸的利齿我昨天已经见识过了。”雪莱眯起眼睛,“最多咬到我的嘴唇而已。”

  伊雷发出吃痛似的“嘶”的一声,松开胳膊,“你这只兔子的嘴巴也太毒了点吧。”

  雪莱低头笑了。

  现在他已经完全摸清了这只狐狸轻佻面具下的真面目——如果在昨天那样的情况下他都没对他做什么,现在就更只是装模作样地张着嘴吓唬他一下罢了。

  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他是真的不会做任何事。

  雪莱把视线移到他膝盖上的手机屏幕上。手机正播放着视频,一男一女拉着手,在暴雨交加的山崖上努力向上攀登。

  “你在看电影?”雪莱问。

  “嗯哼。”伊雷把手机屏幕朝雪莱的方向倾斜了一下,“从这上面找到不少以前的老片子,就翻着看看。这部片我以前看过好几遍,现在再看还是觉得很好看。”

  雪莱看了一眼屏幕上相互依偎的一男一女,“你喜欢看爱情片?”

  “算不上吧,只是喜欢这部。”伊雷说,“别看他们俩现在这么惨,最后男主被骗的钱也找回来了,女主的不治之症也治好了,还机缘巧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我喜欢这种苦尽甘来的大团圆结局。”

  “噢。”雪莱低声说。

  然后两人之间又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电影里的暴风雨在呼啸着,女主角撕心裂肺地哭着跟男主角表述爱意。

  “哈尔顿。”雪莱忽然开口。

  “嗯?”伊雷应声很快。

  “其实你妹妹的那种情况,是可以跟临时政府机构申请保障救助金的。”雪莱说,“因为你母亲是残疾人,家里少了一个有效劳动力,政府是有义务给予经济上的支持的。虽然你妹妹的事没办法得到伸张,但这样一来,至少你母亲能得到应得的补偿……”

  伊雷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我妈是在那场陨石雨里没的,早就已经不在了,老板。”

  雪莱怔了一下,然后才猛地记起,在伊雷·哈尔顿的档案里,他始终都是独居。

  如果他还有家人要照顾,从一开始他就不可能接受这份远途工作。

  他居然迟钝到忘记了这件事,忘记了从一开始,伊雷身边就没有任何人。

  “我……”雪莱语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缓解这么伤人的失误,“对不起,我……”

  伊雷叹了口气,转过头,一只手托起雪莱的下巴,把他的脑袋转向自己,“老板,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心情一直都很不好?”

  “有吗?”雪莱生硬地反问。

  “有。而且特别明显。”伊雷说,“就跟那个胖头鱼似的,呼一下就吹起来了。”

  “那叫河豚!”雪莱受不了地纠正,“而且我也没有——”

  手机屏幕还在播放着那部电影。男主角和女主角终于攀爬到最高的山顶,此时雨也停了,静谧的夜空中渐渐浮现出一片美丽的荧光。

  “我说,想不想去看萤火虫?”伊雷忽然说道。

  “哈?”雪莱被对方跳跃的话题弄得压根没反应过来。

  “萤火虫。”伊雷望了一眼窗外,肯定地说,“这个时间应该刚刚好。”

  “现在是冬天,哪来的什么萤火虫?”雪莱不可思议地说,“而且你才刚退烧,突然之间发什么疯……”

  “偶尔发发疯有什么不好的?”

  一转眼,伊雷已经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抓起外套直接套在睡衣外面,“就算你一辈子谨小慎微,也不会比别人多吃几个馒头少拉坨屎。”

  “你——”雪莱被过于粗俗的用词震到说不出话。

  伊雷·哈尔顿不管对什么都总是有一套胡搅蛮缠的说辞,怎么看都毫无逻辑,但又莫名其妙地让人难以反驳。

  看雪莱迟迟没有反应,伊雷后退两步抓住了他的手。

  Omega的手纤细、苍白,指尖冰凉。

  “走了。”伊雷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温暖加绒的睡衣口袋里,“你就不想看看冬天的萤火虫是什么样的吗?”

  就这样,雪莱莫名其妙地在大半夜被伊雷拖出了房子。后者甚至还穿着小狐狸睡衣,只在外面套了件外套,脚上趿拉着一双带耳朵的棉拖鞋。

  老房子后面就是人烟稀少的郊区,又或者因为城区里的人都知道这附近住的是不好惹的盐贩子,所以一整片区域连一点亮光都没有,连月亮都被墙壁遮挡得严严实实,浓郁的黑暗像深渊一样涌来,迅速将两人吞噬。

  伊雷并没有掏出手机或者打火机,或者任何拥有照明功能的工具,就这么拉着雪莱的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穿行。

  “哈尔顿!”雪莱忍不住开口,畏惧让他的脚步也踉踉跄跄,快要跟不上对方的速度,“你要干什么……慢一点!”

  伊雷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继续往根本看不见的目的地前进。

  被黑暗融化的恐惧让雪莱不由得挣扎起来,想要后退,“太黑了,哈尔顿!停下!”

  “嘘。”伊雷握紧了雪莱的手,炙热的体温通过相贴的掌心传递过去,“什么都别想,抓紧我,不要怕。”

  在视觉近乎全然消失的黑暗里,Alpha笃定的声音就像一座灯塔,蓦地令他安心下来。

  他就这样莫名其妙、毫无根据地信任着这只手的主人,被带领着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夜色。

  然后,就是一刹那的事,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光。

  小小的、圆圆的,微弱地聚成一团,轻轻地抖动着,散发出莹绿色的微光。

  渐渐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知不觉中笼罩了整片夜色。

  【作者有话说】

  会有黎明接住你的黑暗。

  ◇ 第31章 悸动

  雪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说不出话。

  无数微弱的荧光飘散在空中,聚成了星星点点的奇迹,将伊雷的侧脸微微照亮,映出他唇角勾起的笑容。

  雪莱情不自禁地朝荧光闪烁的方向伸出手,又被伊雷抓住手腕。

  “别碰。”伊雷说,“看看就好,可能不安全。”

  “这到底是什么?”雪莱转头看他,“冬天是不可能会有萤火虫的。”

  伊雷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地上看。雪莱低下头,看到他们脚边不远处躺着一块大约半人高的陨石块,下落时大概是砸中了民居,如今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废弃的水泥板上。

  “陨石残留的辐射好像会跟空气中的什么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在夜晚散发出这种荧荧的小绿光。”伊雷说,“道理就跟鬼火差不多,但是更小、更密,也更好看。有陨石残留物的地方大多都有这种现象,我们朗赛叫绿火,雷斯奥不知道叫什么。啤酒节的时候我看见这边有块陨石,就猜晚上肯定会亮。”

  “我从来没有在晚上出过门。”雪莱喃喃地说,“一直都没见过。”

  “好看吗?”伊雷问。

  “特别好看。”雪莱说。

  伊雷笑着捏了捏雪莱的掌心,后者怕痒地向后缩了缩想抽回手,又被前者一把攥住,坚持地揣进口袋里。

  “你不嫌热吗?”雪莱好笑地说。

  “不嫌。”伊雷用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又用左手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不管这个动作用一只手有多别扭,也不肯把雪莱的手放开。

  烟雾在寒冷的夜色中上升,萦绕在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里,又很快消失不见。

  “心情好点了吗?”伊雷问。

  “都说了我没有心情不好。”雪莱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鼻梁,“我只是觉得,以你的条件,如果没有我这份工作,或许能找到比我更好的Omega。”

  没毛病、不摆架子、不会拒绝求欢,比他更像Omega的Omega。

  伊雷·哈尔顿并不是下城区随处可见的普通流氓,他优秀、精明、能够迅速适应异常环境、高情商、有一套特立独行的道德准则且绝不违背。

  这样的一个Alpha,即便生活在资源贫瘠的下城区,只要他想,一定也能找到温柔贤惠、愿意包揽一切家务杂事、为他养育后代的Omega。

  没想到伊雷听完这句话后,居然笑出了声,白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

  “老板,你知道日薪一千对一个朗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伊雷说,“一块钱可以买两个硬面包,三块钱可以买一盘不放料的煮野菜,七块钱就能吃一顿不错的肉馄饨,但下城区还有相当多的人是饿死的。大部分人一个月的伙食费都到不了五十块,一百块钱就足够很多人吃饱穿暖不用挨打。在遇见你之前,我每个月每天的平均收入是34块5,但这已经比朗赛绝大多数人都要高了,因为我是Alpha,所有地方都更愿意雇佣Alpha。”

  雪莱怔住了,看着伊雷不知该说什么。

  “更好的Omega?那玩意能吃吗?”伊雷嗤笑了一声,“结合生子能带来更多收入,提高我生活水平吗?不可能的。贫穷就像一个怪圈,越努力就会被吞得越深,等建立了家庭、有了孩子,就会被绑得更紧,到那时候,人就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伊雷掸了掸烟灰,把肺里的一口烟雾吐了个干净,侧头看向雪莱。

  “老板,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伊雷说,“在我收到你信的那一刹那,我觉得我上辈子肯定死无全尸了八百次,才能换这么一回千载难逢的狗屎运。这种机会,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第二次了。”

  说着,伊雷看向雪莱的眼睛,神情非常认真地说,“告诉你,咱们俩可是白纸黑字地签过合同的。就算你中途想把我辞退,我也会拿着合同逼你继续雇我的,跑到天涯海角都躲不掉,知道吗?”

  雪莱用力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忍住胸膛里翻涌的悸动。

  “乡巴佬。”雪莱说,“这点小钱把你嘚瑟成这样。”

  “那是。回去以后我能跟楼上那老逼登炫耀三天三夜。”伊雷说,“不对,这么多钱都够在朗赛盖个独栋小房了。干脆就这么办吧,到时候你过来帮我参谋参谋。或者回程的时候先去朗赛,你帮我参谋完了再送你回南特去。”

  安静的夜幕里,伊雷的话语忽然间变得格外刺耳。

  “不可能。”雪莱的声音很冷。

  “为什么啊?”伊雷“啧”了一声,“就帮忙看个房子而已。你有钱肯定懂得更多,帮着看一下又掉不了一块肉。”

  “说了不可能。要买房子还是要干什么是你自己的事,别把我扯上。”说着雪莱转身就走。

  “哎老板,老板!”伊雷赶紧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替雪莱照着前面的路一边追上去,“不是,你莫名其妙生的哪门子气啊?”

  “我没生气。”雪莱拢了拢外套的衣襟,脚步没有放慢,“太冷了,该回去了。”

  伊雷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雪莱,“不是,咱们做人要讲基本的道理吧,你好歹告诉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不能连个理由都不给就莫名其妙地……”

  伊雷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就停下了。雪莱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走了一大截才发现伊雷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停在几步外的地方忽然不动了。

  这又是什么吸引他注意力的新招数?

  “你这又玩的哪一出?”雪莱有点恼怒,“看见UFO了,还是中定身术了?”

  伊雷没有回答,反倒一把将雪莱拽到身边,在他来得及发出抗议之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指了指前面,“老板,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雪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距离他们大约五米远的树下,确实有个人影在晃动。那人东张西望了半天,用脚把地上的枯叶聚成一堆,发出簌簌的声响,不知道在干什么。

  雪莱皱起眉,“这里又不是全封闭监狱,有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第一,现在已经很晚了,这里是下城区,除了Alpha外几乎没人敢在这么晚的时间点出门。第二,”伊雷指了指那人的脚下,“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要点火。”

  伊雷的话音刚落,人影就把什么东西丢在了地上,接着就有白烟从那堆枯树叶里冒出,不一会儿,火焰就窜上来,照亮了那人的半身。

  大半夜有人在树下徘徊或许还不那么反常,但是大半夜有人专门跑到僻静的地方点火烧东西,确实有些反常了。

  但说实话,雪莱现在没心情去管一个陌生人是不是反常。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老房子睡觉,把卧室门一关,暂时远离伊雷那张吊儿郎当不分场合胡扯的嘴巴。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走了。”雪莱丢下这句话就想继续往前走,又被伊雷一把拽住。

  黑暗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芒,能看到伊雷一边看向火光里的人影,一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然后忽然“操”了一声。

  雪莱被吓了一跳。

  “就是他!袖子上破了两个洞!”伊雷吼道,“就是偷你钱包的那个人!”

  雪莱还没反应过来,伊雷就像一道离弦的箭一样朝火光冲了出去。

  点火烧东西的人也很警觉,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就抬起头,结果被高大Alpha身穿小狐狸睡衣、踩着卡通棉拖鞋狂奔而来的画面给震住,硬是愣了两秒钟才拔腿就跑。

  伊雷本以为自己占了优势,没想到对方跑起来简直比耗子还快,他脚上那双宽大的棉拖鞋成了累赘,没几步就跟前方拉开了距离。

  “我操你妈!”伊雷怒吼一声把拖鞋踢到一边,赤着脚往前追。

  雪莱此时也回过神了,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一边往前追一边喊,“看路,看路,石头!”

  前方的地面上拦了块尖锐锋利的石头,但伊雷的速度丝毫不减,临到跟前时他猛地一跃,赤裸的脚掌又落在松软安全的土地上了。

  雪莱在后方看得心惊肉跳,很想说句算了,但看自家司机勇猛的架势就知道说了他也不可能听。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伊雷·哈尔顿奔跑的样子。

  面试时他说自己拿过马拉松和短跑比赛的双重冠军,雪莱还没什么概念,直到今天才终于见识到了。

  伊雷就像一道闪电穿过漆黑的夜幕,又像是一匹猎豹死咬着猎物穷追不舍,在手电光能照到的位置,雪莱甚至能看见他小臂和大腿上偾张的肌肉暴出青筋。

  那小偷的爆发力确实不错,但论耐力显然远远比不上伊雷,没跑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伊雷一个箭步冲上去制住了对方,在那人的不断挣扎下,两人团抱着从一个土坡上滚下。

  “哈尔顿!”那一刹那雪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急忙跑上去查看。

  伊雷和小偷两个人都被尘土弄了个灰头满面,小偷已经晕了过去,伊雷则抬起头,往地上吐了一口混着黄土的血痰,紧钳着小偷的手往上一提,“狗东西,还他妈治不了你了。”

  ◇ 第32章 燃烧

  雪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电光混乱地在伊雷身上照来照去,“没事吧?”

  “咬了口腮帮子而已。”伊雷空出一只手擦了擦嘴,另一只手依旧把小偷钳得死死的,“他晕过去了,翻翻他口袋里有没有东西。”

  雪莱还有些犹豫,“这样是不是不好……”

  “他都偷你包了你还跟他不好意思!”伊雷受不了地说,“赶紧的。”

  雪莱于是不再说什么,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把青年浑身上下的口袋摸了个遍。

  青年应该是滚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头,脑袋歪在一边,雪莱总觉得青年的这张脸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人的衣服虽然破烂,口袋却有不少,从里面零零散散地翻出了一堆东西:小手电筒、打火机、刀片、铁丝、撬锁工具……一看就知道是小偷的家伙事,但并没有从中发现自己的钱包。

  雪莱站直身体,蹙起眉,“会不会是你看错人了?钱包不在他这。”

  “不可能。”伊雷斩钉截铁地说,“绝对是他。”

  “那就是他销赃了,或者把钱拿出来以后直接把包丢掉了。”雪莱说。

  伊雷“啧”了一声,“不应该。你那只包一看就知道是上流货,随手一扔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是他偷的。销赃也不可能这么快,总要避几天风头再出手。除非是这小子上回被我追过以后害怕了,想把证据毁掉……”

  话还没说完,伊雷和雪莱同时想到了那堆篝火。

  “去看看那堆火!”伊雷提高声音。

  用不着伊雷说,雪莱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尽管嘴上一遍遍强调说包里没有重要物品,但当找回的可能性摆在面前时,雪莱跑得比箭还要快,伊雷甚至差点没追上自家老板。

  那堆火依旧在树底下旺盛地燃烧着,雪莱冲动地伸出手就朝火堆里探。

  伊雷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钳住了雪莱的手腕,“老板!”

  他从地上捡了根树枝用力扒开火堆,里面除了燃烧的枯叶外,果然还有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扒,总算把那玩意从火海里解救出来,用力踩了两脚,熄灭了上面的火苗。

  果然是一个被烧了一半的皮质钱包。

  雪莱顾不上滚烫的温度,直接伸手去抓。好几次因为太烫而掉在地上,但他还是坚持拿了起来,撕开被烤焦而粘在一起的夹层,从里面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照片。

  伊雷喘息着,在他身边蹲下,把手电光移到雪莱的手上,照亮了它。

  好在,照片仅仅是边缘有些焦糊,整体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害。

  照片上是一位美丽的少妇,一头金发,衣着华贵,端庄地坐在椅子上,露出温和的微笑。

  即便是自认为与许多人打过交道的伊雷也不得不承认,照片上的女子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性。

  雪莱先是捏着照片反复检查了半天,在确认照片没有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后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满是枯叶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他往树干上一靠,抬起头冲伊雷笑了一下,“谢谢。”

  伊雷在他身旁蹲下,“这是……”

  “是我母亲的照片。”雪莱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是她唯一的一张遗照。”

  伊雷皱起眉,“这叫‘没什么重要东西’?”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指腹在照片上捏紧又松开,“她已经去世很久了,久到曼塔家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了,灾后就连她的坟墓也跟着滑坡的山体一起沉入河流……反正人死也不能复生,非要留着这张照片,或许也没什么意义。”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伊雷捉住雪莱的手,把他的五指拢上,“就是因为其他人都忘了,你才更要记住她。如果连你都不记得她了,她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伊雷的话戳中了雪莱,他更紧地攥住了那枚照片,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伊雷拍了拍雪莱的肩膀,从篝火前站起来,“我去看看那狗东西醒了没。”

  雪莱把照片放进外套里侧的口袋里收好,也跟在伊雷身后往回走。

  那个小偷还躺在原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痛苦呻吟。伊雷走过去,像拎小鸡一样把对方拎起来,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小偷的脖子上缠了一圈肮脏的布条,把后颈缠得严严实实,一点皮肉都没露出来。

  伊雷皱起眉,从口袋里摸出一片锋利的簧片,利落地割开了棉布。

  那棉布不知道在这人的脖子上缠了多长时间,几乎和皮肤粘在了一起,布条掉落的一瞬间,伊雷和雪莱都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发酵了很长时间,已经分辨不出原有的味道。

  雪莱不禁往后退了几步,伊雷则捏着鼻子把小偷那脏兮兮的头发撩起,用手电往后颈一照:一块肿得十分夸张的腺体映入眼帘,像一块肿瘤般凸起,中间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那股恶臭就是性腺被长时间绑住而腐烂溃疡所产生的,在这股恶臭里,几乎闻不出他原有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的。

  “他是个Omega。”沉默了好一会儿,伊雷才喃喃地说。

  雪莱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在这时候,小偷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他先是看了看远处的雪莱,又看了看面前的伊雷,很快意识到自己脖子上的东西被扯掉了。

  “放开我!我操你妈的狗逼!”他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嘴里骂了一连串不干不净的话,“我操你大爷——”

  一道强光忽然射向了这边,雪莱被刺得睁不开眼睛,随后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雪莱抬起胳膊挡住眼,勉强看清了对面来的人身上穿着一身制服。

  是雷斯奥区的Alpha巡警。

  不仅如此,巡警身后还跟了好几个看热闹的路人,看来是有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跑去报了警。

  警察的到来让这片偏僻的地方变得更加热闹,附近原本黑下去的民居都陆续亮起了灯,越来越多的人围绕过来。

  伊雷钳住小偷不断挣扎的胳膊站起来,看了警察一眼,“没什么,打着玩。”

  “深更半夜的在这打着玩?”巡警显然不相信这套说辞,粗鲁地将两人分开,手电筒轮流在几人脸上扫射,“你们仨都是什么人,名字报一下!”

  “伊雷·哈尔顿。”伊雷最先开口,然后指了指雪莱,“这是我老——我的Omega,雪莱·曼塔。我们巡回演出路过这里,不是本地人。”

  巡警的手电筒在雪莱的脖子上照了一下,看出明显的标记痕迹以后点了点头算作认可,然后把手电移到了小偷青年的脸上,“那他是怎么回事?”

  伊雷和雪莱都没有说话。

  雪莱不知道伊雷是怎么想的,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这个巡警。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他,人违反了法律就该受到惩罚,偷了东西自然就该接受制裁。

  面前的人是警察,是公正与律法的代言人,把小偷交给他,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偷东西的青年是一个Omega。

  说时迟那时快,青年被手电照亮的下一秒拔腿就跑,然而刚经历了跟伊雷的一场追逐战,体力大不如之前,还没跑两步路,就被巡警一把薅住了衣领。

  “往哪儿跑,站住!”巡警将青年用力往后一拽,与此同时,那股腐烂刺鼻的恶臭也随之蔓延开来。

  不仅巡警闻得到,连四周凑热闹的围观路人也全都捂住了鼻子。

  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

  “好臭,这什么味道?”

  “是Omega吧?怎么会有这么臭的Omega?”

  “我知道这个人!之前就在我店里偷过面包没抓住他!”一个雪莱曾在白天见过的店老板大声嚷嚷起来,“这回肯定也是偷了谁的东西被抓包了!”

  人群骚动起来。

  “Omega老老实实找个Alpha不就完了吗?怎么还犯得着偷东西啊。”

  “味道这么臭哪有Alpha肯要啊。”

  巡警一手拎着青年的衣领,一手用警棍狠狠戳着他的腹部把他往后逼,“没登记的Omega,还偷东西?你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吗?把头低下,手背身后,跟我走一趟吧!”

  雪莱的脑袋嗡了一声,下意识朝巡警伸出手,“等……”

  但伊雷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压下去,沉默着摇了摇头。

  伊雷又露出了雪莱不喜欢的那种表情,但他知道,这种时候他总是对的。

  青年剧烈地挣扎起来,竟然用嘴咬了巡警的手一口。巡警始料未及,痛呼一声松开了手,青年趁机与他拉开距离。

  “还想跑!”巡警喝道,“雷斯奥就这么大,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然后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那青年竟然笑了。

  “我知道我跑不掉,我也没想跑。”他说,“我会下地狱,而你们所有人,都是缔造这个地狱的罪魁祸首。”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从破烂的靴子里抽出了一把手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反应过来。青年从善如流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只是抬手擦一下额头上的汗那样自然,砰的一声,鲜血和脑浆飞溅得到处都是。

  ◇ 第33章 “等你。”

  雪莱站的位置很不巧,刚好位于枪口的另一端。

  一瞬间,白色的西装就被溅满了鲜血。

  世界沉默了一刹那,然后响起了各种惊恐的尖叫,巡警也被吓懵了,所有人顿时乱成一团。

  一种难以形容的荒谬感从雪莱的胸膛深处升起,他怔怔地注视着那具倒在地上的死尸,移不开视线。

  直到伊雷伸手扳住他的肩膀,迫使他调转方向,“别看了,这里交给警察,我们回去了。”

  雪莱抓住伊雷的手腕,力道之大以至于指甲掐得后者生疼。

  “我知道我为什么总觉得他很眼熟了。”雪莱喃喃说,“我见过他,他叫伊迪·西塞尔,是个很有名的画家,每张画都能卖到上百万,曼塔科技有一期宣传片还邀请过他,是上过艺术界富豪排行榜的人,他……”

  伊雷沉默了几秒,反手握住雪莱的手,比他刚才握住自己的力道更大,“走了。”

  雪莱被拽得踉跄几步,终于还是被伊雷拖着离开了无比混乱的现场。

  一路上,还不断有看热闹的人围在路边。

  “刚才那该不会是枪声吧?”

  “听说有人死了?”

  “对,好像是个Omega……”

  老房子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把所有残酷荒谬通通隔绝在外。

  雪莱靠在墙壁上,像是刚意识到自己可以呼吸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然后他的眉头拧成一团,冲进卫生间里吐了。

  伊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在茶几上磕了一下,仅有的一根烟从盒子里掉出来。

  他叼起烟,点燃,深吸了一大口。

  烟味在客厅里蔓延开来,过了一会儿,伊雷终究是想起雪莱不喜欢烟味,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

  寒风萧瑟,陨石附近的那片区域还是吵吵闹闹的,有更多警察跑了过去,窗沿的边缘处躺着一只死掉的麻雀。

  卫生间里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是脏衣服扔进篮子的声音,最后是热水器启动和花洒流水的声音。

  伊雷伸出手,把那只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的麻雀扒了下去。

  小小的尸体坠入深渊,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雪莱这个澡洗得时间异常的久,如果不是时不时还能听到从卫生间里传出的动静,伊雷几乎要以为自家老板淹死在里面了。

  好在,雪莱裹着浴巾从里面出来时,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发尾黏着脖颈,水滴缓慢地顺着发丝落下,很快被毛巾吸走。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似乎比以往更朦胧,更读不懂里面隐藏的情绪。

  客厅里没开灯,伊雷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按着打火机,火光忽明忽暗地照亮他的侧脸。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伊雷把一条胳膊搭在沙发背上,回过头看向雪莱,“洗完了?”

  在他身后,卫生间昏黄的灯光是整栋房子里唯一的光源。

  “你怎么还没睡?”雪莱低头擦拭长发。

  “等你。”伊雷说。

  简单的两个字被说出了暧昧不明的味道。

  是等他洗完澡,好用卫生间?还是不放心他的安全,所以等他出来?

  还是说,“还没睡”是为了“等你一起”?

  雪莱没接伊雷的话,只是机械地继续擦拭头发,伊雷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就这样隔着一道短暂的黑暗彼此沉默着。

  “你在朗赛的时候,也会偷东西。”雪莱开了口,“可是从来没有被抓过,为什么?”

  伊雷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是Alpha,警察和狱卒也是,他们不愿意跟同性别的人犯冲,所以更好打点。”

  “那些犯了法的Omega如果被抓走,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伊雷说。

  又是很长的沉默。

  “奉献日那天,如果你没有出现在酒吧里把我带走,我也会跟西塞尔一样,被警察抓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是吗?”雪莱问。

  伊雷把打火机往茶几上一扔,从沙发上站起来,“没有什么如果。那事已经过去了,我就是这么巧在那间酒吧,这么巧把你标记了。”

  雪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从他背光的双眸里,伊雷读不出任何应有的情绪。他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娃娃那样站在原地,从姿态到目光都没有任何变化。

  “老板。”伊雷加重音节,又强调了一遍,“没有什么如果。”

  雪莱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你的易感期怎么样了?”

  “基本没什么反应了。”伊雷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明天一早出发的话,你有没有问题?”雪莱问。

  伊雷深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像要开口骂人,但最终只是缓缓把这口气吐出来,“没。”

  雪莱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再说,就径直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辆醒目的红色跑车从雷斯奥的城区外开出,轰鸣的引擎声吸引了很多赶早进城的人的视线。飞扬的尘土被高速运转的车轮扬起,留下一阵小小的沙尘暴后扬长而去。

  这座破败、落后、偶尔有欢声笑语、又残酷得荒谬的城市随着车速的提升渐渐被甩在了身后。

  留在视线边缘的最后一幕,是倒塌的墙壁边缘,一只野狗甩着尾巴,在啃食黑色垃圾袋里的东西。

  伊雷收回视线,用余光看了坐在身边副驾的雪莱一眼。

  那身白色的西装染了血,他没有再穿,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暗棕色的大衣。这身衣服比他先前所有打扮都显得更成熟,第一次让伊雷对他老板的年龄有了实质性的认知。

  一路上雪莱都没有说话,只是靠在座椅靠背上侧着头望向窗外,纤长的睫毛轻盈地颤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像是回到了他们刚从南特出发的时候一样。

  离开雷斯奥去往杜哈特的路途很遥远,要经过很长一段无人区,地形也不再是平坦的平原,而是开始出现许多凹凸不平的丘陵,需要上上下下的同时还要小心不知从哪冒出的滑坡和陨石残骸。

  跑车的性能确实很好,但路况实在差得令人发指。

  在陨石雨来临之前,这附近还是修了许多高架桥和地铁的,然而灾后这些道路毁的毁、塌的塌,火车路线也会绕开这片难走的区域。

  伊雷原本也建议他们绕过这里,走远但安全的路线,但雪莱沉默了片刻还是说“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尽早到达。”为什么?为了省油吗?

  这玩笑伊雷当然不敢真的说出口。

  他不懂雪莱为什么有时看上去想拖延出发的时间,有时却着急得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到山顶。

  但他又好像隐隐约约地有些明白。

  唯一确定的是,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对这场旅途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雪莱雇来的司机,唯一的任务就是按老板的安排把他送到那座鸟不拉屎的雪山上。

  广袤的无人区沙尘四起,伊雷甚至怀疑,他们两个说不定是五年来唯一踏足这片区域的人。

  跑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里奔波了整整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山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延绵不绝的戈壁。太阳从东边一直移到西边,满是黄土与碎石的地带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没有动物,也没有任何肉眼能辨别的参照物。

  如果不是雪莱提供的手机上还有完整的GPS功能,伊雷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这片大戈壁上迷路。

  下午六点三十分,千篇一律的景色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几棵高大的戈壁树木出现在视野里,一些野草顽强地生长在碎石缝隙里,随着车辆的靠近,几只野鸟自林间惊飞。

  伊雷果断地踩下了刹车,车胎与碎石碰撞发出了很大的摩擦声,而后才慢慢停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伊雷打开车门,看了眼天空,“马上天就黑了,最好还是先在这支帐篷过夜。”

  这次雪莱倒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点点头,从车上下来。

  两个人花了点时间在难以立足的碎石滩上把帐篷支起来。帐篷是雪莱在南特买的高级货,不然很难在这样的地形上楔住。

  野生的鸟类停在高大的树木枝头,在苍茫空旷的戈壁滩上,火红的跑车与绿色的帐篷像异界的来客,与四周格格不入。

  夜幕很快降临,没有热岛效应的戈壁降温极快,很快就冻得人刺骨。

  伊雷在附近拾了一堆枯树枝扔在帐篷前,看见雪莱正裹着大衣缩在帐篷的角落里,一边抱着双膝,一边啃一块冷透的面包。

  伊雷把一根火柴丢进枯枝堆里,看着火焰慢慢升起,越燃越旺。

  温暖的火焰就在雪莱前方几步的地方,但他始终没有抬头,仍旧慢吞吞地啃着手上那块面包。

  他正打算咬下一口的时候,手上的面包忽然被夺走,换上了一根小木棍,上面串着几颗热气腾腾的烤棉花糖。

  雪莱愣了一下,抬起头,发现伊雷盘腿坐在篝火边。

  “冷掉的东西就别吃了,尝尝这个。”伊雷抬抬下巴。

  ◇ 第34章 舌头很烫

  雪莱的反应有几分迟钝,他捏着小木棍转了一圈,棉花糖焦黄的痕迹反射着火光,火候恰到好处,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小心翼翼地咬下去一口,松软的白色糖体被咬出一弯月牙,酥脆的外壳下是甜而不腻的馅心,被烤得稍稍变形,顺着木棍往下流了一点。

  “怎么样?”伊雷一边问,一边把自己手上那串从篝火里拿出来咬了一口,滚烫的外皮烫得他斯哈了好几口气,才好不容易能咽下去。

  “很好吃。”雪莱把另一半棉花糖也从木棍上咬下来,“我没吃过。”

  伊雷愣了一下,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没吃过烤棉花糖?”雪莱摇摇头。

  “真想象不出来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伊雷向后一仰,靠在帐篷的支撑杆上。

  “我的童年很无聊的。”雪莱说,“会说话以后就要学外语、每天跟家教老师上课。每日三餐都是按营养师规定好的配方,不能吃外面的东西,不能吃零食。除此之外还要提前学习金融知识和公司管理,每天的娱乐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伊雷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显然无法想象,“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曼塔家所有小孩都是这么长大的,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怎么样了。”雪莱咬下第二颗棉花糖。

  伊雷沉默地看了雪莱一会儿,他的睫毛在悦动的火焰阴影下显得格外纤长,饱满的唇角沾了点棉花糖渍,眼瞳依旧没什么神韵,望着火焰像望着没有月亮的夜空。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会带着我出去野营。”伊雷把吃完棉花糖的树枝竖起来,扒动篝火,让燃烧更充分一些,“我们会在河边支个帐篷,烧一团篝火,家里的食材不多,就只带棉花糖,很多很多棉花糖,能从白天一直烤到晚上。有一天我实在是吃腻了,他就带着我下水摸鱼、打鸟、掏鸟蛋,但他干这些事的技术实在烂得可以,最后仅有的一条泥鳅两颗蛋还都是我自己掏来的。他撅着屁股爬了半天,连一根树杈子都没翻过去,最后还被鸟妈妈啄了屁股。”

  雪莱没忍住,唇角向上勾了勾。

  “那个时候我觉得,虽然他算不上多么称职,但勉强也能算得上是个合格的父亲。”伊雷说,“没想到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然后溜之大吉,讨债的上门以后找不到人,就把矛头对准了刚出月子的我妈,打断了她的腿。”

  雪莱震惊地看向伊雷。他以为伊雷母亲的残疾是先天的,或是因为疾病导致。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竟然会是这样残酷的原因。

  每当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伊雷的时候,就会被他口中的残酷故事所进一步震撼。

  他们彼此的生活环境实在相差太大,是靠想象根本无法弥补的鸿沟。

  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场几乎将全人类灭绝的陨石雨,如果不是他忽然决定进行一场漫长的旅行跋涉,他与伊雷·哈尔顿的人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可是这一刻,在几百公里都空旷无人的戈壁滩上,在安静得过分的夜里,只有他们彼此的模样能投射进对方的眼底。

  “但我也没有因此就讨厌上烤棉花糖。”伊雷往火堆里扔了一些落叶,看着火苗重新烧旺,又从旅行包里拿了包新的棉花糖撕开,一颗颗串在小树枝上,“我觉得烤棉花糖是无辜的,愉快的回忆也是无辜的。这世界自始至终都烂得发臭,并不是从五年前才开始的。如果你现在才对世界失望,只是因为在这之前你一直被虚假的滤镜蒙住双眼,看不清它真实的样子罢了。”

  棉花糖在火苗中发出滋滋的声响,香甜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

  “想从这样的世界里捞点快乐是很不容易的。”伊雷说着,把烤好的棉花糖串递给雪莱,褐色的眼瞳映着火光,像未经开采的原矿,“如果让烂臭的味道给弄脏,就太可惜了。”

  雪莱接过烤棉花糖,深吸了一口气,“伊雷·哈尔顿。以后未经允许,禁止随便读心。”伊雷笑了。

  雪莱低着头,三下五除二把烤棉花糖全部塞进嘴里,木棍往篝火里一扔。

  绵软的糖温温热热,咀嚼几下就全粘在牙上,甜腻的味道蔓延在口腔里,久久难以散去。

  这种东西从白天吃到晚上,要是不记忆深刻,反倒是有鬼了。-

  入夜以后,伊雷熄灭了篝火,以免火星溅落在帐篷上发生事故。

  余烬熄灭后的白烟飘荡在空气里,被风一直送去很远的地方。伊雷拉上帐篷的拉锁,转身整理睡袋,发出窸窣的声响。

  帐篷隔绝了寒风与夜色,把他与伊雷包裹在同一个小世界里。

  太近了,近得人心里发慌。所有的感官都在帐篷被拉上的那一刻忽然放大,伊雷的呼吸声、指尖与布料的摩挲声、清喉咙的声音,都像越过耳膜直接在他大脑中响起一般,听得他头皮发麻。

  明明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一起睡在同一个帐篷里,可确实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伊雷终于弄好了他的睡袋,黑暗里又响起他翻找背包的声音。雪莱实在受不了了,翻了个身面对伊雷,在手电筒微弱的光芒里,伊雷的影子投在帐篷上。

  “你找什么呢?”雪莱问。

  伊雷停下动作,坐回睡袋上,手里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打火机,把盖子掀开再合上,“没事,烟没了。”

  “出发前你怎么不买?”雪莱问。

  伊雷回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早上四点半起床,五点出城开车,小卖部开门的时候车都跑出六十公里了。”

  雪莱被噎了一下,“你也没跟我说啊?搞得我好像什么魔鬼老板一样,连根烟都不让你买。”

  “得了吧。”伊雷轻笑一声,按下打火机又熄灭,“你都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表情,一副恨不得下一秒就插上翅膀飞走的样子。我哪好意思在那种时候说去买烟。”

  雪莱蹙起眉头,嘴唇又抿成薄薄的一道线。伊雷忽然俯下身,靠近雪莱,拇指和食指按在他的眉头之间,往两边伸展。

  “别总皱着眉头,老板,笑一笑。”伊雷说。

  雪莱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月色般的眼瞳映着微弱的光,直勾勾地看向对方,“笑一笑就能让这个世界变好吗?”

  “不能。”伊雷说,“但能让你变得更好看。”

  温热的气流在咫尺间流动,呼吸声清晰可闻。雪莱能闻到从伊雷身上散发出的幽静茶香,甚至盖过了篝火焦枯的味道。

  他顺着氛围闭上眼,伊雷吻了上来。

  或许是周围太静了,什么都没有,像真空的宇宙,所以每一丝触感都格外清晰。

  柔软的唇,灵巧的舌,细小的水声,缠绕在一起的信息素。所有亲昵没有任何阻碍,暧昧的、甜腻的、不分你我地融化在一起。

  伊雷·哈尔顿像下城区最廉价的威士忌,浓烈而肤浅,却能让人轻易上瘾。

  伊雷一边吻他,一边用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向上。

  他的手与常年养尊处优的雪莱不同,骨节分明、遍布粗糙的茧。

  那只手先是在雪莱颤抖的喉结上浅浅停留了一下,接着向后绕去,摸上他后颈微微突出的腺体。

  那里是Omega浑身上下最脆弱也最敏感的地方,雪莱能头皮发麻地感受到伊雷指腹的纹路摩挲过每一处皮肤。

  然后他用了点力,在腺体上按了一下。

  “嗯!”雪莱没忍住,从唇缝里露出一声闷哼。

  然后他听见对方喉咙里明显带着促狭的短笑,“看看标记的伤好利索没有。”

  只有傻子会信这种睁着眼说的瞎话。

  随后伊雷松开手,眸子里还带着一丝贪婪和留恋,但还是拉开与雪莱的距离,“行了,该睡了。不然明早出发的时候你又起不来。”

  雪莱没接话,舔了舔唇角,湛蓝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伊雷,“你易感期是不是没完全结束?”

  体温很高,舌头也很烫。

  伊雷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急着上路,我能说什么呢。反正确实没太大影响了。”

  说完,伊雷站起身,后退两步,钻进睡袋里,“别想了,睡吧。”

  雪莱没有说话,伊雷从睡袋里伸出一只手把立在一旁的手机关上。帐篷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一切都消失在黑暗里,微弱的月光也难以透入密闭的防水布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一分钟,又或者很久很久,雪莱忽然在黑暗中开口。

  “哈尔顿。”

  “嗯?”连伊雷自己都诧异自己回话的速度。

  “我的睡袋好像坏了。”清冷的声音顿了顿,“拉链拉不上,一直漏风。”

  伊雷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喉咙又因为干渴而迅速燃烧起来。

  “我能去你那里吗?”雪莱说。

  ◇ 第35章 “谬赞了老板。”

  篝火熄灭以后的戈壁是很冷的。

  又或者是亮光熄灭以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加重了寒冷的感觉,让人更渴望触摸到温暖。

  黑暗中,睡袋窸窣的声音格外清晰,绵软的布料塌陷下来一块,然后伊雷就摸到了雪莱细腻的手腕。他顺着力道拉了他一把,然后就感觉到对面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温暖、结实,柔软的发丝掠过他的鬓角,像拥住了一整个太阳。

  伊雷往旁边挪了挪身子,给雪莱让出一片地方,再把拉链拉上,睡袋里顿时变得暖和起来。

  但他的老板显然不怎么安于现状,纤长的手指往深处探,非要让这里变得更暖和才罢休。

  伊雷短促地出了声气,去抓雪莱的手。

  “弄不脏。”雪莱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拿了纸。”

  谁问你这个了?

  伊雷仰起头,慢慢地把气从胸腔里吐出来,“老板,你真的很像那种半夜偷袭人的魅魔,一钻进来就直奔重点。”

  黑暗里看不见雪莱的脸是不是泛红,但口气是不怎么客气的。

  “也不知道是谁刚才一直支着个帐篷杵我大腿,又摆一副正人君子的架势欲擒故纵。”雪莱说。

  伊雷笑了,胸口随着笑声发出沉闷的震动。

  他侧着身体换了个姿势,松开抓住雪莱手腕的手,往对面探去。金属拉链的碰撞声闷在沉重的睡袋里,伊雷低下头,摸索着在大约是雪莱耳朵的位置上吻了一下。

  “那就礼尚往来一下。”……

  在南特的时候,雪莱挺喜欢喝茶的。

  乌龙茶算不上他的什么至尊最爱,但也算榜上有名,隔几天就会在茶桌上出现一次。

  但现在雪莱觉得,他这辈子都没法再享受这种茶叶了。

  乌龙已经与这个和茶毫无相似之处的男人绑定了,哪怕只是嗅到一点点香气,他也会想到伊雷褐色的眼瞳、玩味的笑容,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滚落的汗珠,以及手指间黏滑的触感。

  热度在狭窄的空间里飙升,像一段香色淋漓的美梦,每一处触感都清晰得像能刻录在光盘上,又好像只是虚假的幻境,下一秒就会通通消散。

  即便如此,雪莱还是迎上去,还给幻境一个亲吻。幻境反握住他的手,回吻回去。

  但结束的时候,幻境没有消失,而是坐起身替疲惫的老板收拾残局。月光打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隐约可见肌肉的纹理。

  “哈尔顿。”

  黑暗里传来雪莱疲惫的声音。

  “嗯?”伊雷把帐篷的拉链拉开个缝,把纸团从缝里丢出去。

  “现在几点了?”

  伊雷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十二点半了。”

  雪莱发出一声呻吟,侧着翻了个身,抬起胳膊肘挡住脸,不无后悔地说:“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帮你打了半个钟头的胶。”

  “谬赞了老板。”伊雷恬不知耻地说。

  “没人在夸你!”雪莱愤怒地甩了甩手。

  温存退去之后,他的手腕又酸又痛简直不听自己的使唤。除了五年前连夜赶工程数据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高强度手部劳动过。

  伊雷笑了,借着月亮的微光把雪莱的手捉过来放在膝盖上,“你是不是本来就有腱鞘炎之类的毛病?”

  雪莱散漫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你们这些成天对着鼠标电脑工作的白领,多少都有点。”伊雷用双手捏住雪莱的手掌,指腹顺着肌肉纹路一点点按摩,每一下都按揉在雪莱酸胀的部位,顿时让他感觉好受了很多。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雪莱舒服得眯起眼睛。

  “以前跟人学过一阵子按摩,还没出师就搁浅了。”伊雷一边按一边说。

  “为什么?”雪莱看向他。

  “脾气太差。”伊雷说,“第一次给客人按的时候他疼得大骂,我差点把他拖起来打一顿。”

  雪莱笑出了声。他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好了。”伊雷最后在雪莱的掌心拍打了两下,权当结束仪式,“这回真的该睡了。”

  雪莱没有说话,黑暗里除了他手心传来的热度外没有任何回应。就在伊雷以为他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的时候,雪莱又突然开口了。

  “哈尔顿。”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生理餍足后的懒散,“我忽然想起来,这顶帐篷还有个功能。”

  “什么?”伊雷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弄得莫名其妙。

  黑暗里,雪莱起身往伊雷一侧伸出手臂,就在后者琢磨着是不是应该回抱一下的时候,雪莱的手指按上了帐篷布壁上的一个按钮。

  随后一阵唰唰的声音响起,伊雷惊讶地发现,帐篷的顶部缓缓打开了,透过一层透明的防水塑料,幽蓝的月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映照在他和雪莱的身上。

  数不尽的繁星倾泻在深邃幽暗的夜幕中,一道银河壮阔地横跨整片天际,绚丽地闪烁着。

  “是不是很漂亮?”雪莱问,“要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它有这种功能。”

  “很漂亮。”伊雷说。

  雪莱的侧颜在星光下映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金色的长发在枕头上散开。

  或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风景,伊雷想。-

  就这样和伊雷挤在同一个睡袋里看着星空,雪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自五年前的灾害发生,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连一个梦都没有做。

  然而半夜,他还是被一种巨大的、夹杂着撞击声的恐怖呼啸给吵醒了。

  睁开眼后,他好半天才把脑子从沉睡的彼方拉回来,然后发现整个帐篷都在摇摇晃晃发出剧烈的声响,头顶透明的防水布看不到一丁点月光和星辰,全部被漫天的黄沙给遮蔽了。

  一旁的伊雷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眼神十分清明地屈膝坐着。

  “沙尘暴。”他简洁地说。

  雪莱的大脑空白了那么两秒,拉开帐篷拉链就要往外面钻。

  “回来!”伊雷大声吼道,同时拽住他胳膊就往回拉,“你疯了!沙子也会把你埋上的!”

  “车会被埋上的!”雪莱怒吼道。

  “那也不行!”伊雷硬是把雪莱按回原地,扑上前把帐篷的拉锁拉上,但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有不少黄沙飞了进来,呛得他咳嗽了好几声,“你跑出去能干什么?没等你到车跟前,沙子先把你埋死了!”

  好在这顶帐篷足够结实,四个角稳稳地镶嵌在楔子上,任凭外面的风沙如何吹打也没有松懈的意思。

  雪莱死死地拽着睡袋的一角,眼睛里泛着血丝,但他知道伊雷说的是对的,在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面前,弱小的人类除了等待命运的判决之外别无办法。

  沙尘暴刮了整整一个晚上,日出之后稍有减弱趋势,但一直等到太阳爬上山头,才完全停下。

  他们的帐篷被黄沙埋了一半,伊雷拉开拉锁后,沙子像洪水一样漫了进来,一直淹到雪莱的腰部。

  伊雷先从帐篷里爬了出去,然后回身拉住雪莱的手,一个用力把他从帐篷里拽出来。

  雪莱踉跄了两步,最终在伊雷的帮助下站稳。

  放眼望去,戈壁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到处都是黄沙和碎石,矮一些的植被已经被淹没,只有那几棵高耸的树木还伫立在原地,但栖息在上面的野鸟也已经消失不见。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鞋底踩在黄沙上发出的细碎声响。

  跑车不出意料地被黄沙环绕,只露出半扇车窗,车头和车尾都被沙子给淹没了。

  伊雷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扒了半天沙子,然而刚扒开一点,旁边的沙子又涌进来填补了空隙。就这么费了半天力气,沙平面丝毫没有降低的趋势,伊雷只得宣告放弃,一屁股坐在沙堆上面。

  他下意识伸手掏口袋,才想起烟已经抽完了。

  “没救了,人力根本弄不出来。”伊雷抬头看向雪莱,“你打算怎么办?”

  雪莱眉头紧蹙,绕着跑车走了一圈,不死心地用手往下扒沙子,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雪莱问。

  “沙子这种东西,再叫十个壮汉来也不一定能搞得定。”伊雷说,“幸好没撞上什么石块树干之类的,应该没有太大损伤,找个地方清理一下发动机,应该就又能跑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雪莱盯着红色的车顶没有说话。

  “给你们家的人打通电话吧,叫辆起重机什么的过来。”伊雷往后一仰,后脑勺靠在车门上,“再送点食物和水,我快饿死了。”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打了电话,我就会被送回南特。”

  “回就回呗,遇到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走去因布山吧?”伊雷说,“回去休整一下多做些准备再走不好吗?”

  雪莱沉默不语。

  “老板。”伊雷坐直身体看向雪莱,“你什么时候需要,都可以叫我。不管什么时候出发,我都随叫随到,不会跑的。”

  正午的阳光浓烈而耀眼,映得雪莱的眼睛更加澄澈,像晶莹剔透的宝石,美丽而无机。

  “我记得,从这里往南十五公里,有一趟去往杜哈特的火车经过。”他低声说。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36章 “不过来坐?”

  那一刹那伊雷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从这里往南十五公里,会经过一个叫瓦苏的小村。”雪莱说,“那是从切阿利到杜哈特的火车的其中一站,只要我们到了那里……”

  伊雷及时打断了他的话,“你是说,我们要把这辆车扔下,徒步,走十五公里去坐火车?”

  “这是唯一的办法。”雪莱说。

  “这不是!”伊雷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家老板,“唯一的办法是你给你们家那群精英打个电话搞辆起重机把车捞起来然后回南特!”

  “都跟你说了,那样我就会被送回南特,下一次出城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雪莱提高声音。

  “不是,晚点就晚点又怎么了?”伊雷不理解地反驳,“我们现在身上所有物资都在这辆该死的车上!食物,水,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医疗箱感冒药,还有你给我买的那身西服!你告诉我你宁可徒步走十五公里也不肯打个电话?”

  雪莱的表情变得十分烦躁不安,甚至连多解释一句的耐心都没有,直接切断了伊雷的话,“你不愿意走是吧?行,我自己走。”

  说完这句话,雪莱转身就朝南面走去,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给对方留。

  正午的太阳直射在金色的黄沙上,反射着刺眼的光。雪莱的脚上穿的是最不适合长途跋涉的定制皮鞋,沙子争先恐后地往鞋缝里钻,但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固执地往前走,丝毫没放慢速度。

  直到雪莱的背影走出去十几米都没回头,伊雷才意识到他老板是认真的。

  “操。”伊雷低声骂了一句,再顾不上那么多,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你他妈——你等我一下!”

  这片广袤的戈壁与沙漠连成一片,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沙土与碎石外什么都没有。

  十五公里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如果放在城市里,虽然并不轻松,但也并非夸张到人脚走不到的地步。

  但这里是荒漠无人区,放眼望去,永远只有惨白的天空与没有尽头的荒芜。

  没有人类,没有动物,没有任何视线参照物,打开地图也只会显示出一片茫茫的黄色,如果他们没有手机上的GPS定位,百分之一万会迷失在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

  即便有GPS上的数字提示着他们的方向,连续数个小时行走在毫无变化的环境里也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

  至少在伊雷的认知里,不是雪莱这种养尊处优的贵族能忍受的。

  但两个小时过去,雪莱始终还走在他前面两步的距离,并且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他简直难以想象,究竟是什么程度的执着才能让弱不禁风的雪莱毅然决然地做出这种选择,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走到第三个小时的时候,雪莱的步子明显慢了很多,虚浮且飘,步与步之间也不再能落到一条直线上。

  就在伊雷犹豫着要不要喊住他的时候,雪莱忽然踩上了脚边的一块碎石,旋即重心不稳地往前摔去。

  “老板!”所幸伊雷就在他旁边,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

  雪莱靠在伊雷肩膀上缓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太阳光长时间直射在头顶上让他头晕目眩,单调的景色也影响了视觉,雪莱闭了一会儿眼睛,才感觉到闪烁的白光从眼前渐渐消失。

  伊雷眉头紧蹙,“老板,你要不要——”

  雪莱看了他一眼,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推开他要继续往前走。

  伊雷扯着他手腕把他拽回来,“我问你要不要喝点水!”

  雪莱的反应有些迟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露出一个疑惑的目光。

  伊雷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只有手掌那么大的水瓶,还没有开封,“帐篷里拿的,就这一瓶。”

  雪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递过来的水,最终还是接过来拧开,一口气喝了半瓶。

  伊雷松了口气,拍了拍雪莱的肩膀。看来他老板还没固执到连他递的水都不肯喝。

  “累了就歇一会,现在离日落还早,走得到的。”伊雷说。

  雪莱看了他一眼,辨认出了他的妥协,“你不喝?”

  “留着自己喝吧,我怕你再这么走下去直接脱水晕死在沙子里。”伊雷没好气地“啧”了一声,“真不知道咱俩谁才是三十岁,倔得跟三岁小孩一样。”

  雪莱没应声,低头又喝了一口水。就在伊雷以为他还在生闷气不打算回应的时候,雪莱突然抬起头,朝他勾了勾手指。

  “?”伊雷莫名其妙,只好低下头靠近。

  然后雪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压,把嘴唇贴了上去。

  清凉的水从雪莱的唇缝里渡了过来,灌进伊雷干渴的口腔。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不由得更贪婪地用舌尖卷走雪莱口中多余的津液。

  但雪莱却没再给更多回应,后退着结束了这个吻,好像他的目的就是单纯地给伊雷送一口水似的。

  尚未消散的暧昧仍弥漫在两人之间,拉出一道水润的丝线。

  “你嘴唇都干到起皮了。”雪莱说,“还有很远的路要走的。”-

  在延绵数百公里的荒漠中,有一小片背靠山坡的绿洲。一个叫瓦苏的村子坐落在这片绿洲上,偏远又贫穷,但生活单调而简单,就连那场把世界搅得翻天覆地的陨石雨,似乎也没有对村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每天日落时分经过村子的火车是这个偏远地区生活的人们离开这里的唯一方式,每天总会有精壮的男性在头天傍晚带着谷物和生肉乘上火车,再在次日清晨回来,把换到的钱分给小孩和妇女。

  陨石雨后,乘火车的村民里少了一部分男人,多了一部分女人。曾经只能在家中忙活柴米油盐的妇女分化成了Alpha,拥有了傲人的力气与信息素,她们脱下围裙换上农装,平静地取代不幸分化为Omega的丈夫和儿子,成为村子里新的顶梁柱。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火车每天会经过村口,而在村口等车的人也永远是相熟的面孔。

  只有今天不太一样。

  围头巾的女人扛着一袋米和肉,越过站牌看向那两个奇怪的男人。

  Alpha穿着老旧发黑的外套,牛仔裤被磨得开线,脚上的鞋子也穿得掉胶。而Omega却穿着看上去很昂贵的高级大衣,衬衫纽扣也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高,打扮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只是同样风尘仆仆,衣服上沾满了沙粒。甚至因为精致衣装带来的反差,显得还要更狼狈些。

  更重要的是,瓦苏村的Alpha们还从未在公众场合见过打扮得这么像“人”的Omega。

  在他们落后而朴素的认知里,Omega就该在屋子里关好,相夫教子,出门时要戴上黑色的头纱否则不能见人。穿得这样整齐精致,还要乘火车长途跋涉,简直过分违背伦理纲常了。

  伊雷比雪莱先察觉到不善的视线,他深吸了一口从村里小卖部买到的劣质烟,一口气把烟雾往投来视线的女Alpha方向吐。

  “看什么看?”他弹了下烟灰,“管好你自己。”

  这句话话音刚落下没多久,远处就传来了火车的鸣笛声。等车的人群骚动起来,都试图在火车停靠之前就占据最有利的位置。

  雪莱的身体在长达五个小时的跋涉里变得疲乏又迟钝,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潮水似的人流给挤到了一边。

  伊雷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把他护在臂膀能保护的范围内。火车鸣着笛缓慢地停靠在站牌前,随着气流的巨响打开了门。

  这一刹那,简直像爆发了一场小型战争。站在人群最前面的Alpha男人用健壮有力的手臂扒住了车门,抬脚就要迈两个台阶一步跨上车,这时另一个Alpha又挤过来,成功把他撞到一边,第一个抢先挤上了火车。

  一时间,人海里全是攒动的人头和手脚,被挤掉的纽扣和破鞋,还有挣扎着拍打翅膀想逃走的母鸡。

  雪莱哪见识过这种阵仗,下意识就想往后躲,又被伊雷反手捉住护在身前。

  “这会儿不挤上去,等下连放脚的地都没有。”伊雷压低声音说。

  雪莱抬头往车门里看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

  火车宛如一座运送奴隶的集装箱,里面满满当当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人,坐在过道里的、躺在行李架上的、还有人踩着座椅靠背攀到了手扶杆的顶上。人类的智慧在此刻达到了极致,一切物体都以雪莱想象不到的方式被彻底利用起来。

  但伊雷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他用左手抓住雪莱的手,右手使了个巧劲儿从袖子里退出来,低声说,“低下头,抓紧我。”

  雪莱迟钝的大脑一头雾水,但还是本能地按伊雷说的做,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伊雷抓着他的手就往上挤,一边挤一边用一种低沉而阴郁的调子发声,“让一让,让一让。”

  这种古怪的声音让其他人的视线纷纷投向伊雷,然后落到他空荡荡的袖口上。忙着往车上挤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给他让了块位置。

  伊雷抓住这个空隙灵活地钻了上去,同时手上一拽,把雪莱也拎了上来。

  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进入了车厢,面对的却是更窒息的环境。车厢里挤满了人,大多是进城的Alpha,带着汗臭味的信息素充斥着整个狭小空间,雪莱差点没被这浓郁的味道给熏晕过去。

  而且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是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人,座位更是早就被坐满了,两个人的座坐三个人、三个人的座坐六个人的比比皆是。

  雪莱之前看过地图,从这里到杜哈特要走整整十二个小时,就算这里的人减去一半他都不可能有位置可坐。

  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眼前一黑双腿发软。

  就在这时,伊雷突然指着窗外大声地喊了一句,“卧槽,那什么东西?”

  车上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趁此机会,伊雷突然弯下腰,像泥鳅一样灵活地钻到了车厢后方,精准地在一个大哥起身下车的下一秒把自己的屁股放了上去。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把雪莱看得目瞪口呆。

  一些人反应过来,用愤怒的目光看向伊雷,后者则满不在乎地往后一靠,胳膊肘散漫地搭在座椅靠背上。

  几秒后,火车重新开动,雪莱被人群推着踉跄了几步,才总算抓住一块靠背稳住。

  “老板!”

  就在这时,伊雷越过好几条大腿叫他,“愣着干什么呢,不过来坐?”

  雪莱怔了一下,瞪着他跟别人严丝合缝的屁股。

  坐什么?坐哪?

  然后他就看见伊雷大大方方地冲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 第37章 值得保护的人

  雪莱瞪过来的漂亮蓝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了四个大字:你疯了吧。

  座位有限,其实整列火车上这样坐的人并不少,母子、伴侣、甚至关系好的兄弟。肉山肉海地叠在一起,根本没人在意所谓的社交距离。

  但雪莱是个开跑车出门、坐飞机也要买头等舱的人,让他接受在公众场合往别人腿上坐简直是不可能的。

  而伊雷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快点啊。”伊雷拍了拍大腿催促道,“走那么长时间不累吗?”

  雪莱涨红了脸,“不可能!”

  此时人群已经把他推到了伊雷的座位边缘,雪莱的一身高级大衣被挤出了无数道皱褶,连扣子都崩掉了一个,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而且看得出来,雪莱的腿已经软得快要站不住了。之所以没摔倒,全靠前胸贴后背的人群和一口仙气吊着。

  伊雷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板了,伸手去拉他的胳膊,“行了赶紧过来吧。”

  “不行!”雪莱瞪着眼睛挣扎,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行。”伊雷又去拽他,“大家都这么坐,又不是你一个。”

  “不行!”雪莱执着地抗拒。

  “你乖乖坐下还没人看你,再犟下去全车人都要看咱俩吵架。”伊雷压低声音说。

  雪莱的脸上一烫,不由得抬起头环顾四周,果然有几个人迅速把目光收了回去。

  趁这个机会,伊雷直接伸手勾住雪莱的腰,把他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后者本来就已经腿软得快要站不住,被轻轻一带,就跌坐在了伊雷的大腿上。

  伊雷则行云流水地用双臂圈住雪莱的上半身,防止他突然抽什么风再站起来。

  但事实是,走的时间太久,雪莱的腿部肌肉已经到达了疲劳极限,强撑着站立的时候还没有太大感觉,一旦坐下就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别说站起来了,就连往前挪一点都办不到。

  他的屁股结结实实地跟伊雷的胯部紧贴在一起,每一处都能感受到热度和弹性,甚至连伊雷牛仔裤上的皱褶都能清晰地描绘出来。

  “你……”雪莱徒劳地挣扎了两下,却发现双腿根本不听使唤,动一下就开始打颤。

  伊雷的易感期还没过去吗?还是说他的体温本来就是这么高的?

  怎么连这股带着笑意喷在他后颈上的呼吸都带着这么滚烫的热意?

  “老板,你真的好瘦。”伊雷用手圈住雪莱的腰,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颈窝处点着,“在南特成天大鱼大肉的,怎么也没把自己吃胖点?”

  “谁跟你说我整天大鱼大肉了?”雪莱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那也该比我伙食好吧。”伊雷用食指在雪莱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一点肉都没有,轻得跟片纸似的。”

  “是,就该吃到二百斤,这会儿能一屁股坐死你。”雪莱咬牙切齿地说。

  伊雷不知道被戳了什么奇怪的笑点,把头埋在他鬓角附近抽风似的笑个不停。滚烫的呼吸直往雪莱的耳畔打,惹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就往前躲。

  然而他大腿还是使不上劲,结果只是勉强在伊雷的腿上蹭了两下。

  伊雷倒吸一口冷气,按住雪莱的膝盖,“别乱动,要起了。”

  雪莱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残酷的冷笑,“起着吧,活该。”

  伊雷总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一连两个小时,他们都只能以这种别扭又亲昵的姿势叠在一起。大腿被压得发麻还算不上什么,更要命的是从雪莱身上不断传来的热度和信息素,像炼狱烈火一样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腺体始终在他眼前几寸的地方晃动着,他却只能闻闻味道,什么都干不了。

  雪莱的皮肤似乎是不易留疤的体质,先前的标记留了那么深的伤口,现在却光洁、完好,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连那份一起注入进去的信息素,味道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淡了。

  临时标记的效果最多能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雪莱就会物理意义上的恢复自由身,重新变回不属于任何人的Omega。

  每每想到这点,伊雷就会有再咬下一口的冲动。他只能闭上眼深呼吸,强硬地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

  好在伊雷还算是幸运的,两个小时以后,坐在他旁边靠窗位置的大哥刚好起身下车,多出了一个空位。

  伊雷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却发现坐在自己大腿上的雪莱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一定是经历了太久的长途跋涉,雪莱连头都没歪,就这么直挺挺地闭着眼睡着了,侧耳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

  伊雷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托着他的腰,将雪莱轻轻地放在了靠窗的位置上,再小心地让他的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

  平时就连听声猫叫都要惊醒的雪莱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竟然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眼帘沉沉地阖着,纤长的睫毛偶尔震颤一下。

  伊雷一边看着他的侧脸,一边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偏过头,缓缓朝另一侧的人堆里吐出去。

  入夜以后,外面的气温很快就降了好几度,玻璃窗上又湿又冷,被雪莱的呼吸染上一片雾气。

  火车像具可怖的怪兽,在黑暗的深渊里没日没夜地行驶着,月光洒在轨道上也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剩下的就只有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似乎能把一切都淹没其中。

  比如那个在车轮下碎成烂泥的女人,比如那个诅咒着世界然后朝自己开枪的画家。

  雪莱的脑袋随着火车的震动一点点朝下滑落,终于到了支撑不住的时候,他皱着眉换了个方向,自然地把头靠在了伊雷的肩膀上。

  伊雷侧了侧身,方便他靠得更舒服些。

  “你跟你的Omega关系真好。”

  伊雷抬起头,对面坐了个戴眼镜的男性Beta,正朝他这边看。

  “我见到的大多数Omega跟Alpha都没这么亲密。”眼镜男说,“不是畏手畏脚,就是低着头不吭声。”

  伊雷吐出一口烟雾,把烟灰随便弹在地上,“你把别人当人,别人就会把你当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的话,还是趁早别活了。”

  眼镜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老板’是什么方言吗?”眼镜男好奇地问,“我听你这么叫他。”

  伊雷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他把烟从嘴角拿下来,“意思是‘值得保护的人’。”-

  雪莱是被一阵响亮的鼾声给吵醒的。

  睁开眼,视野里最先出现的是一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悬挂在车顶的正中央,依靠微弱的光照亮一整节车厢的黑暗。

  乘客比起刚出发时少了许多,但过道上依旧有许多没有位子的人。他们或靠着什么席地而坐,或干脆躺在行李架上,有的睡着了,有的只是在休息,但大部分都很安静。

  雪莱把视线往前方放,才发现这响亮的鼾声居然是对面那个戴着眼镜、看似很斯文的Beta男人发出的。

  “醒了?”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雪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一直枕在伊雷的肩膀上。

  “喝水吗?”伊雷把那个只有手掌大的水瓶放在雪莱面前,但里面已经灌满了水。雪莱伸手去拿,居然还是温热的。

  头有些疼,浑身上下也都透着酸软,但这一觉睡得居然还不错,让雪莱的脑袋比之前轻快了不少。

  伊雷翘着二郎腿靠在座椅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手机。见雪莱醒过来,就把烟在桌子上随便一掐,烟蒂丢在地上,在无数个焦黄的痕迹上又添了一笔。

  雪莱一边喝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伊雷的手机屏幕。

  他在玩里面自带的俄罗斯方块,最高线堪堪到游戏框的一半,分数却高得离谱。就连他的最高记录都没能到这个分值。

  “几点了?”雪莱放下水瓶。

  伊雷瞟了一眼手机的右上角,“十二点半,你睡了也就两个多小时,接着睡吧。”

  “你怎么不睡?”雪莱问。

  “睡了,又醒了。”伊雷朝前抬了抬下巴,“谁叫这位大哥的声音实在是有够如雷贯耳。”

  雪莱轻笑了一下。

  他看向车窗外,一轮湛蓝的月亮挂在夜空正中,漆黑模糊的景物以一种笃定而沉稳的姿态不断向后退去,远处有层叠起伏的山峦,但都没有光。

  没有城市,没有科技活动的地方,自然就是漆黑的。

  那些美丽城市夜景的记忆如今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模糊,像一场全人类的集体大梦,盛大而璀璨,又破碎得如此容易。

  以至于许多人无法接受眼前的黑暗才是夜晚真正的样子,仍旧死死抱着昔日的旧梦不肯撒手。

  他也是其中的一个。

  “老板。”伊雷换了个姿势,眼睛依旧盯着俄罗斯方块的界面,“到了杜哈特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 第38章 “有毛病吧你。”

  “什么怎么办?”雪莱漫不经心地问,手上还把玩着那个水瓶。伊雷皱起眉。

  “杜哈特没有到马文的火车,想去佛巴港坐船就只能从杜哈特绕到北伦纳再从洛里昂绕下来,就算你愿意这么绕,这趟火车也是单行线,走不了回程。”伊雷说,“那辆跑车上还有五桶汽油和一大堆物资,你倒好,说扔就扔,现在就算想回去找也找不到了。”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把水瓶放下,“我的钱没有放在车上。”

  “哈?”

  “我的钱。手机、现金、储蓄卡,我都是随身带在身上的。”雪莱说,“就算卡上的钱不够用,我也可以从手机账户上继续划钱进去。你说的所有的这些,物资、汽油、你那身西装、车、房子,甚至我们现在坐的这辆火车,我都可以用钱买下来,这不是问题。”

  这一番话说得伊雷目瞪口呆,“……不是,你到底有多少钱?”

  伊雷知道雪莱很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但以他这辈子在下城区贫瘠的生活经验,根本无法理解雪莱描述的这种“有钱”究竟是什么程度。

  以及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人能有钱到这个程度?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他老板这么多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雪莱看出了他的疑惑,轻笑一声,“这么跟你解释吧。假设现在有两座小岛,小岛两边各住着一群居民,他们之间互不干涉,彼此过着独立的生活。”

  雪莱把那个水瓶架在面前小桌的一道缝隙上,“这个时候,在两个岛之间架一座桥,让岛上的居民能够相互来往沟通,进行买卖,是不是就从中诞生了交易,也就有了金钱往来?”伊雷点头。

  “那么假设,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群岛,每个岛上都有一群固定的居民,然后在各个岛之间都假设一座桥梁,所有人之间是不是就都能够自由沟通买卖了?”雪莱问,“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要经过这座桥,假设每个人过一次桥需要交一块钱,那么过桥费就是人口总数乘以每人经过桥梁的次数,如果交十块钱,就是这个数目再乘以十。并且只要岛上的人需要跟其他人交流沟通,这笔钱就会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来,对不对?”

  伊雷渐渐听明白了。

  雪莱把水瓶放回原位,“我就是那个建桥的人。”

  伊雷往后倚靠在座椅椅背上,长出一口气,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字,“牛逼。”

  “所以说,你不需要担心我的钱会不够花。”雪莱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算我到每座城市都买一栋房子,再把整条线路上所有的火车都买下来专送我一个人,也够再花一百年。”

  说着,雪莱将视线从小桌的那道缝隙上移开,转向漆黑一片的窗外。

  车厢里,煤油灯的光芒也较刚才微弱了许多,摇摇晃晃地打着转,映在车玻璃上影影绰绰,倒像是来自异界的鬼火。

  “更何况你根本用不着考虑这么多,只用知道这一路上不会缺钱就行了。”雪莱用手托着下巴,低声说,“就算有一天钱会花完,那时候我也早就……”

  “死了。”伊雷的声音忽然传来。

  雪莱一惊,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立刻转头看向伊雷,却发现他捧着手机,遗憾地叹了口气,“听你说话听得太认真,游戏死了。”

  他的手机界面停在了Game Over的字样,以及一个高得离谱的分数上。

  那一刹那雪莱简直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有毛病吧你。”

  伊雷“啧”了一声,“这么高的分,很可惜的好吧。”

  雪莱受不了地把他的手推到一边,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个厕所。”

  伊雷立刻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这边走到头就是,门要是关不上就用力踹一脚。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用不着。”雪莱拒绝得干脆利落,“又不是小学生。”

  伊雷笑了笑,侧身给雪莱让出一条路好让他出去。

  好在夜已经深了,车上的乘客大多都睡得很沉。他目送着雪莱费力地绕过一个个“僵尸”,确定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后,伊雷才收回目光。

  坐在他们对面那个戴眼镜的老兄终于不再打呼噜了,他换了个姿势放脑袋,鼻子里发出了一阵滑稽又刺耳的哨声。

  雪莱的随身包就挂在座位上,随着火车的颠簸摇摇欲坠。

  手机、现金和够花一百年的储蓄卡可都放在这个包里,他老板可真是有够心大。

  伊雷赶紧伸手托了那包一把,打算把它放到更稳妥的位置,就在这时,一个小药瓶从里面掉了出来。

  他俯身去捡,然后盯着上面的字看了很长时间。

  伊雷文化不高,认识的药也没几种,但偏偏这一瓶是他认识的。

  因为在母亲生前,尤其是父亲刚抛弃他们的时候,她曾经整宿整宿的哭泣、难以入睡,需要吃大量精神类药物才能勉强安定下来。那时卡洛琳还很小,买药都是他的任务,因此这几种难念的药名他甚至能够倒背如流。

  他拉开雪莱的包,想把那瓶药放回去,却在包里发现了更多名字熟悉的药物。

  安眠药、镇定剂、抗抑郁药、止痛药……

  许多药瓶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手机、现金和储蓄卡旁边,大多数都已经空了一多半。-

  雪莱回来的时候,伊雷正坐在座位上抽烟,呛人的烟雾在狭小的室内空间弥漫,雪莱一坐回位置就皱起了眉。

  “你抽烟抽的是不是也太多了点?”雪莱不悦地看着他,“在外面也就算了,在这里是要让全车人都吸你的二手烟吗?”

  “他们偷着乐吧。”伊雷满不在乎地把烟灰抖在地上,“知道有多少人能买得起一根烟么?”

  “就你这个抽法,迟早得肺癌挂掉。”雪莱冷笑了一声。

  伊雷耸耸肩,又吸了一口,把烟圈吐出去后转过头看向雪莱,“老板,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

  “这个因布山,你是非去不可吗?”伊雷问。

  “非去不可。”雪莱没什么犹豫地回答。

  “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去?”伊雷问。

  “不管发生什么。”雪莱很快给了肯定的回答。

  伊雷点了点头,不再追究这个问题。他站起来,越过雪莱的上半身打开窗户。

  寒冷的风顿时灌进来,也同时驱散了车内的烟雾。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吵醒了几个睡着的人,有几声带着鼻音的脏话骂过来,伊雷充耳不闻对着过滤嘴吸了最后一大口,再缓缓把呛人的浓烟吐出。

  白烟迅速被凛冽的寒风带走,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伊雷把碾灭的烟蒂扔出窗外,关上了窗户。

  “睡吧。”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对雪莱说,“明早一睁眼就到杜哈特了。”-

  有人说,到了杜哈特,就等于到了神的身边。

  杜哈特是神的城市,是上帝的城市,是真主的城市,可惜唯独不是人的城市。

  所以这座无数宗教起源发展的神明之城,到底还是被划成了下城区。

  但这并不耽误有信仰的人千里迢迢地徒步来此进行朝拜,这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信徒坚定地相信着在同样肮脏、贫困的城市里,会有一位全知全能的神明为他们驻留,将他们从苦海中拯救出来。

  朝阳从东方升起,给这座拥有无数教堂的城市镀上一层金色的荣光。旅客们依序有秩地从火车上下来,自动自发地在城门口排好队,没有人拥挤也没有人插队,所有人都是一副沉默而虔诚的表情,与他们上车时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就连入城时的检查站也是用旧教堂改造的,陨石击垮了教堂的大半个穹顶,但中央的彩绘玻璃却几乎没有破损,阳光洒落在上面,映出一道绚烂的七彩光环,投射在每个即将入城的旅客脚下。

  但这与肮脏的地面、哀嚎的流浪汉以及时不时穿过路面的老鼠并没有矛盾。

  这种怪异的两极氛围让雪莱浑身都感到很不舒服。

  站口的检查员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不像检查员,倒像是给信徒做施洗的牧师,每检过一个人就会低着头喃喃自语一句什么,再在胸口画一个符号。不断重复,无一例外。

  雪莱很有种从队伍里逃跑的冲动,但伊雷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一点点往前走,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朝那片七彩光环走去。

  检查员照例撩起他的头发,但在看到他腺体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介于遗憾和沉重之间的感叹,“你是Omega。”

  “我有标记,他是我的Alpha。”雪莱硬着头皮解释。

  “我们是变戏法的,在各个城市之间做巡回表演。”伊雷又搬出这套说辞。

  检查员点了点头,低头在他们的通行证上盖了个印章。就在雪莱以为流程已经结束的时候,检查员突然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银质的水壶,朝雪莱的脸上泼了过去。

  ◇ 第39章 “算盘打挺响。”

  冰冷的水就这样冷不丁地忽然泼了雪莱一身,雪莱震惊的同时感到刺骨的寒意穿过自己的骨头。

  现在可是隆冬,热水泼在路面上都能很快结冰的天气。

  而城门口的检查员居然莫名其妙地泼了他一身的冷水?

  雪莱刚想发作,手就被伊雷拽住了。接着那检查员从衣服里拿出了一枚十字架在胸口比划,又念诵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经文,最后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用满怀慈悲与怜悯的语气说道:“上帝会原谅你的。”

  “我们能过去了吗?”伊雷问。

  检查员点了点头,继续用那样的目光看向雪莱,“如果你诚心忏悔赎罪,上帝会……”

  伊雷拉起雪莱就往前走。

  一走过城门,伊雷就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雪莱身上。

  “杜哈特人相信,分化成Omega的人是身体里带有原罪的人,是恶魔派来蛊惑众生,给世间带来劫难的人。”伊雷用大衣布料胡乱擦了擦雪莱被打湿的鬓角和脸颊,一边说道,“所以有Omega入城,要先经过他们的‘净化’。我把这件事忘了,抱歉,老板。”

  雪莱难以置信地看向伊雷,“原罪?净化?”

  伊雷摇摇头,“跟这些人理论不清,还不如快点结束那些狗屁仪式拉倒。相信我,我试过。”

  同样是下城区,杜哈特城内的氛围与雷斯奥差别很大。

  这座城市所有的钱应该都用来修缮和维护各式各样的宗教建筑了——隔两条街就有一座教堂或者庙宇,几步路就会出现一间迷你的祷告室,天使与神明的雕像随处可见,周围摆满了各种供奉的食物和水果,但街上行人的穿着打扮却褴褛破烂、衣不蔽体,一看就是连温饱线都还没有达到。

  后来雪莱才知道,如果去问这些人,他们会说清贫是上帝赐予的财富,只有抛开一切物质需求,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安宁。因此这些人但凡手里有一点财物,就会拿去供奉神明,或是捐给教堂,然后永远陷在得不到幸福与向神明祈祷幸福的怪圈之中。

  但现在的雪莱没有那么多心思关心异域的信仰问题。他先是在戈壁滩上徒步走了五个小时,又在火车上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最后还被城门口的检查员淋了一身冷水。

  现在他浑身上下又酸又痛,感觉再走几步就要立刻散架了。

  “怎么说?”伊雷看向自家老板,“先吃饭还是先买日用品?”

  “先找地方住下。”雪莱揉着自己酸痛的腰,“我一步都不想多走了。”

  伊雷低头笑了一下。对他而言,走这点路和坐一趟火车实在是稀疏平常的事,但对于帮他撸一把都能犯腱鞘炎的老板来说,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了。

  伊雷伸出胳膊环住雪莱的腰,虎口有力地在他腰眼上持续按揉,“杜哈特是个朝圣城,倒是有旅馆可以住,但条件应该不会太好,再加上他们还信奉极简生活……”

  “不住旅馆。”雪莱这次异常坚定,伸手指了个方向,“就那栋房子,我要把它买下来。”

  伊雷顺着雪莱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幢外表极为富丽堂皇、精致讲究的二层小别墅。

  在这样一个贫穷脏乱的城区,这栋建筑的存在与四周格格不入,无比瞩目地彰显着存在感。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是杜哈特大教堂主教的住所。

  主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Beta,即便在自己家里见客也穿着一身极尽肃穆与华丽的长袍,胡子蓄得很长,一副睿智长者的模样。

  听闻他们的来意以后,长者的情绪激动极了。

  “荒唐!无耻!大逆不道!”他用手指着雪莱的鼻子,手指头颤抖个不停,一副气得要背过气去的表情,“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神的使者下榻的地方,是神圣的居所!你居然想以金钱蛊惑大主教……”

  “我问了,你当初修缮这栋别墅的价格还不到一百万,林林总总加上装修费用就算你一百五十万吧。”雪莱说,“我可以用三百万的价格买下这栋房子,真的不考虑一下?”

  主教的脸还是气得通红,“你这个恶魔!少用臭烂的铜钱蛊惑人心!我是大教堂的主教,是神的使者,是不会屈服于你的诱惑的!”

  雪莱平静地看着他,“可以再翻一番,六百万,全款现付,买你这栋别墅。你要是还觉得不行就算了,我去找愿意拿这笔钱的人。”

  主教的表情就像是喉咙里噎进一个苹果,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雪莱转身就走。

  “等一下,等等!”主教急得从台阶上下来,紧赶两步追上雪莱,换上了另一幅表情,不安地搓着手掌,“全款现付……是、是真的吗?”

  伊雷全程在一旁见证了这起离谱的交易,主教的态度从气得脸红脖子粗,到犹豫着同意,再到办好手续,六百万现金货真价实地打入他的储蓄卡里以后,他面色红润兴奋,反复确认着上面的金额数字。

  再到主教激动地握着雪莱的手,诚恳地表示“您为弘扬正道所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里,人美心善的先生,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时,伊雷差点不看气氛地笑出声来。

  看来无论是神的使者还是主的信徒,其对“邪恶”的定义程度都取决于获得的好处多少而已。

  一个小时之后,主教就带着他的行李欢天喜地地搬出了二层别墅。

  伊雷拿到了两串别墅钥匙,把装潢精致的铁门在身后关上,而雪莱靠在花园里一棵梧桐树上,看着手上那张走过手续、白纸黑字的房契。

  “六百万。”伊雷感叹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跟你说吧,主教手里的钱全是信徒募捐的。这栋房子别说一百五十万了,就连五十万他都不一定出了。你花六百万买他这么一栋破房子。”

  雪莱看了伊雷一眼,眼睛在阳光下映出一种清澈的蓝,“很心疼?”

  心疼?这都已经不能用“心疼”两个字来形容了吧!

  他伊雷·哈尔顿活了二十六年,就从来没见过四位数以上的现金!

  六百万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天文数字,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拱手就扔给了一个陌生城市里素不相识的Beta老头。

  伊雷觉得用“暴殄天物”和“人神共愤”还勉强能形容一下他现在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他的情绪,雪莱笑了一下,将手上那张房契对了几折,折出一架纸飞机扔了出去。

  风不大不小,刚好推着纸飞机朝伊雷的方向滑行。伊雷手忙脚乱地拦了几下,飞机却正好撞在了他的胸口。

  “送你了。价值六百万的房子。”雪莱转身往屋子里走,边走边打了个哈欠。

  伊雷简直哭笑不得,“啧”了一声,还是把纸飞机展平,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贴身口袋里,然后才跟着进了屋。

  虽然嘴上说这是一栋破房子,但实际上里面还是相当的奢华富丽。

  内部的装潢保留了许多宗教设计,高大的罗马柱立在大厅中央,汉白玉石砌成的墙壁两旁一左一右地立着两只小天使的雕像。沙发上铺着上好的绸布,实木打制的螺旋楼梯通向二楼。

  一台留声机还在咿咿呀呀地播放着音乐,餐桌上放着一盘切好后吃了一半的菠萝。

  很难想象在杜哈特这样一个贫困潦倒的地方,主教是怎么敛到这么多的财富据为己有的。

  当然,更难想象的是,还有一个人拥有远在他之上的财富,甚至能眼都不眨一下就出四倍的价格买下这栋别墅。

  而这位金主进屋后目不斜视,直接上楼走进卧室扑倒在大床上,像断了电似的一动不动了。

  这间卧室比他们在雷斯奥那栋房子里的两间卧室加起来还要大。木地板上打了蜡,锃光瓦亮,床上还没有铺床单,雪莱就这么躺在雪白的床垫上,绑头发的皮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金色的长发散成一片,浪似的铺在床头。

  看得出来,他这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老板一路上是真的累坏了。

  伊雷抬腿跨跪在雪莱身侧,用掌心去找他后背和腰部的肌肉筋络,从上到下地一下下按着。雪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满意的闷哼,示意他接着按下去。

  “舒服么?”伊雷问。

  “舒服。”雪莱的声音断断续续,很是享受,“往下面一点,不是,再中间。”

  伊雷俯下身,一边依照雪莱的指示按摩,一边不怀好意地凑到他耳边。

  “老板,你储蓄卡密码多少,告诉我帮你记着,免得你哪天忘了。”

  雪莱笑得浑身一颤一颤的,又被伊雷按出几个闷哼,“算盘打挺响的啊?”

  “哪有。”伊雷恬不知耻地说,“这是您的贴身保镖该做的。”

  伊雷一边说,一边持续推着手上的力道。不知是不是按在了痛处,雪莱喉咙里挤出一声压着的调子。

  氛围顿时变得暧昧起来,热度在周遭攀升。

  雪莱翻了个身,跟他面对面对视。金发散漫地缠绕在伊雷的手指间,清澈的蓝眸散漫地半阖着,流露出一种故意的、任人宰割的慵懒。

  他抬起手,勾在伊雷的脖颈上,嘴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说:“等到了因布山,我就告诉你。”

  ◇ 第40章 不时之需

  伊雷因为这句预料之外的回答怔了一下。

  他不过是得寸进尺地开个玩笑,雪莱不可能听不出来。

  但还没等他进一步思考这句话的意思,雪莱就勾住他的脖子,把嘴唇凑了上去。

  然后一切都乱了。温暖的、潮湿的、灵巧的天堂一瞬间让伊雷的脑子像烤架上的黄油迅速融化了。

  他觉得形容他老板是魅魔实在有些保守,他更像是大海深处的塞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轻轻地唱个歌,就能勾走一大片海域里水手的心魂。

  他一把将雪莱的手腕扣在床垫上,压着沉重的喘息,“老板,我给你十秒的机会停下。”

  “少装了。”雪莱懒洋洋地抬起脚,用脚趾夹了一下伊雷牛仔裤上格外显眼的帐篷,“也不知道是谁在火车上硌了我两个小时。”

  伊雷发出一声懊恼的咆哮,俯身压了下去。……

  雪莱不出所料地在出来后的下一秒就沉沉地睡着了。伊雷从床上坐起来,湿着一只手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才在角落的柜子里翻出一卷抽纸,把现场清理干净。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有一缕落在雪莱的脸旁,将他的发丝映得很亮。他就这么睡得毫无防备,浑身放松,面容比教堂门前的天使还要精致漂亮。

  门外有教徒在进行祷告,还全然不知他们的大主教已经搬家,念诵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持续不断地环绕着。

  伊雷盯着熟睡的雪莱看了很久,才从床上起来,拉好裤子拉链,去拿扔在椅背上的衣服。-

  雪莱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已经很久没有连续睡过这么长时间的觉了,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有时是童年被父亲杀死的那只宠物兔,有时是母亲的葬礼,有时是一天夜晚他不慎跌入的一个水坑。

  这些梦不约而同地有着灰暗的背景,雨一直下。他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想起现在已经是灾后的第五年,他不在南特,而是在杜哈特。

  外面也没有下雨,只有金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阳光透过半遮半掩的窗纱,洒进屋子里来。

  紧接着他的肚子就发出一声很没出息的抗议声,这声音领着他回到现实,想起自己竟然一整天都没吃一口东西。

  顺着楼梯走下楼,雪莱一眼就看到穿着香槟色浴袍、以一个极为懒散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吃水果的伊雷。

  同时他的面前还摆着蛋糕、大虾、肉酱面和烤鱼,以及眼花缭乱的各种点心糖果。

  看到他走下楼,伊雷连姿势都没变,只是用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朝雪莱伸出手,“吃么?”

  雪莱想笑,但还是走过去,就着他的手吃掉了那块蛋糕。一点奶油沾在他的唇角,伊雷伸出手用指腹替他抹掉。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特别像久穷乍富的土皇帝?”雪莱说。

  伊雷打了个响指,照旧懒洋洋地躺着,“你道出了我的人生梦想。”

  雪莱没忍住笑出了声,把椅子拉开坐在伊雷对面,“这么多吃的都哪来的?”

  伊雷指了指大厅尽头的厨房,那里放着个很大的双开门冰箱,“你都想象不到主教的冰箱里有多少东西。蛋糕、牛排、海鲜、冰激凌……够一个三口之家吃一个礼拜不重样。简直难以想象,他到底剥削了多少信徒的血汗钱才能过上这么骄奢淫逸的生活。”

  “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继承这份骄奢淫逸?”雪莱挑眉。

  “剥削信徒的人又不是我,谁有罪惩罚谁去。”伊雷往嘴里扔了一只虾,“不过要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罪,可能也只有一种吧。”

  “什么?”雪莱问。

  “穷罪。”伊雷说。

  雪莱叉起一块蛋糕放在嘴里,学着城门口的检查员先指了指伊雷,又在胸口胡乱画了个符号,“那我宣布,你的罪责即日免除了。”

  伊雷一个没崩住,笑得差点被虾仁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才把气顺过来,不得不从沙发上坐直身体。

  “说正经的。我刚才查了一下,去北伦纳的火车后天早上七点开,第二天下午一点到,然后可以从北伦纳坐车去洛里昂,然后去佛巴港。还有一个方案是从这里直接去柏尔加斯,然后骑马到马文,再从马文到佛巴港。你想选哪一种?”

  “都不想选。”雪莱吃了一口面,干脆地说,“我打算再买一辆车,从这里直接开到马文。”

  伊雷摊了下手,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这儿不是南特,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开车上路的地方,就算你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

  “我知道,要碰运气,但不等于没有。”雪莱不以为意地说,手上银色的叉子转了半圈,指向玄关大门,“我都能在杜哈特的市中心买到二层别墅,还愁买不到一辆车?”

  伊雷看着雪莱,心里一阵发痒,有种伸手捏住他下巴的冲动。

  也只有他这位老板,能做到一边理所当然地讲着傲慢欠揍的话,一边还露出无辜的清澈眼神,让人又爱又恨。

  雪莱还在跟那碗肉酱面认真搏斗,他的嘴巴又小,每次只能吃一小口,又咀嚼半天。

  伊雷直接把面碗从雪莱的面前端走,又把叉子从他手上拿掉。

  “唔唔……干嘛?”雪莱嘴里还塞着面,含糊不清地抗议。

  “出去买日用品了。”伊雷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么多东西都被你扔车上了,不早点去等下人就多了。”-

  清晨杜哈特的街道上肮脏而干冷,天空灰蒙蒙的,卷着不怀好意的北风。雪莱蹙起眉立了立衣领,裹紧身上的布料,走在伊雷右后方半步的位置。

  街上的行人还不太多,大多是些早起祈祷的信徒。那些信徒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们,锐利又冷漠,让雪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浑身不舒服。

  他们既不议论,也不探讨,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却整齐划一地看着,简直像路边的探照灯,毫无生机。

  雪莱加快脚程往前赶了两步,伊雷觉察到后,伸手握住了雪莱的手。

  在凛冽寒冷的北风里,掌心相贴的温度成了唯一的指引。

  “他们看出我是Omega了吗?”雪莱低声问,不自在地把脖子上的围巾裹紧了一些。

  “可能只是这辈子没见过有钱人,羡慕嫉妒恨而已。”伊雷说,“别管他们。”

  高大的教堂穹顶遮住了乌云,白霜凝固在行道树的树干上,他们就在一众信徒凝视的目光里横穿过无人的马路,走进街对面的超市里。

  杜哈特比起雷斯奥要好一点的地方是,杜哈特是有富人的。

  有富人就有供富人消费的场所,因此他们扔在戈壁里的大部分物资,居然都能在市中心的超市买齐。

  伊雷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雪莱跟在后面。前者就源源不断地从货架上拿东西扔进购物车里,一边给雪莱报名单。

  “压缩饼干、矿泉水、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内裤、袜子、水杯、梳子、酒精、绷带、感冒药……你用的那个牌子的沐浴露这里肯定没有,我拿了价格最高的,凑合下吧。”

  雪莱诧异地看着他,“你脑子是电路板做的吗?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你以为每次出发前收拾行李的是谁?”伊雷耸肩,一边推着购物车往前走,“我连你每套衣服是什么颜色什么款式都记得一清二楚,只可惜现在全丢在沙子里变破布了。”

  这间超市的东西确实够全,除了那些衣服和一些实在稀缺的东西外,基本都能买全。

  甚至在货架的角落里还有崭新的安全套,不知是进货少还是买的人多,只剩下一盒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但居然正好是他的尺寸。

  伊雷忍不住多看了它一眼,但最后还是径直走向别的货架。

  身边忽然响起一声很轻的笑,伊雷转头看向雪莱。

  “我看你不是心疼我的衣服,是心疼你自己那套西装吧。”雪莱把手肘撑在购物车的横杆上,“都念叨八百回了。”

  “废话。”伊雷说,“那是我这辈子穿过的最贵的一身衣服,搁你你不心疼?”

  雪莱笑了,“这么喜欢以后再给你买就是了。”

  “再买就只能回南特了吧?”伊雷看向他,“往前走可没有能买这种衣服的地方了。”

  伊雷说的是对的,马文和佛巴港都是被抛弃的工业旧城,再往前就是漫长而荒芜的辐射区,不会再有地方能买到像样的服装。

  “那就等回南特以后。”雪莱说。

  “一言为定?”伊雷追问。

  “一言为定。”雪莱说。

  伊雷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的剑眉也恢复松弛。雪莱觉得伊雷确实很像一只野生的食肉动物,乍一看上去凶猛又难以接近,实际上心思却简单而淳朴,尾巴一摆,就全暴露了。

  “等一下。”雪莱拍了拍伊雷的手背,转身往刚才的货架走。

  伊雷不明所以地等在原地,没多久雪莱拿着角落里唯一的那盒安全套回来了,扔进购物车里。

  “以备不时之需。”他眼睛不眨一下地说。

  ◇ 第41章 “能不能要点脸。”

  超市的收银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Beta,她先是笑靥如花地帮两人清点商品,然后在看到保险套的那一刹那愣住,脸颊由白变红,又由红变青,像那东西会咬人一样哆哆嗦嗦地用两根手指把它夹起来丢进袋子里。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她一边碎碎念,一边在胸口画符号,“多么罪恶啊,愿上帝原谅你们……”

  “让他老人家不必费心了。”伊雷从收银员面前把袋子拎走,“我们打算在地狱常住来着。”

  收银员姑娘的眼睛瞪得老大,露出惊恐而难以置信的眼神。雪莱忍不住轻笑一声,拍了下伊雷的胳膊示意他该走了。

  离开收银台后,伊雷从他们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里重新翻出那盒保险套,撩开雪莱的大衣外套,从容不迫地插进他外套内侧的口袋里。

  雪莱抬头看着他。

  “你买的,你收好。”伊雷隔着布料轻佻地弹了一下纸盒的包装,“什么时候用,你说了算。”

  这副熟悉的老狐狸欲擒故纵的架势,反而让雪莱更有一种想要挑衅的冲动。

  “要是我一直不同意用呢?”雪莱压低声音。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最近却好像被伊雷带得越来越流氓,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然而这根本难不倒伊雷,他装模作样地故作沉思了一会儿,俯下身贴在雪莱耳旁,喉结随着说话声微微震动,温暖的气流拂过雪莱的耳畔,激起后者一身的鸡皮疙瘩。

  “哈尔顿!”雪莱涨红着脸推开对方,湛蓝的眼瞳里满是难以置信,“你能不能要点脸!”

  伊雷直起身,一脸的无辜,“不是你先说的吗?要是不用的话,不就只能……”

  “我说的又不是那个意思!”雪莱拔高声音。

  “那是哪个意思?”伊雷把手鞠成喇叭状放在耳朵边,歪着头凑过去,“你跟我说清楚点我才好弄明白啊。”

  “你……无耻!”雪莱愤怒地丢下这句话,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超市。

  伊雷边笑边追上去,试图抓住雪莱的手,“开玩笑的,老板!我开玩笑的!别生气啊,我错了我错了——”

  对方把他的手甩开,伊雷再伸手去抓,又被甩开。

  在他第三次伸手去抓的时候,雪莱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伊雷捞起他的手。

  “下雪了。”雪莱抬起头,一片小小的雪花刚好落在他的鼻尖上。

  杜哈特的街道脏乱狭长,行道树伸着凌乱的枯枝四处伸展,远处的教堂响起有节奏的钟声,只有雪花一视同仁,落在穹顶上、落在大地上、落在垃圾和乞丐的头发上。

  很快,雪越下越大,由晶莹的小花变为鹅毛般的雪团。地面和建筑上很快就积起一层积雪,等到雪莱和伊雷拎着满载的购物袋回到别墅时,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快要没过脚踝了。

  “这么大的雪,好几年都没见过了。”伊雷抖了抖帽子,上面的雪花已经积成了一小片雪原,“这要是下到夜里,第二天院子都没法走人。”

  “要不要提前扫一下?”雪莱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鞋底在台阶上留下两个雪脚印。

  “这么好的雪,扫了都有点可惜。”伊雷感叹道,“又软又蓬松,小时候我们都是用来……”

  雪莱用钥匙开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就像有心电感应似的,刚出发不久后某个夜晚的记忆蓦地涌回脑海。

  雪莱看向伊雷,伊雷也看向雪莱。

  雪莱慢慢把钥匙装回口袋,把手里的购物袋放下。与此同时,伊雷用很慢的速度蹲下了身。

  说时迟那时快,雪莱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就朝伊雷扬去,然而后者的速度比他还快,在他出手前就已经团好了一个雪球,精准地朝他丢了过去。

  “哈尔顿!”雪莱一边尖叫一边选择朝一旁逃跑。伊雷哪里会让他得逞,抓起一把雪往前一扬,阻挡了他的逃跑去路。

  雪莱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眼前的一根树枝,冲伊雷猛地摇晃了一下。枝头的积雪簌簌地落下,刚好砸了Alpha一脑袋。趁这个机会,雪莱立刻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搓成圆球,朝伊雷的面门砸了过去。

  “靠!”

  雪球正中靶心,在伊雷的脑门上留下了一小坨雪白的“伤痕”。他躲闪不及的同时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花坛柔软的土壤上。

  那样子实在太过滑稽,雪莱站在原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而他没能得意太久,伊雷坐在地上又搓了个球,然后一个鲤鱼打挺抓住了雪莱的大衣衣摆,轻轻一拽就把他拉至自己的攻击范围,轻而易举地把雪球招呼在了他的长发上。

  “你这是犯规!”雪莱被冰得浑身激灵了一下,叫道。

  “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伊雷得意洋洋,“能赢不就行了?”

  “这可是你说的!”雪莱说完,从台阶上抓了一大把雪,顺着伊雷的领口撒了进去。

  “我操!”伊雷字正腔圆地大叫一声,伸手就去捉雪莱的手腕,后者边笑边逃,最后还是被抓了个正着。

  就在挣扎之间,雪莱的腿绊了下伊雷的脚尖,伊雷重心不稳地朝前倾倒,本能地抓了下雪莱的胳膊,结果这下倒好,谁都没能幸免,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松软的雪地上。

  运动的余韵还留在胸腔里,伊雷侧头看向雪莱,他的长发散落在雪地上,和自己一样气息不稳地喘息着。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天上是灰蒙蒙的乌云,雪花摇曳着从高空中坠落,带着一点儿幽蓝色的反射。偌大的宇宙之间,似乎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

  “你真的好幼稚。”雪莱翻了个身,胸膛上下起伏着,“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一声不吭地要打雪仗。”

  “那要按这个说,你比我还幼稚。”伊雷把头转向雪莱,“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打雪仗打得不亦乐乎……”

  雪莱伸手就朝伊雷扬了一把雪,“不许拿我的年龄说事!”

  伊雷边笑边躲,躲完了又重新去抓雪莱的手。

  雪莱的手比他的温度更低,冷冰冰的,皮肤也白得快要与身下的积雪融为一体。伊雷把胳膊绕进他的胳膊内侧,五指反扣住他的五指,无声地把温度传送过去。

  “幼稚点怎么了?人一辈子就活这么些年。”伊雷说,“世界都已经毁灭过一次了,要是还被这些有的没的给牵绊着,不敢痛痛快快地活,岂不是太没劲了?”

  雪莱侧过头,玻璃珠一般通透的蓝色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在那么一瞬间,那双眼里流露出伊雷无法理解的情绪。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打过雪仗。”雪莱说。

  “真的假的?”伊雷诧异道,“小时候也没有?一次都没有?”雪莱摇头。

  “南特也不是不下雪吧,为什么啊?”伊雷露出难以理解的目光。

  雪莱笑了一下,“小时候家教严,那些平民家小孩子玩的游戏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上学以后,才知道就连雪都有好几种玩法,但到那时候我背负的学业就已经很重了,没有玩的时间,也没有能一起玩的朋友。”

  一番话听得伊雷更加难以理解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下养出的小孩,才会在刚上学的时候就“已经背负很重的学业”?

  曼塔家到底要培养什么,蝙蝠侠吗?

  “这东西对我们来说,压根就不用学,也没人教。”伊雷拍了拍地上的积雪,“假如你出生在朗赛,一到下雪天,甭管你愿不愿意,七八个附近的孩子追着你打。那可不是跟咱俩似的闹着玩,是真想打到你进医院。”

  雪莱诧异地看向他。

  “那时候我家对面有个叫马奇的小混混,长得又肥又丑,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块头,偏偏盯上了卡洛琳,每天放学后都跟在卡洛琳后面骚扰她,还有一次等她走到小树林的时候冲出来在他面前脱裤子,把卡洛琳直接给吓哭了。”

  雪莱皱起眉。以他的教养,很难想象世界上会有这么低劣的人。

  “当时我才十四岁,卡洛琳还不到十岁。”伊雷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顺着气流向上攀升,与飘落的雪花刚好相悖,“有阵子下了很大的雪,只要我和卡洛琳一出门,就会被马奇跟他的小弟团团围住,沙袋一样的挨砸。尽管我妈总是嘱咐我在外不要跟人起冲突,但有次我还是忍不住了。我说,‘好啊,你想打雪仗咱们就来打,谁先倒谁就输。’马奇哈哈大笑了一通叫我放马过来,我一个雪球丢过去,直接把他砸晕在地上,半小时都没能爬起来。”

  雪莱惊讶地看着他,“就扔了一个雪球?”

  “就扔了一个雪球。”伊雷不疾不徐地吐出一口烟,补充道,“只不过里面包着块石头。”

  雪莱瞪大了眼睛,正对上伊雷带着笑意投来的视线,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雪莱噗哧一下笑出了声,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两个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 第42章 喜欢,或者说爱

  “当时卡洛琳也是很厉害的。”伊雷边笑边说,“那头猪被砸了个懵,还挣扎着想爬起来,这时候卡洛琳冲上去,拎起裙子抬脚就朝他胯下踹了一脚,然后大吼‘叫你掏出来!叫你恶心人!’”

  对上雪莱震撼的目光,伊雷笑得更开心了。

  “第二天,卡洛琳过生日。”伊雷说,“马奇被送进医院,妈妈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们都以为这下惨了,要玩完了。没想到妈妈什么也没说,买了一个很大的蛋糕回来,给卡洛琳过了个特别开心的生日。从那以后每次卡洛琳过生日,要是下了雪,我们就会陪她打一场雪仗,就像是什么纪念仪式一样,纪念我们的小公主打倒了邪恶的巨龙。”

  说着,伊雷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用没拿烟的那只胳膊挡住了脸,“其实明天就是卡洛琳的生日。如果她还活着,我们应该还会打雪仗吧。虽然她要是活着,现在也该有21岁了。”

  雪莱发现,每当伊雷提到妹妹和母亲的时候,他的神情都会变得放松而柔软,剑眉松弛下来,下颚骨的线条也不再紧绷。就像是严冬中的旅者走进一个温暖的房间,家人的名字就是那只散发热度的火炉。

  他未曾触碰过这样的温暖,因此也不理解这份柔软与珍惜。

  但伊雷曾经拥有过这样珍贵的东西,又强行被命运从身边剥离。

  这是雪莱能想象到的最为残酷的事情。

  “那你呢?”雪莱问。

  冷不丁的问句让伊雷不解其意,“什么?”

  “明天是你妹妹的生日。”雪莱的声音很轻,“那你的生日呢?在什么时候?”

  “说实话,我不知道。”伊雷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妈生我的时候,我那个没良心的爹正在躲债。我妈大着肚子又是赶路又是受惊,预产期的时候发了高烧,一连烧了一个多礼拜,所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我是哪天生的、生在哪里了,只记得是在冬天,12月到1月份前后吧。”

  说着伊雷看向雪莱,又换上那副常见的轻佻表情,“怎么了,想送我生日礼物不成?”

  雪莱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打断了,“阿——阿嚏!”

  伊雷一个鲤鱼打挺从雪地上坐了起来,“啧”了一声,“忘了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了,不该在雪地上躺这么长时间的。快起来,小心感冒。”

  雪莱皱起鼻子,对他的说法很是不满,“我没有——阿嚏!”

  “你早晚有天得倔死。”伊雷也懒得再跟他进行一番辩论,直接伸出手把雪莱从雪地上拉了起来,“走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

  说着他替雪莱拍了拍肩头的雪花,又抖抖自己衣襟上的雪,弯腰拎起放在台阶上的购物袋,开门进屋。

  雪莱跟在伊雷的身后,只看得见他宽阔的后背将大衣版型撑得很漂亮,衣角被风轻轻扬起,却无从猜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杜哈特的夜晚比朗赛和雷斯奥要明亮一些。

  一部分原因是今天下了雪,放眼望去,大地上铺满了银白的地毯,在月光下反射出淡蓝色的光。

  另一个原因是每到午夜十二点,教堂的钟声响起的时候,就会有一群身穿白衣的教徒手捧蜡烛在街道上缓慢地行走、朝拜。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向下看,远处教徒的队伍宛如一条发光的缎带,在漆黑的街道上起伏游动。

  尽管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几天,伊雷还是尽职尽责地把买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

  随后他又打扫了卧室和餐厅的卫生,把沾满汤汁的餐桌擦得干干净净,垃圾装进袋子里丢出去。

  做完这些,伊雷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成果。现在别墅里最脏的东西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唯一的问题是,雪莱从走进浴室里洗澡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却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伊雷走到卫生间门外,确实能听到里面传来花洒的水声,也能感受到蒸腾的热气从门缝里透出来。

  只是听不到雪莱的声音,他洗得很安静。

  伊雷抬手敲了敲门,“老板,你还要洗多久?”

  门里顿了一下,“还有一会的,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伊雷懒洋洋地说。

  “楼上不是还有个厕所吗?”雪莱皱起眉。

  “水箱坏了,冲不了水。”伊雷说,“马桶里全是锈,都不知道多久没用过了。”

  怎么好端端一幢别墅被那个主教给住成这样?

  雪莱恼怒地用力搓了两下头发,“我知道了,那你等我一会儿,十分钟……算了,五分钟就行。”

  “不行啊,我快憋不住了。”伊雷愁眉苦脸地说。

  “那我也不可能马上飞出来!”雪莱气愤地说,“你就等一会儿又怎么了!”

  “真等不了——”伊雷拖着长音,“膀胱都快炸了,再等一分钟就该直接尿出来了。要不我就尿外面洗脸池里算了,反正都是通下水道的……”

  “哈尔顿!”雪莱被恶心得受不了,“啪”的一声扭开了门锁,“够了你进来上,快一点!”

  伊雷挑了下眉毛,这才伸手扭开门把手,走进满是蒸腾白雾的浴室。

  雪莱站在花洒下,皮肤在水雾的映衬下比平时更红润了几分,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到肩膀,水流沿着这道金色的瀑布向下流淌,滑过他纹理分明的竖脊肌、腰窝和挺翘的臀部,消失在隐秘的双腿之间。

  雪莱的表情别扭极了,始终背对着伊雷不肯回头,把自己的正面严严实实地藏进水流里。

  伊雷看着好笑,“至于么,又不是没见过。”

  “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撒你的尿!”雪莱愤怒地瞪向伊雷,漂亮的脸颊涨得通红。

  能让雪莱爆出这种用词,看来是真把他逼急了。

  伊雷笑着不再说话,走到旁边掀开马桶盖子。

  空气里水雾氤氲,雪莱背对着伊雷,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听见拉开拉链和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格外清晰的水声。

  听得他尴尬得想直接从瓷砖缝里钻进去。

  受不了!这个叫伊雷·哈尔顿的男人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羞耻心吗?

  他难道连一点“边界感”的概念都没有吗!?

  然而此时此刻他拿伊雷毫无办法,只能闭着眼忍耐,等着他不紧不慢地提上裤子。

  然而伊雷磨磨蹭蹭地上完厕所,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在雪莱忍无可忍地想转头赶他离开的时候,伊雷忽然开口。

  “我上午说的那些话,你别太当回事。”伊雷按下冲水键,“我也没你想象得那么悲惨,何况事情都过去四五年了,最难受的时候早就过去了。”

  一时间安静了几秒,空气里只有不变的花洒水流声。

  “你是怕我同情你吗?”雪莱垂下眼帘,任由温热的水流顺着眼睑往下流,从纤长的睫毛上滑落下去,“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以后不会主动跟你提这个话题……”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伊雷嗤笑了一声。他抬起头看过去,对方单手把马桶盖盖上,靠在冰凉的瓷砖墙壁上。

  “你也太高看我了,老板。你愿意同情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伊雷说,“下城区出生的人,命是很贱的。像老鼠一样密密麻麻地活着,哪一天死掉几个都再正常不过,也只有你这样善良的南特大老爷才会对我这样的老鼠报以同情。”

  “别这么说自己。”雪莱皱了皱眉。

  “我说这些,是因为你已经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了。”伊雷俯下身,一只手按在雪莱身后的瓷砖上,丝毫不在乎身上的衣服被水淋湿,“上一次你洗这么长时间的澡,还是身上溅到血的那天。你说我能不担心吗?”

  雪莱诧异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伊雷在说什么,“我洗澡已经洗了一个小时了吗?”

  “废话!”伊雷受不了地说,“不然我闲得发神经啊非要挤进来撒尿!”

  雪莱这才渐渐弄明白眼前的状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对不起啊,我有在淋浴的时候思考的习惯,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忘时间了而已。什么事都没有,让你担心了。”

  “想到忘了自己洗了一个小时?”伊雷难以置信地问。

  雪莱点了点头。

  伊雷瞪着他,脸上写满了“你在逗我吗”几个大字。那副表情在这种情况下起了反效果,让雪莱越发想笑。

  “哈尔顿。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脆弱了一点?”他仰起头,眼带笑意,发丝里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飞扬起来,顺着下颚线往下滑,“我虽然是Omega,但也是南特富豪排行榜的前十名,这辈子赚足了穷苦人的血汗钱,不会善良到为你的遭遇躲在浴室里痛哭一小时的。”

  “……”伊雷无语地看着雪莱,推开他的肩膀跟他拉开些距离,“这我他妈当然知道,我不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吗?”

  雪莱想说,还能有什么万一?

  就算他真的在浴室里痛哭一小时、或是晕倒在里面,哪怕是偷偷借着温水割腕了,又和伊雷·哈尔顿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个拿钱办事的Alpha,用不着对任何份外之事负责。

  可是看着伊雷的眼睛,他说不出口。

  那双如矿石般野生、原始、朴素的褐色眼睛里,流露出的只有纯粹的关心,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不索求任何额外的报答。

  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周身的空气就变得更温暖了些。

  对雪莱而言,浴室是他最为私密的领地。在这里他赤身裸体,脱下一切身份和伪装,孤零零地面对蒸腾的白雾与湿透的自己。

  这应该是他一个人的圣地。可他不仅让伊雷闯了进来,还让对方跨过了那条不可侵犯的边界。

  而他发现自己感受到的情愫不是厌恶也不是排斥,却是温暖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完了。

  这份不受控制的炙热、毫无理由的信任以及莫名其妙的接纳,世间向来只有一种语言可以形容。

  喜欢,或者说爱。

  ◇ 第43章 “你在乎。”

  雪莱伸出手圈住伊雷的脖子,向下勾了一把,对方毫无防备地顺着他的力道低头,然后雪莱就吻了上去。

  这是个伊雷预料之外的亲吻。

  温热的水流毫不客气地从他头顶洒下,把他的头发完全打湿,又顺着往下流,身上的衣服也一并全都遭殃。

  水珠从雪莱的脸颊上滑落,轻盈地拂过他们彼此相贴的唇畔。他没有闭眼,纤长的睫毛轻颤,蓝色的双瞳就在那样近的距离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底。

  充溢着水雾的狭窄房间里,一缕淡淡的花香幽幽飘散出来,然后愈发浓烈。

  主动释放信息素的Omega,只有一个意思。

  伊雷的胸口被点了一把火焰,他反手捏住雪莱的肩膀,把他往墙壁上一按。

  水一直流,不断敲打在瓷砖上,蒸腾起暧昧的水雾,迷得人视野模糊。

  快要窒息的时候,伊雷终于放开了雪莱。后者靠在墙上大口喘息,散乱的发丝遮住半只眼睛。

  “你真的……”雪莱抬起头,喘息着发出感慨,“该洗澡了。”

  伊雷又好气又好笑,后退两步开始解早就湿透了的衬衫纽扣,“本来就打算洗了,谁叫你占这么长时间浴室。”

  雪莱勾了勾唇角,慵懒地把手臂搭在伊雷的肩膀上,“一起吧,反正地方够大。”-

  第二天一早,伊雷就陪雪莱在城里四处打听汽车的事情。然而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他们到处问了一大圈,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不是杜哈特没有人开车,也不是没人愿意卖车,而是这座城市的居民对陌生的外来人有着很大的敌意,无论他们怎么询问,得到的也往往只有含糊其辞和踢皮球式的回答。

  “这你们得去问交易局,有意愿交易的居民信息都登记在那边。”餐馆老板一边用油乎乎的抹布擦盘子一边说。

  “交易局在南特。”雪莱定定地看着店老板。

  “对啊。”店老板漫不经心地说,“你就寄信过去嘛,告诉他们你想在杜哈特买一辆车,让他们把你的信息登记下来,这样有人想卖车的时候就会联系到你了。”

  “那得要多久?”伊雷问。

  店老板想了想说,“把信寄过去至少要一个礼拜吧,他们审核信息的时间大概得花十五天到一个月,然后再给你寄信回复……”

  “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雪莱打断他问。

  店老板耸了耸肩,“直接去交易局登记也行,路上花半个月,登记再花半个月……”

  伊雷皱起眉头,拉起雪莱的手就走了出去。

  户外阳光正好,只是气温太低,灿烂的阳光洒在下了一夜的厚厚积雪上,脚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压出一个深坑。

  “还问吗?”伊雷看向雪莱。

  即使是不愿意轻言放弃的雪莱也不得不承认,继续问下去多半也不会有太大收获。何况今天到处都是积雪,交通本来就不方便,他的脚趾现在已经快要冻僵了。

  他连话都不想说,声音里满是疲惫,抬脚就要往火车站走,“要不我还是去把火车买下来吧。”

  “有那钱给我多发点工资行不行?”伊雷把他拽回来。

  雪莱长叹一口气。

  枝头上的积雪簌簌地掉落下来,惊飞了一只乌鸦,那黑漆漆的鸟边飞边叫,还往他们面前的雪地上拉了一摊鸟屎。

  “一群狗东西,没一个肯帮忙的。”伊雷往雪地里啐了口痰,“要是通信网络还在,根本犯不着求他们,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完事了。现在办什么事都得写信,这也写信那也写信,动不动就一两个月耗进去,简直烦死人。”

  “如果网络还在,连电话都不用打,在软件上发个交易贴就可以。”雪莱说,“用不了五分钟数据系统就会给你匹配到合适的买家,十分钟之内就能敲定交易。”

  伊雷愣了一下,看向雪莱,“还能这样?”

  这句反问把雪莱给问笑了,“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伊雷老老实实地说,“从来没用过。”

  “你以前都用什么牌子的手机啊?”雪莱问,“没用过曼塔吗?曼塔科技在数据流系统上是全世界最领先的。”

  “你们家的机子太贵了,买不起。”伊雷说,“我的手机都是卡洛琳淘汰下来的,凡亚斯,还有罗克……”

  雪莱瞪大眼睛看他,“这两个牌子不是翻盖机吗?”

  “翻盖机怎么了,瞧不起翻盖机啊?我告诉你,翻盖机可是很好用的!”伊雷提高音量,掰着手指头细数它的优点,“性价比高,续航时间长,抗造得不得了就算砸地上也不会摔坏。而且该有的功能它哪样也不少啊,能打电话能发短信,还能照相。你说智能机能比它多多少功能,不就能上网能看视频吗?价格贵出几十倍!”

  “……”雪莱眨了眨眼,“能享受全网个性化数据推荐,筛选所有你不感兴趣的信息;AI总结重点,拆分长慢信息;线上缴费、线上购物、线上登记预约……”

  一连串功能听得伊雷头晕眼花,“还能做到这些?”

  对智能机知之甚少的伊雷·哈尔顿,就算拿到雪莱送给他的手机,也顶多只会搜索一下电影和小电影。

  “如果你买的是曼塔MX3.0以后的版本,还能支持3D全息照片登记,线上婚恋速配,不用出门就能选择合适的伴侣。”雪莱说,“同理也可用于筛选合适的同好、朋友、就职的公司、雇佣的员工……只要登记的信息够全面,数据流就能准确匹配到最适合你的对象。”

  伊雷听得目瞪口呆,大脑飞速运转了半天才开口,“你是说在以前,电信网络还在的时候,我其实用不着早上六点钟去税务局排大长队,自己在手机上就能把这个钱交了?”

  雪莱忍不住笑了,“嗯,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伊雷还在一边消化信息,一边用各种带辅音的词感叹他与现代文明的差距。雪莱把手插进口袋里,把复杂的情绪往下压了压。

  在遇见伊雷以前,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有智能手机,都用上了先进的数据流系统。可是理智计算一下下城区居民的平均收入,就知道伊雷没有智能手机是多么普通且正常的事情。

  不止是他,占据全世界70%人口的全部下城区城市,恐怕都没有几个人能买得起。

  他们与现代科技脱轨,数据流不会记录他们的信息,他们被少数人构成的“主流”排除在外,没有观点、没有信息、没有话语权、并不存在。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互联网构建出的虚拟金字塔不复存在,在灾难与死亡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去吃点东西吧。”雪莱说。

  “你饿了?”伊雷看了眼时间,“还真是,都快十二点了。你想吃什么?昨天路过的那家烧烤看着不错……”

  “不要,太呛了。”

  “那北区那家汉堡呢?我刚才还看到有人拿着那家的薯条,闻起来可香了……”

  “不要,太油了。”

  “我的祖宗,那你到底想吃什么?”

  “不呛的,不油的,不要肉制品,不要太重调味料,但是也不能吃不饱。”

  “要不你把我杀了吃得了?”……

  在杜哈特度过的第三天,也与在旅途中度过的每一天没有什么区别。

  平静、温和,没有太好的事发生,也没有坏到让人难以忍受。只是随遇而安地前行、居住、吃饭、休息,空闲的间隙在市中心走走问问,在纸上记录下一步出行的计划。

  在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里,雪莱会有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他就出生在这段旅途上,旅途中一切的快乐与乏味、热情与枯燥,都是他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像一滴琥珀,封住他的灵魂,映照着生前的鳞光残影。

  入夜以后,温度一下子骤降,窗外刮起了北风,积雪被吹成细小的冰粒,盐一样被风卷得到处都是。雪莱点燃了大厅里的壁炉,火焰在沉闷的风声里劈啪作响,总算温暖了一隅冰冷。

  伊雷坐在炉火边,一直在对着一把木制椅子敲敲打打。椅子是餐桌边的配套座椅,似乎只有这一把出了点质量问题,椅背的木头参差不齐,椅子腿还短了一截,坐上去就摇摇晃晃。

  他不知道从哪找到了工具和木材,饶有兴趣地开始维修。

  雪莱坐在离他几步远的沙发上看书,火光映在泛黄的书页上,跳动着模糊的影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雪莱有些好笑地抬头看他。对面的Alpha嘴里咬着钉子和木片,褐色的眼睛里透着专注,只盯着手上需要敲打的地方。

  “你不累吗?出门问了一天,回来还要做木工活。”雪莱懒洋洋地问,整个人都摊在柔软的沙发里,手上的书又翻了一页。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金贵啊。”伊雷捏住木片,把它和椅子腿并在一起,然后把钉子对准,一锤锤敲进里面,“不就是在城里逛了一圈,走了几公里而已。”

  “几公里已经很多了好吧!你到底用的哪个国家的计量标准。”雪莱抱怨着,伸手摸了摸脚上已经破了的水泡。

  托这趟旅途的福,他的运动能力比往常提升了好几倍。改天让他去跑个马拉松他估计都跑得下来。

  “再说你闲着没事修它干什么?”雪莱伸出脚,踢了踢椅子,“我们再过几天就走了,谁在乎一把椅子啊?”

  “当然是你在乎了,大少爷。”伊雷把一颗钉子钉进去,又从工具箱里拿出第二颗,“晚上吃饭的时候你抬头看了这把椅子不下三遍,以为我没注意吗?修个椅子又不费事,垫一块就不晃了,省得你看着闹心。”

  雪莱怔怔地看着伊雷,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 第44章 “生日快乐。”

  “怎么了?”

  伊雷投来目光的一瞬间,雪莱迅速低下头,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几不可闻的发哑,叮当敲打椅子的伊雷显然没能听见。

  他把第二颗钉子也钉进去,然后把椅子倒过来放在地上。

  “行了。”伊雷用手在椅背上按了几下,椅子稳稳当当,丝毫没有晃动,“这次就算人坐上去也绝对不会晃了,你来试试?”

  雪莱没有过去,但是轻轻把膝盖上的书合上,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有些局促,像个要准备上台演讲的小学生似的,清了清嗓子,“哈尔顿,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伊雷把头从椅子上抬起来,挑起眉,“这么神神秘秘的。看什么,夜光手表吗?”

  这次雪莱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手机,液晶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一小片空气。

  火焰在壁炉里轻快地跳跃着,把两人的影子映在对面的墙壁上,忽高忽低。

  “哈尔顿,你知道虚空投影技术吗?”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而且十分突兀,让伊雷根本摸不着头脑。

  “哈?你是说你们家那科技公司五年前研发的什么新技术?”

  “嗯。”雪莱应声,“你知道虚空投影能做什么吗?”

  “能虚空,然后投影?”伊雷试探着回答。

  这个回答让雪莱笑出了声。和他想的一样,缺乏高科技领域基本常识的伊雷·哈尔顿对此没有任何概念。

  “虚空投影能够不依赖任何显示屏、任何反射面,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产生立体全息影像,并根据周围环境调整显示的形状与色差,达到与人眼可见实物99.93%的相似度,并支持触碰互动。”雪莱说,“就像一个高清晰、高保真的立体环绕式VR,只是不需要头盔、眼镜或者任何穿戴设备,只靠肉眼就能实现。”

  这一长串的术语解说把伊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皱着眉理解了半天问道:“VR是什么东西?”

  雪莱笑了笑,他倒也没打算靠几句话就让伊雷理解这么深奥的东西,只是低头操作了几下手机,然后把手机放在壁炉上,它顶部的一枚小孔散发出淡淡的,幽蓝色的光。

  “没关系,你看了就明白了。”雪莱的眼帘微垂,语气平静,“陨石雨是在虚空投影技术发布会的当晚降下的,这项技术也随着那场灾难被埋葬了。现在,我这部手机是全世界唯一存有这项技术的载体。”

  伊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一个女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没有科幻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蓝色或绿色的闪光,那部手机也没有发出任何提示的声响。

  一个有着乌黑长发、脸颊上长着些许雀斑、身穿一件又大又脏的运动外套的年轻女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凭空出现了。就好像只是趁他不经意移开目光的时候,调皮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的个头刚到伊雷的胸口,有着落落大方的灿烂微笑,沉重的书包压得她肩膀有些下塌,鼻尖上沾了一块暗灰色的铅笔渍。

  这一幕太过自然,太过平静,平静得就像每一个夕阳西落的夜晚,她照常从学校里回来那样。

  “卡洛琳?”伊雷低声叫了一句,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面前的女孩。

  手指当然穿过了女孩的发丝。

  眼前的女孩尽管那样真实、与自己的记忆中别无二致,却终究只是虚拟的影像。

  但在这一下碰触之后,女孩忽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哥哥,吓了一跳了吧!现在是不是有两个我站在你身边啦?”

  伊雷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着。

  “别害怕,这个我是假的啦,只是全息投影而已。我同学拿到了曼塔科技新技术的内测资格,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答应带我一起录像了!这样等明年曼塔把新技术开发出来以后,你就能看到我提前录好的这段影像啦!”卡洛琳俏皮地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怎么样,送你的新手机还喜欢吗?我赌你现在肯定一脸懵,瞪着一堆功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毕竟是从来都没用过智能机的土老帽嘛。”

  说着,卡洛琳咯咯地笑了半天,“哥哥你一直省吃俭用,赚的钱都给了我和妈妈,手机也用的是我淘汰下来的旧手机,这次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攒钱送你一部最好最高级的手机!每年冬天都是你给我过生日,这次也换我给你过一次生日咯,反正就当你的生日跟我是同一天好啦!”

  像连珠炮一样说完这一长段话,卡洛琳噔噔噔地跑到了旁边。她的身形穿过了伊雷的肩膀,后者向旁边微微一侧,给她让出一条路,目光始终追寻着她的身影。

  “妈妈,妈妈!时间快到了,你快跟哥哥说两句话!”

  一个温和平缓的声音从镜头外响起。

  “天天见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说两句就行了。”

  “不行不行,这机会很特殊的,就说生日快乐就好啦!来嘛来嘛,快一点!”

  一个梳着亚麻色麻花辫,气质柔和温婉的女人坐在轮椅上被卡洛琳推进了镜头,她的表情有些局促,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说就好啦。”卡洛琳笑着说,“三,二,一,哥哥生日快——”

  影像就在这里突兀地中断了。

  女孩也好,女人也好,都凭空消失在了空气里,就和他们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征兆。

  壁炉里的火焰仍在劈啪作响,墙面上的挂钟发出微弱但精准的滴答声,风仍在吹,雪仍被卷起,窗户被拍打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世界忽然间变得很安静,伊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雪莱望着他,轻轻地将肺里的一口气吐出。

  “陨石雨以后,曼塔的数据库损坏了不少,我本来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没想到真的被我找到了。只是最后结尾的部分,以我现在手头的工具无法判断是没录完还是数据损坏,最后只能呈现出这个样子了。”雪莱轻声说,“……生日快乐,伊雷·哈尔顿。”

  有足足四五秒的时间,伊雷什么都没有说。就在雪莱抿起薄唇,疑心自己会不会哪里搞砸了的时候,他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紧紧抱住了雪莱。

  雪莱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搞得一愣,连手脚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但伊雷并不介意,只是用力把他按进怀里,哪怕被硌得生疼也不放手。

  温暖的体温随着相贴的部位缓慢传递,雪莱听见耳畔传来伊雷紊乱的呼吸。

  “谢谢你,老板。”他哑着喉咙,低声地说。

  雪莱愣在原地,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伸出手,在他的后背拍打了两下。

  伊雷并不懂这些高科技的东西,不知道和真人一样的投影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道雪莱的手机是怎么复原六年前留下的影像的。

  但他用脚趾也能想到,这一定是一件非常艰难、如同大海捞针一样的工作。

  雪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背着他在茫茫数据库里寻找的?

  打雪仗的时候?来杜哈特之前?在雷斯奥?还是在旅途一开始,他说出母亲与妹妹的事情的时候?

  他在浴室里想事想到忘了时间,也是因为这个?

  就只为了一段甚至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影像。

  伊雷无法想象。

  “只是复原一段本来就录好的影像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雪莱轻声说,“如果你妹妹没有录下这段影像,我什么都做不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一个很爱你的妹妹,和很爱你的母亲罢了。”

  因为妹妹想着要攒钱给买新手机给他,母亲即使行动不便也愿意陪妹妹一起去离朗赛那么远的公司登记录像。

  而他即便就在公司里任职,也永远不会等到家人为他存的录像。

  “说什么傻话。”伊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他们已经死了五年了。制造了奇迹,把他们带回我面前的人是你。”

  雪莱的眼眶猛地有些发酸,他立刻低下头,在伊雷的怀抱里挣扎了两下,“你抱够了没有?很晚了,我困了,想熬夜你自己熬,我要睡了。”

  伊雷松开怀抱,雪莱匆匆整理好衣领,背对着伊雷朝楼梯方向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又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

  “雪莱。”伊雷喊道,“要一起睡吗?”

  【作者有话说】

  后天更

  ◇ 第45章 “睡吧,没事的。”

  一秒,两秒。

  这个称呼一出,雪莱在原地愣了至少三秒,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涨越红,“不要!”

  伊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捉住了雪莱的手,“这会儿了还害什么羞呢,都在一个被窝里睡过了。”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雪莱竭力挣扎,耳朵根红得发烫。

  “可是你刚刚还说了,今天是我的生日,连寿星的一个小愿望都不能满足吗?”伊雷一脸无辜,“雪莱?”

  这个称呼听得雪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许这么叫我!”

  “怎么叫?”伊雷身体下压,凑到雪莱耳边,“雪莱?雪~莱?”

  温暖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耳廓,是伊雷·哈尔顿这个色狼惯用的挑拨伎俩。然而明知道是这样,雪莱还是无可避免地每一次都中招。

  腺体不受他意志所控地释放出了一点香甜的信息素,Alpha闷笑着靠近他的后颈,鼻尖若有似无地在他的那块微微凸起的地方碰触了两下。

  仿佛一头得意的野兽炫耀着他的猎物:看,无论你承不承认,早就是我的所有了。

  过量的羞耻感堆积在胸口,雪莱忍无可忍地拔高音量,“伊雷·哈尔顿!”

  伊雷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低笑,他伸手环住雪莱的腰,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回的姿势规规矩矩的,哪里都没有乱放。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真的,只是忽然很想和你一起睡。”伊雷低声说,“谢谢你,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伊雷·哈尔顿是没有生日的人。

  他出生在躲债的路上,自记事起就睡在冷硬的地面。第一次在家以外听到的言语是嘲笑,第一次有权在别人面前说话时是靠的拳头。

  下城区里到处都是人。垃圾堆住着人,桥洞下住着人,狗窝里、砖缝里、厕所里到处都有人。

  可他们像动物、像野草、像待处理的垃圾,独独最不像人。而他和所有野草似的朗赛人一样,不过贱命一条,苟且偷生。

  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有家人。

  他们透过他看到既得的利益、趁手的工具、麻烦的污渍,目光却从未在他本身上停留。

  只有雪莱看到了。

  用那双宝石般透明、干净、纯粹的眼睛。

  雪莱不说话了,他低头看向地板,鬓角的发丝擦过伊雷的脸颊。

  “我信你个大头鬼。”雪莱轻声说。

  伊雷笑了一下,没有辩解。他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姿势,忽然一个用力,把雪莱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雪莱吃了一惊,下意识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软的不行,当然就只能来硬的啊。”伊雷稳稳托着他的臀部,还趁机捏了一把。

  雪莱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与其说是羞的不如说是被气的,“哈尔顿!我警告你——”

  “就不。”

  “再不放我下来你今天的薪水就没了!”

  “嗯哼。”

  还没等雪莱想出更有攻击力的威胁,伊雷已经抱着他走进了卧室。在凌乱的挣扎中,雪莱先扑倒在了床上,伊雷也紧跟其后,一只手撑在床垫上,才没整个压到雪莱身上。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下了,月光渐渐从乌云中露出半边侧脸,散发出幽蓝色的光。

  纱帘半遮半掩地挂在窗前,被月光映出一道婆娑的影子,在地板上轻飘飘地晃动。

  伊雷在极近的距离下凝视着雪莱的双眼,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深海般幽邃的颜色。眼睛的主人抿紧双唇,五指紧张地抓起床单的皱褶,像一只陷入囹圄的兔子,无能为力地蹬了蹬腿,准备无条件接受命运的制裁。

  可爱得让人想一口吞进肚里。

  雪莱闭着眼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伊雷的下一步动作,反倒是额头上传来一处温热的触感,很快又离去了。

  雪莱皱着眉睁开眼,只见压在他身上的伊雷抬起上半身,拉开与他的距离。

  “我说的是真的,老板。”伊雷前额的发丝垂下,挡住了他半边眉毛,“从来没有人给我送过礼物,我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再见到我的家人。”

  说完,伊雷从雪莱身上起身,坐到了床的另一侧去。

  雪莱的呼吸尚未完全平复,他抬起一只手臂挡住眼睛,把脸偏到一侧,“……有没有人说过你是全世界最大的傻子?”

  伊雷笑了,“卡洛琳和我妈经常这么说。”-

  这一夜的雪莱忽然变得格外乖巧,伊雷无论是替他脱外套还是帮他掖被角,都没有遭到拒绝。当他伸手解开雪莱脑后的皮筋、放下那头金色的长发时,他甚至主动歪了歪脑袋,方便他打理。

  卧室的灯一关上,他就乖乖地闭上了眼。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响起的布料窸窣声,没过多久,就连窸窣声也消失了,只剩下雪莱平稳的呼吸声。

  一旁的小桌上还放着半杯没有喝完的水。雪莱就着那半杯水吃了一把白色的小药片,伊雷问他是什么的时候,对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维生素”。

  现在,雪莱的面容难得放松下来,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纤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

  伊雷望向雪莱的睡颜,想起他的母亲珍妮。

  在地狱般最难熬的那几年里,她也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时会在晚上彻夜痛哭,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冲他或卡洛琳发脾气,又懊悔地俯身抱住他们。

  每天晚上,伊雷都会把珍妮抱上床,然后在旁边坐着,等到她睡着为止。

  可是绝大多数情况下,就算熬上几个小时她都无法入睡。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她会刻意装出呼吸平稳的状态,等着他离去。

  她不知道,其实伊雷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母亲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后来,珍妮开始吃药。那些平平无奇的、白色的小药片却有着神奇的功效,只要在睡前吃上一片,珍妮一晚上就能睡一个好觉。

  当时的伊雷是实打实地松了口气。他以为困扰母亲许久的失眠问题这次终于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却没想到才刚过一个礼拜,药片的效果就变差了。

  珍妮的用药量不得不一点点提升上去。一开始她只需要吃一片就能睡得很香,后来需要吃两片、三片……

  等珍妮把药量加到四片的时候,被伊雷拦住了,因为再吃下去,药物的副作用就会大于它带来的积极作用。从那以后,无论珍妮再怎么失眠,伊雷都没让她继续加药。

  但他刚才看得很清楚,雪莱从瓶子里倒出的药片,是六片。

  床的另一边忽然发出了一声压在喉咙里的闷哼,伊雷转头看向睡着的雪莱。即使在药物的作用下,他依旧睡得不算安稳,像是被什么不好的梦魇住了一般,眉头紧皱,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身下的床单。

  伊雷叹了口气,低声说,“你是安眠药喂大的吗?”

  睡梦中的雪莱当然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更加不安地扭动身体,手指收得更紧。

  伊雷侧身过去,把床单从雪莱的手指间拯救出来,握住了他的手。

  雪莱的掌心冰冷而潮湿,伊雷收紧力道,让手掌的每一寸都与雪莱的手紧贴在一起,慢慢将体温传递过去,同时些微释放了些淡淡的信息素。

  “睡吧,没事的。”伊雷低声说道,“都结束了。”

  不知是朦胧间感受到了伊雷的体温,还是嗅到了令人安心的信息素,雪莱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 第46章 “不逗你了。”

  清晨,雪莱是被照射在眼睑上的一缕阳光叫醒的。

  他慢慢睁开眼,发现窗帘的中间留了一道细小的缝隙,阳光透过缝隙,刚刚好照射在他的脸上。

  他皱起眉,想抬起胳膊遮挡一下,却发现右手臂被一旁伊雷的胳膊给压住了,泛起轻微的酸麻。

  雪莱侧过头,看向旁边仍在睡梦中的伊雷的脸。

  伊雷的睡眠质量很好,睡觉时间也短,每天睡四五个小时都能精力充沛,早上也总比他起得更早。

  今天难得他都醒了,他还在睡。

  伊雷睡觉确实是不打鼾的,即便睡得很熟,也只有平稳安静的呼吸声。他的五官立体、鼻梁挺拔,颧骨与下颚线棱角分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英俊得毫无死角。

  而且比他平时那副吊儿郎举止轻佻的样子可爱多了。

  雪莱忍不住盯着那张脸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摸过放在一边的手机,点开照相功能,对着伊雷熟睡的侧脸拍了张照。

  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雪莱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没有给任何人或物,拍过任何照片了。

  也正因如此,他忘记了要关闭拍摄声音,拍下照片的同时,手机发出了响亮的咔嚓一声。

  几乎是在下一秒,伊雷睁眼的同时像一只敏捷的猎豹,闪电般钳住了雪莱拍照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简直能把他的手腕拧下来,雪莱疼得差点飚出眼泪。好在只过了不到一秒,伊雷就反应了过来,迅速放松力道,但并没有松开。

  “哈尔顿!”雪莱恼火地甩了下手,没能挣脱。

  伊雷的脸上又挂上了那种雪莱熟悉的轻佻笑容,“趁着我睡觉,偷拍我什么呢,老板?”

  雪莱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我没——”

  “让我看看。”伊雷凭借着力量和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地就从雪莱手里夺过手机,划开屏幕,然后吹了声口哨,“原来我睡觉的时候也这么帅。”

  雪莱忍无可忍地拔高声音,“你自不自恋!”

  伊雷挑起半边眉毛,“那我把照片删掉了?”

  “不行!”雪莱脱口而出,对上伊雷玩味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颊旋即涨红,“——哈尔顿!”

  知道自己欺负得过了火,伊雷笑着把手机递过去,然后抬起头,在雪莱的额头上轻盈地吻了一下,“不逗你了。早上好,老板。”

  这个吻轻盈、柔软,并不带任何欲望。前额的皮肤上酥酥麻麻的,像有微量的电流穿过。淡淡的、柔和的乌龙茶香萦绕在鼻腔附近,几乎是立刻就安抚了他的情绪。

  “你就不能用更正常一点的方式问好吗?”雪莱把手机从伊雷手里抢过来。

  “这样比较印象深刻啊。”伊雷无辜地眨眨眼。

  说着,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时间,“饿了吗,想吃点什么?冰箱里还有半块披萨、一个三明治和一碗面,你要是想吃别的我也可以给你做。吃完饭我陪你再去市里问问车的事,我就不信这么大一座城市连一辆汽车都买不到。”

  伊雷·哈尔顿这个混蛋,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先把人惹毛,又立刻假装乖巧无辜,让人想发作都没法发作。

  但是每次都被他牵着鼻子走的自己,可能才是最大的问题。

  “吃披萨和三明治就行,再等你出去买菜做饭,吃完都中午了。”雪莱翻了个白眼,从床上下来,对着墙边的落地镜整理头发和衣物,“而且就你的厨艺,我也不怎么信——”

  话说到一半,雪莱突然停下,系扣子的手停在空中,“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什么?”伊雷皱起眉,也停下动作。

  四周安静下来,他确实听到了一阵叮当哐啷的声响。

  “在楼下。”伊雷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推开卧室门就往外走。

  还没等他走下楼梯,就看见一楼大厅里站了一群身穿白色长袍的教徒,他们翻箱倒柜把属于雪莱和伊雷的东西全部从柜子和抽屉里拿出来扔在地上,原本躺在角落里的行李箱也被这群人翻出来,像丢垃圾一样丢在门外,箱子口大敞,里面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在这群教徒的中间,别墅的原主人——那个蓄着长长的胡须、体态富贵的主教正站在中间指挥着其他教徒把东西往外扔。

  “干什么呢!”伊雷一声呵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停下了搬东西的动作。

  “干什么?”主教抬起头,目光轻蔑地在伊雷身上扫视了一遍,“当然是拿回我被骗走的房子了!”

  “骗走?”伊雷的火气噔一下就冒了上来,他一把抓起自己被扔在地上的大衣外套,从里面掏出房契展开,一巴掌拍在主教面前的桌面上,“六百万现款交易,所有权转让同意、签名、手印全在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现在又想抵赖?”

  “我想抵赖?”主教嗤笑一声,“啪”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张房契被震得飘落在地,“出钱买我房子的人,是个Omega!”

  伊雷皱起眉头,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那又怎么了?”

  “政府颁布的条例里说得清清楚楚,Omega无权在名下登记任何房屋、不动产及法律规定需登记的交通工具。”主教冷笑了一声,“隐瞒性别收购房产,可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

  伊雷感到一阵荒谬,“谁他妈会知道这种可笑的规定——”

  “问问你身后的那个Omega,看看他知不知道。”主教向伊雷身后投去轻蔑的视线,“每个Omega在分化后都必须熟读《Omega须知手册》,否则可是要坐牢的。”

  伊雷回过头,看到雪莱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的头发打理了一半,还有几缕发丝从鬓角垂下,衬衫的领口压着折痕,有一半朝上翘着。

  他没有说话,平静而沉默地看向这边,幽蓝的眼里没有情绪,像透明的玻璃制品。

  “接着搬。”主教扬了扬手,信徒们赶紧行动起来,把更多的东西扔出门外。

  “那钱呢?”伊雷压着火,朝主教伸出手,“把那六百万还回来!”

  “还?”主教嘲讽地笑道,“这么严重的违法行为,我没有去举报你们已经很仁慈了。这六百万赃款就算你们自愿赠予,由我代为供奉给仁慈的上帝,你们就乖乖祈祷我主能谅解你们卑鄙龌龊的骗局吧!”

  说完,主教似有感慨地在大厅里踱起步来,沉痛地摇摇头,“唉,Omgea到底是Omega,是搅扰这个世界的魔鬼,肮脏,不洁,无耻……”

  在伊雷发作之前,雪莱出声叫住了他。

  “哈尔顿,走了。”

  雪莱眼睑微垂,语气平静,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伊雷没有动。

  众教徒们扔完了楼下的东西,又去楼上一通扫荡。不止是行李,还有他们用过的水杯、穿过的衣服、内衣鞋袜通通像垃圾一样从楼上直接丢了下来。

  “走了。”雪莱又说了一遍。

  伊雷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后什么也没说,弯下腰捡起扔了满地的私人物品,一件件塞进行李箱,最后把箱子扣好,拎起拉杆,跟在雪莱身后走出别墅大门。

  主教得意洋洋地目送他们,转头对其中一个教徒说:“Omega就是Omega,屁都不敢放一个。”

  已经走出大门的伊雷忽然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转过身,径直朝主教走来。

  还没等主教有反应的时间,伊雷已经一把拎起他的胡子,一拳砸在他的下巴上。

  一颗带血的牙当场从主教嘴里飞了出来,主教连头都没来得及转,伊雷又一拳揍上他对侧的脸。

  主教的嘴里立刻涌出鲜血,他那双探照灯似的小眼睛惊恐地瞪得老大,还没等他发出任何声音,伊雷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直到这时众教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发出尖叫,有人试图冲上去拦住伊雷。

  伊雷拽起主教的胡子往前一拎,眼里的光冷到极点。

  “他是Omega,但我是Alpha。”他平静地说,“我有办法把你们所有人都揍到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也不需要坐牢,要不要试试看?”

  所有人都被这一记充满杀气的眼神给吓住了,有的教徒甚至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伊雷把主教往前一扔,后者趴在地上,哆哆嗦嗦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沙发后面。

  伊雷没再理会别墅里任何一个人,走出别墅,重新拉起了行李箱拉杆。

  ◇ 第47章 玫瑰

  清晨还算晴朗的天空没过多久就阴沉下来,乌云徐徐爬升,最终黑压压地铺在头顶,遮天蔽日。北风像刀子一样刮个不停,积雪尚未融化,新雪就混着冰粒在寒风的裹挟下席卷而来。

  雪莱的发绳在走出别墅没多久就被狂风卷走了,金色长发凌乱地在脑后纷飞。

  伊雷很快从后面赶了上来,跟在雪莱右后方半步的距离。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谁都没有说话,除了风雪和行李拖行发出的枯燥声响外,空气压抑得几乎凝固。

  最后,还是伊雷先开了口。

  “Omega不能买房的事,为什么没跟我说?”

  雪莱没有应声,只顾拉着行李往前走。

  “名下无法登记任何不动产,”伊雷继续说,“也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些买房、买车、把一整列火车包下来只送你一个之类的事,压根都不能合法?”

  雪莱猛地停下脚步,伊雷险些撞上他的肩膀。

  “我提前跟你说了有什么用?说了就能改变法律吗?就能改变Omega没有人权的事实吗?”

  “不能!但至少我们能提前想想办法吧!”伊雷拽住雪莱的胳膊用力一拽,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想什么办法?”雪莱冷笑,“去住又冷又窄还漏风的旅馆还是干脆和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

  伊雷简直受不了雪莱这别扭脾气了。

  “你是Omega但我他妈是Alpha!”他提高音量,“而且是标记了你、跟你有合法结合关系的Alpha!你的名下登不了房产,登在我名下不就完了?”

  雪莱笑了,“你是说让我花六百万买一栋房子送给你,是吗?”

  “只是登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区别!”伊雷火大起来,“你买栋房子难道是他妈要在这儿定居吗?不就是想住几个舒服晚上吗!要是一开始登记的时候你就写我的名字,现在也不会沦落到被人从房子里面赶出来还倒赔进去六百万了!”

  “那也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雪莱压着火说道,“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你他妈讲不讲点道理?”伊雷提高了音量,“法律又不是我定的,你们Omega没了Alpha就不能活又不是我的错!”

  雪莱定定地注视着伊雷。

  伊雷头一次在雪莱的眼睛里看到这么多种复杂的情绪。诧异、失望、受伤、好笑,转瞬间所有的情绪又都融化在一起,变成一种惯常的、熄灭的麻木。

  “伊雷·哈尔顿。”雪莱说,“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伊雷就意识他说的有点过分,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安地抽动了两下,下意识想去摸烟,“老板——”

  雪莱垂下眼帘,没有说话,拎起行李箱继续往前走。伊雷跟了两步,就被平静但坚定的声音给制止了。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雪莱低声说。

  伊雷只得站定脚步,望着雪莱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远处的风雪之中。口袋里的手指终于摸到了烟盒,好不容易将烟从里面抽出来,却想起打火机放在别墅床头,肯定早不知道被那群人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烦躁地把烟丢在地上,白色的香烟与白色的雪地融为一体,风一吹,很快就看不见了。-

  杜哈特的冬天完全可以用凛冽刺骨来形容。

  南特每年虽然也会下雪,但很少刮风,温度也不会太低,薄薄的积雪大多过一两天就能完全融化。曼塔MX刚上市的那两年,还有许多爱美的女孩子会在雪天穿超短裙拍照。

  但是更北边的杜哈特完全不同。一场雪下完以后,积雪刚开始带走空气中的温度,第二场雪又落下来。呼啸的北方卷着刺骨的寒意一刻不停歇地刮着,在这样的风雪里走上没多久,就能把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毫无知觉。

  雪莱连件像样的大衣也没有穿,寒风将他的头发与衣领吹得凌乱,耳朵与手背冻得通红。

  整座城市就像陷入了休眠,所有房屋的门窗都紧闭,街道上除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外空无一人。

  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抱团蜷缩在堆满垃圾的巷子里,还有一个不知为何单独躺在冷硬的地面上,直到雪莱拖着行李箱走近,才发现那人早就与身下的地面一样硬了。

  太冷了,要是再不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他怕是也会跟这个乞丐一样冻死在街头。

  在所有的死法当中,雪莱最讨厌被冻死。

  死于冰冷、死于孤独、死于麻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无法保持清醒。

  他加快脚步,朝着前方一处仍然亮着灯的小酒吧走去。

  即便在这么寒冷的天气,小屋里依然挤着很多人,喧闹的声音从远处就听得见。

  在雪莱走进酒吧的一瞬间,喧闹声忽然停了下来,整个酒吧的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个陌生的金发男人。

  在僵硬的氛围里,雪莱硬着头皮开口,“一杯威士忌。”

  一杯酒就好,至少能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

  酒保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伸手用食指敲了敲身后的一面小黑板。

  雪莱抬头,上面用劣质的粉笔写着不甚清晰的字迹:Omega不得入内。

  房间里有几个人发出轻蔑的笑声,还有人吹起轻佻的口哨。雪莱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酒吧。

  每走过两条街,就会有一家酒吧或商店还在营业,但每当雪莱走进去,就会遭遇店主上下打量的怀疑目光,一旦被认出是Omgea,就会毫不留情地赶出门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暴风雪渐渐变弱,一缕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间穿过,雪花失去了推力,洋洋洒洒地从高空中飘落。

  雪莱在中心广场的大天使雕塑前坐下,不远处是一家玩具店。

  暴风雪一停,附近许多孩子都跑出家门,围在玩具店周围对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吵吵闹闹。泰迪熊脾气很好地给每个孩子都递上一只气球,店老板也笑容可掬,亲切地招呼每个孩子进来看看。

  只有雪莱知道,也就在十分钟以前,这个店老板还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举着扫把将他赶出门,然后正义凛然地对他说:“这里是杜哈特,我们不欢迎你们这样的恶魔!”

  望着那人与孩子们其乐融融一起玩耍的画面,雪莱不禁找乐子地想,不知道这些孩子要是以后分化成Omega,店老板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知是不是那只巨大泰迪熊的关系,玩具店门口的孩子们越聚越多,欢声笑语时不时从对面传来。

  雪莱坐在冰凉的台阶上,雪花飘落在他肩头、凝结在他披散的金发上。他仿佛与身后的天使一样,都是一尊长时间伫立的美丽而冷硬的雕塑。

  直到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棕色的、毛茸茸的大脚。

  雪莱抬起头,对面玩具店那只巨大的泰迪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一只软乎乎的手掌,想要把一只气球递给他。

  雪莱没有接,也没有说话。这样的反应似乎让大熊有些为难,它把气球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用空着的手在胸前的口袋里掏来掏去,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果,摊在雪莱面前。

  雪莱看了看糖果,还是没有要接的意思。大熊坚持了一会儿,依然没得到任何反应,只好把糖果也收了起来。

  这次它好像更加为难了,胖胖的身躯焦急地转了一圈,毛茸茸的大脚在原地踏步。但是他依旧没有离开,而是再度把手伸进口袋里掏来掏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支鲜艳的红玫瑰,轻轻递了过去。

  雪莱抬起头,望向泰迪熊憨态可掬的大脸,又看了看它手里的玫瑰,接了过来。

  新鲜的花瓣娇艳欲滴,淡淡的香味扑面而来,有雪花落在上面,晶莹剔透。

  然后大熊俯下身,用毛茸茸的身体抱住了雪莱。

  柔软、温暖、厚重的绒毛布料将身材娇小的雪莱完全包裹其中,只露出玫瑰的花瓣与一小边侧脸。

  雪莱闭上眼,长时间浸泡在寒风中快要被冻僵的身体在这个毛茸茸的拥抱里逐渐回温。大熊刻意避开了他的后颈,小心翼翼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雪依旧飘着,远处孩子的喧闹声依旧在响,可时间像是凝固了,把所有情绪都揉在一起,化在这团温暖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莱终于开口,“哈尔顿。”

  大熊安静了几秒,从布料里响起发闷的熟悉声音,“暴露了啊。”

  “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在冰天雪地里给一个Omega送花?”雪莱说,喉咙里有掩饰不住的沙哑。

  ◇ 第48章 “来抱抱。”

  大熊松开雪莱,把气球系在一边,用毛茸茸的双手艰难地摘掉头套,露出伊雷·哈尔顿的脸。

  伊雷的额头上浮着一层薄汗,鬓角的短发被稍稍打湿,即便如此,还是英俊得惊人。

  他们在很近的距离间彼此凝视,直到一阵风吹来,雪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太冷了,先起来,别在这里坐着。”伊雷拉起他,强硬地将他裹在布偶装毛茸茸的布料里。雪莱踉跄了两下,像个手提包似的被伊雷夹着往前走。

  要换成平时,他绝不可能由着伊雷这样对他。可或许是太冷了,或许是这一天过得实在太累,泰迪熊的怀里温暖得叫人沉迷,雪莱只是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伊雷把泰迪熊的玩偶装脱下来还给玩具店,店老板看清他怀里拥着的Omega的脸时,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了好一阵。

  “这附近有旅店吗?”伊雷问,“好一点的那种。”

  面对身材高大的Alpha,店老板最终还是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指了一个方向,“有的,往这边走一条街就能看见,是杜哈特最好的旅馆了,有单人间有双人间,价格也没有很贵……”

  不等店老板介绍完,伊雷就拉起雪莱的手,往那个方向走去。

  雪莱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挣扎,像个洋娃娃似的任凭他摆弄。走到街角的时候,伊雷停下脚步,松开雪莱的手,“在这等我一下。”

  雪莱乖乖地停在原地,看着伊雷走进一家服装店,没过多久拎着一件厚重的羊毛外套走出来,披在雪莱的肩膀上,“穿上。”

  雪莱的反应有些迟钝,慢吞吞地伸出胳膊寻找袖口。伊雷实在看不下去,托起他的胳膊替他穿好两只袖子,又蹲在他面前帮他把扣子系好。

  “走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想着去店里买件衣服吗?”伊雷抬头看他,“不冷吗?”

  雪莱缓慢地眨了眨眼,“我忘了。”

  伊雷又好气又好笑,替他把领口和下摆整理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下次别忘了,你要是发了烧,还得我照顾你。”

  雪莱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下,才点点头,认同道:“好像也是。”

  伊雷伸手在雪莱头顶揉了一把,然后揽过雪莱的腰继续往前走,像在跟路上所有人宣布“这是我的Omega”,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想要给怀里的人更多温暖。

  杜哈特最好的旅店也只是一间不起眼的平房建筑,店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女Alpha,她只抬头瞟了雪莱一眼,就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们这里Omega不能——”

  “一间最好的大床房,要有独立卫浴和热水暖气。”伊雷打断她的话,强硬地说道。

  女Alpha抬头看向伊雷,四目相对之后,女Alpha“啧”了一声,先收回了目光,拿起笔开始写单据,“最东边那间,480块钱一晚,现在付。”

  她给出的报价比墙上贴出的报价贵了至少一倍,但伊雷没再多说话,从口袋里数出几张钞票直接扔在柜台上,拉起雪莱就往房间走去。

  “你今天怎么这么舍得花钱?”雪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外套,又抬头看向伊雷,“给你发的薪水都没剩多少了吧。”

  “不然呢?”伊雷耸肩,“难道要让你再买套房子白送给我?”

  雪莱抿了抿唇,沉默了两秒,“我当时……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伊雷把单据揣进口袋,“我脾气不好,也不会说话。我只是想说你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藏着掖着,一个人扛。你身边明明就有一个Alpha,却一点都不跟我商量,我有点不爽罢了。但是说了那种混账话还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当然的。”

  雪莱摇了摇头,语调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你说的没有错,Omega离了Alpha就是活不下去的,这只是一个事实而已。不是你的错,不是杜哈特人的错,甚至也不是这个社会的错。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的人是我。”

  Omega表情平静,眼帘微垂,睫毛在阳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纤长。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将他击碎,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活过来。

  伊雷不喜欢雪莱露出这样的神情。

  突然之间,雪莱脚下一轻,然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整个人都被伊雷打横抱在了怀里。

  “哈尔顿!”雪莱下意识挣扎起来,然而伊雷的动作比上次还要熟练,一边稳稳地抱着他一边用脚关上房门,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后背已经砸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伊雷的唇吻上来,还带着寒风留下的冰凉。雪莱的手在伊雷的袖子上抓了两下,就放弃了挣扎,迎接这个突如其来但十分温柔的吻。

  亲吻比任何炉火都能让人更快回温,温暖的呼吸喷洒在彼此耳畔,炙热的唇舌相互交换着温度。雪莱很快被伊雷压倒性的攻势弄得喘不过气来,发出一两声细小的呜咽。

  伊雷没有继续逼迫下去,抬起头,与雪莱拉开距离。

  “你他妈突然发什么疯……”雪莱气息不稳地抱怨。

  “不愿意?”伊雷低声问。

  “谁愿意莫名其妙地突然被按在床上亲啊?”雪莱恼道。

  “那试着把我推开。”伊雷说。

  雪莱不明所以地看向伊雷,伸手推了他肩膀一下,后者理所当然地纹丝不动。

  “再用力点。”伊雷说。

  雪莱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推了伊雷一把,但就跟他想的一样,伊雷只是稍微后退了几厘米,有力的臂膀撑在他身侧,丝毫没有被撼动。

  “我怎么可能推得动你。”雪莱皱起眉,“你又不是不知道Omega和Alpha的力量差距有多大,别说我自己了,三个Omega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行。”

  伊雷点点头,“那试试往我右下腹的位置打一拳,或者踹一脚。”

  雪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还是把手放在他所说的位置上,“这里?”伊雷点头。

  尽管不明白伊雷到底是什么意思,雪莱还是照做了。他一拳打在伊雷指示他的位置上,然后就看见伊雷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捂着小腹后退了好几步。

  “你没事吧?”雪莱吓了一跳。

  他刚才那拳根本没用什么力,也没想到这点力道会让伊雷有这么大反应。但是看伊雷捂着肚子,额角渗出冷汗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装的。

  伊雷摆摆手,坐在床尾缓了一阵后抬起头,掀起衬衫的下摆。

  尽管亲昵的事做过不止一次,但不是穿着衣服就是光线昏暗,所以雪莱还是第一次看清伊雷赤裸的上半身。

  一道狰狞的伤疤贯穿了伊雷的右下腹,从凸起的疤痕组织就能判断出这道伤当时有多严重,而且医疗处理一定很不及时,恐怕经历了许多次重复撕裂,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两年前我跟一个Alpha打架受的伤。”伊雷喘息着说,“那瘪犊子偷偷带了刀,给我肚子上划这么大一口子,当时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差点死在救护车上,现在遇上湿寒天气也会发疼。”

  说着,伊雷指了指这道伤口,看向雪莱,“所以,如果照着这里打,就算以你的力气也能把我逼退。人下肢的力量比上肢要强很多,如果用上你全身的力量踹过来,少说能让我半分钟之内无法动弹。”

  雪莱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世界现在是很操蛋,那些没有人性的法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可能修改。”伊雷说,“我改变不了这些,也改变不了其他的Alpha。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做出让你非常讨厌、难以忍受的事情,你就用力朝这里踹。即使你是个Omega,也完全可以撂倒我这个Alpha。”

  雪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酸涩发紧,然后视野迅速变得模糊。

  五年前,他刚发现自己分化成Omega的时候,他没有哭。

  第一次情热期,被无尽的热潮与痛苦包围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打上标记的时候,他没有哭;一次次被当做物品、被旁人投以轻蔑的目光时,他没有哭。

  弄丢母亲照片时他没有哭。

  被主教赶出别墅时他没有哭。

  被毛茸茸的大熊拥抱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可是现在,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根本不受他的任何控制,兀自往下流。

  “哎。”伊雷愣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摸索纸巾,“不是,怎么就把你弄哭了……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啊。要不你打我两下,踹我两脚?”

  泪水流得更汹涌了,尽管雪莱竭力用手臂遮住眼睛,也依旧挡不住雨点一样下落的水滴。

  伊雷没辙了,只得试探着问,“要不,来抱抱?”

  话音才刚落下,一具结实、温暖的身体就狠狠砸进了他的怀抱。

  ◇ 第49章 送给天使

  雪莱这一哭,就哭了很久。

  起初只是无声地落泪,然后在伊雷手忙脚乱的安慰下,喉咙里发出了第一个沙哑的音,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像是几十年里压抑的情感和委屈全在这一刻决了堤,雪莱紧紧抓住伊雷胸前的布料,却怎么抑制也停不下来。

  伊雷叹了口气,干脆放弃了安慰,把瘦弱的Omega紧紧搂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后背。

  即使是Omega,雪莱的身体也过于瘦弱了些。

  仅仅是这样抱着,他都能感觉到对方的锁骨与肋骨硌得他肉疼。

  食量小得像鸟,睡觉总是失眠,永远眉头紧蹙、嘴唇紧抿,更不要说他一路上吃的那些五花八门的药。

  他活到现在,真的有好好哭过一场吗?

  伊雷把他按在胸前,然后像抚摸小动物一样上下揉搓着他的脑袋,“算了算了,哭吧,想哭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回应他的是雪莱再也压抑不住的、像孩子一样崩溃的痛哭。-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雪莱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一双漂亮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伊雷耐心地一张张拿来抽纸,等着雪莱擦完眼泪再擤完鼻涕。

  “好点了没?”他轻轻拍了拍雪莱的后背。

  雪莱用红透的眼睛看了伊雷一眼,下一秒,白皙的脸颊迅速染上红晕,嘴巴张开又闭上,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嗯?”伊雷不明所以地把耳朵凑过去,雪莱的脸颊一下子涨得更红了,接着丢下纸巾转身爬上了床,然后迅速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整个包成了粽子。

  伊雷愣了一下,噗地一声笑了。

  “喂。”他抬腿跨上床,拍了拍鼓鼓的被子包。

  被子包没有理他,缩得更紧了。

  “老板?”伊雷凑近过去,用食指勾起一缕漏在外面的金发绕在指尖,压低声音,“雪莱?”

  被子包还是没有应声,但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迅速而无情地把那缕头发扒拉回来,然后扯过被子盖过头顶,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

  伊雷没忍住,手撑在床上笑了半天。

  这下粽子里的人有回应了,闷闷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不爽的语气,“不许笑!”

  “只许你害羞,不许我笑?”伊雷隔着被子捏着大概是雪莱脸的位置,“太霸道了吧,黑心老板。”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为自己辩解,“我没有害羞,我就是——”

  “是什么?”伊雷把手伸进被子里,捏着雪莱的耳朵。

  终于,后者不堪其扰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金发乱蓬蓬地挡住大半脸颊。

  “我只是……觉得很难堪。”雪莱用手臂挡住通红的眼眶,把脸转到一边,避开伊雷投来的视线,用小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这么哭过。”

  伊雷轻笑一声,“但是哭出来以后,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雪莱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伊雷揉了雪莱的头顶一把,“会哭会笑才是人,有什么可难堪的。”

  雪莱安静了一会儿,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如果我因为什么事而哭,我父亲就会罚我在走廊里站一整天。那是所有惩罚里最重的一种,因为我父亲认为,只有下等人才无法控制情绪,身为贵族,必须随时随地都有优秀的情绪管理能力。”

  “那你父亲是错的。”伊雷毫不犹豫地说道,“会哭会笑、会吃会饿是人的本能,遇到什么事都不哭不闹不生气的还是人吗?那是机器。”

  “曼塔家的人都是这么长大的。”雪莱转过头看向伊雷。

  “那你们家的人都是傻逼。”伊雷直截了当地评价。

  雪莱没忍住,笑出了声。

  被褥发出一阵窸窣声,伊雷在雪莱对面躺下,伸手替他把挡住脸的凌乱发丝往后理了一下,“说实话,老板,认识你这些天以来,你现在的样子最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什么话,难道我以前不像活人吗?”

  “有一点吧。”伊雷闷笑道,手指从他的发间滑过,“漂亮、精致、有钱、有教养,唯独不会哭不会笑,像个橱窗里的洋娃娃。现在看到你原来也会哭成这样,我倒放心了,看来你确实是个人类,不是什么曼塔家新款仿生机器人。”

  雪莱没好气地说:“你该庆幸我现在浑身没力气,不然大小打你个半死。”

  伊雷毫不介意地大笑起来。

  伊雷·哈尔顿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拥有敏锐的直觉,有时甚至过于敏锐,让雪莱感到毛骨悚然。

  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父亲的教导是错的,曼塔家的家训是错的,他迄今为止所遵从的人生信条都是错的。

  可这些错误的部分早已构成了他的全部,毛发、皮肤、血肉、骨骼,他一切的一切都属于那个只有错误的世界,无法拆分,无力生还。

  “而且,你现在的样子也更可爱。”伊雷忽然凑到雪莱耳畔,压低声音说,“眼睛红红的,真像只兔子。”

  雪莱刚降温几度的脸再度泛红,他抬腿踹了伊雷一脚,只是刻意避开了右下腹。-

  即便是花了480块的所谓最高级房间,也窄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间卫生间。

  墙面上到处都是黑乎乎的油渍,雪莱甚至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么。薄薄的木板根本挡不住从卫生间传来的水汽,只要有人在里面洗澡,床脚就必定会弄湿,长此以往,床单上留下了一块明显的水渍,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但此刻的雪莱没有半点抱怨房间的心思,只是靠在床头安静地坐着,望向床头柜上插在饮料瓶里的玫瑰。

  入夜以后,雪终于停了,一直狂躁不安呼啸的风也安静下来,窗外的街道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在月光的映衬下反射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伊雷正在浴室里洗澡,脏衣服满不在乎地扔了一地。隔离浴室的那道破木板上下都有缺口,隐约能看见他搓了满头的泡沫,一边还哼着一段欢乐的小调。

  雪莱把头往后靠,唇角勾出一个很浅的弧度。

  这环境本应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的,可是不知道是他哭得太累,还是伊雷的嗓音听起来太舒服,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如果时间就这样停下或许也不错。

  伊雷很快洗完了澡,水珠从他发梢滴下。他不怎么仔细地随便一擦,在胯间裹了条毛巾就走出来。

  “我刚才居然在浴室墙角上发现了个蜘蛛。”伊雷一边擦头发一边说,“真有意思,每天那么多人在这洗澡,到处都是水雾,它干嘛非要在这织网?我家以前也总在浴室发现蜘蛛网,难道是因为有水的地方虫子比较多……”

  雪莱没有应声,伊雷发现他低着头,目光停留在那朵摆在床头的玫瑰上,于是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将温暖的雾气一并带过去。

  “怎么了?”

  “你是在哪买到的花?”雪莱抬起头问,“天寒地冻的,又是在下城区。”

  伊雷笑了笑,“杜哈特人会给天使献花,所以在教堂附近有一家花店,所有的花都是在专门的大棚里种的。受灾以后,他们缩减吃穿、增加税收,独独就要保留这些莫须有的宗教仪式。花还是很新鲜的,除了贵以外没什么毛病,98块钱一支。”

  说着,伊雷把那支鲜艳的玫瑰花从瓶子里拿出来,递到雪莱面前,“送你的这支花,本来可是要用来送给天使的。”

  雪莱抿紧嘴唇,还是拿过了花支,“你今天花的这些钱,我可不会给你报销的。”

  “我知道,送人礼物哪有把钱要回来的道理。”伊雷笑了,“我只是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觉得你肯定会喜欢而已。”

  雪莱捏紧玫瑰的花柄,安静地盯着火红的花瓣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用那双玻璃似的蓝眼睛看向伊雷,“哈尔顿,我已经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了。”

  伊雷皱起眉,还没等说出什么,就被雪莱打断。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雪莱说,“陨石雨以后,我就失去了一切。我的知识、经验、人脉、地位,通通都失去了意义,现在的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就算你讨好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的。”

  伊雷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伸出手托住雪莱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那张精致的面孔。淡金的发丝垂下鬓角,与湛蓝的眼瞳交相呼应,任谁看见都会感叹造物主的偏心。

  “老板,我不知道你们那个傻逼曼塔家是怎么教你的。”伊雷放缓语速,把每一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但对我来说,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活了26年,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把我当成一个独立平等的人看待,所以相应的,我也会把你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为谁服务的工具、物品。”

  说着,他加重语调,一字一顿地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一定要创造什么价值,才配活下去的。”

  ◇ 第50章 建桥的人

  雪莱怔怔地看向伊雷,嘴巴张了又张,却没能说出话来。

  伊雷却没打算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拉开行李箱拉链,在里面翻找着,“说起来,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你是圣诞老人吗?怎么那么多东西要送。”雪莱在两个呼吸间调整好情绪,把玫瑰插回了瓶子里。

  伊雷从行李箱里拿出两包崭新的衣物,窸窸窣窣地拆开包装,两套睡衣徐徐展开。

  一套上面印着卡通狐狸,一套上面印着卡通兔子。

  “……伊雷·哈尔顿。”雪莱眼里的无语快溢出来了,“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怎么了,多可爱啊。”伊雷把睡衣拎在手里翻了个面又翻回来,“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的号呢,还正好是一套,你一件我一件……”

  “要穿你自己穿!”雪莱无比嫌弃地看着那两件睡衣,往后退了退。

  “那怎么行,人家这是一套的,情侣装。”伊雷强调道,“光我自己穿也太寂寞了吧。”

  “谁管你啊!”

  伊雷单膝跨在床上,拿着手里的兔子睡衣在雪莱身上比划,“真的,我买的时候都想象了好久,觉得你穿上肯定特别可爱。”

  雪莱被他忽然逼近的动作激得头皮发麻,从床的这头退到了那头,“你、你干什么……离我远一点!”

  他往后退,伊雷就往前挪,坚持不懈地拿着睡衣,“就当满足一下我的愿望不行吗?真的,肯定特别可爱——”

  “不要!”雪莱退无可退,只能蜷缩在床角,感觉自己的一身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

  看到对方态度如此坚决,伊雷只好后退一步,叹了口气,“我只是看天气越来越冷,想给你换套暖和点的睡衣而已。这套是纯绵的,保暖舒服还不掉色,两套衣服一共花了七百多呢……不过你不喜欢,我也不能硬逼着你穿,算了算了。”

  说着,伊雷一边摇头,一边把睡衣重新叠起来。

  雪莱最痛恨自己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他明明能一眼看出伊雷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却每每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

  明知道这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却还是闭着眼睛往里面钻。

  “够了,你拿过来吧。”雪莱自暴自弃地冲伊雷伸出手。

  伊雷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把睡衣塞进他手里,“我就知道老板舍不得让我白花钱。”

  “闭嘴。”雪莱恶狠狠地说,把红透的脑袋往里面套。

  他的身板到底还是太瘦,小兔子睡衣的布料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干净的锁骨。

  他那红透的耳朵根与可爱的兔子图案搭配在一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这下你高兴了吧。”雪莱不自在地扯了扯领口,移开目光避免与伊雷进行眼神接触。

  伊雷的呼吸节奏停滞了一瞬,他压低声音,故作镇静地说,“老板,你能不能把手放在脑袋上?”

  雪莱不明所以地照做了,“这样?”

  “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其他手指弯曲。”

  “这样?”雪莱歪了歪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下一秒,伊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了手机,咔嚓一声抓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不久前还哭过的雪莱眼眶泛着微微的红润,卡通睡衣把他的皮肤映衬得更白净。他脸上完全是一副不明所以的天真表情,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支在头顶上,比出一只可爱的耳朵形状。

  快门声响起的下一秒雪莱就反应过来了,晚霞似的红晕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慢慢扩散,很快就晕染到了耳朵。

  “哈尔顿!”雪莱伸手就要去抢他的手机。

  伊雷笑得连战斗力都弱了几分,不过天然的身高优势还是没让对方得逞,“实在太可爱了,我就知道这衣服买对了。”

  “你这是居心叵测、得寸进尺!”雪莱奋力地伸着胳膊,“把照片删了!”

  “就不。”伊雷灵活地把手机在两手之间换来换去,“除非你把你手机里我的照片也删了。”

  “我才不删呢,你给我删了!”

  “哇靠,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什么话,讲不讲道理啊你?”

  “我给你发钱,我不用讲道理。”

  “?喂喂,什么黑心资本家——”……

  当然,最终雪莱还是没能抢到伊雷的手机。

  在风雪里一整天的折腾似乎让他耗尽了力气,很快就变得疲乏,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等伊雷洗完脏衣服、收拾好行李用品回到床边时,他已经歪着脑袋靠在床头睡着了。

  伊雷轻笑了一声,扶着他的脑袋让他躺好,然后把被子拉上去。

  “哈尔顿……”雪莱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在这呢,睡吧。”伊雷捉住那只抓空了的手,把它塞回被子里。

  也不知道雪莱有没有听见他的应答,但似乎是放下了心,紧蹙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没两秒就又睡了过去,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伊雷靠坐在床头,侧目望向窗户。窗帘遮住了窗外的风景,但还是有一道微弱的月光影影绰绰地从缝隙里漏进来,被轻纱罩着,形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光斑,投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

  光斑的旁边放着他的手机。准确的来说,是雪莱送给他的手机。

  昨天,雪莱告诉他,卡洛琳与珍妮留下的影像已经转存到了他的这部手机上。今后只要他愿意,就能随时从自己的手机上查看那段影像。

  伊雷并不是个会好奇他人私生活的人。

  或许是受下城区环境影响,他从小就本着“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的金科玉律而活。从接下雪莱的委托,到与他一起踏上旅途、发展出微妙的暧昧关系,整个过程中,伊雷从没有真的打探过他老板在灾前的工作与生活。

  如果他愿意说,伊雷自然也愿意听。他不愿意说的部分,伊雷也从不好奇。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也有着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交际本就是不同角度的各取所需,保持一定的距离对彼此都有好处。

  但是他低估了雪莱对他的重要性。

  雪莱的沉默会让他侧目,雪莱的笑容会让他心情变好,雪莱隐瞒他的事会让他烦躁不爽,明明他打心底里清楚,对方并没有和盘托出的义务。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能对雪莱的一切袖手旁观。

  就像雪莱本没有任何必要为他寻找那段录像。

  伊雷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没买过智能手机,但知道怎么上网。他还知道,这部手机里备份了灾前互联网上的许多资料内容和旧网站的信息。

  他点开图标,在跳出来的搜索框里输入了雪莱·曼塔这个名字。

  不出所料的,弹出的信息就像海一样众多,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个屏幕。

  伊雷点进最上面的一条百科词条,雪莱的半身照就挂在词条顶端。

  短发,穿着西装,戴一副无框眼镜,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与现在全然不同的凛冽气息。

  照片下方,则是一大段介绍文字。

  ——雪莱·曼塔,曼塔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高级网络芯片工程师,史上最年轻“科技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被誉为“当代互联网之父”。

  ——22岁就任曼塔科技总公司CEO,同年成功研发曼塔MX芯片系统,斩获多项科技大奖及数项相关专利。

  ——次年,研发个性化数据流推算系统,该系统一经上线便广受好评,如今已全面覆盖互联网应用领域,被称作“当代互联网桥梁”。

  ——25岁,领导开发曼塔HY智能管理系统,掀起第二次终端科技革命,创造了人类科技应用史上的新奇迹。

  ——雪莱·曼塔无疑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科技天才,当代科技界的领军人物。据说他所研发的每一个项目都能为他带来上百亿的专利收入,而这些独一无二的高新科技发明则为人们的现代生活带来了无法取代的便利。

  ——如今,曼塔先生领导的3D全息影像及虚空投影技术项目正在开发,预计明年完成。如果这个项目能够问世,那么终端科技的瓶颈将会被再一次突破,这将是人类科技发展史中下一个崭新的里程碑。

  在词条下方,有三千多条科技迷的热切讨论,最新的一条浮在最上面,一眼就能看到:——马上就能见到传说中的虚拟投影技术发布了!我等这一天等得真的太久了!曼塔先生又创造了人类科技史上的新奇迹,简直像做梦一样!

  而这条评论的发布时间,是在五年前陨石雨降临地球的前一个小时。……

  伊雷盯着这段文字看了许久,然后从页面里切出去,再点开其他的网页。

  有写得老长为新技术的发明歌功颂德的,有分析计算他究竟有多少财产的,有中伤造谣说他私生活混乱的,也有小道八卦绘声绘色地描写他尽管成就很高,却是董事长老曼塔先生最不待见的儿子之类的。

  许许多多的报道和文章铺天盖地地挤在一起,无数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在他们的口中,曼塔科技的CEO一会儿是拯救人类的救世主,一会儿是私生活混乱的纨绔子弟,但独独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雪莱·曼塔。

  他戴上耳机,最后点开一条四年前的采访视频,镜头中的雪莱意气风发,温和的目光里透着一丝天才特有的凌厉与自信,与采访者恭敬谄媚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采访的前半部分全是伊雷看不懂的产品宣传,到了后半段,记者才开始问一些与私人生活有关的问题。

  “自从您就任曼塔科技的CEO以来,已经为公司带来了亿万级的收入,个人资产也高居富豪排行榜的前三名。请问您有想过把这些资产用于科技制造以外的领域吗?”

  雪莱想了想,微笑着回答:“目前还没有想太多,在科技革新尚未达到瓶颈之前,我应该主要还是会把金钱和精力都投入在新的技术开发上。不过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可能会想要出去旅行一下之类的。”

  “您对旅行感兴趣吗?”

  “也不算是感兴趣吧,只是现在工作实在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出门。”雪莱说,“有一个地方我一直很想去看看,但一直没有机会。”

  “噢噢,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因布山。在北方高寒地带的无人区。”雪莱笑着说,“如果哪一天我要死了,应该会想要被葬在那座山的山顶吧。”

  ◇ 第51章 滚烫

  雪莱睡醒的时候,伊雷已经起床了。

  太阳光斜斜地洒落在雪地上,旅馆外似乎有一群小孩正在玩雪,快乐的喧闹声从窗外漏进来,混合着让人头疼的尖叫。

  雪莱的脑袋似乎有十斤沉,他费了好半天力气才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就嗅到一股浓郁的烟草味道。他皱起眉,拉开窗帘想要把窗户再开大一点,却发现窗框被一枚陈旧的保险套给卡住了,顿时一阵反胃,松开了手。

  低头一看,床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地的烟头,粗略估计一下得有二三十支。

  怪不得他一醒来就能闻到这么重的烟味。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从外面被打开,伊雷拎着购物袋走进来。

  “醒了?”他把购物袋往桌子上一放。

  “你昨晚上是犯毒瘾了吗,抽这么多烟。”雪莱皱起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知不觉就抽多了,我现在收拾。”伊雷倾身过去,一个用力把窗户打开,微凉的风灌进屋内,驱散了呛人的味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雪莱低头看向床头柜,“你出去买饭了?这么早?”

  “不早了老板,都快九点了,难得你能睡这么久。”伊雷把袋子展开,把东西一样样从里面拿出来,“三明治、烤薄饼、土豆泥、豆浆。不呛、不油、没有肉制品、没有重调料,完全按照您的需求量身定制。”

  说完,伊雷做了个“请用”的手势,“实在没条件,要不我还能给您摆个盘。”

  雪莱勾起唇角,懒洋洋地冲伊雷勾了勾手指。

  后者不明所以地低下头,雪莱就像摸宠物似的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两把,“嗯,看在食物的份上,原谅你了。”

  “……我谢谢您啊。”伊雷无奈地叹了口气。

  雪莱吃饭的时间里,伊雷把地上的烟头扫进垃圾袋,顺便将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在看到雪莱的手机时他顿了顿,还是把它与配套的充电设备一起放进他的随身包里。

  拉上黑色的拉链,像把一切悲伤的、浓稠的过去锁死在里面。

  “哈尔顿,我想了一下。”雪莱的声音忽然响起,“我们还是坐火车继续往前走吧。”

  “嗯?”伊雷把他吃完的食物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别墅的事情闹得那么大,主教肯定会到处去说。”雪莱眼帘微垂,“如果买车的时候被认出来我是Omega,还会牵连到你,所以还是算了。”

  伊雷停下手上的动作。

  雪莱到底还是没打算用他的名字登记,以他老板的性格来说,倒也正常。

  “可以是可以,不过最近的一趟火车就在今天晚上。”伊雷说,“如果要赶这趟火车,现在就得出发,因为车站不在市区,得骑马过去。”

  雪莱抬头看向伊雷,后者眼里的情绪实在太明显不过:要立刻出发,还要骑马,你真要选这个?

  他不懂哈尔顿是怎么想的,但有时他实在太小瞧他了。

  “那就现在出发。”雪莱掀开被子,开始换衣服,“你把行李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伊雷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半晌后在雪莱看不见的角度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好在暴风雪从昨晚就已经停了,虽然室外的温度还是很低,但至少天气很好、风和日丽。

  只是不管哪里都有厚厚的一层积雪,人踩上去几乎没到小腿,除了在家门口扫雪的,几乎没人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门。

  光是从旅店走到驿站的一小段路,两个人的裤脚和鞋子就已经湿透了。

  驿站的管理员甚至还在睡觉,等他们敲了半天门后才打着哈欠惊讶地从屋里出来。

  “还以为这种天气不会有人出门呢。”管理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在雪莱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金色长发,你该不会是……”

  伊雷打断他,指了指马厩的一角,“就那匹棕色的马。”

  管理员没再吭声,只是把马匹牵出来的时候,眼神里多少带了些不屑。雪莱把定金交给他,他连雪莱的手都不愿意碰,拉开抽屉示意他把钱放进去,然后就锁上抽屉进了屋。

  雪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但还没等他说什么,伊雷就先开口了。

  “这破地方是不能继续待了。”伊雷踹了小屋的外门一脚,用很大的声音说道,“有一个是一个,全他妈是傻逼。”

  屋里的人没做声,伊雷还凑到窗户跟前比了个中指,直到屋里唰一声把窗帘拉上,他才作罢。

  雪莱莫名想笑,灰尘一样蒙在心口的情绪也像有一阵风吹过,轻飘飘地消失不见了。

  那匹棕色的马全程目睹了一切,但它只是不屑地甩甩尾巴,似乎人类的一切行为对它来说都不值一提。

  伊雷走过去拍了拍马背,确定它没有排斥情绪后以极为熟练的动作翻身跨了上去,只剩下雪莱还站在雪地里与这巨大四腿生物面面相觑。

  伊雷的唇角渐渐勾起一个坏心眼的笑容。

  雪莱对这个表情实在太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后退,“哈尔顿,我警告你——”

  某位人高马大的Alpha显然没有听从警告的意思,他一手拽住缰绳,另一只手伸过去,赶在雪莱逃跑之前轻松地搂住了他的细腰,一个用力就把他抱了起来。

  “哈尔顿!”雪莱发出抗议的尖叫,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挣扎,就被伊雷拎上了马背,结实地搂在怀里。

  “坐稳了,老板!”伊雷吹了声口哨,扯动缰绳,身下的马也给足了他面子,轻松跨过了一段积雪,稳稳地落在干净的大路上,朝出城的方向跑去。

  雪莱的心脏不可避免地在胸腔里蓬勃跳动,他紧张地想抓住点什么,就感到伊雷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温暖的热度从身后传来,在风声、马蹄声和呼吸声里,杜哈特城缓缓后退,逐渐消失在视野的边缘。

  教堂的钟声悠远而空旷地响起,雪莱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听到这独特的声音了。

  被神所厌恶的恶魔终于离开了神的城市,此后唯有风雪与死亡伴随着他,人们可以开香槟酒庆贺——他们赶走了贪婪与狡诈的魔鬼的子嗣。

  这世间如果有神,它是以什么作为挑选的依据,使人幸运或是不幸的呢?

  这世间如果没有神,又是谁在玩弄命运,肆意拨弄世间的哀号与恸哭?

  大地纯白一片,太阳从天空的东方滑到西方,路边有被冻死的野狗,引得鸟雀纷纷前来啄食。

  马跑了一阵之后也败给了厚厚的积雪,只得慢慢在雪地里踱步。出杜哈特后的一大片地全被大雪埋了个彻底,连路的轮廓都看不到,伊雷只能边走边看GPS,时不时将偏航的马拉回正确方向。

  雪莱从出城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似乎是犯了困,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下巴很有节奏地点一下再抬起来,再点一下再抬起来。

  伊雷觉得很有趣,干脆腾出一只手来放在雪莱的下巴下面。果不其然,没过两秒钟,雪莱的下巴就掉在了伊雷的手心里。

  “嗯?”雪莱茫然地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转头看伊雷,“到了吗?”

  “还远着呢。”伊雷随手捏了把雪莱的脸颊,“这就困了?昨晚没睡好?”

  “唔嗯……”雪莱又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不知道是在回答还是纯粹地出声。

  到这时伊雷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他记得昨晚雪莱很早就睡着了,连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片都没有吃,并且今天早上他醒得也很晚,按说不可能这个时间就犯困的。

  伊雷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什么,强硬地掰过雪莱的脸,掌心贴上他的额头。

  果然,刚才的触感不是错觉,他的体温烫得吓人。

  “老板。”伊雷皱起眉,“你发烧了?”

  雪莱的反应比平时要慢半拍,过了两秒才应声,“嗯,可能吧。”

  “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雪莱闭上眼,继续一下下地点着下巴,“昨天晚上吧,可能。”

  伊雷简直难以理解对方这种含糊不清又不当回事的态度,“什么叫可能?你烧这么高自己没感觉吗?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说?”

  雪莱眨眨眼,露出茫然的神情,“为什么要说?”

  一句话把伊雷堵得半天说不出话,不如说是无法理解自家老板为什么会给出这么一个非人类的应答。

  “没事的,又不影响什么,过几天就好了,不会耽误事的。”雪莱打了个哈欠,“只是会比平时更犯困,反应效率低一点……”

  伊雷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他,“你以前生了病,从来都不跟人说的吗?”

  “嗯,为什么要说?说了又不会立刻痊愈。”

  “也不休息、不请假,没有家里人照顾你?”

  雪莱听完伊雷的话,一瞬间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摇摇头,嘟囔道:“生了病说明我不小心,小时候要让家里人知道是会挨骂的。请假就更不可能了,生病的时候工作效率已经比平时低了,再休息就更做不完了。”

  伊雷蹙起眉,半晌没有说话。

  “所以没事的,你让我稍微睡一下就好……”雪莱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含糊着听不清楚。

  朦胧之中,他听到一阵布料窸窣的声音,接着有什么温暖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

  他睁开眼,正对上伊雷不悦但专注的目光。

  “今天我们不赶那趟火车了。”伊雷说,“病人就该好好休息,好好被人照顾。”

  ◇ 第52章 “很甜。”

  雪莱原本是想反驳这个提议的,但他的状况连多说几句话都做不到,更别提跟态度强硬的伊雷辩论了。

  他的脑袋沉沉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浑身上下的关节都酸软无力,意识在脱离的边缘来回游荡。

  所以他才讨厌生病。

  生病会遭遇父亲的冷脸,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会把原本一天就能做完的工作拖上好几天,会无法控制地产生各种情绪。

  可惜他并不是多么健壮的人,在曼塔科技长时间昼夜颠倒的高强度工作也让他的身体素质一天不如一天。

  只是五年前他尚且是个“男人”,如今却只是一个“Omega”。

  就连在雪天吹点风这种以前洗个热水澡就OK的情况,现在居然也会让他发起高烧。

  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了。

  实在是太没用了。

  然后他就感到身后的臂膀更紧地搂住了他,头顶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实在难受了就睡一会儿,我抱着你,不会摔下来。前面有个村子,今晚我们在那里找个地方休息。”

  雪莱抿了抿唇,伊雷的话反倒让他更不舒服。

  “用不着,不用管我。”他说,“为此耽误行程时间不值得。”

  “为什么?”伊雷反问,“因布山上是有什么景点必须在这个月之内赶上才能看到的吗?”

  “……没有。”

  “那你从因布山回来以后是有什么事着急去做吗?”

  “也没有。”雪莱只好说。

  “那有什么可着急的?”伊雷耸了耸肩,“你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能花在路上呢。”

  雪莱张了张嘴,却发现确实无法反驳伊雷的话。

  “你就是在南特那种富人聚集的地方待傻了,老板。”伊雷拽了一下缰绳,让马放慢速度,又裹了裹雪莱身上的两层外套,让布料更暖和一点,“总怕耽误什么事,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总在替别人操心,一辈子活到最后,都没为自己活上一回。我是你雇的保镖,你是我老板,多陪你走一天我就多拿一天的钱,有什么好耽误的。”

  “……”雪莱闭上眼,终于放松自己,把头靠在了伊雷的胸膛上,“我看你就是贪我那点钱。”

  伊雷笑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人要是不贪,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歪理。雪莱想。

  可是就因为这一句话,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下来。

  “看时间,今天的午饭得晚点吃了。”说着,伊雷换了只手牵缰绳,空着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伸到雪莱面前,“吃吗?”

  雪莱低头一看,伊雷展开的掌心里躺着四五颗包装鲜艳的糖果。

  “扮泰迪熊的时候,在旁边的糖果店买的。”伊雷晃了晃手,“被小孩子拿走了一些,还剩这么多。”

  雪莱好笑地看向他,“之前就想问了,为什么是泰迪熊?”

  伊雷“啧”了一声,“你当时气成那样,看见是我还不得站起来转身就走,只好想办法伪装一下呗。”

  “我有那么幼稚吗?”雪莱无语地说。

  “在广场上生吹了两个多小时的风还不叫幼稚?”伊雷不屑地说,“要是我没去找你,还不知道你要在那坐上多久呢,跟店门口口和我要糖的小孩子也差不多。”

  说着,伊雷把手里的糖往前送了送,“给,雪莱宝宝。”

  雪莱伸出手,从里面挑了一粒黄色的糖剥开,放进嘴里。

  是水果味的,带着一点点薄荷的清凉。很甜。

  雪莱忽然觉得,生病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样令人难以忍受了。-

  临近下午的时候,雪莱终于支撑不住,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窄小但干净的床铺上,伊雷坐在他旁边,借着房间里煤油灯微弱的光芒在看一本书,书的旁边还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冲剂。

  “你总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该叫人了。”伊雷“啪”的一声合上书,拿过那杯冲剂,“先把这个喝了。”

  雪莱努力地往后蹭了蹭,勉强从床上坐起,却发现四肢软得像泥巴似的,接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从伊雷手上端过水杯。

  “算了,你张嘴。”伊雷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把水杯拿在自己手里。

  自尊心极强的雪莱产生了动摇,“不要,我可以——”

  “听话。”伊雷加重了音节强调。

  这两个字就像有魔力一般镇住了雪莱。他抿了抿嘴唇,在一阵天人交战之后还是把脑袋靠在床头,乖乖张开了嘴巴。

  伊雷往嘴里含了一口冲剂,然后俯下身,嘴对嘴把药喂给了雪莱。然后再重复一遍。

  微苦的液体混着唇舌的温度流进口中,雪莱下意识吞咽,在对方离开时情不自禁地卷了一下舌尖。

  一整杯药就以这样的方式全部喂了下去,雪莱连抱怨味道的时间都没有。

  “可以了,真乖。”喂完最后一口,伊雷奖励似的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你还玩上瘾了是吧?”雪莱抱怨道,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伊雷笑了一下,把空杯子放回床头,俯下身撩起雪莱额前的发丝,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嗯,比刚来的时候退了不少,睡一觉还是有用的。”

  雪莱把目光投向窗外,太阳已经完全落了山,室外一片夜色,只有阑珊的灯光照亮眼前的一小片雪地,几个男孩笑闹着在院子里打雪仗,还有一个女孩蹲在中间,认真地堆着一个雪人。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喀查吉斯斯特村。”伊雷说,“再往西两公里就是火车站,骑马就能赶过去。”

  “喀查吉吉斯特……”雪莱试图重复一遍。

  “是喀查吉斯斯特村。”伊雷说。

  “喀查查吉、喀查吉斯斯特……”雪莱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断,抱怨道,“这什么鬼名字?”

  伊雷笑了,正打算说点什么,屋门外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请进。”

  一位年纪在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端着一盆水和一条毛巾走进来,看到雪莱醒后,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

  “你醒了啊,太好了。感觉怎么样,舒服一些了吗?”

  雪莱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一路走来,即便不是杜哈特这样极端的城市,人们对Omega也总没什么好脸色,投来的目光不是轻蔑厌恶就是拨撩挑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纯粹热情不掺一丝虚伪的友善。

  “谢谢您,我没事,本来就只是小感冒而已……”

  “什么小感冒,都烧到39度了。”老妇人把水盆和毛巾放在床前,语气夸张地抱怨着,“幸亏你男朋友一直在边上守着照顾你,一刻都没歇着,不然可真的是很危险的!”

  男、男朋友??

  雪莱被自己的唾沫给生生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半天。一旁的伊雷则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

  老妇人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哎呀,上年纪了,不知道现在你们这种关系该用什么称呼。夫夫,丈夫……老公?”

  伊雷笑得更大声了,雪莱的表情则越发窘迫,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没关系,叫什么都可以。”伊雷笑着摆摆手,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他是吹了太久的寒风,有间屋子暖和下来就好多了。现在吃了药,应该过一会儿就能退烧了,问题不大。”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点点头,指了指水盆,“毛巾洗好了,你再多陪他一会儿吧。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就在西边的厨房。”

  “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病能好比什么都重要。”老妇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替他们带上门,离开了房间。

  一直听着老妇人蹒跚的脚步声消失,雪莱终于忍不住抱怨,“你就不能简单地告诉她我是你的Omega吗?”

  “那个老妇人已经上年纪了,能从陨石雨里活下来都是一种奇迹。”伊雷说,“她根本分不清现在政府给第二性别取的这些拗口名字,更别说各种关系的定义了。”

  说着,伊雷朝窗外抬了抬下巴,雪莱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去,那几个活泼好动的小孩现在又换了一种玩法,绕着堆好的雪人玩老鹰抓小鸡,在雪地上一圈圈地跑。

  “那些小孩,都是出生时受辐射影响过早分化的Omega。杜哈特人把这样的孩子视为不祥的象征,所以这些小孩都被父母给抛弃了,是这位婆婆收养了他们。不仅如此,也有很多在杜哈特被迫害的Omega逃出城,婆婆都会给他们接济。”伊雷说,“她分不清什么是Alpha,什么是Omega,在她的眼里,所有人都是幸存者,都是人类。”

  ◇ 第53章 听老板的话

  在雪莱琉璃似的清澈眼眸里,伊雷看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动容。

  “这样啊。”他看向窗外玩闹得正开心的孩子,喃喃地说了一句。

  灯光映在雪地上,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和凛冽,显出一种温暖触手可及的朦胧错觉。孩子们不仅不冷,还闹出了一脑门的汗,没多久那位老婆婆就端着一盘点心走出屋檐,招呼了一声什么,孩子们全都停下玩闹,呼啦一下围了过去。

  在经历过杜哈特人审判而厌恶的目光之后,这座小小的村子仿佛一处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在这里,小小的Omega不会被当做牲畜,在这里,所有灾难后的幸存者抱作一团,相互慰藉着取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能够持续多久呢?

  等这些孩子们长大,该如何面对残酷而蛮不讲理的世界呢?等老婆婆去世以后,这些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呢?

  终将消失的温暖,是否是一种更加无情的残酷呢?

  “你喜欢小孩子吗?”雪莱望着窗外,忽然问道。

  “怎么,你要给我生一个?”伊雷随口反问。

  “……哈尔顿!”雪莱受不了地提高音量,换来对方一个没心没肺的狡黠笑容。

  “一半一半吧。”伊雷见好就收,“卡洛琳小时候一直是我在照顾,她的很多朋友我都挺喜欢的。但小孩子里也有特别恶毒的,你都想象不到那么小一个孩子,肚子里那些够下十八层地狱的坏水都是怎么来的。小孩子身上的善和恶都很纯粹,很难拎出来单独评价。”

  说着,伊雷抬起膝盖跨上床,坐在雪莱身边,“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他伸手贴上雪莱的额头,温度比刚才还低了点,于是满意地收回手。

  雪莱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金色的发丝从鬓角滑落,扫过伊雷的手指,眼眸微眯,像只懒散的猫咪,“没什么,就是想起我父亲有段时间总是忙着给我安排各种相亲,想尽办法劝我结婚,生孩子。”伊雷皱起眉。

  “其实那个人是我见过的最讨厌小孩的人,他只是想尽快培养出‘下一任继承人’而已。”雪莱说,“我出柜的那天,他发了很大的火,把我赶出家门,说我不配当曼塔家的人,再也不想看见我的脸。那之后过了那么多年,我还真的一次都没再见过他。”

  伊雷露出厌恶的表情,“虽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你们家的人,是真他妈一群傻逼。”

  雪莱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大概吧。反正五年前陨石雨爆发后,我跟曼塔家的人就没怎么联系过了。听说家里很多人都在那场灾难里死了,后来运营曼塔大饭店的那些人几乎都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卖曼塔家一个面子,还愿意给我提供一些法律允许范围内的帮助。”

  听完这番话后,伊雷倒是理解了雪莱为什么总是那么不愿意给那边打电话求助。

  以他骄傲的性格,肯定受不了这种低人一头的立场。

  “我父亲只在得知我分化结果后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雪莱的声音很轻,如果不细听,甚至会忽略后面的话,“当时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晚上,我从外面采购物资回来,客厅里的电话响个不停。我接起来,他就只说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当时的声音、语气。他说……”

  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盯着天花板角落上的一块霉菌,继续说,“‘没有用就去死吧。’”

  窗外,那些孩子欢天喜地地吃完了点心,又手拉着手上空地研究新游戏去了。老婆婆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嘱咐着什么。结果刚说完没几秒,一个小孩就因为跑得太快摔倒在地,遭到了婆婆关切的斥责和全体孩子们爽朗的嘲笑。

  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伊雷沉默了许久,褐色眼眸中的凌厉像箭一样飞快地一闪而过,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刚给孩子们发完点心的婆婆,她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每一条皱纹都充满了慈祥的味道。

  “我做了晚饭,你要是感觉还不错的话,要不要下来尝尝?”

  沉默像油脂一样在房间里凝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降低音量,“哎呀,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雪莱还没有反应过来,伊雷已经从床上下来,站直了身体。

  “没有,来得正是时候。”他拽过一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给雪莱披上,“走吧,这位阿婆做饭很好吃的。”-

  婆婆做的饭菜比雪莱想象中还要美味,每种食材的搭配和处理都恰到好处,透着一股老人家的经验与熟练。雪莱忍不住问了她好几个关于烹饪的问题,老人家也有耐心地一一解答。

  吃过饭,嘴上说着“一半一半”的伊雷却没过十分钟就跟院子里所有的孩子打成了一片,带着他们在雪地里上蹿下跳,玩了好几种雪莱听都没听说过的游戏。

  “好了,抓到了!”伊雷伸手往前一勾,轻而易举地就勾到了最后一个孩子的衣襟。后者拼命挣扎,却还是没能逃脱魔爪。

  “不行!你犯规!”小男孩憋红了脸,不服气地大嚷大叫,“你是大人,手脚都比我们长!这样不算!”

  “一开始要打赌的可是你,现在又要耍赖了?”伊雷耸耸肩,“我是无所谓,但是你以后可就是‘耍赖大王’咯。”

  一群孩子立刻跟着起哄起来。

  “耍赖大王!”“耍赖大王!”

  被起哄的小男孩涨红了脸,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

  “好啦,把你的小飞机交出来吧。”伊雷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大人有句话叫‘愿赌服输’哦。”

  一直在旁边站着的雪莱实在看不下去了,“哈尔顿,别欺负小孩子。”

  “好吧好吧。”伊雷站直身体,举起双手,一副无辜的表情,“我不要了,你自己收好。”

  那小男孩依旧涨红着脸,把他的小飞机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看向伊雷,“真的?”

  “真的,骗你是小狗。”

  一个女孩好奇地看了看雪莱,又看了看伊雷,用清脆的声音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听那个人的话呀?”

  “没办法,因为他是我老板啊。”伊雷耸耸肩。

  “是老板就必须要听话吗?”另一个女孩也凑过来,好奇地发问。

  “是啊,老板给我发钱,有了钱就可以买好吃的和好玩的。”伊雷在女孩面前蹲下来,“要是惹老板生气,他就不给我发钱了。没有钱,就吃不到好吃的、买不到好玩的玩具了。”

  小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认同地点点头,脆生生地说:“那你一定要好好听老板的话!”……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哈尔顿都在教小孩子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就没有什么办法能不听话吗?”捧着飞机的男孩发问,“要一直听话才能有好吃的也太累了,我不喜欢听话。”

  伊雷想了想,沉吟道:“嗯,也不是没有。”

  “什么?”“什么?”

  “只要让他喜欢你、依赖你就可以了。”伊雷压低声音说,“这样就算不听他的话,他也离不开你,就只好一直给你发钱咯。”

  小朋友们纷纷露出惊诧与佩服的目光,那架势俨然将伊雷当成了一个了不起的骗钱高手。

  “伊雷·哈尔顿!”雪莱受不了地喊出他的全名。

  伊雷笑着从孩子堆里站起来,走到雪莱身边,不等他说什么,就自然而然地弯下腰,额头贴上额头。

  昏暗的灯光下,伊雷的睫毛被打上一层阴影,褐色的眼眸里盛着笑意,扑面而来的乌龙茶香气温暖地萦绕着他。

  像在他的界线边缘轻佻地拨撩暗示,又像只是在单纯地关心他的身体。

  “不烧了。”伊雷抬起头,又用掌心确认了一遍,“退得还挺快的。”

  这个来自下城区的狡猾Alpha总是这样,以退为进,不停地试探他的底线,总是在他想要发火的极限距离迅速撤离,然后再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刻迅速进攻。

  直到不知不觉间,他的底线一让再让,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让这个狡猾的男人入侵到不得了的深处了。

  “我的身体本来也没差到那种地步。”雪莱把伊雷的手拍掉,“以前我在公司里经常熬夜加班,就算感冒了,披外套趴一晚上就能好。”

  伊雷“啧”了一声,“合着你还挺自豪的是吧。”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奇异的爆裂声。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什么声音?”雪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视线却被高高的墙壁给挡住了。

  “是杜哈特那边在放烟花。”老婆婆一边用抹布擦着桌面,一边慢悠悠地说,“每到月末的最后一天,他们就会放烟花庆祝,说是纪念哪位天使降临,我也不太懂。”

  “每次放烟花我们都看不到!”那个抱着飞机玩具的小孩不满地嚷嚷,“村里的墙太高了,什么都看不见!婆婆又不让我们出门!”

  “太危险了,晚上有大灰狼把你们抓走怎么办?”婆婆斥责道。

  “看不见吗?”伊雷抬起头,把手掌伸平靠在额前,做了个观望的手势,“我这里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啊。”

  伊雷这个家伙,又在欺负小孩子了。

  这里只有他一个Alpha身高接近一米九,稍一抬头视线就能轻轻松松越过高墙。

  果然,这句话一出,几个小孩子的表情立刻沮丧起来,还有两个看着都快哭出来了。

  “哈尔顿——”雪莱拉长声音。

  伊雷边笑边转过身,冲那群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伸出手,“来,谁想看烟花?”

  ◇ 第54章 黛夜烟火

  一时间,兴奋的孩子们炸了锅,呼啦一下全都围在伊雷的身边。

  “我要!”

  “我要!”

  “一个一个来,排好队,不然一个都别想看。”伊雷警告地说。

  小孩子们一听,立刻不闹了,乖乖地在伊雷面前排成一队。

  一个扎双马尾的小女孩怯怯地开口,“是、是我先说的。”

  “你先说的?那好,你第一个来!”伊雷伸出手,勾起小女孩的腋下一用力,就把她整个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肩头,“怎么样,看到了吗?”

  女孩一改刚才的文静,小脸兴奋的通红,“看到了看到了!好漂亮!”

  这话一出,其他孩子立刻不干了,闹哄哄地围过来。

  “让我也看一眼!”

  “我也要!”

  “一个一个来!”伊雷把小女孩放下,又抱起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叫的声音更大了,欢天喜地地扑腾着腿,差点往伊雷脸上踹一脚。

  雪莱望着不远处这热闹的一幕,唇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

  伊雷·哈尔顿或许意外地很擅长与孩子们相处。

  比起普通大人枯燥又古板的教育,反倒是他那一套骗术更讨孩子们欢心。

  以前在南特,他很不喜欢小孩子叽叽喳喳地到处吵闹。可是自从陨石雨以后,孩子就成了珍稀物种,能像现在这样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雪莱也觉得有一股暖流缓缓在胸膛里流过。

  “还有人没看过吗?”伊雷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问道。

  孩子们乖巧又懂事,没有一个人在这件事情上撒谎。

  “我看过啦!”

  “我也是。”

  “好漂亮的烟花!”

  “没有人了?都看过了?”伊雷追问。

  也不知是谁忽然指着不远处的雪莱,脆生生地说:“老板没有看过!”

  雪莱猝不及防地被点了名,愣了一下。

  伊雷笑了,靠在墙上冲雪莱喊,“老板,要看烟花吗?”

  开什么玩笑……

  雪莱扯了扯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算是笑的表情,“我就不用了,你们玩你们的。”

  伊雷低头看向身边的小朋友们,“他不肯来,怎么办?”

  小朋友们心领神会,呼啦一声全都围到了雪莱身边,有的拽他胳膊,有的推他后背,硬是把雪莱给拽到了围墙边。

  “我们都看过啦!”

  “看过了!特别漂亮!”

  “快来看快来看!一会儿就要结束了!”

  “等一下……”雪莱生平最不会应付的就是小孩,此时他简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就不用了,你们看就好!而且、而且我也不够高……”

  “不够高好说啊。”伊雷坦然地伸出双臂,“这不是有我吗?”

  雪莱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湛蓝的眼瞳里写满了“你敢”两个字。

  伊雷则完全无视了这个警告,在雪莱面前蹲下身,环住他的腰肢一个用力,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哈尔顿!”雪莱发出一声惊恐且抗议的尖叫,与小孩子们的起哄和欢呼融为一体。

  “扶好墙,腿放我肩膀上!”伊雷喊道,“摔下来我可不管!”

  这一刹那雪莱只剩下保命的本能,下意识按照伊雷说的紧紧扶住墙头,双腿骑在他两侧肩头,然后脚踝就被抓住了,稳稳地固定住。

  “老板,抬头。”有带着笑意的热气轻柔地喷洒在他的腿上。

  爆裂声恰巧在耳边响起,雪莱条件反射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

  黛蓝色的夜幕中,一朵火红的烟花炸裂开来,像恒星在宇宙中膨胀,鲜艳而充满热度,扩散到星夜中每一丝寒冷的角落。

  然后又是一朵绿色的烟花,在空中迸裂成星星的形状,翠绿的光点噼里啪啦地响了一阵,还没等彻底消失,就又被新的烟火所取代。

  雪莱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烟火的颜色倒映在他湛蓝的眼眸中,融合成一种全新的、多彩的颜色。

  在火焰映入眼底的这一刹那,雪莱才想起,他好像从来没有看过烟花。

  小时候他不能出门,不被允许和平民家的小孩一起玩。长大后,所有的节假日他都在电脑前度过,从未休息过一天。

  他曾经无数次在公司大楼里听到烟花炸裂的声音,无数次在照片和设计海报上看到过烟花燃放的样子。

  可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在漫长的31年人生里,他竟然一次都没有真正亲眼见到过烟花。

  在孩子们喧嚣的吵闹声里,他听到伊雷低沉的声音在他身下响起。

  “看到了吗,老板?”

  雪莱的喉头滚动了两下,一时间忽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回答。

  “看到了。”他最后说,“真的,非常漂亮。”-

  烟花结束以后,孩子们又缠着伊雷玩了一阵,就都开始哈欠连天地犯困了。

  婆婆耐心地把每个孩子都送回房间,也嘱咐让他们俩早点休息。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一开始还能听见村里有不知哪家的鸡和狗在叫,没过多久,连叫声也听不见了,只剩下死一般漆黑的寂静。

  伊雷和雪莱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但两人谁都没有抱怨。毕竟婆婆收养了那么多孩子,能腾出一张空床给他们,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只是……

  尽管Omega的身材相对纤细,但这样窄小的床想容下两个成年男性,身体还是不得不紧贴在一起。

  即便雪莱的大半边身子都贴上墙壁了,还是无法避免伊雷的胸膛靠在他的后背上。

  Alpha那比他更高的体温毫无阻碍地从身后传来,温暖地包裹着他,以至于有些燥热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伊雷的胸膛随着呼吸而起伏的节奏,时而紧贴他的后背,时而稍稍远离。……就算他感冒还没好,身体的疲惫也到了顶点,处于这种状态下也没办法睡着啊!

  事到如今也不能赶伊雷下床,雪莱只能硬着头皮闭上眼,强迫自己数绵羊,却越数越清醒。

  在数到第58只绵羊的时候,他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接着就感到耳朵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摸了一下。

  “睡不着?”

  雪莱捂着耳朵回头,正好瞪向那双露出狡黠神色的眸子。

  “……你怎么发现的?”

  “都跟你一起睡过多少回了,你睡着什么样子醒着什么样子我还能不清楚?”说着,伊雷不轻不重地在雪莱的腰窝上摸了一把,“后背绷得跟鼓皮似的,怎么可能睡着。”

  “哈尔顿!”雪莱的脸颊浮上一抹红晕,气愤地转过身,给了他一拳。

  但手腕轻易地被Alpha捉住,平放回他的身侧。

  “身体还是不舒服?”伊雷低声问。

  也有这个原因吧,但……

  “嗯。”雪莱用鼻音应了一声,身体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

  伊雷伸手摸了下雪莱的额头,“没事,没再烧起来。还难受也是正常的,睡上一觉,明天就会好多了。”

  雪莱在被子里动了动,半边脸埋进枕头里,嘟囔道:“睡不着我有什么办法。”

  伊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怎么办,我给你唱首摇篮曲?”

  “就你那嗓子,饶了我吧。”

  “讲个睡前故事?”

  “不需要。”雪莱把被子一拉,“别把我当小孩子哄。”

  “我是很认真地在想办法好不好。”伊雷伸出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雪莱鬓角的金发,“要不然,来玩个游戏?”

  雪莱这次总算有了些反应,他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半个脑袋,看向伊雷,“什么游戏?”

  “石头剪刀布会玩吗?”伊雷问。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外星人。”雪莱不满地说。

  “那好。”伊雷轻笑了一声,用一只胳膊撑住下巴,腾出一只手伸平,“我们石头剪刀布,赢的人可以问输的人一个问题,输的人必须回答,而且不能说谎。”

  雪莱皱了皱眉,“什么问题都得回答?那也太不讲理了。要是有无论如何都不想回答的问题呢?”

  伊雷想了想,“嗯……你说得也对。那这样,如果有不想答的问题,可以拒绝,然后由提问的一方选一个惩罚来执行,这样如何?”

  “勉强接受吧。”雪莱说。

  话是这么说,但伊雷看得出来,雪莱的眼底已经燃起了兴趣的火花,而且一副相当志在必得的样子。

  “那就开始了?”伊雷调整下姿势,一只手举到雪莱面前,“石头剪刀布!”

  雪莱出的是布,伊雷出的是剪刀。

  “旗开得胜啊。”伊雷挑眉,“那我问了?”

  “你问。”雪莱不情不愿地说。

  “嗯……”伊雷想了想,手指绕着雪莱的头发玩了两圈,“你头发的颜色是天生的吗?”雪莱一愣。就这?

  还以为他要问出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呢。

  “是天生的,来自我母亲那边的基因。”雪莱说,“我母亲去世得早,只生了我一个,所以曼塔家也只有我一个人是金发。”

  “原来如此。”伊雷点点头,“我问完了,继续?”

  还真是一个毫无套路的问题。

  “石头剪刀布。”

  这一次雪莱出了石头,伊雷还是剪刀。

  “问吧,老板。”伊雷的表情看上去比雪莱还要有兴趣,“想知道我的什么?”

  雪莱抿了抿唇,犹豫几秒,问道:“你以前标记过其他的Omega吗?”

  ◇ 第55章 这么玩是吧

  伊雷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有。”他说,“除了你和卡洛琳以外,我基本上没有熟识的Omega。分化刚开始那一阵子,确实有一些Omega来找我寻求庇护。但是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不喜欢对我没好处的麻烦事,所以通通拒绝了。”

  “拥有一个Omega也算没好处吗?”雪莱问,“很多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那是他们傻,什么都没想清楚就浑浑噩噩地往下活。”伊雷慵懒地抬起手臂放在脑后,“庇护一个Omega,就意味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要赚更多的钱,要被更深地束缚在这个狗屎社会体制里不得翻身。所以原则上我不会做这种事,当然,有钱拿就另当别论了。”

  哈尔顿到底还是那个哈尔顿。

  敏锐、机警、谨慎且利己,若非如此,他不会在这个经历了巨大变故的狗屎社会里独自一人混得如鱼得水。

  “所以,我没有标记过除你之外的任何Omega。”伊雷摊了摊手,坦白地说,“如果你在意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除你之外,我也没跟任何Omega做过。”

  雪莱的耳根猛地发烫,“我没问你那个!”

  伊雷露出了然的神色,伸出手,“那继续?”石头剪刀布。

  雪莱出石头,伊雷出的布。

  “还真是回合制啊。”伊雷笑得一脸没心没肺,“让我想想……”

  雪莱不情愿地说:“快一点。”

  “陨石雨之前,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伊雷问。

  这个问题似乎也还好,雪莱稍稍松了一口气。

  “我是曼塔科技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也就是人们常说的CEO。”雪莱说,“曼塔科技的系列产品有很多都是我领导研发的,包括MX系列芯片、HY智能管家,以及后来没能上市的虚空投影技术。”

  “嗯,原来如此。”伊雷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惊讶。”雪莱皱了下眉头。

  “怎么说呢,反正也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伊雷说,“有钱到你这种程度肯定不是一般的富翁,再加上卡洛琳生日那天你给我看的投影,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了。”

  “也是。”雪莱轻笑一声,“继续吧。”

  这次雪莱出了布,伊雷出了剪刀。

  “不好意思啊,又是我。”伊雷挑起眉毛。

  “你问。”雪莱叹口气。

  “你每天晚上吃的那些药片,是维生素吗?”伊雷问。

  雪莱张开口刚想说什么,就被伊雷打断了。

  “记得游戏规则哦,老板。”他伸出食指抵在雪莱的嘴唇上,低声说,“不能说谎。”

  雪莱的脸上浮现出一阵挣扎与不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伸手把伊雷的手指从脸边拿开,“不是。”

  “那是什么?”

  雪莱不情愿地闭上眼又睁开,“……安眠药和抗抑郁药。”

  尽管在问出问题之前伊雷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在听到雪莱亲口承认的那一刻,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的?”

  “这是另个问题了。”雪莱立刻说,“你的问题已经用完了。”

  伊雷沉默了几秒,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雪莱,后者并不畏惧,用宝石般的蓝瞳与他对视,最终还是伊雷先移开了目光。

  “行吧。石头剪刀布。”

  雪莱出剪刀,伊雷出布。

  “伊迪·西塞尔,就是那个在雷斯奥偷我钱包的Omega。”雪莱平静地问,“他死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你很在意这件事?”伊雷问。

  雪莱皱起眉,“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你不要转移话题。”

  伊雷抬了抬手表示投降,“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不会太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说实话。”雪莱说,“不许撒谎,这是游戏规则。”

  “好吧。”伊雷收回手,望向头顶的天花板,“我觉得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目光短浅、头脑简单,沉溺在过去的辉煌生活里难以自拔,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他的痛苦不但没能使他成长,还促使他做出了以生命为代价报复社会的蠢事。”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自杀是一件蠢事吗?”

  “当然了,全世界最蠢的事。”伊雷眼睑微垂,目光冷淡,“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之外,其实根本没有人在乎你的死活。地球离了任何一个人都能照常运转,死亡构不成任何威胁,只会像小丑一样哗众取宠。但对当事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死以后不会再有任何结局。明明活下去或许还能有一丝转机,却自己先放弃,不是蠢事是什么?”

  夜风掠过村落,拍打在老旧的窗户上发出可怖的晃动声,不一会儿又像从未出现过似的悄然消失,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空与令人胆寒的死寂。

  雪莱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继续吧。”

  雪莱出剪刀,伊雷出石头。

  “该我了。”伊雷说,“老板,你为什么要去因布山?”

  预想中的问题终于到来,一块悬空的石头终于落下,砸在他正心口的位置,钝痛像暗红的静脉血,缓慢但持续地辐射全身。

  雪莱将肺里残余的气体缓缓吐出,“我不想回答。”

  伊雷的表情并不意外。

  “真的?那你可就要挨惩罚咯?”

  “惩罚就惩罚吧。”雪莱自暴自弃地翻了个身,“我是不会回答那个问题的。”

  话虽这么说,雪莱的胸口还是紧了一下。

  他就这么选了惩罚真的没问题吗?伊雷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混蛋,该不会想一些特别离谱的惩罚吧?

  “嗯……我想想啊。”伊雷故意做出一副专注思考的样子,坏心眼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雪莱浑身紧绷的样子,然后轻笑一声,给出判决,“那你亲我一下吧,老板。”

  雪莱眨了眨眼,显然没想到所谓的惩罚这么简单,“就这样?”

  “要有舌头的那种。”伊雷低声补充道。

  话音刚落,雪莱就搂住伊雷的脖颈,把嘴唇贴了上去。

  唇瓣自然分开,柔和但缠绵。被扫过的部位一阵发痒,于是伊雷也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即便有那么多次先例,这个吻也是他们间最深入的一次。

  雪莱的舌尖碰触到伊雷上颚两侧尖利的犬齿,堪堪幸存。那是Alpha用来标记Omega的利器,其中充满了浓郁的信息素。

  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呼吸困难,雪莱更是不得不大口喘息,鲜艳的嘴唇和白皙的肤色交相辉映,像恰到好处点缀在奶油上的一颗草莓。

  “还继续吗?”伊雷低声发问。

  “当然了。”雪莱与他拉开一点距离,边平复呼吸边说道。这么玩是吧。

  那他奉陪到底。

  “石头剪刀布。”

  雪莱出布,伊雷出石头。

  “你问。”伊雷说。

  “昨天晚上,在杜哈特的旅馆里。”雪莱说,“你为什么会一下子抽那么多烟?”

  伊雷刚张开嘴,雪莱就截断了他。

  “规则是你定的,哈尔顿。”他说,“不能说谎。”

  伊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可以啊老板,你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雪莱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我拒绝回答。”伊雷很干脆地说,“你选惩罚吧。”

  雪莱皱起眉,用牙咬住拇指的指甲盖。

  伊雷游刃有余地抱臂看他,他实在不觉得自家老板这副天真的样子能想出什么有杀伤力的惩罚。

  然后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小瞧了雪莱·曼塔。

  “想好了。”雪莱抬头看他。

  “你说。”伊雷无所谓地耸肩。

  “我要你亲吻我的腺体。”雪莱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但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咬下去,直到我说可以停为止。”

  伊雷的脑袋嗡了一声,半天才反应过来,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说老板,这是不是有点太强人所难了?”

  “不然惩罚还有什么意义?”雪莱支着下巴,露出天真的表情,“实在受不了的话,不如还是回答问题?”

  始终自诩为捕猎者的伊雷·哈尔顿,此刻在本应是猎物的雪莱的眸中,看到了一种赤裸裸的狩猎欲与挑衅。

  伊雷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然后从床上坐起,一手扶住床头,上半身朝雪莱压去,喉咙里有掩不住的喑哑,“我知道了。”

  ◇ 第56章 惩罚

  只有恶魔才能想出这么残忍的惩罚。

  Omega的腺体是浑身上下信息素最浓郁的地方,以这样近的距离接触信息素的源头,足够让任何一个Alpha失去理智,发疯,沦为本能的奴隶。

  更何况,这是一个已经被他标记过、合法属于他的Omega。他们之间的信息素更加匹配,理所当然地彼此吸引。

  雪莱的腺体形状饱满好看,在白皙的皮肤上微微突出,先前打下的标记已经看不出太多痕迹,仅仅能靠气味分辨出他身有所属。

  伊雷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像对待某种易碎的琉璃制品似的,轻柔地在上面落下一个吻。

  雪莱趴在床头,像一只慵懒的猫科动物,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弱点。

  敏感的腺体被羽毛似的轻柔力道所亲吻,怕痒似的朝前躲了躲,又被身后人追上,加重了一些力道。

  雪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闷哼,与此同时,腺体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更多香甜的味道。

  晚香玉的花香很快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柔和而迷人地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而身处在气味源头的伊雷,几乎要被这股勾人的浓郁迷醉了。

  “继续,不要停。”雪莱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伊雷的呼吸粗沉起来,他不受控制地游移,唇瓣停留在在柔软的腺体上,继续印下亲吻。

  花香越发浓郁,无孔不入地包围着伊雷的每一次呼吸。

  本能的声音在脑中嘶吼咆哮,与所剩无几的理智殊死搏斗,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

  属于他的味道变淡了。

  只要他咬下去,就能让他再度染上自己的颜色。

  咬下去,他会像被叼住后颈的兔子一样毫无反抗之力,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会露出令人怜爱的糟糕表情,会哭着求他放过自己。

  尖利坚硬的犬齿抵在了柔软的腺体皮肤上,雪莱的身体轻轻一颤,声音却没有发抖,“继续,哈尔顿。”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再继续下去,他没有把握不伤害到他。

  但这本来就是惩罚,惩罚他的精心谋划和步步为营。

  铺好网势在必得的猎人却因过于大意,反而掉入了对方的陷阱。

  伊雷炙热的呼吸不断喷洒在雪莱的后颈,身体因压抑而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强迫自己阖上嘴巴,在腺体最中心的位置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终于,雪莱的声音响起,“可以了。”

  伊雷如获大赦地直起身,拉开与雪莱之间的距离。后者回过头,看到伊雷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急促而艰难地大口呼吸着空气,犬齿上浓郁的信息素几乎要顺着齿尖滴落下来。

  “我操你大爷。”伊雷边喘息,边简洁地做出了评价。

  雪莱到底没忍住唇角勾起的笑意,他屈起膝,靠坐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还要继续吗?”

  这一次伊雷·哈尔顿总算领教到了。

  这位来自南特的大少爷发起疯来,比他见过的所有下城区的贱民都要更疯。

  “好啊。”伊雷用手背擦了下嘴唇,伸出另一只手,“石头剪刀布。”

  他出了剪刀,雪莱出了石头。

  “提问。”雪莱的手撑在床单上,不动声色朝伊雷靠近,低声说道,“你是不是应了?”

  伊雷看向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蓝眸,用沙哑的声音作答,“废话。”

  在伊雷做出回答的那一秒,没有人再在乎这个因失眠开始的真心话小游戏。

  雪莱翻身坐起,将伊雷压在身下。

  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吻与混乱。

  窗外不知何时又起了风,吹得路旁大树的树叶簌簌作响,窗户发出脆弱的悲鸣。严冬与黑夜融为一体,具象化为一阵又一阵的哀号,甚至惊醒了远处的鸡狗,发出几声扰人清静的噪音。

  没人会知道在狭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没人能插入Alpha与Omega之间的温存,也没有人会祝福他们的未来。

  所幸他们不存在定义,不需要祝福,也并没有未来。

  汗水从雪莱的鬓角滑下,打湿了他的长发。伊雷克制地揽住他的脖颈,压下来与他交换了一个亲吻。

  雪莱把头靠在伊雷的肩膀上,呼吸紊乱,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汗涔涔的皮肤上。

  伊雷伸出手,轻轻替他拨开遮住眼睛的发丝。

  雪莱抬起头,声音发哑,“哈尔顿,进来。”

  伊雷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一下,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向下涌去。

  “你确定?”他压低的声音掩不住潜藏的暴虐。

  “哪儿那么多废话,快一点。”雪莱在他脖子上啃了一口。

  后者就像被打了几管鸡血,从床上一跃而起,去拿被丢在地上的旅行包。然而……

  把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也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桌子上没有、抽屉里没有、行李箱里没有、床上到处摸了一遍,也没有。

  箭都架在弦上了,雪莱瞪着眼睛看他,“怎么了?”

  伊雷沉默了两秒,抬头看向自家老板,“保险套,不见了。”

  “哈?”雪莱忍不住拔高音量。

  “大概率是在杜哈特被那个傻逼老头的傻逼教徒给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伊雷捏住鼻梁,“早知道当初搬出去之前就再好好检查一下行李了……”

  “那就不用了!”雪莱受不了地说。

  “不行!”伊雷烦躁地说。

  “我说了可以不用。”雪莱拍了下床,“赶紧过来。”

  “不行。”伊雷坚持。

  “上次你不还大庭广众之下凑在我耳边意银吗?”雪莱气得牙根发痒,“现在我都说可以了!”

  “玩笑是玩笑,现实是现实!”伊雷的情绪也没好到哪里去,语气粗鲁地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雪莱定定地瞪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提上裤子穿好衣服,伸手抓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披在身上,赤着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不多时,伊雷听到外面浴室的方向传来水流声,叹了口气,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靠在床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点燃。

  十几分钟后,洗完澡的雪莱回到房间,身上的信息素——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沾染的伊雷的,都被热水冲刷得一干二净,除了蒸腾的热气与淡淡的沐浴露清香外,什么都闻不出来。

  伊雷刚好抽完他的第二支烟,把烟蒂随手丢进之前放感冒药的杯子里。火星在遇到杯底液体的一刹那发出一声细小的嘶声,然后杳无声息地熄灭了。

  雪莱只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就翻身上床,扯过被子盖上。

  伊雷叹了口气。

  又惹老板生气了。

  这回算他活该,没有任何一个床伴会在这种箭在弦上的时刻突然抽身。雪莱会生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伊雷认命地拖来椅子,把外套垫在里面坐了进去,准备就这么蜷在里面糊弄一晚上。

  但就在这时,雪莱的声音从床的方向响起。

  “干什么呢,还不过来?”

  伊雷愣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雪莱翻了个身,面向伊雷,“你不睡觉了?”

  伊雷张了张嘴,“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雪莱抿了抿唇,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说没有一点不爽当然不可能了,但不是针对你的。非要说的话,是不爽那个把我的私人物品到处乱扔的垃圾主教,以及出城前没再好好检查一下行李。”

  说着,雪莱抬了抬眼,看向伊雷,“有错的又不是你。虽说肉在嘴边都能不吃的傻Alpha,全世界大概也只能找到你一个了。”

  伊雷笑了,动作敏捷地翻身上床,额头抵在雪莱的额头上,低声道,“就当是因为我傻吧。”

  雪莱张开嘴,主动与伊雷交换了一个湿漉漉的亲吻。

  一吻结束后,伊雷在雪莱的唇角啄了一下,而后者懒洋洋地眯起双眼,打了个哈欠。

  “终于困了?”伊雷问。

  “嗯。”雪莱用鼻音回应了一声。

  “睡吧。”伊雷捏了捏他的耳垂,“本来感冒就没好利索,还总想着折腾。”

  雪莱不悦地拧了拧眉毛,但困意像扑面而来的浪潮攫住了他,他懒得再跟伊雷打嘴仗,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已经很深了,伊雷朝窗外看了一眼,腾出一只手把窗帘拉上。

  粗糙的布料将漆黑冰冷的夜幕隔绝在外,只有月亮散发的幽蓝色月光从缝隙里投射进来。

  这样安静的夜色在一刹那间让伊雷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样的平静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但无论是他还是雪莱,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美好的幻想只会存在于梦里。

  ◇ 第57章 最坏的结果

  下一趟去往北伦纳的火车在三天以后。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在喀查吉斯斯特村郊外上车,花一整天时间坐到北伦纳,再在北伦纳等上一天,就可以从北伦纳坐车去洛里昂,最后从洛里昂前往最后的人类聚居区港口,佛巴港。

  这个过程或许要花上不少时间,比他们还有车的时候至少要慢上三倍。但最终,他还是能到达目的地,然后从佛巴港坐船北上,一直抵达无人的高山,因布山。

  他有很多时间,也被磨出了足够多的耐心。

  山就在那里,不会动,不会跑,像一个终将降临的末日,又像一场早就安排好的假期。

  永久的、漫长的假期,在旅途的终点静静地等待着他。

  借住在喀查吉斯斯特村的日子又持续了两天。

  几个大晴天过后,路面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没多久就露出了大片湿漉漉的路面。

  伊雷帮婆婆扫清了屋门口的积雪,把脏雪堆到屋后的角落,干净雪留给孩子们,让他们再多玩上几天。

  刚来时那个女孩子堆起的雪人已经融化了一半,连冰带水地歪斜着脑袋,插在上面充当鼻子的蔬菜也掉了下来,不像是可爱的雪人,倒像是什么恐怖片里的怪物。

  几个男孩肆无忌惮地嘲笑变形的雪人,只有女孩还坚持蹲在雪人面前,十分悲伤地用雪在它身上修修补补,试图恢复它原来的样子。

  然而就算填补上新的雪,也依旧无法阻止炙热的太阳。雪人又堆在院子的正中央,太阳一出来,它的身体就迅速开始融化,变得越来越扭曲不堪。

  最后小女孩只好放弃了填补,蔫蔫地坐在雪人面前看着它一点点融化。

  雪莱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伊雷拿着扫把,在小女孩面前蹲下。

  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里有盖不住的委屈。

  “伊雷哥哥,就没有什么办法能让雪人一直留下吗?”

  “嗯……”伊雷沉吟片刻,看向那个已经开始湿哒哒的雪人,“没有啊。太阳一出来,天气一变暖和,雪就会融化。或早或晚,它都会变成水的。”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就是说,它一定会死的吗?”

  伊雷有些诧异小女孩的用词,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冲她点了点头,“对,它一定会死的。”

  小女孩闻言难过地低下了头,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那就不能不让太阳出来吗?天气一直冷下去,它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理论上确实是这样。”伊雷思考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看向女孩,“但是你想啊,如果天气一直不变暖和,村里的小猫小狗,还有林子里的小鸟,都会被冻死的。如果天气一直很冷,农田里也种不了粮食,没有粮食大家就没有饭吃,时间久了,我、婆婆、还有你和你的小伙伴们,都会被饿死的,你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小女孩睁大了通红的眼眶,用全身力气使劲摇了摇头。

  “是吧?”伊雷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

  女孩咬住嘴唇,憋着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滑落,嚅嗫道:“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让雪人和大家一起活下来呢?”

  “我知道,很不公平对吧?”伊雷的手在女孩的头顶揉了揉,“可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冬天过去,春天会来,雪人会融化成水,水又会蒸腾成水汽飘到天上,等来年冬天的时候,又会变成雪落下来。”

  小女孩不哭了,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抬头看向伊雷,“你是说,它还会回来吗?”

  伊雷笑了,“对,趁现在好好跟它道个别吧。等到来年冬天,它又会变成新的雪回来陪你的。”

  女孩用手背擦擦眼泪,点了点头,跑进屋子里不知从哪翻出一顶帽子戴上,屁颠屁颠地跑到雪人面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脱帽礼。

  “再见,雪人。”女孩小声地说,“明年冬天,我还会在这里等你的,你要记得我,一定要回来哦!”

  伊雷从雪人面前站起身,一回头,正对上朝这边看过来的雪莱的视线。

  “又在扯瞎话骗小朋友。”雪莱说。

  伊雷“啧”了一声,“什么瞎话,这可是珍贵的人生哲学,我没跟她要报酬就不错了。”

  雪莱感到好笑,“什么报酬?再抢人家几个玩具、几块糖?多大的人了,要这些干嘛?”

  “当然是上贡给某位老板了。”伊雷回嘴回得从善如流,“毕竟这里还有一位三十一岁还照顾不好自己、发了烧也不肯跟人说的大朋友……”

  雪莱没跟他废话,抬脚就往他小腿上踹。

  这位自作孽不可活的Alpha弯下腰捂着小腿露出吃苍蝇般的表情,也不知道在这里到底是谁比谁更幼稚。

  “收拾下行李吧。”雪莱望了望空中的太阳,“下午就该出发了。”

  婆婆踱着缓慢的步子从屋里走出来,大约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面容亲切地关心道:“要走了吗?”

  “是的,多谢您这些天的照顾。”雪莱弯下腰,朝婆婆行了个很标准的贵族礼,“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婆婆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儿呢?”

  雪莱用余光看了伊雷一眼,选了一个比较保守的说法,“佛巴港。”

  婆婆闻言露出了惊讶的目光,“可是,那边现在已经走不了了呀。”

  “我知道。”雪莱耐心地解释,“所以我们打算坐火车从这里去北伦纳,再从洛里昂那边绕上去……”

  “不是说这个。”婆婆摆了摆手,“那几趟火车已经停运了,从这里往北的路都被政府封住了。”

  雪莱一愣,“为什么?”

  “是辐射。”婆婆不疾不徐地说,“听说掉落在北海的一颗大陨石裂开了,从里面放出了好多辐射,政府的人就把北面的区域给拦住了,火车也都停运了。”

  “怎么可能?”伊雷难以置信地从身上找出地图,上面的火车运行时间还写得清清楚楚,“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半个多月以前吧,你们没听说吗?”婆婆说着,从桌子下面摸索出一张新版的地图,“看,这是刚印好的新版火车时间表。”

  雪莱拿过来一看,怔住。

  和婆婆说的一样,新的时刻表里已经没有了他们计划中的那几条线路,不仅如此,从杜哈特往北的一切火车车次都消失了,并在表格的右上角有一行细小的注释:

  【杜哈特以北已受高浓度陨石辐射污染,故停运相关列车,请广大旅客理解。】

  半个多月前,正是他们从南特出发的时候。

  千算万算,雪莱还是忽略了一件事。

  在通信网络消失的如今,消息的传递又回归了几百年前时那种闭塞迟缓的状态。

  火车停运这么大的事情,却难以传递到遥远的南特,致使地图上标注的路线始终是旧版本却无人发现。

  再加上比起一般人,他拥有手机GPS这项便利的工具,导致他们一路走来几乎没有向人问路的需要,也就始终没能得到这么重要的消息。

  “那马文呢?佛巴港呢?”雪莱急促地追问,“这么多大城市难道说封就封吗?里面的人怎么办?”

  婆婆摇了摇头,“再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去佛巴港了吗?”雪莱提高声音,“那里是去因布山的必经港口啊!”

  “这个……”婆婆露出为难的表情,院子里的孩子们也都被雪莱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把目光投向这边。

  雪莱还想继续追问,手腕上忽然一痛。他的手被伊雷钳住,使了点力往后一拽。

  “不好意思,给我们点时间。”伊雷丢下这句话,就拽着雪莱离开了院子,一直走到婆婆和孩子们看不到也听不见的地方,才松开雪莱的手。

  “你干什么!”雪莱被他拽得手腕生疼,胸腔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她只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逼问她有什么用?”伊雷说。

  “那你说怎么办?”雪莱压着火问,“是你没做好线路准备,如果你能多管当地人问问路,我们早就该知道这条消息了!”

  “早知道了又怎么样?”伊雷反驳,“如果往北走的路真的全被封死了,那我们多早知道都没用!去不了就是去不了,除非你插翅膀飞过去!”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曼塔家现在确实有直升飞机。”

  伊雷瞪大了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疯了吧?你以为政府为什么要封路?是重度辐射!那些陨石辐射不知道会对人体有什么样的危害,多少人都是因为陨石辐射……”

  “死了?”雪莱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他的神色很平静,像风和日丽的湖泊,没有一丝波澜。

  就是因为这不该有的平静,使得他显得如此异常、陌生,像第一次出现在伊雷面前,像某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

  “最坏的结果不就是死亡吗?”雪莱说,“何况我们都是末日后变异的新人类,说不定还能活着支撑到山脚。虽然可能的话,我还是想爬到山顶,但如果能到山脚,我也很满足了。”

  伊雷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刻他是想朝雪莱挥拳,还是想打死自己,还是想就这么扔下一切转身就走,回朗赛,回他那个单调无聊的小屋,回到雪莱·曼塔从来没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光。

  但他还是开口了,因为再不说点什么他怕自己会当场疯掉。

  “无论怎样,你都一定要去因布山是吗?”他问。

  “是。”雪莱毫不犹豫地回答。

  “哪怕是让我陪你一起送命?”他问。

  雪莱没有说话。

  “老板。”他的声音哑得变了调,“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因布山回来,是吗?”

  ◇ 第58章 潘多拉魔盒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半个月的旅途中,无人碰触的、心照不宣的、试探拉扯的真相,就这样在一个偏僻清净的小村里,普普通通的午后,安静地掀开了盖子。

  所有的掩饰都成了笑话,所有的安慰都成了谎言,所有为谎言而生的美好都成为泡影里的假象,轻轻一挥,就散得一干二净。

  连坍塌都称不上。

  因为一切都没有基石。

  伊雷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像是吞了一把沙子,连微微滑动一下都透着粗糙的疼痛。

  与此同时,他又冷静得能精准掐住一个人的脖子。

  对面的雪莱与他一样,冷静的瞳孔反射着无机质的光芒。或许从出发到现在,他们都未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冷静地对视。

  正因如此,一切都变得很陌生。

  寒风、鸟雀、枯黄的树枝、遍地的积雪,以及面前的人。

  过了很长时间,雪莱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语气、语调都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是。”雪莱说,“我要去因布山自杀。”

  这并不是一个伊雷预料之外的答案,倒不如说,在很久以前,或许比雪莱自己想象得还要早,他就已经猜测到今天的回答了。

  但他没能预料到的是,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用熟悉的语气说出自己预想中的答案时,他的心脏会如此沉重,像系了一块沉重的生铁,缓慢地向海底沉去。

  “你说过你会回南特。”伊雷说,“只有在南特才能买到新西服给我。”

  雪莱笑了一下,笑容浅而短促,“当然是骗你的。我以为你听得出来。”

  这个表情在这一刹那终于彻底激怒了伊雷。

  他把手上的地图团成一团,用力朝地面砸了过去。可怜的纸团发出一声脆响,被卡在积雪里不动了。

  “雪莱·曼塔,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从那么大老远横跨好几个城市一路赶到无人区爬山,就为了去死?你有什么不得了的痛苦连活都活不下去?就因为变成了Omega?就因为你发明的高科技报了废?”

  雪莱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现在有多少人因为吃不饱饭而活活饿死吗?你知道你这一路上一共挥霍了多少钱出去吗?”伊雷提高了音量,“足足一千一百三十万!每一笔我都替你记着呢!你知道这些钱够多少人活下去吗?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雪莱没有接他的话,鬓角的金色发丝被风吹得扬起,纤长的睫毛下,蓝宝石一样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伊雷的脸看,面无表情的精致脸庞在这一刹那像极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你不是今天才知道的吧?”雪莱答非所问地说,“什么时候猜到的?”

  “很早。”伊雷喘息着,“在发现你的跑车里只装了去程的汽油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问我?”雪莱平静地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里你一个字都没有提过,现在却忽然要来质问我?”

  伊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为什么没有说?

  为什么早在刚出发的时候就有所察觉,却始终刻意回避,假装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旅行。

  因为这是潘多拉魔盒的盖子。

  因为这是能终结一切美好的开关,引爆一切的大红按钮。

  因为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仍然抱着美好的幻想,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希望雪莱能在旅行的途中放弃这个想法,希望在旅途结束以后,他们还能一起有说有笑地返回原点,在彼此的未来都拥有一席之地。

  他可能是全世界最蠢的人。

  明明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是不可能被他人的三言两语所改变的。

  他与雪莱·曼塔从相识到现在,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说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过分。

  只是信息素与荷尔蒙的效应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产生了过分亲密的错觉。

  而雪莱为了抵达这趟旅行的终点,不惜让陌生Alpha标记、不惜牺牲舒适的生活与健康的身体、不惜忍受下城区的人渣们对他的侮辱和嘲笑。

  他早该知道的,用脚趾都能想明白的。这样决绝而坚定的选择,怎么可能因为与陌生人半个月的相处就产生动摇?

  他明明已经很清楚雪莱的性格了。

  看似柔弱又纤细,内心却比谁都要固执,但凡是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就算前面是南墙,他也会用他瘦弱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撞开。

  伊雷·哈尔顿很少有后悔的事情。

  二十六年的人生中,也只有那么两次。

  第一次,是陨石雨降临的那天。他后悔自己偏偏在那时候离家打工,后悔没能待在家里好好陪着珍妮,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

  第二次,是卡洛琳失踪的时候,他后悔在她分化后还答应她继续外出摆摊,后悔那一天没能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后悔自己低估了这个新世界的肮脏丑陋。

  现在,他有了人生中的第三次后悔。

  他后悔让雪莱·曼塔出现在他的人生里,留下深刻而无法磨灭的印记。

  在朗赛的工厂里,他不该收下那封来自南特的来信,不该顺着地址找过去,不该见钱眼开地接下这份工作。

  他应该把信撕碎,转身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老鼠窝去。

  这样就不会在注定要失去的时候痴心妄想地挽留,在注定会消散的东西面前徒劳地自我欺骗。

  “我并没有要你陪我一起去死的意思。”雪莱低声开口,“你能陪我走到这里,我已经非常感激了。原本我想让你陪我走到佛巴港的,到了佛巴港以后,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坐船去北方的辐射区,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伊雷的眼睛,视线没有丝毫闪避,“再往前就都是高辐射区了,很危险,你不用陪我继续走了。我会把没结清的报酬一次性都结给你,包括回朗赛的路费和食宿费。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你可以选最贵的交通工具。”

  伊雷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在僻静的乡村角落里,几十年的老树下,阳光映照在大地上,积雪在缓慢地融化。

  太阳总会升起。

  而雪人一定会死的。

  雪莱等着伊雷说点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伊雷会说出什么。

  是失望?是痛苦?是愤怒?还是觉得他这位来自南特的大少爷不知人间疾苦,因为这点莫须有的事情就要嚷嚷着去死?

  他是会发出嗤之以鼻的冷笑,还是愤怒地和他吵架?

  他以为不管对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自己都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

  可他独独没想到,伊雷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点头或摇头的反应都没有。

  他只是把手插回了大衣的口袋里,然后转身离开了。

  毫无征兆的,悄无声息的,他就这样留给雪莱一个深色的背影,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他视线的极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阳从直射变成斜射,他的膝盖酸软,终于支撑不住,靠在墙壁上滑了下来,裤子被冰冷的雪水打湿。

  伊雷·哈尔顿没再回来。

  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拿,行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婆婆家的屋子里。

  婆婆他们找到雪莱的时候,见他一声不吭地靠墙坐在雪地里,还以为他又发了烧,连拖带拽地把他带回床上躺着,见伊雷不在,又关切地询问他去了哪里。

  雪莱既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解答这些问题,只能任由婆婆把他当病号照顾,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个下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在喀查吉斯斯特村多待了整整两天。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但伊雷·哈尔顿始终没有出现。

  到了第三天的早上,雪莱终于放弃了。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简直毫无逻辑,十分可笑。明明是他打发伊雷走的,又在他离开以后傻乎乎地在原地等了两天,好像希望他还能回来似的。

  他回来干什么?

  陪他一起去死吗?

  伊雷又不是傻子,他又不想死。钱也拿到了,话也说清楚了,他还有什么回来的理由?

  太阳再度从东边的地平线缓缓升起,红色的朝阳逐渐照亮天际,耀眼的光辉洒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上一次看到这副景象时,还是在无人的旷野上。

  伊雷·哈尔顿骑在白马上,懒散又随意,眉眼被镀上一层金色,显得五官比平时更加立体挺拔。

  这是所有人每天都能看到的奇迹。

  但属于他的那一份,永远不会再发生了。

  雪莱拉开小床边的抽屉,往里面放了一万元现金,然后艰难地拖起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了婆婆的小屋。

  【作者有话说】

  创伤触发警告:下一章的描述及内容可能含有抑郁情绪或可能触发自杀创伤,请抑郁症患者或有相关经历、情绪者酌情订阅。

  ◇ 第59章 发绳

  雪莱最终还是没有给曼塔公司的人打电话。

  一是他不一定能借得到直升飞机,从小到大他就不是很擅长撒谎,编造一个蹩脚的谎言可能很快会被他们发现,然后采取强制手段把他送回南特。

  二是,他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连进这场有去无还的旅途。

  谁都不知道高辐射区隐藏着怎样的危险,或许他到不了因布山,或许他一进辐射区就会暴毙身亡。他无所谓结局的过程,但如果有人因此被牵连,他肯定会死不瞑目。

  于是,雪莱决定徒步。

  喀查吉斯斯特村距离佛巴港的直线距离有一百多公里,想要徒步抵达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雪莱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只是需要一个目的地,人生最后的目的地,让他可以尽全力往前行走,像提起木偶的最后一根线。

  在线断之前,他都能义无反顾。

  一路向北,他很快就看到了被封死的道路。

  其实也只有一道栏杆,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前方危险,请勿通行。

  沙土碎石随着风扬起,野草顶穿了路面,密密麻麻地占领了这片区域,放眼向路尽头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形状奇异的陨石碎块滚得到处都是,理所当然地侵占了异星的大地,倒显得它们才是这处荒芜之地的主人。

  雪莱用手拽着行李箱的拉杆,轻易就跨过了岌岌可危的栏杆,顺着铺满沙土与碎石的道路向北前行。

  太阳被厚重的尘埃遮蔽,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露出微弱的光线。停用的铁轨无声地蜿蜒穿过死寂的荒野,锈迹侵占表面,或许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和其他辐射区一样,彻底失去人类活动的痕迹。

  走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以后,狂风穿过峡谷,雪莱束发用的皮筋断了。

  金色长发像波浪一样在风中凌乱地飞舞,不时阻挡视线。

  雪莱没有精力管它,由着发丝拍打在脸上,生疼的感觉反而将他迟钝的神经从麻木边缘扯回,有了一点还在呼吸的实感。

  原来他的头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得这样长了。

  像娃娃,像商品,像一个合格的Omega了。

  他是整个南特城里最早分化的Omega。

  陨石雨降临后,发布会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命运,一块钢筋卡在了他的头顶上方,让他得以有喘息的空间。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在医院里昏迷了三个多月,醒来以后,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眼神变得不同了。

  有好奇、有轻蔑、有恐惧,但最多的还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被什么所蛊惑般的痴迷。

  在他清醒后第三天的深夜,隔壁的一个男病人闯进他的病房,着了魔似的爬上他的床,掀开被子,在他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况下与他发生了关系。

  也就是那时,他发现自己的力气竟然连灾前的三分之一都赶不上,根本无法推开发疯的男人。

  第二天,他愤怒地找来律师,要将昨晚的强歼犯送上法庭,可是对上的却是律师游移不定的目光。

  “我觉得这可能不能怪那位先生,毕竟您现在身上的味道……”律师说,“恕我直言,和f情的婊子没什么两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能还要等专家研究后再做判断。”

  起初,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因为受伤,等伤养好,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现实并非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变化越来越明显。

  除了那股他还没有能力控制的香甜气味之外,后颈上那块与周围皮肤格格不入的腺体也越发明显。

  即使伤全好了,力气也恢复不到原有的一半。一些带着攻击性气味的高大男女靠近他时,他会像应激的兔子一样身体僵硬,全然无法做任何反抗。

  在他出院的两个月后,毫无征兆地迎来了第一次情热期。

  那是一段很模糊的记忆。

  大约是晚上,又好像是白天。漆黑的巷子里又脏又乱,好像是四个男人,又好像是五个,他们的脸长得什么样、说了什么又是怎样做的,雪莱已经记不清了。

  但神奇的是,他始终记得不远处的砖墙缝隙里,停了一只红色翅膀的蝴蝶。

  那蝴蝶好像不是南特常见的品种,翅膀又大又鲜艳,火红的颜色像落日的余晖泼洒在上面一样,绚丽的磷粉折射着光芒,随着它翅膀的扇动呈现出漂亮的色彩。

  仔细一看,砖墙的缝隙里有一只死去的虫,蝴蝶就是停在虫的尸体上,安静地吮吸着。

  不知道要有多少这样的尸体,才能孕育出这么一只漂亮的蝴蝶?他想。

  在其中一个男人把他像拎小鸡一样甩到墙上,揪住他的头发靠近后颈时,雪莱本能地挣扎起来,用手捂住那块脆弱的腺体。

  这个动作引发了一阵嘲笑,男人正打算粗鲁地掰开他的手腕,他哑着声音抬起头,“我可以给你们钱。”男人们哄笑。

  “你知道现在一只像你这样的Omega能卖多少钱吗?”男人拽起他的头发,“你出得起?”

  “八十到一百万。”雪莱沙哑地说,“我可以出这个价格的两倍,你们所有人,一人一份。”

  Alpha们面面相觑,扯着他头发的Alpha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手。

  人的欲望总会败给另一种欲望。

  欲望与欲望催生了交易,交易则将欲望滋养,不断膨胀、攀升、壮大。

  出院后的第二年,临时政府颁布了有关新性别的一系列规定,并将针对Omega的部分单独印制成册,入户分发,确保每一个Omega都熟读新规。

  雪莱名下的一切房产、汽车、游船等,在新规定出台后通通都失去了法律效益。

  曼塔公司的总经理很快找到了他,提议将他名下的不动产全部迁移至他的名下。

  “只是走个流程而已。”分化为Alpha的总经理笑靥如花,“使用权当然还是归您所有,这样的处理方式总归能稳妥一些嘛。”雪莱同意了。

  总经理亲力亲为,不仅在一天之内办好了所有不动产的归属,还体贴地替他雇佣了保安、清洁工、家务阿姨等等,还出钱将他的别墅重新修缮一番,美其名曰要让公司的前总裁住得更加安全舒适。

  自那之后,他的每一次情热期,都有陌生的Alpha登门拜访。

  精确准时,没有一次延误。

  他渐渐麻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随着来客折腾。有的喜欢把他绑住,有的喜欢制造伤口,有的非要让他喊出声,但他们都不会靠近雪莱的腺体,从不做任何标记。

  大抵因为这是违约行为吧。

  雪莱曾经也是商人,他能理解。

  被标记过一次的商品会变成折价的二手货,但如果一直保养到位,那么每一次租赁都是全新的。

  新规定颁布以后,雪莱没有再出过别墅大门半步。

  第一年,他的头发刚过耳朵。

  阳光好时,他会让阿姨泡杯咖啡,坐在院子里看一会儿书,一直看到太阳落山,天色变暗,才合上书本,回屋吃一点东西。

  第二年,他的发梢到了脖颈。

  读完书以后,有时他会洗很长时间的澡。开着窗,任凭热水在瓷砖上敲打,雾气慢慢填充宽阔的浴室,全世界都变成朦胧的白色。他泡在水里,洗怎么也洗不干净的皮肤,直到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泛起蓝色的光,星辰若隐若现,才慢吞吞地把水放掉,赤着脚推开门。

  没有客人的夜晚清冷单一。他走进浴室前是什么样子,走出浴室后依旧是什么样子,就连随手扔在桌上的苹果核,也依旧保持着靠在盘子边缘要掉不掉的样子。

  第三年,他的头发到了肩膀。

  偶尔的时候,他会想起他研发的产品和没来得及上市就胎死腹中的虚空投影。

  他的手机幸运地在灾难中完好无损地存活了下来,让他得以将新技术移植到总经理送他的新手机里。

  有一阵,他没日没夜地研究虚空投影技术的优化,把全部的精力都灌注在上面,但由于工具和数据的缺失,始终没有太理想的成果。

  有一天,他的别墅窗外响起叫卖报纸的声音,他像个在梦里睡了很久的人忽然醒来。

  世界上已经没有信号了。

  没有通信网络,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也没有投影的需要了。

  他所研发的所有技术成果早就失去了意义,无论他再怎么研究,也永远不会再有人需要他的技术。

  他把手机扔进了书桌边的抽屉,上了锁。

  第四年,他的头发越过了肩膀。

  书房里所有因工作太忙而来不及阅读的书都看完了。

  他开始整日坐在别墅的院子里发呆,或是干脆不下床,在被子里一睡就是一整天。

  又有时,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做不重样的噩梦,醒来后心脏持续地抽痛着,逼得他靠在床头,出一身冷汗。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很想、很想自己的母亲。

  第五年,他的头发末梢已经扫到了后背。

  他的生活开始变得越发简单直白与粗暴。

  只要没有客人来访,他会一直躺在床上睡到饥饿感将他叫醒,然后机械的进食与排便。有时会洗个澡,然后在浴缸里继续睡觉,一直睡到家务阿姨将他叫醒,然后继续进食、走回卧室、睡觉。

  有客人的日子会稍微不同一些,情热期的本能促使大脑分泌更多的多巴胺,让他有暂时活过来的错觉。

  一天晚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干瘦Alpha来别墅拜访。

  他喜欢用利器划伤床伴,看到暗红的血从伤口里流出,他就像个刚从动物园里放出来的猴子,手舞足蹈地吱哇大叫,又短又细的东西差点被他自己弄折。

  斑斑驳驳的点点红色,很像砖缝里的那只蝴蝶。

  雪莱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不止是身上的Alpha,还有一切。

  窗户、书桌、摇晃的床板、天花板上的吊灯、漂亮的清漆,都很没意思。

  雪莱忽然伸出手,握住Alpha手上的小刀,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拽。

  他确实差一点就得手了,只是忽视了Alpha与Omega之间巨大的力量差距,在最后的关头,刀刃歪到了一旁。

  瘦猴似的Alpha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声音都在哆嗦。

  “你干什么!你你你想死吗!”

  也就是在那一刻,雪莱忽然意识到。

  他确实是想死。

  非常非常、十分强烈地渴求着,死亡的降临。

  ◇ 第60章 奇迹出现两次

  徒步的第一个小时尚且什么都感受不到。

  从第二个小时开始,雪莱开始感到脑袋发沉,脚步发飘,原本很轻松的迈步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

  走过峡谷后,前方是一大片漫无边际的荒原,枯黄的野草遮盖了坍塌的碎石砖瓦,只有小型啮齿类动物穿过缝隙时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除此之外,就只有无穷无尽的风声。

  雪莱在一棵大树下停下,坐在地上,从行李箱里找出一块面包,用很慢的速度啃着。

  在他的脚边是一座倒塌的民宅,粗糙的砖块下,有一具碎成几段的人类骸骨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的空洞凝视着天空,不知持续了多久。

  除了已经变异适应了辐射环境的小型生物外,应该不会有任何生物想要靠近这片区域吧。

  他也会像这具骸骨一样平静地躺在风沙吹过的地方,百年如一日地凝视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吗?

  吃完面包,雪莱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花了比平时两倍多的力气,又扶着树干站了好一会儿,才拖住行李箱,缓缓地继续向前走。

  如果可以,他还是想死在因布山脚下。

  他好像把一辈子所有的倔强都用在坚持这件事上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过叛逆期。父亲安排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家里人要他学什么,他就学什么。

  哪怕学会了大人要他学习的东西,也不会得到夸奖。成了家族企业的CEO,也只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在陨石雨降临前,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理所当然的目光里过一辈子。

  理所当然地24小时无休,理所当然地是一个天才,理所当然地在所有人尊重而敬佩的目光里活成一个虚影。

  成为Omega之后他固然变成了一件商品,可谁又能说那个印在产品宣传海报上的雪莱·曼塔,不是一件商品呢?

  当商品的时间太久,久到他连想要叛逆都不知道该怎么叛逆,只能像个孩子一样不管不顾、倔强地往前走,任谁也拉不回来。

  哈尔顿一定会笑他的。

  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他不顾一切去因布山就为了死在那里,一定会露出嘲讽的笑容,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然后拒绝这份工作。

  想到这里,伊雷·哈尔顿的脸不可避免地浮现在雪莱的脑海里,怎么驱散都挥之不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对照有GPS的地图确定自己的位置,眼角却无法自控地飘到通讯录里另一台手机的号码。

  他甚至没有把那个号码备注上伊雷·哈尔顿的名字,而是简单直白地写了个“手机2”。

  可是一路以来,“手机2”和他的聊天记录却积攒了不少。

  12月25日。

  手机2:我好像会用这个了,这不是跟发短信差不多嘛,打完字发送出去就行了。这东西发一条要不要钱的?不会很贵吧?

  本机:……谁来收你钱?陨石吗?

  手机2:哈哈哈哈说得也是。

  12月29日。

  手机2:早饭在餐桌上,我去买豆浆,你要是早醒了可以先吃。

  本机:想喝气泡水。

  手机2:[语音]:我可不建议你大早上的喝气泡水啊,那玩意又不健康又容易打嗝,唯一的优点只有便宜,别替我省钱了。豆浆和牛奶你选一个吧。

  本机:……牛奶。1月07日。

  手机2:哪儿呢?

  手机2:失踪了?

  手机2:你是出门了吗?接个电话。

  手机2:[语音]:操我真服你了,这半天找不着人结果在洗澡,洗个澡你到底要洗多久啊,非得把身上搓层皮下来吗?你什么时候洗完——算了,估计你也没把手机带进去。

  手机2:[语音]:我进去找你,别被吓着。

  【40分钟后】

  本机:?我没带手机进浴室,你给我发消息我也看不见。

  手机2:没事,反正不要钱。1月09日。

  本机:睡了吗?

  手机2:还没。

  手机2:有事?

  本机:……没事。

  手机2:有事就吱声,睡不着我陪你出去转转。本机:……

  本机:你就躺我旁边我们为什么非得用手机沟通?

  手机2:反正不花钱。

  手机2:你看过杜哈特的晚钟吗?听说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们会点亮教堂钟楼上的霓虹灯,在城市那头都能看见。

  手机2: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带你去看。

  12月11日。

  手机2:出来吃手抓饭,婆婆刚做的,好吃爆炸。1月12日。

  手机2:[]手机2:[]手机2:[]本机:????

  手机2:我会发表情了,我就说之前怎么打个字总冒出来一堆图片,原来是表情。

  手机2:这手机真聪明啊,它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发表情?本机:……

  手机2:[]手机2:[]手机2:[]手机2:[]本机:不许再发表情了!否则没收你手机!!

  手机2:[老婆,]本机:……1月13日。

  手机2:明天出发?

  最后一条信息停留在对面发送的问句上,没有了下文。

  因为雪莱在收到这条消息以后,就在院子里看到了哈尔顿,收起手机面对面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时不论是他,还是对方,都没有想到这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沟通。

  风沙里,雪莱攥紧了手机,又慢慢松开,指尖从那条信息上移开,熄灭了屏幕。他已经走了。

  这几天的时间,甚至足够他回到雷斯奥附近,再过几天,他就能安全地回到朗赛,回到他的家乡。

  等他到达佛巴港,去往因布山的时候,伊雷·哈尔顿一定能坐在自己的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这样就很好。

  这也是他所期望的结果。

  虽然由心脏辐射的剧痛已经让他双手发抖、难以前行了,可是这些都会过去,一切都会结束,他会死于某个尚未升起的黎明,尸骨被虫鼠啃噬,沉睡于永恒的寂静。

  已经够了,他借来的生命已经苟延残喘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能遇到伊雷·哈尔顿一次,已经是腐朽末路中的一个奇迹。

  奇迹不会出现两次。

  他不该这么贪心。

  四个小时,或者五个小时,渐渐的,雪莱已经无法估算出他行进的时间。

  视线所及之处全是风暴和尘埃,遍布野草的荒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太阳缓缓地沉进西边的山谷,气温渐渐变低,呼出的气体变成了白雾,寒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在被脚下的碎石绊倒、花了很大力气也无法站起来时,雪莱发现他很可能错误地估算了自己的体力。

  他以为,在食物和水都还算充分的情况下,他至少能徒步走到下一座城镇,稍作休息后还可以继续出发,然后一路坚持到达佛巴港,再想办法乘船去因布山。

  然而他仅仅走了半天,身体就叫嚣着发出抗议,连意识都变得朦胧起来。

  荒原的寒风像刺骨的冰刃,他想着得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找件外套穿上,却又觉得浑身都很热,恨不得把衣服都脱下来才舒服。

  于是他干脆靠着行李箱坐了下来,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太不自量力了,他想。

  他要死在这里了。

  死在离终点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好像传来了引擎声。

  意识在逐渐离他远去,因此他很难分清耳边的声音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不论是哪一种,那声音都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到一定程度时,他甚至听到了轮胎与土地摩擦的声音,以及急促的开门和关门声。

  他没有力气抬头,但似乎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脏话。

  他游离的神智甚至有空余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能有人把一种语言里这么多类型的脏话融在同一个句子里,还说得无比丝滑流畅,应该也是一种了不起的本事。

  接着,他感觉到身上被披上了一件厚厚的外套,然后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抱起他的人粗鲁地把他裹进棉布里,固定好每一个边角不让它漏风。

  雪莱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冰水里捞了出来,身体渐渐回温,五感也跟着一点点恢复。

  “你他妈就这么着急赶着去投胎?”那人说,“死在这鸟不拉屎的狗屁地方,风干成腊肉死神都找不着你!”是了。

  全世界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只有一个。

  雪莱睁开眼,正对上伊雷那双透亮的、像有火焰在燃烧一般的双眸。

  ◇ 第61章 陪你往前走

  雪莱只睁眼了那么一瞬间,压倒性的疲惫和困倦就让他的意识再度消散,沉入深邃的梦境。

  他做了一个十分温暖的梦。

  梦里春暖花开,阳光柔和地洒落在大地上,头顶上,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棉花糖似的白云,脚下是翠绿的草地,开满了鲜艳的野花。

  他坐在一颗粗壮大树的树荫下,身后是伊雷·哈尔顿的怀抱。

  高大的Alpha将他轻轻拥入怀中,温暖的体温包裹着他,使他昏昏欲睡地眯起双眼。

  耳边响起一阵不成调的小曲,虽然不怎么好听,却让他感到安心与放松。

  他抓起伊雷的衣角,轻轻扯了扯。

  “怎么了?”伊雷低下头看他,“想要什么?”

  “亲一下。”他说。

  于是伊雷俯身,给了他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他又拽拽伊雷。

  “怎么了?”伊雷问。

  雪莱伸手指了指天上漂浮的云朵,伊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了笑,朝天空一伸手,云朵就被他捉住,变成了一串柔软的烤棉花糖。

  他将棉花糖递给雪莱,后者咬了一口,酥脆又甜腻,是他喜欢的味道。

  “还想要什么?”伊雷问。

  雪莱又指了指天空,太阳落了下去,没了云朵的天空变成了幽深的夜色,蓝色的月亮挂在天边,星星在浓墨般的夜色后朦胧地闪烁着。

  伊雷伸出手,星星就落在他的掌心,变成一颗颗亮晶晶的糖果,递到雪莱的怀里。

  雪莱剥开糖纸,尝了一颗星星。

  脆脆的,甜甜的。

  他又扯了扯伊雷的衣角,这次他投来有些无奈的眼神。

  “我的大少爷,你还要什么?”

  雪莱张开嘴,唇瓣不知为何变得很重,于是他伸出手,指了指远方的山峦。

  在视线所及的尽头,一座巍峨的雪山伫立在海的对面,山顶高耸至云端,看不清细节。

  伊雷的脸色忽然变冷了,他从树下站了起来,一时间,云朵与星星、棉花糖与糖果都消失不见了。

  “雪莱·曼塔,你他妈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看见伊雷拧起好看的剑眉,语气一改先前的温柔。

  “你有什么不得了的痛苦连活都活不下去?你知道这些钱够多少人活下去吗?你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梦做到这里,雪莱猛地惊醒。

  他的手指下意识攥紧身边的一团布料,在紊乱的呼吸中慢慢睁开双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绿色的帐篷顶,外面的风有些大,将帐篷吹得微微摇晃。他将视线下移,看到自己躺在睡袋里,外衣整整齐齐地叠在旁边。

  帐篷的门开着,能看见伊雷盘腿坐在外面,用一根树枝扒拉着面前的篝火。

  篝火烧得正旺,火苗被风鼓动着跳跃,为寒冷的夜晚带来一丝暖意。越过篝火的火焰,能看到不远处停了一辆老旧的越野车,车上的油漆掉得七七八八,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车身和车头上也有好几块撞击痕迹,但主要功能显然没受到什么影响,还能稳稳地停在遍布碎石的糟糕路面上。

  雪莱以为自己没发出什么声音,但伊雷还是敏锐地回过头,“醒了?”

  他的五官在篝火的映照下格外立体分明,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焰,比梦中更为清晰真实。

  一阵簌簌声响起,伊雷走进帐篷,手掌在雪莱的额头上贴了一下,确认对方的体温已经恢复到正常水平后才放手。然后不知从哪拿出一块三明治递给雪莱,“吃吗?”

  雪莱抿抿唇,接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在篝火边放着的原因,本应冰冷的速食食品竟然带着温度。

  随着食物一点点滑进食道,雪莱的理智一点点回到身体,头脑渐渐清醒过来,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伊雷·哈尔顿回来了。

  他没有离开吗?为什么?

  这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走到雷斯奥边缘了,他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许多话卡在喉咙里,此时此刻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安静的沉默在窄小的帐篷里蔓延,雪莱只能机械地将整个三明治送进嘴里,食不知味。

  最先打破沉默的仍旧是伊雷。

  “我回了杜哈特一趟。”伊雷说,“买了一辆车,一顶帐篷,还有睡袋、水壶、食物之类的。事实证明只要你是Alpha,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不过我手头没那么多钱,车是旧车,帐篷也只有中档质量,挡不住大风,也没有顶部开窗的高科技,就这么凑合一下吧。”

  雪莱的喉结上下滑动,张了好几次嘴,却只能用喑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都说了我没那么多钱。”伊雷拿起睡袋旁放着的水壶,拧开,喝了一口,“一辆最破的越野车都要二十万,一桶汽油比金子还贵,我把家底都掏空了还欠一屁股债,能匀出买帐篷的钱已经不错了。”

  “为什么要回来?”雪莱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他,“我给你钱是让你回家的!不是让你回来陪我送死的!”

  伊雷把水壶重重地往地上一扔,金属与石头撞击发出一声巨大刺耳的悲鸣。

  “你以为我想回来吗?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吗?”伊雷拔高声音吼道,“我他妈恨不得一开始就没救过你!在朗赛遇见你的那天,我就该转身就走,把你扔给那群Alpha爱怎么样怎么样!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接这份工作,这样我就不用徒劳无用地费尽心思最后还是亲手把你送上死路!”

  雪莱怔住,说不出话。

  “我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现在你也要去死,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这狗娘养的老天爷在跟我开玩笑了。”伊雷摸出一根烟,就着篝火的火焰点燃,咬住过滤嘴,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想了很久很久,老板。我有一万个理由应该直接掉头回朗赛,只有一个理由让我回来找你,但我无论如何都克服不了。那就是如果我走了,你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送死,没有人在你身边,没有人能陪着你。”

  伊雷把肺里的一大口烟雾吐出,气流浮动了篝火的火焰,让它发出两下噼啪的声响,“我母亲,还有卡洛琳,都是这样死的。他们死的时候,血液从温热变得冰冷的时候,没有人在他们身边,我没能陪她们度过最后的时间。我不知道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她们在想什么,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走得很痛苦、很绝望。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握住她们的手,陪在她们身边,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不然的话,就会像我现在这样,梦里全是他们的音容笑貌,每时每刻都在后悔。”

  伊雷闭上眼,双臂搭在屈起的双膝上,高大的身形蜷在一起,显得渺小而落寞。

  “我不喜欢那种感觉,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了。”他说。

  雪莱的眼眶猛地泛红,潮湿的水汽打湿了睫毛。

  “所以,如果我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那至少让我陪你往前走。”伊雷看向雪莱,把手上的烟灰抖掉,“起码我还能让这段旅途稍微舒适一点,不至于让你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死掉。”

  雪莱攥紧了睡袋边缘,起初还想努力克制一下充溢在眼眶里的泪水,可是微小的理智拿浪潮般汹涌而来的情绪毫无办法,眼泪像倾洒的豆子不断向下掉落,打湿了衣襟,又打湿了睡袋,最后掉在地上,浸湿了一小片泥土。

  他甚至什么都说不出来,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

  他瘦弱的身体不住颤抖,蜷缩成一团,想要避开伊雷的视线,不让他看到露出脆弱一面的自己。

  伊雷叹了口气,从肺里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然后把烟蒂扔进篝火,火苗雀跃地窜高了一点。

  “来抱抱。”

  他伸出双臂搂住止不住哭泣的Omega,手掌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打着。

  【作者有话说】

  真的是HE,tag都标好了HE,不要不相信我啊啊啊

  ◇ 第62章 许愿

  大约是由于先前被风沙和绝望折磨得精疲力尽,在经历一次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后,雪莱又昏睡了很久。

  醒来时,月亮正高高地悬挂在墨色的夜空里,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整个旷野中安静极了,听不到一丝声音。

  旁边的睡袋空着,雪莱从自己的睡袋里坐起身,拿过一旁的外套披上,撩开帐篷的门,远远看见伊雷·哈尔顿的背影。

  他脱了外套,在这样的天气里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站在破旧的越野车前,手里提着一只工具箱,时而蹲下,时而起身,然后打开了车前盖,从箱子里拿出工具,俯身干活。

  雪莱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伊雷很认真,认真到没察觉到雪莱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他用扳手拧上几个螺丝,又把老旧的零件拆卸下来,换上新的。

  汽车内部肮脏不堪,没多久就在他的手臂、胸口甚至是脸颊上留下了黑污的痕迹,但他对此丝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修理着损坏的地方。

  叮叮当当地摆弄上一阵,他就走到驾驶位拉开车门,把车子点火,听听引擎的声音,又接着走到车前。

  直到把整套活计都搞完,把车前盖放下来的那一刻,伊雷才注意到披着外套的雪莱站在那里。

  “什么时候醒的?”伊雷的手臂撑在车前盖上,直起身体。

  “有一阵了。”雪莱拢了拢外套衣领,“这车,坏了吗?”

  “坏倒不至于,就是太破了。”伊雷拍了拍坑坑洼洼的车头,“不知道放了几年,好像还出过车祸,引擎还可以,但好多零件都有问题了。这样修补替换一下还能接着开,至少比买辆新车省钱得多。”

  雪莱抿了下唇,“买车的钱,我可以给你。”

  伊雷笑了一下,褐色的眸子里露出某种深邃而无奈的情绪,“老板,你的钱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雪莱蹙起眉,想说他留着也没什么用,但伊雷没给他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的机会。

  他从车里找到一条干净毛巾,把自己身上沾了油渍的地方擦干净,再把毛巾随手丢到后座,拿出外套穿上,直起身看向雪莱,“要不要试坐一下?”

  雪莱一愣,“现在吗?”

  “你不是反正也睡不着?”伊雷理所当然地说。

  雪莱愣了几秒钟,硬是想不出一个反驳的理由。

  月亮挂在头顶,夜幕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最深的颜色,广袤的无人区里除了他们彼此,没有第三个人。

  风停了,四周听不到半点声音,绝对的寂静如同死亡一样笼罩在这个世界,又像一个童话,一个幻境,趁着月色与星光,悄然降临在他们的人生里。

  月光落在伊雷的肩膀上,映出他唇角勾起的笑意,朦胧的淡蓝色微光将Alpha高大完美的身材描绘得格外分明。

  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大概是受了这份不真实的蛊惑,雪莱点了点头。伊雷替他拉开副驾的车门,又绕回驾驶座上。

  老越野车的内部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车内饰简单至极,连安全带都变了形,要扯好几次才能插进卡扣里。

  “要去哪里?”雪莱问。

  “一个好地方。”伊雷说完,一脚踩下油门,老越野车发出一连串像要报废似的怪声,居然奇迹般成功启动,一声轰鸣从荒野上冲了出去。

  雪莱吓了一跳,一手扶住车门,一手揪住座椅后背,就这么心惊胆战地看着车子冲出洼地,一路向前。他们的帐篷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包围在荒原两侧的山峦越来越近,在漆黑的深夜里像巨大的怪兽,排山倒海地压迫过来。

  在陌生的荒原、山峦遮蔽了月光的情况下,车前灯照不见的地方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雪莱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伊雷一脚油门就撞上石头或从悬崖上掉下去。

  “慢点”两个字还卡在他的喉咙里,伊雷就提高了车速。越野车飞快地穿越黑暗,下一秒,月光突然从头顶倾泻而下,巨兽似的山峦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视野猛然变得开阔起来,所有遮蔽物都消失了,星空像一片巨大的丝绸铺盖在头顶,视野所及之处只有天与大地。

  越野车在星空下缓缓减速,稳稳停住。伊雷走下车,替还在震惊中的雪莱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雪莱的脑袋还有些发懵,一瞬间误会了伊雷的意思,抓住了伊雷伸出的手。

  伊雷先是一愣,然后轻笑一声,反握住雪莱的手,掌心紧贴,把他拉下了车。

  雪莱踉踉跄跄地撞进伊雷怀里,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

  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漫天繁星就像无数颗钻石镶嵌在深邃的夜空,一条宽阔的银河贯穿星夜,静静地流淌着。受辐射的影响,星月的光芒泛着迷人的蓝色,比他见过的任何照片、油画都要美丽。

  “我听人说,辐射浓度低的时候,天空会被雾气给挡住,看不清星星。”伊雷关上车门,靠在车身上,与雪莱一起抬头望向夜空,“但要是辐射浓度高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形成一层什么物质,变得透明,就像给大气层戴了副眼镜似的,看得格外清楚。”

  “嗯,真的好漂亮。”雪莱鬓角的一缕发丝滑落,星光衬得他的眸子比平时还要清澈。

  伊雷微微偏头,伸出食指轻轻地替他将那缕发丝撩上去,挂在耳后。

  雪莱没有躲,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靠在破旧的越野车上,望着漫天的美丽星辰。

  夜风微凉,雪莱扯了扯衣襟,看向伊雷,“哈尔顿——”

  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往下说,伊雷就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天空,示意他不要转移目光。

  雪莱不解其意,张了张嘴刚想发问,就在视线的余光里突然捕捉到一抹飞快坠落的亮光。

  他还没来得及惊诧,就看到远方的夜空里,第二道流光飞速闪过,跨越了整个天空,拖着尾巴消失不见。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是流星。

  不,是流星雨。

  像达成某种约定一般,忽然之间,夜幕中出现了接二连三一闪而过的流光。在头顶、在手边、在几百万公里以外,数不尽的流光贯穿星空,或者微如烛光,或者亮如火焰,无声地奏成一曲绚烂的大乐章。

  “你怎么……”雪莱震惊地看向伊雷。

  “婆婆告诉我的。”伊雷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目光始终投向夜空中的流星,“她说你留下一万块现金就走了,哪里都找不到人,让我快一点找到你,还能赶上今晚的流星雨。”

  说着,他转头看向雪莱,“不过你睡得那么香,我实在没舍得叫你。”

  雪莱的嘴唇动了动,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应答。

  他好像该说句“谢谢”。

  可是伊雷为他所付出的已经太多,多到就算把这两个字说出口,除了苍白无力外也毫无意义。

  或者他该道个歉,说句“抱歉”。

  可是要说什么?抱歉骗了你,抱歉我其实打算去死?

  抱歉让你把生命浪费在濒死之人的身上,抱歉让你陪着我、亲眼目睹我离开人世?

  这一切像个残酷的童话故事,既无理又荒谬,梗在他的喉咙深处,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

  伊雷点了支烟,任由烟雾被微风吹散,飘向有流星划过的夜空,“要许愿吗?流星雨时间很短的,再不许愿就要结束了。”

  雪莱的喉头动了动,“我……没什么愿望可许。非要说的话,就希望我能顺利到达因布山吧。”

  伊雷将烟灰弹去,看向雪莱,“我能问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因布山吗?”

  雪莱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了你肯定要笑我。”

  “我不笑你。”伊雷说。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雪莱说,“在那个故事里,因布山是世上一切生灵的魂魄安息的地方。传说没入云层的山顶上有一棵终年盛开的紫藤树,死去之人的灵魂会经由这棵树升入天堂,每一片花瓣就是一个人的魂灵。”

  雪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很傻对吧,但小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那时候只有母亲会给我讲这种来源不明、也不具备“学习潜力”的故事。在她讲完这个故事以后没多久,就得病去世了,所以我始终觉得,只要去往那里,就能跟她团聚。”

  “一点也不傻。”伊雷说。

  “别安慰我了。”雪莱自嘲地笑笑,“其实后来我查了很多典籍和民俗传说,连一个类似的传说故事都没能找到。因布山只是一座普通的高原雪山,从有历史以来就没有任何人类在周边活动的记载,更别提什么传说了。母亲当年很可能只是随口编了个故事给我,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雪莱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夜空,精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所以我想,把遥远的因布山定为目标,可能只是因为我太懦弱,懦弱到连直接结束自己的生命都不敢,而是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久的缓刑。就好像有这么个目标,我仅剩的人生就会有些意义一样。”他机械地说,“其实都一样的,不管在哪里死都是一样的……”

  “雪莱。”就在这时,伊雷开口打断了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雪莱怔住。

  伊雷看向他,继续把话说完,“你想要结束的,只是痛苦而已。”

  遥远的夜空中,流星的数量渐渐少了,只偶尔有几颗零星划过。

  伊雷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双肘靠后撑在车门上,以松弛的姿态望向一颗明亮的划过夜色的流星,低声说:“我也许个愿吧。希望雪莱·曼塔……能早日结束他的痛苦。”

  ◇ 第63章 “不要死。”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就收拾了帐篷和睡袋,把行李扔上越野车后备箱,朝着佛巴港的方向继续前进。

  这段路如果开车走直线距离其实并不算远,只是路况复杂又糟糕,火车和一般的汽车都都会选择绕路。伊雷很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一辆越野车,尽管各处都破旧老化,依旧能稳稳地碾过碎石与灌木,开辟出一条道路。

  报纸上描述的“有不确定危险性”的高辐射似乎并没有对他们的身体造成太多影响,只是给荒原的天空蒙上一层蓝光,使这里的蓝天比别处更显深邃悠远。

  起风沙的时候,雪莱没机会看到整片荒原的全貌。如今风沙停了,太阳升起,原野渐渐浮现在他们的眼前,如同一幅巨大的画卷铺展在大地上。

  一阵风吹过,枯黄的野草泛起波浪,从地平线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野鸟被引擎声惊起,拍打着翅膀起飞,越过翠绿的草尖和早生的花苞,很快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去往佛巴港的这段路途一直走了三天两夜。

  伊雷有时会用车上老旧的音响放两首全损音质的老掉牙的流行歌,有时用手机放点五年前的视频,有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就这样匀速穿过原野,安静得连远处的鸟鸣都听得一清二楚。

  更多的时候,他会没事找事地跟副驾的雪莱聊闲天。

  “话说你以前不是戴眼镜吗?”伊雷问,“怎么后来就没再戴了,难道陨石辐射还能治疗近视不成?”

  雪莱轻咳一声,“其实我不近视,只是有人说我长得太娃娃脸,戴副眼镜能显得有威严一些。从那之后只要出席公共场合,我都会戴一副平光镜而已。”

  伊雷转头看了雪莱一眼,视线停留在他那双蓝色的桃花眼上,认同地点了点头,“有眼光,这谁说的?”

  “我的某一任前男友。”雪莱想了想说。

  伊雷露出脚被石头砸了似的表情,“当我没说。”

  雪莱笑出声,在安全带的束缚下有限地朝伊雷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只谈了三天。”

  不知是风向的原因还是车内太狭窄,伊雷几乎立刻闻到了自雪莱身上传来的愈发浓郁的花香,全世界最美妙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害得他握方向盘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把车窗摇开一条缝,“怎么,他是死了还是被阉了?”

  雪莱笑了半天。有时候他真的很喜欢伊雷这种不顾人死活的说话方式。

  “差不多吧。”雪莱笑着说,把后脑勺靠在座椅靠背上,“同事介绍认识的,见面第一天他问我喜不喜欢小孩子。当时我还以为他是想看我有没有爱心,为了给他留个好印象,还背着良心说了句喜欢。结果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伊雷放慢车速,专心致志地往下听。

  “有一天,我回家路上碰见他。他身后跟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喊爸爸。”雪莱叹一口气。

  伊雷先是一愣,然后噗哧一声笑了,接着就像犯了什么抽似的笑得一直停不下来。

  “有这么好笑吗?”雪莱搡了伊雷一把。

  伊雷还是笑得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地说道:“没事,我就是,忽然想起那些写你的八卦小报,说什么你私生活混乱、跟有妇之夫纠缠不清,结果到头来不是有妇之夫,而是‘有女之父’纠缠上你了啊。”

  雪莱闻言,脸颊唰一下涨红了,正想反驳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等会儿,哈尔顿,你偷偷摸摸地调查我?”

  在一段对话中两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概率虽然很低,但绝不是零。

  伊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若无其事地开始哼一段难听的小曲。但雪莱可没打算放过他,立刻扑过去就要抢他的手机。

  “你都查我什么了?”

  雪莱的信息素随着动作扑面而来,手在他衣服和裤子口袋附近摸来摸去,伊雷一刹那差点没背过气去,手上的力道一松,越野车摇摇晃晃地朝旁边歪去。

  “停!停!”伊雷受不了地大喊,“开着车呢!”-

  在第三天的下午,他们终于驶出了荒原,来到一处更加繁茂的丘陵上。

  四周开始出现树木与生物的痕迹,一条小溪从山坡上蜿蜒而下,敲打着岸边的石块,清澈见底。

  伊雷将越野车停靠在附近,打开车门时,一些看不清模样的小型动物飞快地消失在树林后面,带起的气流摇曳了几颗青翠的野草与野花。

  雪莱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些鲜艳的颜色,“竟然有花开了。”

  “是啊,很快就要到春天了。”伊雷点了支烟,吐出一个烟圈,又用手把烟雾抹成一个心形,“又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

  “神经病。”虽然嘴上这样说,雪莱还是不受控制地笑出声来。

  傍晚,他们在小溪边扎了帐篷,这里不论是取水还是架篝火都更方便。

  他把东西收拾好,把睡袋放进帐篷。撩开门帘走出去的一刹,不由得停在原地,呼吸停滞了一瞬。

  不远处的溪流下游,雪莱正赤着脚站在水中,一头金发像瀑布似的洒下,夕阳将他的背影勾勒得分外分明。

  裤子和外套早就被扔在了岸边,他身上只剩一件松松垮垮的衬衫,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纽扣也被解开。

  最后一层薄布也从他身上脱下,修长的手指勾着将它叠好,放在岸边。

  雪莱蹲下身,用溪水打湿长发,水珠顺着肩头一直向下滑落。他的皮肤白得像雪一样,匀称的身材略有些偏瘦,天鹅一样的脖颈微弯,饱满的腺体清晰可见。

  然后他回过头,人偶一样精致的面容映着夕阳的余晖,与溪水的波纹交相辉映,足以让任何人驻足屏息、沉入这个美丽的陷阱。

  但伊雷只是看着,在与雪莱相隔五米左右的距离站定,一动也不动。

  他们就这样彼此凝视着,雪莱在伊雷褐色的瞳仁里读到某种安静的沉重。

  几秒后,伊雷站直身体,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朝雪莱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美女,一个人吗?”

  雪莱挑起眉毛,用手把湿透的长发撩到身后,“那不然呢?”

  伊雷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水里,径直朝雪莱走去。水花应声四溅,后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高大的Alpha搂在怀里,嘴唇以不容置疑的力道吻住。

  雪莱的唇冰凉,伊雷的唇滚烫。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这个吻从一开始就极尽深入和缠绵。

  雪莱承受不住地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伊雷的掌心按住后颈,将他整个人钳制在怀中,不容许任何挣扎或抗拒,像野兽圈画自己的领地,宣誓所有权。

  茶叶的清香让雪莱头脑发昏,双脚发软,只能堪堪依靠着伊雷的臂膀。炙热的温度从相接的皮肤处传来,温暖地贯穿全身,辐射到四肢百骸。

  他几乎忘了要怎么呼吸,口腔里、鼻腔里、所有地方都充斥着伊雷的气息。

  一万年以后,伊雷终于松开了他,雪莱的面颊上泛着红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睫毛上挂着一丝水雾,唇瓣像玫瑰一样鲜红。

  伊雷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在这洗澡不冷吗?”

  雪莱把下巴轻轻靠在他肩上,猫似的眯起眼,“反正你会过来。”

  伊雷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伸手搂住雪莱的腰,一个打横猛地将他抱了起来。

  “哈尔顿!”雪莱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

  伊雷抱着浑身赤裸的雪莱转了半圈,压在小溪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后者险些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单手将雪莱手腕压在头顶,极具压迫力地放低声音,“老板,知不知道故意勾引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直到此时此刻,雪莱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玩大了。

  在荒无人烟的无人区里,没有任何人能救他。他眨了眨眼,努力摆出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喉结滚动了一圈,“可是,那个,没有套。”

  伊雷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反而压得更低,温热的气流喷洒在雪莱耳畔,“放心,你身上有很多地方能用。手、腿、胸口、嘴巴……”

  不出意料的,雪莱被折腾了个半死。

  放在之前,他绝对想不到非插入能被玩出这么多花活。

  明明帐篷近在眼前,伊雷却偏偏不许他进帐篷,一定要天为幕地为席,逼得他双眼通红地求饶才肯罢休。

  在这个温暖而漫长的黑夜里,一次次的肌肤相亲中,雪莱能偶尔从伊雷身上嗅到一种淡淡的悲伤与沉痛。

  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更顺从地奉献自己,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当月亮升过头顶的时候,伊雷总算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先一步睡着了。

  雪莱侧躺在他身边,一只手臂枕在脑下,疲倦但依旧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伊雷的睡颜。

  就在他伸出手想要捏一下对方鼻尖的时候,伊雷的眼皮轻颤了一下,半睡半醒地说了句话。

  “不要死。”雪莱清楚地听到他低声说,“别离开我……雪莱。”

  ◇ 第64章 小兔子饿了

  第四天清晨出发的时候,雪莱靠在副驾的椅背上睡着了。

  他好像做了很多梦,却不记得梦里的内容,只记得浓郁的悲伤萦绕在心头,潮湿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替他拭去泪水。

  醒来时,越野车照旧在不平稳的路面上颠簸,他恍惚地眨了眨眼,感觉到脸颊上多了两道发痒的泪痕。

  他立刻窘迫地把头别过去,用袖口使劲擦了擦脸,幸好伊雷开车开得很专注,似乎并没察觉到旁边有什么异样。

  他这是怎么了?

  最近好像突然变得很容易哭。

  “醒了?”伊雷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你旁边保温杯里有热水,后座上有压缩饼干。”

  雪莱用鼻音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喝了点水,又拿起饼干吃。

  压缩饼干的味道不算太好,但是长途旅行中最方便携带的食物,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伊雷摆弄了一下车上的按钮,响起一首老掉牙的口水歌,咿咿呀呀地唱着我爱你你想我之类的歌词。

  “你昨晚上睡得怎么样?”犹豫了一下,雪莱问道。

  “挺好的。怎么,你没睡好?”伊雷用视线余光看了他一眼。

  “没有,挺好的。”雪莱含糊回答。

  从清醒的伊雷的脸上,他看不出半点端倪,依旧是一副松弛自在的样子,仿佛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去往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你吃早饭了吗?”雪莱随口问道。

  “没。”伊雷随意地说,“没有食物了,你刚才吃的压缩饼干是最后一块。”

  雪莱当场被噎住了,狼狈地咳嗽了几声,抓起只剩下几块碎屑的包装袋,瞪着眼睛看向伊雷,“你怎么不早说?我都吃完了!”

  伊雷笑道:“吃完就吃完呗,给你就是让你吃的。”

  “那之后怎么办?”雪莱不可思议地瞪他,“我们难道要在荒野上饿死吗?你都不提前规划一下粮食分配吗?哪怕你提前说一下——”

  伊雷笑着做了个手势打断雪莱,指了指道路前方,“嘘,看前面。”

  雪莱下意识朝伊雷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绵延不绝的荒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丝亮晶晶的银线。

  起初雪莱还没看出那是什么,但很快,随着伊雷的加速,那条银线逐渐变得更宽、更亮。太阳的光芒倒映在上面,在缠绵悱恻的情歌里,随着波澜起伏耀动。

  那一刹那,他猛地反应过来。

  “海!是大海!”雪莱惊奇得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

  “没错,是大海!”伊雷笑着回应,“我们到佛巴港了。”

  在亲眼看到大海的那一刻,雪莱才明白为何有这么多的绘画、歌曲和文章乐此不疲地描绘大海的美丽与壮阔。

  海洋在映入眼帘时给人带来的震撼是任何艺术作品都无法取代的。

  广阔、壮丽,湛蓝,与天空融为一体。唯有此刻人类才会突然意识到,是水占据了这颗巨大星球70%的表面,而渺小的自己在宽广无边的海洋面前,仅仅是一粒微小的尘埃。

  而佛巴港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热闹。

  街上到处人头攒动,到处是小吃摊和商店。人们的服装颜色鲜艳、样式各异,打扮成什么样的都有。入城口连检查站都没有,Alpha、Beta和Omega互不区分地行走在街道上,信息素的味道与海风的咸湿混成一堆,却丝毫不见有人觉得哪里不对。

  伊雷干脆把车开进了城。

  路边的人大都挂着笑容,见汽车进城也不惊慌诧异,还有几个穿着艳丽的美女热情地冲他们招手。

  雪莱缓缓将车窗摇下,惊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座小小的港口城市仿佛丝毫没有受到陨石跟辐射的影响,到处都弥漫着自由和热情的气息。街上的人们笑着聊天和采购,各有各的忙碌。远处港口的汽船发出阵阵低沉的笛鸣,间或有海鸟在上空盘旋,不一会儿又消失不见。

  食物的芳香和热情的吆喝声透过车窗传进雪莱的耳畔,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么一座城市居然坐落在被封禁的高辐射区深处。

  还没等雪莱的大脑从这一切中转过弯来,就有人敲响了他们的车窗玻璃。

  伊雷摇下玻璃,窗外居然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努力地踮起脚好与驾驶座上的伊雷视线齐平。

  “什么事?”伊雷将胳膊肘搭在车窗窗沿,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你们是旅客吧?需不需要住宿?”男孩还没到变声期,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脆脆的,“旅客”一词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发音认真又奇怪。

  “对。”伊雷笑了,“你知道哪里能住宿吗?”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知道能在哪停车!”男孩眼睛一亮,挥舞手臂示意他们跟上来,然后迅速转身,朝对面的街上跑去。

  他跑起来的时候雪莱才注意到,男孩的腿脚似乎不太正常,一腿长一腿短似的,跑得踉踉跄跄,动作却十分利索。

  伊雷调转方向,朝男孩跑去的方向跟了上去,穿过热闹的商业街,走过一条小路,停在了一间小旅馆的面前。

  男孩指挥着帮他们把车在院子里停好,又带他们在旅馆前台登了记。小旅馆不大,但房间布置却很整洁干净,价格也适中。在雪莱掏钱付款以后,男孩红润的脸颊上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开心笑容。

  “这里不是已经被封禁的高辐射区吗?”雪莱问他,“我还以为……”

  男孩“噢”了一声,“你们是从杜哈特那边来的是吧?那边的人是比较听话啦,听说把好几趟火车都取消了。”

  也就是说还有不听话的城市了。

  男孩呲着牙笑了一下,双臂无所谓地支起,搭在脑后,“毕竟佛巴港是很重要的港口嘛,很多买卖都要走水路的。”

  “那高辐射的影响呢?”雪莱蹙起眉,“不是说辐射浓度只要高于一定阈值,就可能对人体产生不可估量的危险性吗?”

  “嗯……”男孩想了想,“我妈妈说,这是那群不喜欢北边城市的家伙找的借口,那群人觉得全世界都要Alpha说了算才好。”

  说着,小男孩拍拍胸脯,一副自信的样子说:“你们放心,我们一直住在港口,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妈说灾后活下来的人不怎么会再受到辐射影响的,也就是那什么会有一点点。”

  “什么什么?”雪莱一愣。

  “不知道。”男孩严肃地说,“我妈没告诉我,她说小孩子不该知道。”

  雪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紧接着房间外就传来一声喊叫。男孩应了一声,用与常人不太一样的双腿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

  “妈妈叫我,我先走啦!”男孩一边往外跑,一边转身朝雪莱和伊雷挥挥手,“你们好好休息,要是想出去玩可以喊我,佛巴港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

  男孩风风火火地冲下了楼,临走前还不忘替他们把房门关上。

  伊雷不由得笑出声,“这小孩真有意思,跟个小大人似的。”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跟他一样?”雪莱问。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富贵人家出生的雪莱原本很难想象伊雷小时候的样子,现在看见这个男孩,反倒有了一些想象。

  虽然这想象很快就被正主否认了。

  “怎么可能。”伊雷理所当然地说,“我小时候可比他帅多了。”

  “……”雪莱看着他,“你哪天要是死了,就是被脸皮压死的。”

  伊雷杵在原地笑了半天,拿行李箱的手都在抖。

  雪莱又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别笑了,蠢死了,好歹一米八几的Alpha,笑得跟弱智似的。”

  “笑一笑十年少。”伊雷边笑边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分开,在雪莱一左一右两个嘴角处向上扯了一下,“你看,你现在就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好看多了。”

  一股暖意莫名其妙地在雪莱的胸口翻腾。他张开嘴,冲着伊雷的手指就咬了一口。

  “哎,疼!”伊雷立刻叫起来,“松口,松口!”

  雪莱这才松开嘴,眯起眼看他,大有一副“看你还敢不敢随便碰我”的架势。

  当然了,伊雷可不是乖乖就范的主。他挑起眉毛,单手钳住雪莱的下巴,拇指和食指挤进去,在对方有所动作前就顶住上颚,让门牙无法落下。

  雪莱呜咽了两声,挣扎未果,透明的唾液滴在手指上。

  伊雷用指腹摸着雪莱的上下两排牙齿,若有所思地压低声音,“看来是我的小兔子饿了,该喂饭了。”

  ◇ 第65章 亲亲么么哒

  走出旅店大门的时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

  旅店里的男孩叫豆丁,叽里呱啦地跟他们讲了一大堆佛巴港里好吃的好玩的地方,也不知道这孩子脑袋是怎么长的,毫不卡壳地吐出一连串拗口又难记的名字,听得雪莱头都晕了,伊雷居然还饶有兴趣地点着头。

  “对了,城里还有游乐园哦!”豆丁兴高采烈地指了个方向,“那边能看到摩天轮对吧?那可是我们这的标志性建筑!还有海盗船、旋转木马、情人走廊,要是你们两个想亲亲么么哒,那里最合适啦!”

  亲、亲亲……什么?雪莱的脸颊顿时飞起红晕。

  伊雷被这个说法逗得大笑起来,伸手揉了一把豆丁的脑袋,“你妈妈就教你说这些?你知道什么是么么哒吗?”

  豆丁的大眼睛亮亮的,撅起小嘴巴,“我知道呀!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这~样子,把嘴巴挨在一起——”

  “哈尔顿!”雪莱受不了地拉走伊雷,“别一天到晚教小孩子有的没的!”

  “我哪有。”伊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明是他自学成才——哎,疼!”

  中午的商业街比早上还热闹,光是走在路上就能闻到各种食物的香味。并且与雷斯奥或杜哈特不同,没有奇奇怪怪的食材和百般节省成本的烹饪方式。

  薯条的芳香,鸡肉在烤架上滋滋冒油,糯米团子又香又糯,葱香和孜然的味道混在一起,勾得人口水直往外流。

  还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饮料,琳琅满目地摆了一车又一车。摊主就坐在推车上嗑瓜子,一只脚耷拉在外面晃荡,有人来买就大手一挥,让对方随便挑随便拿,把钱扔进盒子里就行。

  雪莱早上吃的那块压缩饼干早就消化掉了,肚子被食物的香味勾得咕咕直叫。当他在琳琅满目的食物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伊雷早已行动起来,不出两分钟,手上已经拿了两串烤肉、三只炸鸡腿、四串烤鱿鱼和一杯西瓜汁了。

  伊雷把食物分出一份,塞进雪莱手里,那架势像极了投喂小动物。

  小动物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手中的食物,心里还带着雷斯奥那会儿的疑虑。

  “这是鸡肉吗?”雪莱对着手里的鸡腿左看右看,怀疑道,“该不会是什么老鼠肉捏在一起……”

  “是不是尝一口不就知道了?”伊雷说,“张嘴。”

  雪莱条件反射地张开嘴巴,伊雷直接把手上的鸡腿塞进他的嘴里。

  香酥的外壳在齿间碎裂,鸡肉的香味裹挟着汤汁在口中爆开。

  理论上来讲,这些街头小吃就算再怎么好吃,也肯定赶不上他在南特的饮食,但大概是太久没吃到过一顿像样的肉餐,雪莱觉得此时此刻的这根炸鸡腿简直达到了美味的极致,香得他简直要连舌头都咬下来。

  好不容易把口中的食物吞下去,雪莱差点连话都说不清楚,“是鸡肉!好香,炸得也恰到好处!”

  伊雷笑了,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好吃就多吃!这条街还长着呢,继续往前吃!”

  还在南特的时候,雪莱就曾经听说佛巴港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城市。

  它临近大海,是北方诸城与外界联络的重要港口,无数财富和物资从这里涌入,让这座小小的港口有了包容而多元的文化。

  但直到身处其中,雪莱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差异。

  人们有自己的思想和决断,不受政府宣扬的思想左右。同时因为资源丰富、财富到位,佛巴港可以利用潮汐自行发电、不通过效率低下的传统方式,而独立建设更全面、更理想的城镇。

  比如说,在佛巴港的街头,雪莱竟然看到了Omega专用的卫生间。

  即便在最为奢侈豪华的大都市南特,卫生间也仅区分Alpha与Beta的不同,且人数更少的Alpha卫生间要建得比Beta卫生间大出将近一倍。

  至于Omega,夜晚不能单独出门,白天也有诸多不便,因此渐渐的,所有人都默认了Omega只能待在家中,街上自然没必要有任何与他们有关的设施。

  或许除了为一月一度的奉献日专门准备的“注射屋”。

  在大街上与其他Omega擦身而过的感觉十分新奇,在酒足饭饱以后,他们甚至还遇到了一个年轻Omega女性摊主,她的摊位上摆着各种小巧的手工艺品,有的是用藤条编的,有的是用塑料和水钻拼装的,精致又好看,让人爱不释手。

  女孩的性格也开朗,见他们感兴趣便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商品,从编织过程到造型的灵感寓意,“这对比翼鸟卖的很好哦,象征着爱情坚不可摧、比翼双飞;或者看看这朵百合花,也有祝恋人长长久久、百年好合的寓意!小猫小狗系列也很受欢迎,特别可爱!”

  伊雷点点头,“好,那这几个我都要了。”

  女孩的脸上绽开一个高兴的笑容,立刻转身去拿包装袋,“好的好的,太谢谢您了!”

  雪莱知道,伊雷是想到了自己的妹妹。

  一路上,吃的玩的逛了一圈,没有人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也没有人带着龌龊的眼神问伊雷花多少钱买到的他。

  天气很晴朗,食物平价又美味。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简单朴素,却轻易能使人感到快乐。

  雪莱在一家玩具店的橱窗面前停下脚步。

  这家店面的装修并不是很精致,橱窗里的玩具也都是随处可见的平民款,并没什么特别的。伊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怎么了?”伊雷问。

  “没什么,就是有些怀念。”雪莱笑了一下,指指橱窗最中间摆着的一个塑料雪花球。里面有一座小雪山和一只小狗,打开电源塑料球里就会下起雪来,同时闪起五彩的灯光和音乐,“小时候有一年生日,我跟我父亲出门,正好路过一家这样的玩具店,特别想要里面的那个雪花球。”

  “然后呢?”伊雷喝了一口手上的饮料,“买了吗?”

  “没,我父亲觉得那是平民小孩才玩的东西,后来送了我一本‘世界的兴衰与发展’当生日礼物。”雪莱无奈地说。

  “那要买下来吗?”伊雷停下脚步,抬了抬下巴,“反正也不贵。”

  “不了,小时候我只是觉得那东西很神奇,现在长大了,也知道里面没什么魔法,只是鼓风装置和泡沫塑料而已。”雪莱笑道,“只是很久没看见了,突然有点怀念。”

  伊雷看着橱窗里的雪花球沉默了一会儿,用没拿饮料的那只手扣住雪莱的手。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雪莱怔了一下,但在理智回过神前,他就已经下意识收紧五指,回握了伊雷的手。

  掌心与掌心紧贴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彼此手腕间的脉动。

  “那你以前去过游乐园吗?”伊雷问。

  “我做过游乐园主题的智能系统,看过一些游玩视频。”雪莱犹豫着说,“但是……没真的去过。”

  伊雷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拉起雪莱的手,“走,我们去游乐园。”

  大约是碰上了佛巴港的节假日,游乐园里的人比商业街更多。

  到处都是笑声和尖叫声,一对又一对的小情侣手牵着手走过,走两步就能看见买气球和棉花糖的摊位,巨大的粉色摩天轮缓慢地旋转着,路过一朵朵白云。

  他们手牵着手,行走在陌生城市的陌生道路上,享受着陌生人投来的热情与笑容,时不时被一阵飘来的泡泡或者一段玩具小狗的叫声给逗笑。

  就像游乐园里一对随处可见的普通情侣。情侣。

  这个词在涌入雪莱心中的时候掀起了一阵细小的波动,随之产生的涟漪持续地在胸腔里回荡。

  海盗船高高扬起,随之而来的是乘客一连串的高声尖叫,伊雷在这震耳欲聋的分贝里不得不提高跟雪莱说话的音量。

  “你吃过棉花糖没?”

  “什么?”雪莱没听清。

  “棉花糖,吃过没有?”伊雷提高声音,指了指一边的小摊,“不是拿来烤的那种,是拉丝的这种!”

  雪莱摇摇头,伊雷就立刻拉着他走到摊边,买了一朵棉花糖塞进他手里。

  雪莱诧异地看着手中松软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融化的糖浆不小心沾上了衣服领口。

  “不好吃。”雪莱皱了皱眉,评价道,“只有甜味没有别的味,不如你的烤棉花糖好吃。”

  “我知道。”伊雷笑着说,“你这不是没吃过吗?尝尝总不亏。哎,麦芽糖你吃过没有?那边也有卖的。”

  雪莱有些好笑地拽拽伊雷的手,“我没吃过的东西多了,你难道要全买下来给我吗?”

  他这一路上已经被伊雷不停地塞了一大堆小吃,不管是肠胃还是味蕾都快到达极限了。

  伊雷一瞬间露出了颇为遗憾的表情,但还是点点头,“嗯,那就算了。”

  雪莱刚松一口气,伊雷就在震耳欲聋的尖叫声里俯下身,凑到他耳旁,“那你坐过海盗船没有?”

  ◇ 第66章 我没有吃醋

  在雪莱惊恐的目光中,伊雷硬是拽着他坐上了海盗船。

  在船头高高荡起的那一刻,呼啸的风扬起雪莱的长发,整个游乐园平铺在脚下,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着,雪莱情不自禁地与所有游客一样发出尖叫。

  并没有多高,也并没有多害怕,可是风鼓进胸口的那一刹那带来的刺激和兴奋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小孩子会喜欢来游乐园。

  原来在游乐园里玩是这种感受。

  下了海盗船,伊雷又带着他几乎将游乐园里的所有设施都玩了个遍。佛巴港的这座游乐园并不大,也没有很贵很复杂的设施,不到半个小时,还没玩的项目就只剩下那个巨大的粉色摩天轮了。

  工作人员是位Beta女性,穿着干练的制服,动作很利落地替他们检了票,冲他们笑了笑。

  “你们是南方城市来的吧?好好享受佛巴港的假日,祝你们玩得开心!”

  “谢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雪莱好奇地问。

  她笑了,比划了一个雪莱看不懂的手势,“气质不一样。怎么说呢,南方来的朋友表情总是很拘谨,总在顾及什么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哦?”伊雷挑起眉,松弛地靠在一旁栏杆上,“我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您倒不是很明显,要是一个人来的话,我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

  “就当这话是在夸我了。”

  雪莱被夹在伊雷和女人中间,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他伸手拽住伊雷的胳膊,拉着他往前走,语气不善地催促,“走了,有什么好聊的。”

  不等女员工替他们拉开铁厢的门,雪莱就自己拉开门,把伊雷推了进去。

  小厢摇摇晃晃、缓慢地向上爬升,从窗户里还能看到那位女性工作人员在笑着朝他们招手。

  胸腔里那股莫名其妙的不爽更加明显了,尽管那位女性什么都没有做。

  对面的座位上突然传来伊雷没忍住的笑声,雪莱抿了抿唇,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太幼稚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啊,就是觉得你吃醋的样子很可爱。”伊雷笑着说。

  “我——”雪莱的脸颊立刻浮上红色,“我没有吃醋!”

  伊雷俯下身,靠得离雪莱更近一些,压低声音,“她是个Beta,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假如她是个Alpha或者Omega,就能闻到你现在浑身上下全是我的味道,就差没直说我们刚刚睡过了。”

  雪莱的脑袋嗡了一声,羞耻和窘迫让他的脸颊红得能滴出血,“哈尔顿!你——”

  伊雷没给他说出更多话的机会,伸手扣住他的后脑,直接吻了上去。

  摩天轮慢悠悠地向上升,天空渐渐变成了窗外的景色,薄云顺着风的方向浮动,游乐场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变小,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铁厢还没有升到最顶端,后面的人一定能看得见他们在接吻。但在这一刹那,雪莱什么都不在意,世界融化在这个吻里,除了伊雷的唇舌和体温,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股在胸腔里涌动的烦躁几乎立刻就被抚平了,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间,让他情不自禁地沉溺其间。

  伊雷说的是对的,他可能真的是吃醋了。

  不想看伊雷对别人露出那种笑容,不想让他跟陌生女性搭话,不愿去想他将来会与其他人在一起的可能性。

  可是他哪来的这种资格?

  他与伊雷·哈尔顿既不是情侣,也不是家人,在他脖颈后面那个为应急产生的临时标记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终将消散为无,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们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而他只是一个不敢独自面对死亡,所以躲藏在对方的庇护与陪伴下的懦弱的胆小鬼。

  亲吻结束的时候,他们所坐的小厢刚好升到了最顶端。天空从头顶泼洒而下,云在身后飘过。

  伊雷与他额头贴着额头,脸上的笑容很孩子气。

  “亲亲么么哒。”他说。-

  傍晚,两个人回到旅馆,还带了买来的大包小包的零食跟玩具,行李箱里都快要塞不下。

  豆丁趴在旅馆前台的桌子上算账,一看他们回来,就大呼小叫地跑过去,羡慕地绕着伊雷的一大堆东西转圈。

  “想要?”伊雷把购物袋拎得老高,逗小狗似的逗他。

  “想!”豆丁清脆干净地喊了一声,弄得伊雷都不好意思再逗他,从袋子里拿了一根棒棒糖和一只小狗挂件送给他。

  男孩爱不释手地把玩,还不忘补上一句“谢谢老板”。

  雪莱看着这一幕直想笑,简直像在同一个镜头里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伊雷。

  “豆丁,问你个事。”伊雷冲他勾勾手,“想从这里去因布山的话,怎么走比较好?”

  豆丁的表情有些惊讶,“因布山,你们要去因布山哇?去那里干什么,又高又冷的,也没什么好玩的。难道你们是那种不顾死活的登山爱好者?”

  小豆丁语出惊人,伊雷一巴掌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你管这么多干嘛?知道就说,不知道就算了。”

  豆丁抓了抓头,“我当然知道啦!要去那边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搭渔船。港口每个礼拜都有出海去雪山附近捕鱼的船,你们找渔老板商量一下,让他出船的时候捎上你们就可以啦。快的话,三四天就能到因布山了!”

  三四天就能到了。

  刹那间,雪莱有些恍惚。

  也就是说,最晚不超过一个礼拜,他就能到达因布山的山脚下了。

  这样快,这样短。

  在经历了如此众多的波折与事故之后,他终于可以到达很早以前就想去往的安眠之地了。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愉快或放松的情绪,心脏反而变得沉重,在堵塞的胸口里一点点下坠。

  伊雷却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点点头说“好,我知道了”,然后又从袋子里拿出一包牛肉干递给豆丁做谢礼,豆丁欢天喜地地道谢撕开袋子啃得满嘴是油。

  “对了,今天晚上有寒潮,夜里降温会降得很厉害哦!”豆丁吃完牛肉干,又一瘸一拐但很利索地抱来了一床棉被塞进伊雷怀里,“晚上睡觉的时候别让你老婆冻着!”

  伊雷“嘶”了一声,抬起脚作势踹他,“臭小子,都哪学来的词。”

  豆丁做了个油乎乎的鬼脸跑开了。

  就像豆丁说的那样,佛巴港刚一入夜就起了风,不仅温度骤降,还飘起了雪。白天时那点春天的影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呼啸的北风穿过街头小巷,把窗户拍得吱呀作响。

  拿来的厚棉被派上了用场,两个人的体温挤在一床棉被里十分温暖,丝毫没有被寒潮影响。但是黑暗里,雪莱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直勾勾地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

  身旁的被褥传来一阵窸窣,然后他感到伊雷的手从被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掌心。

  “睡不着?”伊雷低声问。

  “嗯,可能是有点冷吧。”雪莱说。

  他在撒谎,伊雷也知道他在撒谎。

  然而两秒之后,伊雷还是移动身体靠过来搂住雪莱,将他拉进自己的怀抱。

  “这样好一点吗?”

  “嗯。”雪莱闭上眼睛。

  有几分钟谁都没有说话,仿佛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个僵局,又仿佛只是想享受深片刻的宁静。

  最先开口的是雪莱。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伊雷,正对上他的眼睛。

  “哈尔顿。”雪莱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墓碑上会写什么?”

  伊雷想了想,“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雪莱冷不丁被逗笑,“能不能认真点。”

  “我很认真啊。”伊雷说,“珍妮和卡洛琳都没了,谁会给我扫墓呢,还不如自娱自乐一下,再逗逗旁边路过的人。”

  说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胳膊枕在脑袋底下,以更方便地注视雪莱,“你呢?”

  雪莱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不知道?”伊雷笑道,“真难为你做了这么久的自杀计划。”

  雪莱没理会伊雷的调侃,“我没想过。因为我……应该不会有墓碑。”

  伊雷静静地看着他。

  “曼塔家没有人知道我出了城,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像我这种品相的Omega,他们还有很多,我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特殊商品。发现我失踪以后,他们最多会发一下寻人启事,在附近城区里找一找,找不到就作罢,再从家族里找一个新的、品相优良的Omega住进那栋房子里。”

  雪莱淡淡地笑了一下,“毕竟那里也早就不是我的房产了,而是曼塔家用来豢养Omega的金丝笼。”

  伊雷沉默了一会儿,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看向雪莱,“不会的。”

  “嗯?”

  “如果你死了,我会给你立碑,写上你的名字、生平和成就。”伊雷放慢语速,确保每个字都能让对方听清楚,“可能立不在太贵的地方,但会在我每天都能看见的地方。春天开花的时候,我会带着鲜花去给你扫墓。遇见你喜欢吃的东西,我会多带一份放在你的碑前。闲下来的时间我会跟附近的孩子讲你的故事,讲在过去有个人用一生的心血开发了特别多牛逼的手机技术,有一个人曾经创造了科技界的奇迹。这个人不是哪里的Omega,也不是哪里的富少爷,而是雪莱·曼塔。”

  ◇ 第67章 雪花球

  雪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伊雷的表情很平静,好像只是随口描述明天的天气,仿佛这是一件无比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表情刺痛了雪莱,让他呼吸困难、眼眶发涩。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伊雷的表情,也不是伊雷应该说出的话。

  他应该随随便便用哪个玩笑敷衍过去,随便用哪个荤段子调笑一下,在送他离开后依旧我行我素、高傲地生活下去,忘记他,忘记一个短暂相处的陌生旅伴,找一个比他更好的人,过一段他再也无法亲眼看到的人生。

  他没有义务为他立碑,也不该被他的死所束缚。

  雪莱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和痛苦。

  可是他还是难以自制地感到开心,像有一股暖流在胸口涌动。

  有人说他会记得他。

  有人说他会为他扫墓,会为他的碑前献上鲜花。

  有人说他不是哪里的Omega,只是雪莱·曼塔。

  可是他又怎么去回应这份铭记?拿什么去偿还?

  伊雷勾了勾他的手指,用短促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还是睡不着的话,要不要出去走走?”

  雪莱愣了一下,“现在吗?”

  “风停了。”伊雷朝窗外抬了抬下巴,“外面应该很漂亮。”

  于是,深夜一点四十分,伊雷和雪莱并肩走出旅馆的门。

  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雪花已经在佛巴港的街道上积了薄薄一层。旅馆的房顶、越野车的车顶还有行道树的树梢上都罩着一层白色的奶盖。

  “冷吗?”伊雷问。

  雪莱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伊雷始终没有放开雪莱的手,后者的手掌被攥得热乎乎的,渗出一层薄汗。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雪花从空中飘落,凝结在头发和衣服上。

  白天热闹的商业街变得空荡荡的,远远望去,道路仿佛一条银色的缎带,一直延绵到视野的尽头,鞋子踩上去,吱嘎吱嘎的声音在安静的街区里回荡。

  远处的摩天轮不转了,静静地停在月亮前面,像小城阖上的眼睛。

  走过两个转角,雪莱又看见了白天那家玩具店。店里早就熄了灯,但在月光的映照下依然能看见橱窗里摆着的洋娃娃和雪花球。

  不知为何,雪莱突然觉得这条街道很像他小时候与父亲路过的那条街,雪花球像一个永远不会兑现的奖励,凝固在他遥远的童年。

  似乎是注意到了雪莱的目光,伊雷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拉着他的手往上提了提。

  “雪莱小朋友。”他说,“你想要那个雪花球吗?”

  这人又开始了。

  总喜欢不分场合地开始一些幼稚的表演。

  雪莱有点想笑,但还是决定顺着他演下去。

  “雪莱小朋友很想要。”他说,“但是大朋友要怎么从一家已经关门的玩具店里帮他拿到雪花球呢?”

  “大朋友有大朋友的办法。”伊雷拉着他的手,表情神秘兮兮的,“跟我来。”

  雪莱无奈地跟着他往前走。

  寒潮来袭以后,室外的温度骤降了近十度,尽管他们穿得都很暖和,北方干冷的寒意还是冻得人耳朵发疼、指尖麻木。雪莱简直搞不懂在这样的天气下伊雷硬要拽他出来是在发什么抽。

  伊雷在路灯边停下,把手伸进口袋,雪莱还以为他要从口袋里掏一个雪花球出来,但他拿出来的却是他们白天在小摊上买的一瓶朴素的泡泡水。

  “看好了。”伊雷说,弯下腰,在堆满了积雪的栏杆上吹了一个很大的泡泡。

  透明的、流动的泡泡颤抖了两下,稳稳地停在雪上。雪莱刚想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就看到在路灯灯光的映照下,忽然有一朵小小的冰花出现在泡泡的周身。

  小小的冰花旋转着,像飞雪一样,忽然有了更多的同伴。冰花们争先恐后地追赶着、跳动着,在泡泡的表面舞蹈着,渐渐的扩散、舒展、蔓延,精致的纹路慢慢包住了整个泡泡,形成了圆形的、像雪一样的冰壳,在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非常美丽的、五彩斑斓的颜色。

  泡泡被冻成了一个圆圆的、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流光魔法雪花球。

  “喏。”伊雷在魔法雪花球后面冲雪莱扬起一个笑容,“送给你,雪莱小朋友。”

  雪莱看呆了,连耳朵被冻得发疼的事都忘记了,只是震惊地望着这个普通的泡泡,难以相信它不是来自另一个魔法世界的奇迹。

  一种很陌生、又很怀念的情感像一涓细流,缓慢地从胸口涌出。

  他想起来了,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在橱窗里看到那个雪花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情。

  惊奇、喜悦、感动、期待,情绪像跃动的火苗一样在内心翻腾,藏着一个单纯的孩童对未知的好奇与对世界美好的向往。

  但是那一次,火苗被强行熄灭在萌芽里,他被迫远离魔法与幻想的世界,投入冰冷的现实。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做梦的权利。

  他的一部分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夜晚,那个橱窗前,那个雪花球里,像时空里的一枚标本,再也无人问津。

  可是这一次,有人记住了它,留住了它,耐心地缝补了一个他本以为无关紧要的童年的梦。然后送给他。

  雪莱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往下落,根本停不下来。

  伊雷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立刻伸手去拉雪莱,“怎么了?”

  雪莱用力挣开了伊雷的手,后者蹙起眉头又伸手去拽,雪莱更加强硬地挣开,向后退去。

  “别碰我!”雪莱的嗓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要去死?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贴上来,为什么要温暖一具尸体,为什么我就是赶不走你!”

  伊雷的动作停在半空,喉结滑动了两下,声音低哑,“我不想让你死。”

  “你以为我就很想死吗!”

  雪莱崩溃地甩开伊雷伸来的手,迄今为止积压在胸口的情绪在这一刹那全部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你以为我不想活下去吗?你以为我不想继续闻到花香、听见音乐,看到每天的太阳吗?你以为我不想跟你一起回南特吗?”雪莱哭着咆哮,“我想!我想得不得了!我想跟你一起活下去,想跟你在一起,想每天都看见你的脸,想早上醒来就能亲到你的嘴唇,想跟你约会、逛街、作爱,我好想好想,每天都好想好想!”

  泪水不断地滑过雪莱的脸颊,一滴滴落在雪地里。

  “我想活下去,比你、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雪莱的身体颤抖个不停,声音在一声又一声的咆哮里变得嘶哑,“我只是想要呼吸、想要活着而已……这个世界却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满足我,我要怎么办,你让我该怎么办?”

  伊雷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

  他握住雪莱的手将他扯进自己的怀抱里,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像一只淋了雨的濒死雏鸟。

  伊雷从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雪莱的瘦弱,他简直像玻璃做的,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成为一地残骸,再也拾不起来。

  他的脸已经被泪水浸透了,伊雷用一只手托起他潮湿的脸颊用力搓着,拉回他的注意力,“雪莱,没关系的,没事,看着我,我在这里。你还活着,还没有死,只要活下去,说不定就会有办法。一个人想不出来,两个人说不定就可以,嘘——没关系的,我在这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雪莱的哭声更大了,他用力攥住伊雷胸前的布料,像快要溺死的人抓住岸上最后一根稻草。伊雷也紧紧地回抱住他,同时快要被雪莱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信息素熏得窒息。

  那诱人的、蛊惑的晚香玉的花香在无人的深夜街道上弥漫开来,随着雪莱情绪的爆发而爆发,等伊雷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那香味已经将他整个人牢牢包裹,寸步难行。

  伊雷蹙起眉,伸出手摸上雪莱的额头,那里滚烫而渗出些微薄汗。但他很肯定,这一次绝对不是因为感冒。

  “雪莱,雪莱。”伊雷轻拍了两下他的脸颊,呼唤道,“你的信息素不太对劲,你是不是……你的情热期不是还早吗?”

  雪莱没有回答,他的情绪还处在崩溃中没有出来,身体也发软,似乎所有力气都在刚刚用光了。

  也就在此刻,伊雷忽然想到豆丁的话,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性别的变异本就是陨石辐射的产物,因此高浓度辐射对人的影响也体现在生理期上,这确实说得通。

  幸好现在是深夜,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尴尬和麻烦。

  雪莱浓郁的信息素对他的影响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高,即便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情况下,伊雷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起了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艰难地拉开与雪莱的距离,努力拉回神智,“你还能走吗?我们得回旅店……”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雪莱就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一样,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仰起头,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 第68章 良宵

  很久很久以前,一只孤独的兔子遇到了一只饥饿的狐狸。

  兔子的耳朵耷拉着,浑身的绒毛脏兮兮的,它对狐狸说,“狐狸先生,我实在是太孤独了,能不能请你把我吃掉?”

  饥饿的狐狸看着它,荧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涎水从尖牙上滴下来。

  “没问题。”狐狸说,“可是你的身上太脏了,必须要先洗个澡。”

  于是狐狸带着兔子去了溪边,洗干净身上的绒毛,重新变得雪白无暇。

  洗完澡,狐狸又说,“你身上的味道太难闻了,我吃不下去,得让你变得香一点。”

  于是狐狸带着兔子去了花田,他们在花田里滚了一圈,又编了一顶花环戴在兔子头上,兔子身上的味道变得又好又香,一点也不难闻了。

  可是狐狸又说,“你的耳朵耷拉着太难看了,要想办法让它好看一点。”

  于是狐狸带着兔子去了沙滩,把贝壳装饰在兔子的耳朵上,兔子的耳朵有了支撑,高高地竖起来,一抖一抖,非常好看。

  这样一来,许许多多个日夜过去了,兔子终于忍不住问狐狸,“可是狐狸先生,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吃掉我呢?”

  饥饿的狐狸磨了磨牙,然后说——-

  “雪莱,你冷静一点!”

  在推开旅馆房间门的下一秒,伊雷的后背就重重地撞击在墙壁上。雪莱肯定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他连骨头都撞得生疼。

  紧接着,Omega就热情地贴了上来,丝毫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他只能勉强伸出脚,用脚尖勾着把门关上,然后就是一片混乱。

  房间里信息素的浓度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伊雷被熏得连呼吸都困难。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敢对雪莱用力。情热期的Omega就像一枚张开的蚌,毫无防备地露出所有弱点,一不小心就可能会伤到脆弱的部分。

  然而伊雷越是让步,雪莱就越是主动。

  伊雷简直难以想象一个情热期的Omega怎么还能有力气完成这么多复杂又困难的步骤。

  有什么东西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发酵。

  这里像一片热海,水草缠住了他的脚腕,顺着他的躯体向上生长攀升。

  柔软的、无助的、滚烫的,一切都变得混沌无章,融化在一起。

  他能尝到雪莱嘴角的泪水的味道,咸涩的液体不断滑下,将他的脸颊浸得潮湿一片。

  纤瘦的腰肢不盈一握,怀抱里的Omega像全世界最脆弱的艺术品,又是全世界最坚韧的材料,勾起的脖颈像天鹅一样动人,逼得伊雷简直要发疯。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秒,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在雪莱转过身,将蚌壳中最柔软的部分展露给他的时候,伊雷的最后一丝理智拽住了他。

  “不行。”他的嗓子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话,“我们没有……乖,不能就这么——”

  “伊雷。”雪莱打断他,用近乎哀求的音调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伊雷怔在原地。

  金色的发丝瀑布一样披散在雪莱的肩头,像童话里的人鱼,又像蛊惑人心的塞壬。

  “伊雷,我喜欢你,”雪莱重复道,“很早以前就喜欢了,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有泪水从他碧蓝色的眼睛里溢出,珍珠似的滚落在枕头上,浸湿布料。

  他转过头,湿润的双眼像刚刚从大海中捞出的宝石,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哀求,“所以求求你了,把我变成属于你的东西。”

  一刹那,伊雷胸腔最深处有什么断裂了,发出一声人耳听不见的轻响。

  他看到过雪莱许许多多的样子。

  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样子,微抬着下巴高贵而傲慢的样子,抿紧双唇一语不发的样子,还有那一天被从自己买下的别墅中赶出来,金发在寒风中纷飞的样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时雪莱的表情,精致的五官仿佛是人为雕刻出来的,美丽而缺失灵魂。

  然后他对他说,“哈尔顿,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就是那样冰冷的雪莱,那样傲慢的雪莱,那样孤独的雪莱,那样麻木的雪莱,如今却用这样的音调这样哀求着他。

  伊雷的理智彻底坍塌了。

  “你想好了。”他的声音哑得像荒原上流浪的野兽,“以后后悔也没用了。”

  雪莱笑了,“不可能,伊雷。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伊雷深吸了一口气,单手钳住雪莱的肩膀,将他翻了个身,哑着声说:“好。但是我要看着你。”

  有人说,人类的第二次性别分化象征了文明的后退与人性的野化。

  因为Omega的腺体长在后颈,Alpha在进行标记的时候就要像野兽一样趴伏在Omega的身后。这是一种权能的绝对强调,使Omega只能处于雌兽般低劣的位置,无法看到侵略者的脸,也无法得到任何心理与身体的慰藉,只能独自忍受标记的巨痛。

  这使得Alpha和Omega之间有了天然的地位差别。谁都无法改变本能,无法质疑本能。

  因此,在伊雷满是汗珠的脸映入雪莱眼帘时,他也露出了一瞬的茫然。

  无论怎么想,这个姿势都是无法咬到后颈的腺体的。

  然后他就看到伊雷俯下身,将他整个人搂在怀中。

  Alpha温暖的体温传递到他的躯体周身,他们的胸口毫无阻碍地紧贴在一起,心跳的声音交相呼应。高匹配的信息素像流水一样交融在一起,让人感到放松和安全。

  伊雷把下巴靠在雪莱的颈窝附近,仿佛只是想给他一个很深的拥抱。

  雪莱转了转头,刚想开口叫伊雷的名字,就感到脆弱的后颈处传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神经颤抖的剧痛。

  腺体被利齿刺穿的疼痛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恐怖,就像有一把钳子死死地拧着他全身的神经,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拧成一团,并且还在持续地用力。

  眼泪几乎在一瞬间夺眶而出,雪莱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而后便死死地忍住。

  鲜血像小河一样顺着后颈流下,淌过他的躯体与肢干,落在床单的布料上。

  与此同时,身体深处传来饱胀的钝痛,Alpha在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深处膨胀成结。

  一个永久标记。

  雪莱朦胧的神智迷迷糊糊地意识到。

  得到这个标记以后,他将会永远地,变成属于伊雷·哈尔顿的Omega。

  雪莱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被伊雷攥住了,他用力的样子仿佛承受剧痛的不是雪莱,而是他自己一样。

  “不要忍着。”他的犬齿还埋在雪莱的腺体深处,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但足够耳畔人听清,“疼就叫,捏我掐我咬我都行。我爱你,雪莱,活着和我一起回去。”

  雪莱下意识微微转头,想要看伊雷的脸。细微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和埋在里面的犬齿,痛得他浑身颤抖,发出一声介于呐喊和尖叫之间的哀鸣。好疼。

  真的非常非常地疼。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剧烈、鲜明、清晰的疼痛,疼到他的四肢蜷缩起来,脚趾都在痉挛。

  他疼出了一身冷汗,大口大口地往肺里填充空气。他感到自己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汗水浸透皮肤、喉咙里有血的味道,浑身上下每一束肌肉都紧绷。

  五年以来……不,或许要从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橱窗里的雪花球消失在他视野尽头算起,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心脏还在跳动,呼吸还在持续。

  手指还能摸到柔软的床单,脚趾还能感觉到空气的冰凉。

  他爱的人在拥抱他,体温笼罩着他的身体。他哭出来的时候,眼泪会砸在伊雷的肩膀上。

  他们的信息素完全混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好闻而舒适的清香。

  伊雷终于完成了标记,他慢慢抬起头,把带血的犬齿从腺体深处拔出。

  “没事了,结束了,没事了。”伊雷低下头吻着红肿受伤的地方,将周围残留的血迹都舔舐干净,一边低声安抚,“很疼吧?都叫你别忍着了。有没有咬伤自己?让我看看……”

  雪莱望向伊雷,那双褐色的眼眸里盛着月光的碎片。

  检查了雪莱的口腔和身体,没有发现其他伤口后伊雷松了口气。他支起身体,想从抽屉里找点纱布绷带之类的东西替他包扎一下伤口,然而手刚伸出去,就被雪莱按住,手臂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向下一压。

  “别停下。”雪莱的喉咙干涩,声音沙哑,“伊雷,我想要你,就现在。”

  理智的崩溃就在这一刹那。

  伊雷扣住他的手腕压上去,把什么安全措施、处理伤口、小心温柔通通扔在了脑后。

  去他大爷的吧。

  管它巨浪汹涌洪水滔天,管它山崩地裂地覆天翻。

  今晚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与他爱的人共度良宵。

  雪下了整整一夜,大地被染成了银白,幽蓝的月光洒在海面上,靠在口岸的渔船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解饿的狐狸磨了磨牙,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得对,狐狸总归是要吃兔子的。可兔子是身上脏兮兮、味道臭烘烘、耳朵耷拉着的生物,而你的身上干干净净,耳朵和脖子上还有贝壳和鲜花。”

  “你早就已经不是兔子了。”狐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道。

  ◇ 第69章 我是你的Omega

  伊雷这辈子还从没有在性事上这么放纵过自己。

  直到窗外的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意识到他们折腾了整整一晚上。

  所幸雪莱的精神看上去还不错,大约有情热期激素的支撑,除了被标记的腺体和身上少量淤青之外,并没有其他地方受伤。

  他只是有些困倦地趴在枕头上打着哈欠,像一只暂且吃饱喝足的猫咪,散发着满足又慵懒的味道。

  Omega的情热期一般要持续三天到一周,在这期间Omega的信息素水平会始终处于最高值,无法长时间离开Alpha。

  天一亮,伊雷就洗澡穿衣服下楼,购买这段时间要用到的必需品。

  小豆丁在这件事上比谁都热情,不用伊雷开口,就噔噔噔抱来了床单、毛巾和热水,还偷偷摸摸地塞了一盒避孕套给他。

  “……”伊雷好笑地看着男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豆丁一脸严肃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妈塞给我的,她说是口香糖,我觉得肯定不是。”

  伊雷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伸手揉了把他的头发,“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直到伊雷走回房间,还能听到走廊上传来豆丁不服气的喊叫,“什么嘛,一个两个都这样!你们等着,我肯定很快就会长大的!”

  伊雷笑着关上房间的门,把手里东西放在桌上,走到床边。雪莱在装睡。

  他把被子团成了一个球,像模像样地闭着眼睛,金发披散在枕头上,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映出天使一样精致的容貌。

  只是,天使脸上略微紧绷的表情暴露了他其实并没有睡着的事实。

  伊雷也不拆穿,只是慢慢在床头蹲下,然后伸出手,捏住了雪莱的鼻子。

  一秒,两秒,到第三秒的时候,雪莱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你干什么!”

  伊雷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样笑了半天,双手撑在床板上靠近雪莱的脸,“事到如今突然害羞了?”

  “我没有!”雪莱的脸颊微红,“你少自恋。”

  “真的?”伊雷又凑近了一点,“昨天晚上你哭着喊我名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哈尔顿!”雪莱受不了地推了他一把,却被对方一把捉住了手腕,放在自己的胸口。

  “你叫我什么?”伊雷问。

  “哈……”刚说了一个字,雪莱就说不出口了。

  伊雷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眸深邃而炙热,像燃烧着全世界最猛烈的火焰,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地传达着鲜明的爱意。受不了。他总是这样。

  任何躲藏和遮掩都会在这样炙热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在伊雷·哈尔顿的面前永远都是赤裸的,什么都藏不住。

  “伊雷。”雪莱小声地说,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越来越烫的趋势。

  简直莫名其妙。跟面前这个男人不知道吻过多少次、做过多少次,现在更是连永久标记都打上了,他却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名字而涨红脸颊。

  伊雷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要求,“再叫一次。”

  “伊、伊雷……”

  “再叫一次。”伊雷俯下身,额头与雪莱的额头相贴,温热的气流轻轻拂动他鬓角的发丝。

  雪莱干脆闭上眼,自暴自弃地提高了音量,“伊雷!”

  话音刚落,伊雷的唇就贴了上来,雪莱抬起头与他接吻,被他那根热情的舌头搅得难以呼吸。

  吻了一小会儿,雪莱不得不伸手推开Alpha,“等一下……”

  伊雷怔了一下,拉开距离,“怎么,弄疼你了吗?”

  雪莱的脸颊涨红,脸上的表情难堪到了极点。他不自在地并了一下腿,用胳膊挡住脸,“床单……弄湿了。”

  伊雷愣了愣,实在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健康的小麦肤色也飞上了一抹淡红。

  “别笑了!”雪莱用力推了他一把,通红的脸颊像蒸熟了一样。

  真的是完蛋了。

  这一次伊雷·哈尔顿是真的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隐私和秘密都看透了一个遍。

  他已经再也无法将这个人的存在从自己的人生中分离出去。

  被追着又推又打的伊雷半天才压住笑意,在雪莱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没关系,旅馆的人会负责洗的。现在得好好处理一下你脖子后面的伤。”

  雪莱尽管一脸不自在,但还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偏过头。

  伊雷小心地撩开他的长发,露出后颈。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预期,但在光线充足的时刻看清雪莱腺体上的咬痕时,伊雷的心里还是猛地抽痛了一下。

  永久标记的本质其实是将Omega腺体的原有功能完全破坏,将Alpha的信息素注入分泌腺,打乱原本的分泌机制,让Omega今后所分泌的信息素都带有特定Alpha的味道。

  在这个过程里,Omega不仅要承受腺体被贯穿的物理伤痛,还要承受不属于自己身体的基因信息带来的排异反应。

  根据信息素匹配程度的不同,Omega也会经历不同程度的痛苦。如果遇到的Alpha信息素匹配度高,还不会有太大的痛苦。但如果匹配度低,Omega可能要经历数周的发烧、恶寒、呕吐等反应,腺体的伤口还会持续疼痛无法愈合。

  而这些知识全都是雪莱告诉他的。

  他作为一个Alpha,在此之前从来不曾从任何渠道看到过相关信息,也从来不曾有任何Alpha或Beta觉得这些信息是值得被了解与传播的。

  腺体处的伤口十分狰狞,好在血已经止住了。

  伊雷小心地靠近那处伤口,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尚且完好的周边皮肤,弄得雪莱痒痒的。

  “疼吗?”伊雷问。

  “不疼。”雪莱刚说完,伊雷就咬了一口他的耳朵。

  “撒谎可是坏孩子。”他说。

  雪莱忍不住笑了,只好说,“有一点,不严重。”

  然后迎来伊雷拧起眉毛的不赞同目光。

  于是雪莱转过身,伸手抱住伊雷,手指在他的后背上捏了两下,低声说:“不管有多疼,都是你给的,那就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处理好伤口后,伊雷又用温水替雪莱擦干净身体,给旅馆的大床换上干净床单,然后把他们的脏衣服泡进盆里洗。

  下午他们又做了两次,一直到晚饭时间雪莱的信息素才稍微平静下来。伊雷下楼买了一份炖排骨外加一碗红豆粥给雪莱端上楼,一勺一勺把粥吹凉了喂给他吃。

  看得出,一整天的情热期下来,雪莱已经有些疲倦了,但面对伊雷时仍然会勾起唇角,湛蓝的眼里映着亮晶晶的光。

  “这么贤惠。”雪莱吃下一勺喂到嘴边不烫不凉的红豆粥后调笑道,“都想把你娶回家了。”

  “乐意之至。”伊雷接话接得从善如流,又舀起一勺粥吹凉,“从今天起我就叫伊雷·曼塔了。”

  雪莱笑得扯动了伤口,伊雷便放下粥碗,从旁边拿了个枕头塞在雪莱背后,“你往这边,靠着点,可以少动脖子。”

  再拿起碗的时候,伊雷发现雪莱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像盛着一整片海洋,深邃又清澈,好像有话想说。

  “怎么了?”伊雷看他。

  “没什么。”雪莱浅浅地笑了一下,“就是觉得这可能是我五年以来过得最像人的一次情热期。”

  伊雷放下碗,蹙起眉头,“你以前的情热期都是怎么过的?”

  雪莱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不愿意让伊雷知道那些连他自己回忆起来都感到恶心的过去。

  五年以来,每一次情热期都伴随着疯狂与记忆混乱,受激素和Alpha信息素的影响,处在情热期的Omega对疼痛感受迟钝,不管怎么折腾都弄不坏。

  情热期结束以后,那些Alpha心满意足地拍屁股走人,只留下一地狼藉与狼藉中的他,独自承受情热退却后残留在体内外的各种疼痛。

  在经历过几次以后,雪莱逐渐学会了将情热期的自己从身为人类的人生中剥离出去。

  情热期间的他不是人类,只是一只f情的动物,没有尊严也没有理智,只会矮下身子承受Alpha的侵犯。

  至少这样去想,麻木的内心能稍微好受一些。

  下巴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将雪莱拉回到现实,伊雷用手托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不管你以前经历的情热期是什么样子,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那些都结束了。”伊雷低声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Omega了,除了我以外的任何Alpha都不能碰你。”

  温暖的悸动在胸腔里波动,雪莱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抵在伊雷的胸口,再将那口气缓缓从肺里吐出。有许多陈年的回忆与肮脏麻木的感受都随着这口气一起慢慢排出。

  “嗯。”他说,“我是你的Omega。”

  月光从窗外洒进屋内,就算到这个时间,佛巴港的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雪莱像只家养的小动物,只管乖乖地张嘴,任由伊雷一勺勺把食物喂进他肚子里,餍足地眯起眼睛。

  然后半边床一沉,伊雷也上了床坐在雪莱身边。后者的脑袋自然而然靠上伊雷的肩头,伊雷用视线的余光看了他一眼,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腰。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以及相靠在一起的部位传来的体温和胸膛的起伏。

  “雪莱。”伊雷率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要对方靠得足够近时才能听见,“你还想去因布山吗?”

  ◇ 第70章 你们结婚多久了

  雪莱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了下眼睑,目光朝窗外飘去。豆丁在院子里逗一条不知道哪里来的大黄狗,附近的店铺在放一首十年前的老歌,声音听不真切,旋律却莫名熟悉。

  “想。”雪莱低声说。

  伊雷的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向下扯了一把,钝痛从心脏辐射到全身,连指尖都传来触电似的抽疼。

  但雪莱很快继续往下说:“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不知道我现在……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我不知道,但是……”

  他低下头,发丝滑过脖颈的绷带,盯着床单上虚空的一点,“有好多事我都没想明白,脑子里乱糟糟的,但我还是想去那里看看,毕竟都已经走这么远了,说不定那里就有我想要的答案。虽然,这也只是我没有根据的直觉而已。”

  伊雷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伸手抱住雪莱,将他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中,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用力地紧抱了两下,然后把下巴靠在雪莱的颈窝处,深深地嗅了一下。

  “好,没问题。”他说,“等你情热期结束,我们就去问渔船师傅什么时候出海,然后去买登山装备,去因布山。”-

  雪莱的情热期结束在第四天的下午,第五天一早,伊雷就按豆丁的说法去找了城里的渔船师傅,得知去北海的船明天就走以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采购登山装备和防寒服,还和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登山者取了取经,忙活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凌晨时分才终于睡下。

  第二天早上雪莱困得简直睁不开眼。他先是被打了一个永久标记,又挨了四天的情热期,情热期一结束就满城市跑着买登山装备学登山,体力简直到了极限,如果不是最后伊雷干脆把他一把抱起来往前冲,他们很可能就要被渔船丢下了。

  时间太匆忙,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跟豆丁道个别。

  这艘渔船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大,一船能装下五六十吨新鲜的海鱼。

  船主是个年过半百却依旧身强力壮的Alpha,在泼出去的热水能结冰的温度里只穿了一件粗布背心,一走近就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厚的鱼腥味与海的咸味。

  他们刚一上船,船主就开始挥手吆喝所有人检查船上的绳索和设备,不一会儿,引擎就发出一阵巨响,船缓缓驶离了码头,向着更北、更远的海域驶去。

  清晨,朝阳才刚刚从海平面露出半个脑袋,朝阳洒在大海上,将涌动的潮汐变成一片灿烂的红。

  雪白的浪花推着渔船前进,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天空和大海,世界延展成无边无际的样子,他们渺小得像万千浪花中的一滴水。

  开船以后,船主坐在甲板上点了根烟,视线在雪莱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年轻好看的Omega了。”

  伊雷把雪莱往身后一推,简洁地说:“喜欢就自己找一个,别老盯着别人的。”

  船主笑起来,抖了下烟灰,“别误会,我和家里那口子都结婚三十年了。就是感叹一下,世事多艰,像你这样的Omega一般很少出门,很难在外面看到,更别说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跑来一座小小的港口了。你们要去因布山?”

  “是。”雪莱接话道,“您对那座山有什么了解吗?”

  “一座海那边的大雪山而已,又高又冷,也没什么动物。”船主边抽烟边说道,“从来没有人想去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们怎么会想去那儿?”

  “从来没有人去过吗?”雪莱追问道,“也没有什么关于那座山的传说之类的东西?”

  船主想了想,“这我就不清楚了。至少从我爷爷那辈起就从来没有人靠近过那边,也没听过有什么传说。”

  尽管是预料之内的回答,雪莱还是不由得有点沮丧。

  他本以为住在附近的人会更了解那座山一些,说不定会提供他当年查不到的信息。

  但如今看来,这座叫因布山的雪山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北地高山而已,也没有任何故事,也没有任何神秘之处。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经历千难万险来到这里的呢?

  这趟旅途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伊雷的胳膊突然搂过来,打断了雪莱的思绪。

  “生活太无聊,跟我老婆出来散个心、冒个险罢了。”伊雷捏了捏雪莱的肩膀,“需要有什么理由吗?”

  船主大笑起来,似乎很喜欢这种不拘一格的随性回答,“说得没错,冒险不需要什么理由!像你们这样自由豪爽的南方人可不多见!”

  说着,船主给伊雷递了支烟,伊雷也不跟他客气,还凑过去叫人家给点了火。

  “你们结婚多久了?”船主赞许的目光延伸到了雪莱身上,“一般的夫妻可做不到两个人一起跑这么远的地方冒险。”

  “十年。”伊雷说。

  雪莱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伊雷这街头地痞扯瞎话怎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果然,船主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断定道:“不可能。结婚十年的夫妻哪有这种热情,早就一天到晚柴米油盐了,还陪你出来冒险,想屁吃呢。”

  “那你觉得多久了?”伊雷把问题抛回去。

  船主沉吟片刻,伸出一只黝黑而布满老茧的手掌,“也就五年。”

  伊雷啪的一声拍了下巴掌,冲船主比了个大拇指,“厉害。”

  船主自然露出些许骄傲,“我看人可是很准的,这可是结婚三十年的经验。”

  “是。”伊雷说,“真是一点都唬不了您。”

  雪莱在一旁看得直想笑,只得赶紧别过头,不让船主看见。-

  在渔船上度过的时间简洁而单调。

  没地方充电,玩不了手机,就连看个书也很容易晕船。一日三餐清淡简单,但可以吃到最新鲜的海鱼,因此也算值得期待。

  在踏上旅途以后,雪莱第一次有机会像这样长时间无所事事地眺望着远处的风景,脑袋里什么都不想。

  他们刚出发时天气还冷得能冻死野猪,第二天风向就变了,刺骨的北风变成了温暖的南风。

  在海面的映射下,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甲板上,出发时的厚衣服顿时穿不住了,所有人纷纷换上春装。根据船主的说法,是从南面来了一股暖流,这是北方的第一缕春风,暖流过后,春天就算来了。

  与他们同船的还有一位女性Omega,叫安娜,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扎着个高高的马尾,性格活泼又可爱,据说是船上某位渔民的家属,非要闹着来看海,就一起带上了。

  雪莱这趟行李里根本没带什么薄衣服,又碍于某些毫无意义的贵族的颜面,宁死不肯解一颗纽扣。幸好安娜及时注意到他满头的汗,拉着他进休息室里换衣服,不然以这位大少爷的秉性,可能会成为第一个热死在渔船上的旅客。

  “你可以穿我的衣服呀。”安娜从行李箱里找出两套春衣扔在床上,“我跟你身材差不多,穿一样的尺码应该没问题。”

  雪莱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结结巴巴地想要拒绝,“不用了,这有点……”

  “没关系!都是Omega,有什么好害羞的。”安娜笑嘻嘻地说,“又没让你穿裙子,就是普通的休闲装嘛,来来来我帮你脱——”

  雪莱着实有些被佛巴港少女的热情给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拦她,“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在安娜堪称胁迫的热情下,雪莱只好认命地脱去衣服,正打算接过她手中衣物的时候,安娜的眼神忽然飘到他的腰腹附近,噗地笑了一声。

  “你刚过完热情期吧?”她压低声音问。

  雪莱一愣,“嗯。你怎么知道?”

  安娜指了指他裸露的小腹,雪莱低头一看,在他的腹部有一小块不是很明显的淤青。

  顿时,一些情热期放纵的回忆潮水一样涌入脑袋,雪莱的脸顿时涨红,“这个是……”

  安娜一边偷笑一边摆手,满脸都写着“你不用解释,我都懂的”,“真好真好,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你老公一半的生猛我都要烧高香了,你可真是幸运。”

  雪莱听得越发羞耻,下意识想要澄清,“我跟他又不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敲响,门外响起伊雷清嗓子的声音,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似的,“雪莱,换好了没?”

  “快了快了!”安娜连忙应了一句。

  雪莱:“……”幼稚死了。

  简直比幼儿园的小屁孩还幼稚。

  女孩又把头转过来面对雪莱,催促道,“你接着说,不是什么?”

  雪莱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用假如门外有人站着偷听也能听清的音量说:“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都结婚五年了,玩得比这花的时候有的是。”

  说完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但反正门外那个一哄就开心的幼稚鬼也看不见。

  ◇ 第71章 月亮也是你

  雪莱腺体的伤口恢复得比想象中更好一些。

  尽管咬痕很深,但始终没有感染,红肿的状况也一天比一天好。当然,除了他们的信息素本身匹配度高,也要归功于伊雷此次标记时的小心与事后神经过敏似的照顾。

  连结婚三十年的船主都忍不住夸伊雷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丈夫,安娜更是揪着她家里那位的耳朵抱怨,让他学学人家是怎么照顾老婆的。

  只有伊雷自己知道,不是他会照顾人,而是某位大少爷实在是过于没有生活常识,世间都难得一见。

  不知道有伤口的时候不能碰水,更不能洗澡。

  不知道发烧了要吃药休息。

  不知道养伤期间不能吃辣,不知道纱布不能随便掀开,更不能用手去抠刚结好的疤……

  有时候伊雷甚至有种错觉,只要离开雪莱一会儿,他就有各种办法自己把自己搞残废。

  这样的自理能力,到底是怎么健全地活到31岁的?

  幸而雪莱有个优点就是听劝,让他把带辣的菜放下他就放下,让他别抠伤口他就不抠,顶多露出一个困惑而略带委屈的小表情,让伊雷看了心里发痒,有不顾多少人在看一口亲上去的冲动。

  渔船航行的第三天,因布山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远方。

  那是一座巍峨耸立的雪山,静静地伫立在海的另一端,山顶高耸入云,初生的阳光照射在上面,一瞬间让人产生了某种仿佛本能一般,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之情。

  雪莱只站在甲板上看了因布山一小会儿,就转身回休息室去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伊雷敲响房间门,等了有一分多钟,里面才传来雪莱的低声应答,“进来吧。”

  伊雷走进屋,发现雪莱正在休息室的小桌前坐着,盯着铺在桌面上的一张地图发呆。

  那是他们出发时参考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画了很多标记,有一些对勾也有一些叉号,雪莱似乎是对着这张地图做了旧规划,又在新旅程完成后对着原来的标记做出了修改。

  在地图的不远处,标记为“终点”的因布山的位置旁圈画了一个问号,伊雷不知道那个问号代表的是抵达时间的疑问,还是对抵达动机的怀疑。

  伊雷拉开雪莱对面的椅子随意地坐下,把手伸到雪莱面前,“送你。”

  雪莱抬起头,看到伊雷手里捏了根翠绿的狗尾巴草,不由得笑出声,“什么东西啊,哪儿来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有只海鸥飞过甲板,嘴里就叼了根这个。”伊雷一边说,一边捏着草的根部看它转来转去,“可能是从佛巴港叼来的。你看,就咱们走的这几天,野草都长出来了。”

  “那海鸥呢?”雪莱问。

  “被船长炖了。”伊雷随口说,“中午吃海鸥大补汤。”

  雪莱诧异地睁大眼睛,伊雷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骗你的,放走了。安娜还说它是什么和平的使者,净扯淡,人和平使者叼的是橄榄枝,也不长这么大个儿。”

  “……幼稚。”雪莱翻了个白眼。

  伊雷笑着拉过雪莱的手,在他的指腹上捏了捏,“就是看你一脸心不在焉很好骗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在想什么呢?”

  雪莱抿了抿唇,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没什么。只是想什么时候能到。”

  “我刚才问了舵手,他说从看见雪山到抵达山脚下,一般还需要一两天的时间。”伊雷说。

  “这样。”雪莱低声应道。

  伊雷能感觉到雪莱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里缩紧,然后过了好几分钟,沉默蔓延在小小的屋中,谁都没有说话。

  那根狗尾巴草静静地躺在地图旁边,为单调的桌面增添了一抹颜色。

  “雪莱。”伊雷率先开口,把雪莱往后缩的手指重新拽回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愿意从因布山回来,之后想做些什么?”

  雪莱的表情一瞬间露出了些许茫然,显然并没有提前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闲聊而已,不用想太多。”伊雷说。

  “我可能……会想再去朗赛看看吧。”雪莱想了想。

  这个回答让伊雷有些意外,“嗯?为什么?”

  “第一次去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没能好好看一下你住的地方和生活的环境。”雪莱抿了抿唇,“我想再多了解你一点。”

  伊雷低头笑了一下,“朗赛那地方真没什么好看的,我家也特别简陋,但你要是好奇,我肯定带你参观。这是客厅,这是沙发,这是卧室和卧室的白墙,三分钟就结束了。”

  “也不一定吧。”雪莱说,“上回参观的时候,光那张床就观了俩小时。”

  伊雷愣了一下,然后差点笑抽过去。

  想不到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老板有一天居然也学坏到能面不改色地开黄腔了。

  不知该说是人不可貌相,还是他这个老师教的实在太好。

  “行,争取下次参观三个小时,导游会努力的。”伊雷唇角带着笑,胳膊肘撑在桌面上,靠近雪莱一些,“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雪莱向后靠在椅背上,抬着头想了一会儿,“想回南特看一部电影。”

  这个愿望对曼塔家的大少爷来说好像有点普通,因此伊雷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陨石以后,南特的电影院就不对Omega开放了,除非是有标记的Omega,可以被自己的Alpha带着进去。”雪莱说,“我其实挺喜欢看电影的,以前工作忙的时候没有时间去电影院,后来倒是变得比谁都闲,却再也进不去了。”

  伊雷的心脏短暂地抽痛了一下,点点头,“没问题,我带你去。”

  “还有南特的喷泉广场,我也一直没有去过。”雪莱说,“那附近有座花园,还有个大礼堂,据说里面很漂亮,现在也是Omega禁入区。”

  “那地儿我知道。我以前有个雇主,婚就是在那结的。”伊雷接话,“二婚也是,三婚也是。一打开他社交平台,相册里全是礼堂照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房产中介呢。”

  雪莱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要是想,我陪你把所有Omega禁入的地方都逛一个遍,南特也好,朗赛也好。”伊雷说,“你要是喜欢佛巴港的氛围,回来我们也可以在这边住一阵子,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都可以。北边城市我们也有好多地方没去,马文啊,北伦纳啊……”

  “伊雷。”雪莱打断他,低下头,似是刻意避开了眼神交流,然后用很慢的语速说道,“你刚才说了,这些只是如果。那如果,我还是想留在因布山,你要怎么办?”

  伊雷没有说话。

  稍有缓和的氛围此时又像胶水一样缓慢地凝滞住了,沉默在房间内蔓延,海浪的声音机械地在屋外回荡。

  雪莱的指尖有些发抖。

  他或许不该说出这句话,不该破坏伊雷苦心缓解的氛围。

  可他与伊雷都知道,在抵达最后的终点以前,这个问题会一直横在他们之间,像一根埋入伤口的硬刺,无论是否刻意忽视,都会留在那里,使伤口深处隐隐作痛,始终无法愈合。

  “我不会死的。”

  雪莱听到耳边传来簌簌的轻响,抬起头发现,是伊雷拿起了桌上的野草,在手上弯折把玩着。

  他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平静,语气也十分淡然,与刚才闲聊时没什么区别,“我很爱你,雪莱,但不会爱到超过爱我自己。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一起殉情。我会活下来,拿走我那份钱,回到朗赛,回那个三分钟就能参观完的小屋,继续过我原来的生活。我可能会拿这份钱再买栋房子,或者盖个小楼,也会按我之前说的,在附近给你买一块墓地,立一块碑。”

  伊雷一边弯那根狗尾巴草,一边继续往下说,“一开始我会每天去看你,给你带鲜花,跟你说会儿话,会把每天发生的事讲给你听。过一阵子,我可能会隔几天去一次,再过一阵子,我可能会每个月去一次。因为我不可能每天都沉溺在悲伤里,我会去做新的活计,去打工,想各种办法赚钱,过我自己的日子。我可能会过得不错,也可能过得一塌糊涂,但只要我每天赚到的钱够我自己一个人吃饭喝酒,我就能过下去。无非是头天晚上睡下,第二天一早起床。”

  雪莱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然后,我会在某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你来。想起你在雷斯奥给我做的那顿鹿肉排,想起你咬下小油饼第一口的表情,你用刀叉时的手势。”伊雷说,“你就会像一颗炸弹一样,在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习惯没有你的生活时突然在我面前爆炸,炸得哪里都是。睡衣是你,枕头是你,天空是你,月亮也是你。你会在我每一个不设防的深夜钻进我的梦里,吵醒我,提醒我的枕边并没有别人。我会活着,但也只是活着。”

  像有一团厚重的棉花堵在胸口,雪莱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好几次,也压不住眼眶的酸涩和声音的嘶哑,“伊雷……”

  伊雷将肺里的空气缓缓吐出,抬起头看向雪莱,他的神情依然很平静,褐色的眸子里反射着一点儿亮星,以及雪莱的倒影,“雪莱,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也不是想逼你改变主意。我没有体验过你经历的那些痛苦,所以也没有资格劝你不要死、活下去。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觉得自己活成了什么样的废物,你都不是毫无价值的。”

  说着,伊雷的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把多余的草根折断。雪莱低头看去,那段青翠的野草不知何时已经在伊雷的手中编成了一枚戒指。

  他抓住雪莱的手,把草编的戒指套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你是我唯一的爱人。”

  ◇ 第72章 山就在那里

  休息室的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就响起了安娜的大嗓门,“雪莱!伊雷!你们在里面吗?快出来看!甲板上有绝景!”

  伊雷从桌前站起来,椅子腿擦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应道:“来了!”

  雪莱在原地怔了几秒,目光还停留在无名指上的草戒指上。

  小小的草头被弯成了宝石的样子,毛茸茸的,被开门时的气流拂动,微微地摇晃着。

  雪莱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把眼眶里的泪水挤出去,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也从椅子上站起,推开房间门,朝甲板走去。

  明媚的阳光洒在渔船上,船帆被风鼓得哗啦作响。雪莱一走上甲板,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在碧蓝的天空下,有无数飞鱼从浪花中弹射出来,张开翅膀一样的鱼鳍在空中滑翔。它们的鳞片映着耀眼的阳光,像一片扑面而来的银色瀑布,有的跃过了渔船,有的则直接一头撞在桅杆和甲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场面简直不能用壮观来形容。

  安娜穿了条黄色的短裙,拎了个大桶,赤着脚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地捡鱼,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今天晚上可有的吃了!”

  “你这丫头片子,一天到晚就想着吃!”船主叼了根土烟出现在甲板上,好几只飞鱼从他的头顶掠过,“你有多大的肚子吃得下一船的鱼?赶紧检查一下船上有没有什么东西被撞坏,再把这些掉船上的赔钱玩意扔回海里去!”

  雪莱面带疑惑地看了伊雷一眼,后者笑着替他解答,“这种鱼不好吃,卖不出价格,留在船上还占重量。”

  “都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动起来!”船主猛拍了一下手,“非得等鱼把甲板淹了是吧?那个金头发的Omega!热闹看完没有?看完就赶紧来帮忙!”

  雪莱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结结巴巴地应声,“我、我吗?”

  “不是你是谁?”船主一点也不跟他客气,扔给他一只桶和一双塑胶手套,“我这船上可不养闲人,有活就得干!”

  雪莱无可奈何,只好接过工具。在戴上手套前,他小心地把手指上的草戒指摘下来放进贴身口袋里,指腹按上去,还能感觉到新鲜草茎上微微的潮意。

  这个小小的动作还是没逃过安娜的火眼金睛,在雪莱任劳任怨一条条把甲板上的飞鱼捡起来放进桶里的时候,安娜一脸坏笑地悄悄靠近他,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腰窝,“好酸哦好酸哦。”

  “什么啊。”雪莱无奈地站直身体。

  “别装傻,我都看见了。”安娜笑嘻嘻地压低声音,“用草编戒指,你家那个真的好会哦,浪漫死了。”

  雪莱的脸颊有点发烫,他到现在还是不习惯安娜这种自来熟的性格,往旁边退了退,“不是你想的那样……”

  “都送戒指了还能是哪样啊!”安娜夸张地说,然后又凑近了一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的结婚纪念日?真好啊,我家那个从来都记不住我们的纪念日,跟个憨批一样!上次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想了想居然说是双休日,真是气死我了!”

  雪莱忍不住笑了一下。

  想想看,伊雷或许真的是那种会将每一个纪念日都记在心里,然后认认真真准备的人。

  或许将来他都会忘记一些日子,但伊雷一定会记得。

  如果将来的他们,还能有纪念日的话。-

  渔船平静地沿着既定的路线航行,最初远在海平面那头的雪山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越来越有压迫感。

  到了第四天,他们终于来到了因布山脚下。

  高耸的山风像一头沉默的怪兽,压倒性地阻隔了渺小人类的视野,阳光、天空,甚至海平面都被隔绝在了山的另一侧,渔船只能缓慢地沿着怪兽脚下的弯峡徐徐前进。

  “从前面的草地下船,就可以上山了。”船主指了指前方,用带着鱼腥味的手递给伊雷一根香烟,“最近几天天气都不错,不出意外应该不会有风暴。你们多注意防寒,白天少喝水,晚上把帐篷扎在平坦背风的地方。虽然不知道你们闲着没事非要上雪山干什么,但还是祝你们安全回来,可别把小命搭进去了。”

  伊雷接过船主手里的烟,道了声谢。雪莱站在甲板上望着巍峨耸立的雪山,海风拂过他鬓角的发丝,忽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迷茫与困惑。

  不知不觉间,他真的来到了因布山的山脚下。

  雪山就这样静静地伫立在他的面前,像在这里一直等了他几亿年。

  童年时母亲口中飘着紫藤花香的因布山,在他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因布山,他所渴望了许久的、能使他的魂灵得到安眠的因布山。

  可是眼前的山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座普通的雪山。

  没有传说,没有故事,船只在它的脚下来来往往,也没有人会抬头看它一眼。

  在这数不尽的漫长时光里,它只是在那里伫立着,并不产生任何意义。那他呢?

  他的人生与他的旅途,他曾经无比坚定如今又陷入迷茫的终点,又是否有任何意义?

  在真正抵达终点面前的这一刻,他好像忽然怯懦了。

  “伊雷——”他下意识喊出伊雷的名字,还没等说出后面的话,手就被他拉住了。

  “谢谢您,送我们到这就行了。”伊雷一手拎起装备,一手拉着雪莱往前走,“下山以后一定请您吃饭。”

  船主点了点头。

  “回来也要记得找我哦!”安娜冲他们挥手,“我家就住在那个大摩天轮东边的那排房子!很好找的!”

  伊雷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与此同时,船也稳稳地停在了岸边。

  雪莱跟在伊雷身后下了船,一直到渔船重新出发,在他们的身后越变越小,最终消失在海面的远方,他还没能回过神。

  伊雷放开了雪莱的手,将登山包扔在地上,从里面一样样取出他们要用的东西。

  登山镐、登山鞋、防寒服、护目镜、绳索……通通在地上一字摆开,然后开始换装备。

  “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这套旅行的计划。”伊雷一边换鞋一边说,“麻烦折腾,准备不足,想一出是一出,而且到最后了居然还要爬山,真是吃得苦中苦方吃更多苦。别说你是想去山顶死了,就算你说是想去山顶泡温泉你看有几个愿意跟你去。”

  雪莱的脸一点点涨红起来,“你要这么不情愿那从一开始就别——”

  “但是,雪莱。”伊雷打断他的话,把护目镜戴在头上,看向他的眼睛,“一路发生了那么多事,咱们还是到这了。至于你为什么想来,来这有什么意义,上去以后是要死在这里还是要跟我回去,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为什么?”雪莱震惊于伊雷的表达。

  “因为,现在。”伊雷拿起登山镐,指了指他们前方蜿蜒通向山顶的一条缓坡,“山就在那里。”-

  登山的过程比雪莱想象中还要困难十倍。

  即便在出发前他已经做了许多准备,也在佛巴港跟经验丰富的登山者取了经,但在实际踏上前往山顶的攀登路时,他还是发现了理论与实际的巨大鸿沟。

  起初的徒步还算容易,坡度不算陡峭,体力也充足,最重要的是海拔还没有上去。

  但在走过最好走的一段路之后,坡度陡然增加,高原反应开始出现,在体力和氧气都被消耗之后,仅仅是站着都要花费巨大的力气,却还得背着沉重的登山装备攀爬陡坡。

  Omega的体质本来就弱,又常年待在家中不出门。尽管在这次旅途中他的体力算是有所提升,也依旧难以承受低氧环境下的高强度运动。

  太阳直直地照射下来,积雪反射的阳光也让人头晕眼花。

  在雪莱第四次停下脚步,撑着登山镐喘息的时候,伊雷从后面握住他的手,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加把劲,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就休息。”

  “你已经……第四次……说这句话了!”雪莱喘着粗气抱怨,“我不走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这次是真的,我保证。”伊雷的呼吸也不平稳,他反手扣住雪莱的手,隔着手套与他十指相扣,“而且翻过这个山头,就会有奖励。”

  “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你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雪莱没好气地说,“我信你个大头鬼。”

  伊雷笑起来,呼吸喷出的白雾在他脸旁萦绕,“是真的。”

  “是有宝箱还是有装备啊?”雪莱喘得厉害,嘴上却不饶人。

  “都不是。”伊雷笑道,攥紧他的手,“但是我保证是真的,你就信我一次。再加把劲,很快就能到的。”

  雪莱觉得自己有时候真是疯了,明知道这个Alpha喜欢满嘴跑舌头胡言乱语,却在生死攸关的登山途中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鬼话。

  反正再坚持一下就能到了。

  再加把劲。对他又没有什么坏处。

  就这样,在伊雷的帮扶下,雪莱一步一个脚印艰难地翻过了那座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却十分难以跨越的小山峰。

  抵达山峰顶端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光了,下一秒就坐在地上喘气。

  一直喘了好几分钟,雪莱才觉得那种眼冒金星的感觉好了一些。伊雷把包往雪莱的身边一扔,自己也坐了下来。

  “奖励呢?”雪莱转头看他,“我怎么没看到?”

  伊雷笑笑,指了指西边,“看。”

  雪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过头,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那些遮挡他们视野的小山峰消失了,此刻,头顶的天空像被泼洒了颜料一样湛蓝得几近透明。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片天空像北海高寒地带的上空一样,呈现出如此广阔震撼的蓝色。

  湛蓝的穹顶上看不到一丝云彩,天像海的倒映,让人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登山,还是在冰川下遨游。

  在南方永远见不到的大鹰盘旋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夕阳洒在远处的矮峰上,金红色的光芒与湛蓝的天际交汇在一起,融合出语言难以形容的一种壮丽的紫红色。

  在这一刹那,他们仿佛只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渺小而欣喜地漂浮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

  夕阳缓慢地向前移动,照亮了他们,又照亮了他们前方的路。

  金红的阳光映在雪上,也映在伊雷的侧脸。英俊的Alpha露出一个微笑,好看到雪莱觉得自己再过一百年都不会忘记这一个瞬间。

  “这就是奖励。”他说,“跨越山峰的美景,还有与你共享的这个瞬间。”

  ◇ 第73章 一直往前走

  夜晚,他们在半山腰一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扎了帐篷。

  雪莱发现伊雷是对的,在真正身处无人区的雪山之中时,人的大脑很难再去想其他的事。

  身体的疲惫到达了一定的界限,有限的脑细胞只能用来思考眼前的事:下一步该往哪里迈,离下一个可休息的落脚点还有多远。

  群山的风景会让人远离一切尘世的喧嚣,那些盘踞在脑海中曾经无比重要的事情,在巍峨的山峰、苍白的积雪和高远的星空下都变得毫无意义。

  在这里,一切都很安静,很宽广,很空旷。

  山不对任何事发表任何态度,它只是站在那里,千百亿年地迎接太阳东升西落,星辰遍野。

  它是大地的一部分,接纳所有渺小之物对它的衡量与敬畏,一视同仁地孕育,或者抹杀。

  夜晚的星空美得不似真实的人间。

  繁星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透明的夜幕,每一颗都清晰地亮着,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从银河里捧出一把星星。

  雪莱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甚至有那么一刹那无法分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只是做了一个太过漫长的梦。

  伊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雪莱的身边躺下,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被印上了另一个人形。

  “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漂亮的星空。”雪莱喃喃说道,伸出一根手指,在夜幕中描绘着银河的走向,“又清楚,又干净……感觉像另一个世界。”

  “所以才会有冥河的说法啊。”伊雷把胳膊枕在脑后,顺着雪莱的目光看去,“人死以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流进忘川河里,顺着星河的流水去往另一个世界。原本我是不信这些的,但亲眼看到以后,又觉得说不定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雪莱说,“你的母亲和你的妹妹,都在那里看着我们。”

  “你的母亲也是。”伊雷说。

  然后他们同时安静下来,有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雪莱轻笑了一声,在静谧到极点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会的。”他说,“星星只是离我们很远的星球,和五年前砸在地球上的东西一样,只是石头和沙土。人是不会变成石头的。”

  “你怎么知道?”伊雷侧头看他,“你又没当过石头,只当过人。”

  雪莱眨了眨眼,一时间居然想不到任何论据来反驳伊雷这无厘头的观点,只好放弃,“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我还是想当一只鸟。”

  伊雷表示赞同,“当鸟不错,不但可以飞,还可以到处拉屎。每天随机抽取一个倒霉蛋,黑衣服拉白屎,白衣服拉黑屎,他想抓你还抓不着,你噌一下就飞了。”

  雪莱笑得浑身发抖,“你有毛病吧?”

  伊雷也跟着笑了半天。

  笑够了,雪莱也侧头去看他,“那你呢?”

  “我?”伊雷说,“对我来说,我还是希望你像现在这样,做个人类就好。”

  他显然会错了意,雪莱却怔住,胸腔深处翻涌起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对上伊雷的眼睛,那双眼深邃干净,在漫天星辰的映衬下像拂去尘土的矿石。

  他好像该说些什么,可是到了现在,又似乎什么都不需要说。

  在山与星空的笼罩下,一切言语都失去意义。

  于是雪莱撑起上半身,把嘴唇贴上去,与伊雷交换了一个深入而炙热的吻。-

  高山上的环境实在算不上好,严寒又低氧,雪莱一直到半夜两点以后才勉强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可是眯了才没多一会儿,就被帐篷发出的一阵巨响给惊醒了。

  睁开眼一看,他们的帐篷在狂风中剧烈抖动着,篷顶的支撑几乎弯折到极限,下一秒,脆弱的支柱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整张布料几乎是砸在雪莱的脸上。

  他的大脑懵了两秒之后忽然意识到,起风暴了。

  出发前渔船的船主明明说这几天都是好天气,可他们居然就这么倒霉,在本应是大晴天的日子里,在深夜撞上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在他在被撕裂的帐篷布料里拼命挣扎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将他从帐篷里拽了出来,另一只手则拽出了他们的装备和登山包。

  几乎是一瞬间,那顶质量堪忧的帐篷就像风筝一样呼啦一声被狂风掀飞,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雪莱在满地的积雪里摔了一跤,又立刻被伊雷扶住,暴风雪中视野仅有面前的几步,耳朵里也灌进大量的风声,鼓膜被拍得生疼,什么也听不清。

  “走!”伊雷用最大声冲雪莱吼道,“往前走!”

  说完,伊雷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顶着风暴一步一步地往前迈。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下,他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不断往前走。

  没了帐篷,就等于没有了后路。

  沉重的登山装备能保证他们不会被暴风雪吹飞,只有活动起来,才有可能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保持体温。只要他们走出风口,风暴就会消失,他们就能活着登上山顶。

  只能向前走,必须向前走。

  雪山的深夜简直和死亡一样可怕,刺骨的寒风从四面八方不断拍打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四肢、手指,只要稍一停止活动,立刻就会像冰一样麻木,丧失感觉。

  体温在风暴中迅速流失,迈出每一步都变得极为艰难。雪莱的大脑一片空白,肌肉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死神在周身徘徊。

  下一秒,或者再下一秒,就可能冲破他的皮肤,取走他的心脏。

  他没有任何说话的力气,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集中在如何握住绳索和迈开下一次脚步。

  每一步都比上一步要更加费力,渐渐的,他空白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浑身的神经。

  他会死在这里吗?

  他和伊雷,会一起死在这个地方吗?

  雪莱本以为在漫长的钝痛里,他早就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

  他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寻死,他甚至没有奢求自己能死在山上,他本以为自己最多能走到山脚下,甚至死在连山也看不见的地方的,那时他想到这些,心脏的深处没有任何起伏,像死水一样宁静。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会这样害怕?

  看着绳索前方Alpha高大的背影,雪莱混沌的大脑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明白了。

  是了,是因为现在伊雷在他身边。

  他不愿旅途就这么不明不明地结束在这里,更不愿伊雷在忍受这么多痛苦、付出这么多心血之后和他在这里白白送命。

  他的命原本轻得像一根羽毛,无关紧要,可是伊雷握住了它,于是在他的掌心里,他的命变成了全世界最珍贵、最沉重的宝物。

  让他不舍得再丢弃,不舍得再不珍惜。

  可这世界从不顺应任何人的意愿,偏偏在他最想要活下去的时候让他面对死亡。

  雪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耳边出现了严重的耳鸣,也渐渐难以感觉到自己的四肢。

  视野越发狭窄,连前方的绳索也看不到了,呼吸也变得越发困难。

  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拉了他一把。

  是伊雷·哈尔顿。

  雪莱看到他的嘴唇在不停地动,他努力地辨认着,过了好一会儿,伊雷的声音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传进他的耳朵。

  “……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停下来!”伊雷拽起他的胳膊,用力攥住他的手,将他从直觉丧失的边缘生生拉了回来,咆哮道,“我跟你谁都不会死在这里!你听见了吗?我跟你,我们两个人,会一起攀到山顶,绝对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伊雷的声音就像当头一棒,猛地让雪莱从混乱的绝望中清醒过来。

  不会死的,他们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在这种地方?

  他与伊雷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

  没有任何事打败他们,死亡亦没有将他们分开。

  他和伊雷,不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一瞬间,雪莱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回握了伊雷的手,向前迈出一大步,来到了他的身边。

  伊雷从衣服里取出暖贴塞进他的怀里,又把围巾摘下来,塞进他的脖子里。

  “伊雷·哈尔顿!”雪莱用吃奶的力气喊出伊雷的名字,“我爱你!”

  “我知道!”伊雷吼回去,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继续走!不要停!”

  “我想活下去!”雪莱喊道。

  暴风雪太大,雪莱看不清伊雷护目镜下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呼吸急促了几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刹那,雪莱仿佛看到他的脸颊上有潮湿的痕迹。

  “好!”伊雷吼道,同时用力把他往前拽,“那就一起活下去!往前走!”

  ◇ 第74章 墓碑

  在朝因布山的顶峰攀登时,雪莱无数次觉得,或许下一秒死亡就会降临在自己上头。

  他又渴又饿,也几乎没有休息,体力完全透支,每一步都是凭着身体的惯性和机械的意志力往前迈。

  在漫天的暴风雪里,他空白的大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跟上前方的伊雷,死死盯住他的背影,不让这个画面消失在自己的视线。

  他必须往前走,必须抵达终点,必须要活下去和伊雷一起回去。

  这是雪莱·曼塔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每一分钟都有一个世纪那样长,他根本分不清自己走了多远又迈出了多少步,直到他握着绳索翻过又一座山峰,准备机械地继续向前走时,伊雷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用走了,雪莱。”伊雷说,“我们到了。”

  雪莱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伊雷话里的意思,直到他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抬头看!我们!到山顶了!”

  雪莱反应迟钝地抬起了头。

  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下了,四周的空气平和安静,视野不受到任何阻挡。

  朝阳正从远方的海平面上升起,金红色的光辉泼洒在海水与大地上,很快驱散了黑暗,将半侧山峰都照亮了。

  天空扑面而来,云层被他们踩在脚下,全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高过他们脚下的山峰。

  雪莱的耳朵里嗡了一声,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躺倒在满地的积雪之上。

  然后他听到身边传来一声闷响,伊雷也躺了下来,在他身旁喘着粗气。

  原来他也早就精疲力尽,只是为了给他鼓劲,一直强撑着不停地说话。

  阳光洒在因布山的山顶,温度渐渐升了上来,雪莱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回到这具躯体。

  他转头看向疲惫的伊雷,想说点什么,却没有力气。伊雷也看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无需再说什么,只有一点是确定的。

  这一次,他们都活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躺到太阳完全升起,山顶被彻底照亮。

  伊雷最先握住登山镐从雪地上站起来,然后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雪莱,看身后。”

  雪莱简直想就这么躺在雪地里睡一辈子,听到他的话也只是懒洋洋地睁开半扇眼皮,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应声,动也没动。

  “起来了,快看你身后,不看绝对后悔一辈子。”伊雷说着,一把抓住雪莱的手腕,硬把他往起拖。

  雪莱没有办法,只好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就连有登山镐的辅助,他都好几次险些摔倒,试了至少两分钟,才勉勉强强算是站了起来。

  他顺着伊雷视线的方向看去,然后彻底愣在了原地。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紫藤树伫立在那里。

  用肉眼就能看得出,这棵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树的枝干间相互盘绕错落,树冠大得像一把巨型雨伞。

  最令人诧异的是,整棵树都开满了花。淡紫色的花朵悬挂在枝头,像一串串无声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晃。

  簌簌的轻响中,风带来了花香,那淡雅而清香的味道,让雪莱迅速陷入了许久许久以前,像梦一样的回忆里。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在积雪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紫藤树就立在那里,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他的掌心可以摸到树干粗糙的纹路、花瓣细腻的质感。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被泪水打得透湿。-

  这一天,他们一直在这棵紫藤树下待到中午。

  阳光洒在树梢上,从花瓣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斑驳的光。雪莱靠在树干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带来的干粮。除了压缩饼干之外,还有几个安娜硬塞给他们,据说“很好吃”的鱼肉罐头。

  结果刚一打开,里面就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腥味,幸好他们是在空旷的雪山之巅而不是什么密闭空间,不然雪莱怀疑自己会在罐头打开的当场直接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伊雷艺高人胆大,坚持尝了一口,接着整张脸都扭曲了,跑去树后面大吐特吐,又回来喝了半瓶水、塞了整整一包压缩饼干才勉强把腥味压下去。

  “她是直接把整条生鱼塞进去腌罐头了吗?”他难以置信地说道,“佛巴港人的口味连撒旦见了都得下跪吧!”

  雪莱在旁边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这跟佛巴港人应该没关系,是安娜的个人口味太魔鬼了。”

  饭后,雪莱花了点时间给紫藤树拍照,试图从地形地貌以及周边环境等各种客观因素分析出雪山山顶为什么会长出一棵紫藤树,以及它是怎么做到在这样高寒低氧的环境中常年开花的。

  然而研究到最后,结论也只有一条:从人类现有的理性与科学框架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雪山山顶不可能生长出大型藤本类植物,更不可能在这样高寒低氧的环境下开出茂盛的花。雪莱无论查多少条资料,用多少种假设也无法解释眼前梦幻的现象。

  不可能发生的事,不可能存在的现象,人类社会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奇迹。

  雪莱抬头凝视着满目的花朵,不禁一朵一朵地仔细观察着。

  假如奇迹可以发生,那么他母亲的魂魄是否就在这些花瓣之中,悄悄地凝望着他?又或者,她是否早已乘着风飞往了天空,化作漫天星河中一颗璀璨的星星?

  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死去的时候,又是否会变成这棵树上的一小片花瓣,顺着风,融进无边无际的星海里?

  某一天,或许吧。

  但不会是今天,不会是现在。

  他曾经如此渴望着来到这里,在魂魄安眠之地结束一切痛苦,得到永恒的安宁。

  他曾经数次想象着在生命濒临流逝之时,可以看到母亲的容颜,回到那个他尚未经受痛苦的年纪,蜷缩在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听母亲用温柔而清澈的声音讲因布山的故事。

  或许有一天,他的魂魄还会来到这里,在另一个世界与母亲重逢。

  但现在,在旅途的终点到来的时候,他选择了一条更艰难、更痛苦、也更加勇敢的道路。

  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在世界铺就的扭曲而充满恶意的命运之路上,有人牵起了他的手,并发誓不再放开。

  放下拍照的手机,雪莱才发现牵起他手的那个人忽然消失了。

  回头去找他时,才发现那人不知道从哪找了根干枯的树枝,又拿了件雪莱的衬衫,把木棍往紫藤树树下一插,衬衫在棍子上打了个死结,布料就迎风飘舞起来。

  “你干什么呢?”雪莱觉得有点好笑。

  “给你在这里立个碑。”伊雷说道,指了指衬衫上用粗油性笔写的字。

  那密密麻麻的粗狂字体迎风飞舞,雪莱看了半天才读出来,那上面写的是:

  【过去的雪莱·曼塔安眠于此,一位伟大的科研者、Omega和可爱的兔子。这儿没有遗体,因为他的灵魂在挣扎与和解中找到了重生的希望。】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同时眼睛又酸又胀,泪水充盈眼眶,在下一秒滑落脸颊。

  但雪莱知道,这应该是他在这趟旅途中最后一次落泪了。

  伊雷按了按那根木棍,又紧了紧衬衫的死结,确保它短时间内足够稳当,才后退两步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白雾随着他的呼吸喷洒在空气里,然后他转过头看向雪莱,“回去吗?”

  语气平常得就像是在家附近的公园。

  雪莱擦干眼泪,笑了笑,“好,回去吧。”

  ◇ 第75章 非常非常珍惜

  下山时,他们没有再遇到暴风雪。

  天气晴朗,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连积雪都融化了一些,露出坚实的土地。

  当他们按原路线走到山脚下时,那艘送他们来这的渔船竟然就静静地停在岸边,年过半百的Alpha船主抽着一根自己卷的土烟,安娜站在甲板上,第一时间冲他们俩招手。

  只是渔船的吃水线比来时要深得多,船上已经载满了新鲜捕捞的深海鱼。

  两人的脚刚落在甲板上,安娜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爬上山顶了吗?上面好玩吗?”

  雪莱被她的热情打了个猝不及防,结结巴巴地回应,“嗯……是,上去了,还行吧,也不能说是好玩……”

  他的话还没说完,安娜就欢呼起来,“好厉害!我就知道你们能登顶,太酷了!”

  船主给伊雷递了支烟,伊雷也没有拒绝。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伊雷问,“不是说回程的时候不走这条道吗?”

  船主一边吐出白色的烟雾,一边用余光看了一眼又蹦又跳的安娜,“小丫头片子担心你们出事,叫我路过这里的时候等你们一会儿。”

  “出事?”

  “那孩子直觉一直挺准的。”船主说,“她说你们的眼神不像普通登山客,倒像是去寻短见的。幸好这回她的直觉错了。”

  伊雷笑了,也抽了一口烟,“是啊。”

  就这样,他们又搭乘了同一艘船,在三天后回到了佛巴港。

  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春天好像突然趁机溜进了城里,积雪早已融化干净,路边的行道树枝头窜出了翠绿的新芽,城郊的野草也郁郁葱葱地随风飘摇。

  再见到他们的豆丁很是开心,极力邀请他们再在佛巴港住一段时间,还去外面摘了两朵野花,放在他们房间床头柜的空花瓶里。

  雪莱有些感动,也招架不住小孩子的热情邀请,一下子续了两周,直到缴费后看到豆丁欢天喜地地在走廊上数钱,顿时哭笑不得。

  在佛巴港的两周过得很轻松。

  在经历了一系列精疲力尽的冒险以后,他终于有时间能够好好休息和放松一下。

  这些天里,雪莱能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几乎每天都要睡十个小时以上,就好像要把这些年没能睡好的觉都在这两周里补回来似的。

  伊雷也由着他睡,从来不提前叫醒他,等他起了床,就带他出门玩玩逛逛。

  短短两周时间,他们俩已经快把佛巴港所有吃喝玩乐的地方都逛一个遍了,所花费的金钱也足以让一般市民叹为观止。

  只不过对雪莱·曼塔来说,这点小钱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花,不足挂齿。

  在院子里的梨花开始凋谢时,他们还是离开了这座小而美丽的海滨城镇,开着那辆破旧的二手越野车,途经马文补充了汽油,然后一路朝南特的方向前进。

  气候变得温暖,路途也比来时更加顺利。

  在春天的尾巴上,他们回到了伊雷·哈尔顿的故乡,朗赛。

  越野车从检查站开进市区的时候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路边的流浪汉纷纷给这辆庞然大物让路,眼里带着诧异又敬畏的目光。

  但对于朗赛西区的一霸罗伯特来说,这显然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行为。

  朗赛人可是全世界最不好客的一群人,有钱人要是误入这座城市,只会连内裤都被扒得一干二净。

  这么大的一头肥羊,别人不敢宰,他罗伯特可就要全盘吞下了。

  在越野车驶入胡同的时候,罗伯特带人前前后后地把车围了起来,一群人手上拿着铁棍和钉棒,粗声粗气地威吓,“下车!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越野车缓慢停下,司机摇下了车窗,一副墨镜架在他鼻梁上,即便没露出全脸,在阳光的斜射下也能看出明显出挑的英俊和莫名的痞气。

  伊雷勾起唇角,胳膊肘搭在车窗边缘上,摘下墨镜,“要是我不拿,你准备怎么办?”

  看见他脸的一瞬间,罗伯特大吃一惊,“哈尔顿?你他妈不是死沟里了吗?”

  “让你失望了,还活得好好的。”伊雷懒洋洋地说,“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让个路?”

  罗伯特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你他妈……这他妈是你的车?”

  “我的车,我的墨镜。”说着,伊雷伸手揽住坐在副驾驶的雪莱,挑起眉毛,“还有,介绍一下,这是我的Omega。”

  雪莱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说了句,“幼稚。”

  也不知道罗伯特是不是认出了雪莱,总之这个块头高大的Alpha被气得脸颊涨红,一蹦三尺高,“不可能!就凭你,就你这窝囊废孬种……”

  伊雷懒得跟他废话,扳下手边的控制杆。这辆越野车确实还能喷得出玻璃水,只是由于太过老旧,扳下控制杆的时候,玻璃水不是朝车窗上喷洒,而是像喷头一样直接朝对面呲。

  在这个位置上,罗伯特的脸刚好是它的目标。

  被呲了一脸玻璃水的罗伯特扔下铁棍大叫起来,伊雷踩下油门,引擎轰然转动,吓得一众小弟纷纷让路。

  伊雷加速朝前冲去,路边的水被车轮溅起,洒了这群街头混混一身的污泥。

  在艰难的颠簸中,伊雷把车停在了一片老旧楼房的院落里。

  安格斯老头依旧坐在摇椅上睡觉,引擎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他任何注意,他的耳朵已经背了,除非用力把他晃醒,否则天大的动静也吵不到他。

  门罗先生倒是被引擎声给吸引出了门,在看见伊雷从越野车上下来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结结巴巴地跟他打招呼,“你、你回来了?我的天,他们都说你死在城门口那条河沟里了……”

  门罗太太紧跟其后走出门,但她的第一反应不在越野车上,而在院子里哗哗流水的水管上。

  “我说这水管是不是你开的?这水该不会流一整宿了吧!”

  门罗先生都被说懵了,涨红了脸试图据理力争,“是你说水管晚上怕冻上,让我不要关的——”

  “你是不是傻啊?”门罗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揪住门罗先生的耳朵,“那是冬天、冬天!现在你冻一个给我看看?这么哗哗开着水,迟早把院子给淹了!”

  伊雷在一旁轻笑出声。

  门罗太太这才注意到他和他那辆越野车的存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探了探脖子想要确认,“伊雷?你是伊雷·哈尔顿?”

  “早上好,门罗太太。”伊雷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拎了一兜水果点心递到她手里,“带了点特产给你们,拿好。”

  门罗夫妇惊讶地睁大眼睛,但还是赶紧打开袋子看里面的东西,看着看着就连刚才的吵架都忘记了,脸上也同时浮现出笑容。

  雪莱从车上下来,有些恍惚地望着这座院落和有些熟悉的一楼破旧的木门。

  两个月前,他确实曾经在这里被一个陌生的Alpha拉上了床,在这里被他打上一个临时标记。

  那段记忆恍惚又怀念,像来自远久的过去。望着这几户破旧的房屋,他很难相信那个夜晚也不过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

  门罗夫妇拽着他问东问西,问他这些天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这么多钱又是哪里来的。伊雷只挂着微笑,挑他愿意回答的问题回答。

  “对了,这是我的Omega,我的爱人。”伊雷介绍了一下,“算是在旅行途中认识的吧。”

  “雪莱·曼塔。”雪莱伸出手,和门罗先生握了一下。

  “好名字。”门罗先生冲雪莱竖了个大拇指,“跟以前那个手机公司的大总裁同名。”

  雪莱忍不住笑了。

  伊雷掀起门口的花盆,从里面拿出自己家门的钥匙。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视线停留在自己屋前那被一整床花被子盖住的窗户上。

  他抄起立在墙角的扫帚,还没等敲上去,二楼的窗户就自己打开了。

  削瘦的褶子脸男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大清早的闹什么动静吵吵嚷嚷的……哎哟!伊雷·哈尔顿!”

  他叫伊雷名字的语气,活像在大白天见了鬼。

  “你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他们不是说你死了吗?我还以为你……”

  “不好意思啊,没死透,又活回来了。”伊雷用扫帚顶住那床花被子,把它挑下来扔在地上,这才拿钥匙打开屋门,带着雪莱走进去。

  他的小屋里就和出发前一样,简陋、单调,除了必要的家具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连小偷来了也只会咂咂舌懊丧地背手离开。

  屋子里有淡淡的霉味,伊雷打开窗户通风,卧室里的那张小床在阳光的映照下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是不是三分钟就看完了?”伊雷低声问。

  “再仔细观摩一下卧室的话就不止了。”雪莱说。

  伊雷闷笑起来。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瘦男人从二楼跑了下来,站在伊雷屋子门口往里面探头,试探性地问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要带着这个Omega在这里住下吗?”

  “放心,我只是来收拾一下灰土,方便把房子卖掉。”伊雷把抹布在水龙头下洗干净,挨个擦拭桌面,“以后应该会去南特或者其他地方住,你很快就见不到我了。”

  瘦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这表情又很快转变为羡慕和嫉妒,他在嘴里不知道小声念叨些什么,背着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被子去了。

  屋子里的东西很少,最重要的也只有珍妮和卡洛琳的两张照片。

  在雪莱的帮忙下,伊雷收拾干净了屋子,拿走了餐桌上的两张照片,把威士忌空瓶和里面的假花扔掉,最后想了想,还是带走了鞋柜上琼太太送给他的十字架。

  正要出门时,他看见琼太太就站在他的小屋门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俩,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

  伊雷把一兜特产塞进琼太太的怀里,琼太太既不推拒也不道谢,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了一句,“我告诉过你的。”

  “是。”伊雷笑了笑,“他是我唯一的爱人,我非常非常珍惜。”

  ◇ 第76章 绿草如茵

  雪莱跟伊雷没有在朗赛停留太久,把售房广告贴上以后,就启程前往南特。

  他们顺着两个月前出发的那条路重新回到这座世界中心的大城市。

  想要进城的人依旧在检查站排着长队,资质不够的Beta和企图蒙混过关的Omega照例被检查员一个个揪出,粗声粗气地打发他们离开。

  轮到伊雷和雪莱时,检查员确认了他们盖过章的通行证,又看了一眼金发碧眼的雪莱,笑意盈盈地搭话,“我记得你们,两个月前出的城,现在才回来啊。带着他能发不少财吧?”

  最后那句话是冲着伊雷说的,字里行间暗示着某些龌龊的信息。

  伊雷也不生气,从检查员手里接过通行证,似笑非笑地跟他拉近距离,压低声音说:“你也想发财?没问题啊,哥带你一起。我听说现在不少Alpha吃腻了Omega那款,都想玩玩Beta呢。”

  检查员的脸色立刻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瞪着伊雷半天也没说出话。

  伊雷没再搭理他,拉开门上了车,一路开进南特城。

  雪莱摇下车窗,微风掀起他鬓角的金发。

  这样坐在车里看着街道和风景不断后退的感觉很奇妙,他是被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已经有很多年不曾飞出笼外。

  在他的印象里,南特仍是记忆中繁华富有的样子,今天这一路上却发现,广场的喷泉已生了锈,街边的商铺也空了许多,唯有富人聚集的区域和政府机构大楼还保持着光鲜亮丽的样子,整座城犹如戴着面具的死尸,用华美的假象掩盖腐朽的内里。-

  曼塔大饭店的总经理罗德尔·怀特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喝咖啡。

  他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当然不是工作,因为从五年前曼塔大饭店建立起他就用不着做任何工作了。有饭店的运营流水以及更重要的Omega出租的生意,钱就像水一样哗哗地涌来,他时不时来一趟自己的办公室也只是为了让手下的员工有所忌惮,不要偷懒。

  而他只需要在舒适的空调房里喝着咖啡、看着电影,想办法把一上午的时间消磨下去。

  哦对了,有些工作计划也是要顺便处理一下的。

  比如那位曼塔科技前总裁的情热期似乎要到了,是时候安排一下,替他分忧了。

  所以当一个穿一身邋遢皮衣的Alpha吊儿郎当地闯进他的办公室,甚至在没开窗的情况下毫不在乎地点了根烟的时候,罗德尔整整十秒钟没能反应过来。

  不速之客先开了口,“你是罗德尔·怀特?曼塔饭店的总经理?”

  总经理长时间不接触太阳而苍白的一张脸拧成了麻花,“你是什么人?谁让你闯进来的?保安——”

  “别喊了,你的人把我放进来的。”伊雷随手把烟灰弹在罗德尔的办公桌上,“只是想跟你做个生意。北区24号那栋别墅,以及别墅里的汽车、保安、保洁员、家务阿姨的雇佣权,我都买下来。”

  罗德尔这才渐渐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你是什么人?你知道一栋别墅值多少钱吗——”

  伊雷叼着烟,笑着把胳膊肘撑在他的办公桌上,冲他比了个“三”的手势,“不管你开价多少,我都出三倍。”

  罗德尔瞪大了眼睛。

  “不相信?”伊雷说着,将一袋东西扔在罗德尔面前,袋子的束口散开,里面装的全是沉甸甸的钞票。

  罗德尔脸上变幻的表情堪称一大奇景,上一秒还怒气冲冲,下一秒一下子就变得殷勤热情,两只小而分散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两只手像犯了帕金森似的来回搓揉。

  “哎呀,这可真是……像您这样的贵客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就忽然到访呢?”罗德尔笑眯眯地说,“刚才实在是一场误会,恕鄙人有失远迎,招待不周。您坐您坐!”

  伊雷没有坐,照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对方。

  “贵客性情中人,既然这样,在下也不多说那些场面话了。”罗德尔飞快地从抽屉里找出一份空白的合同,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飞快在其中一栏上填下了自己的名字,“您既然这样说的话,别墅的价格加上汽车、泳池的价格,加上别墅里各种工作人员的雇佣价,咱们的成交金额就算是……”

  伊雷散漫地靠在桌边,看着罗德尔一笔一笔地算着金额,忽然笑了一下,问道:“怀特老板,能问你一件事吗?”

  “您说,您说。”罗德尔手中的笔没有停下。

  “如果钱给到位,你是不是什么事都愿意做?”

  罗德尔抬起头,露出一个收敛的笑,“瞧您这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赚钱嘛,不磕碜。当然,前提得是不能违法乱纪……”

  罗德尔的话还没说完,伊雷就走到他面前,拎起他的衣领,抡起一拳狠狠砸中了他的下巴。后者还没来得及哀嚎,右脸又挨了一拳。

  一颗牙从他嘴巴里飞了出来,鼻子里顿时血流如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很快就肿得像个猪头。

  这时伊雷才把他扔回椅子上,从办公桌上抽了张干净的餐巾纸擦手,表情没什么变化,褐色的眼瞳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医药费我也会给三倍。”伊雷把纸巾扔进垃圾桶,平静地说。-

  伊雷是在回到南特以后才知道,雪莱在很早以前就把自己名下的所有现金资产,一分没留地转进了伊雷名下的那张储蓄卡里。

  早到他们没有去佛巴港,没有去杜哈特,甚至还没有离开雷斯奥的时候。

  光是这样还不够,为避免资金有争议而被冻结,雪莱还写了一封很长的遗书,指定伊雷·哈尔顿为自己的唯一遗产继承人。

  伊雷这辈子巧舌如簧,却在看到遗书的那一刻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感动——让雪莱一整天都没能从自己卧室的床上下来。

  第二天一早,伊雷就找到了曼塔饭店的那位总经理,把雪莱的房产、汽车以及别墅里所有雇佣人员的雇佣权都买到了自己名下。

  总经理敢怒不敢言,最终也没敢再找他们的麻烦。

  伊雷如约带雪莱看了电影,去了礼堂,还逛遍了南特所有禁止Omega入内的场所。

  认出雪莱的人并不算多,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也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并委婉地表示觉得他与以前变化很大。

  是哪里变化很大?头发长了,皮肤白了,脸蛋更好看了,更像个Omega了?

  雪莱厌恶类似的评价,转身就走,那人却在他身后补了一句。

  “感觉您的眼神都变得跟先前不一样了。要不是熟悉您的样子,还真以为迎面走来的是个Alpha呢。”

  “就是因为世界上有你这样的蠢货,Omega才永远只能像Omega。”伊雷回过头,淡淡地说了一句,“而Alpha则越来越像畜生。”

  伊雷在南特住了一个多月,充分享受了一下大别墅的舒适和爽快。

  光是后院的那个泳池,他一天都要下三四趟,鱼一样在里面窜上窜下,每回从水里钻出来,都要发出一声舒爽的感叹。

  雪莱赤着脚坐在泳池边,端着一杯果汁或咖啡,一边看一边笑。

  他曾经独自一人在这栋别墅里住了五年之久,却从来没有一天觉得快乐。

  但现在,只是看着伊雷在水里上下扑腾,一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就在胸腔里膨胀。

  他此生从未奢望过幸福,却在幸福降临的这一刹那,惊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与轻易。

  他向深渊凝视得太久,却忘了转身看一眼身后。

  他的身后,伊雷·哈尔顿在等着。那里早已春风遍野,绿草如茵。

  在他们回到南特的一周之后,雪莱某个七八年前就没有联系的姐姐突然打来了电话。

  时间过于久远,以至于雪莱确认了好几遍号码才确定对面的人确实还活着,而不是什么蹩脚的诈骗电话。

  “我听说你出了趟城,带回了一个Alpha。”

  “嗯。”雪莱说,“有什么问题?”

  那边顿了两秒,说道:“没有,挺好的。”

  接着就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雪莱皱了皱眉,正打算把电话挂掉的时候,她又突然开了口。

  “回来以后,你没有去看看爸爸吗?”

  “没有。”雪莱眉头紧蹙,“他很多年不跟我联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

  “哦……这样,原来你还不知道。”姐姐喃喃说道。

  “知道什么?”雪莱问。

  “他死了。”姐姐说,“很早以前就死了,葬在西区的墓园,以前曼塔科技大厦的位置。”

  ◇ 第77章 大结局 再出发

  去墓园的那天是个阴雨天,晚春时节刚有所升高的温度又被这一场春雨打了个七零八落。

  就连伊雷也从短袖换回了长袖,只是比起保暖,他似乎只是更想多穿几天雪莱给他买的比之前更贵的高级西装。

  笔挺的西装配一把漆黑的雨伞,站在雪莱身边的伊雷倒比他更像一个吊唁者。

  墓园里很安静,或许是时间太早,除了他们之外,园子里没有第三个人。

  雪莱顺着小径走过一排排墓碑,按照他姐姐在电话里说的号牌找到了他要找的墓碑。

  不知为何,墓碑位于整个墓园中最角落的位置,凄凄惨惨地立在那里,碑前有一束早已枯萎、甚至有些腐烂的花束,碑上污泥遍布,也许是因为这场雨,也许是因为并没有多少人前来给他扫墓。

  墓碑简单至极,只有“鲁特斯·曼塔之墓”几个简洁的字,既没有遗照,也没有生平介绍。

  任什么人看到这座墓碑,都不会想到这是曾经叱咤风云的曼塔公司董事长的墓碑。

  雪莱在墓碑前慢慢蹲下,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污泥,深吸一口气,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与父亲失联的这些年间,雪莱时常会想到他那张严肃而可怖的面孔,想到他曾经严厉教训自己的语气,想到分化后接到的那通电话。

  偶尔的时候,他会想一下父亲离开他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否在新公司里继续板着脸教训每一个员工,是否在扶持比他“更有潜力”的家族后辈,贯彻着他理解的曼塔精神,维护家族的贵族荣光。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独独想不到会是现在这样:他的父亲也在灾后分化成了一个Omega,在当年给他打完那通电话之后没多久,就自缢于自己的卧室,直到两周后他的别墅里散发出恶臭,尸体才被路过的员工发现。

  因为他分化成了Omega,一切后事从简。匆匆火化、匆匆掩埋,没有举办葬礼,只在墓园的角落里立了块简单的墓碑,连同他生前的一切成就、一切优胜劣汰的丛林思想都一并埋进了土里,再也无人在意。

  他父亲的一生终于活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直到最后,人去楼空,无人捧场。

  “挺解气的哈。”伊雷用脚尖踹了踹面前的墓碑,“对你说那么多狗屎话,结果自己变成了一个Omega。要我说,这就是报应。”

  “或许是吧。”雪莱说。

  “现在他没法再从地里钻出来侮辱你了。”伊雷把手放在雪莱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两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以及胆小鬼。”

  “我曾经也是一个胆小鬼。”雪莱抬起头,看向伊雷的眼睛,“伊雷,如果没有你,我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那怎么说,不打算给恩人一点奖励?”伊雷压低声音,凑近过去。

  “你什么时候能要一点脸!”雪莱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他推开,对方又恬不知耻地凑了过来。

  “我要的东西不多。”伊雷低声说,“脸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一点点你的爱就足够了。”

  雪莱还以为在几个月的相处之下,他已经可以对伊雷随口而出的各种骚话情话完全免疫了,却不想事到如今,对方还有用一句话就能将他击溃的本事。

  Omega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涨红,伊雷正打算见好就收、说点俏皮话把这段带过去的时候,就听到雪莱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不会一点点。我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全部的爱,都在你这里。”

  简直像有一柄利箭穿透了伊雷的心脏,他深吸一口气,抱住雪莱吻了上去。

  雨伞在风中摇晃了几下,终于支撑不住,被风吹飞了好几米远。

  但这点小事并没有打扰到小情侣的亲昵。他们在天地之间接吻,随意又缠绵,任由雨丝飘落在脸上。

  像泪痕,又像闪烁的星辰。-

  回到南特的第三十一天,伊雷去钻石店里买了个戒指,向雪莱求了婚。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纪念日,也不是谁的生日,伊雷甚至连半点求婚计划都没有做,结结实实地给了对方一个惊喜,或者说惊吓。

  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伊雷注意到雪莱小心翼翼收进木盒里的那枚狗尾巴草编的戒指,已经发黑发黄,一捏就断了。

  雪莱承认他看到求婚戒指的那一刹那还是挺感动的,直到看见这枚戒指的收据。

  “所以你是花我的钱,给我买戒指,又拿这枚戒指跟我求婚是吧。”他叹了口气。

  伊雷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些都是细节,不要这么在意。”

  雪莱佯装愠意,“你觉得就这点诚意,也能说服我答应你?”

  “能啊。”伊雷一连理所当然的表情。……确实能。

  毕竟早在刚回到南特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有关机构预约了登记结婚的日期,只是机构的办事效率太低,要他们一直等到现在。

  他们没有办婚礼,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只是在一个平凡的周六上午跑了一趟机构大楼,领回了两份其貌不扬的证件。

  在性别二次分化的今天,婚姻登记几乎成了为Beta群体专门服务的项目,大多数Alpha则会选择用标记来确立自己对Omega的绝对占用,不屑也不需要更加平等的婚姻关系。

  因为一旦领取了结婚证,Omega将与Alpha平分许多权利,包括资金、财产的共有,出入特定场合的权利,以及拥有婚姻关系的Omega,将无法参加自由买卖。

  从登记机构回家的路上,伊雷和雪莱撞见了一支很长的Omega队伍。

  这支队伍中有男有女,一个紧挨着一个,年纪最大的在四十来岁上下,最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十八。

  他们的表情全都麻木而空洞,低垂着双眼紧盯地面,像被无形的镣铐所束缚,只知道机械地跟从队伍最前面身穿制服的Alpha。

  他们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直到整支队伍从他们的面前走过,也没有一个Omega抬起头看他们一眼。

  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队伍就这样缓慢地离去,消失在街道的最边缘。

  “今天是奉献日啊。”伊雷低声说了一句。

  雪莱没有说话,他们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别墅。

  雪莱把那本小小的结婚证拿在手里出神地看了许久,戒指上的钻石反射着阳光,在墙壁上投出一个灿烂的影子。

  伊雷从身后抱住他,像只撒娇的大型犬科动物,下巴在他的颈窝处磨蹭。

  “感觉怎么样?”伊雷低声问道,“这位已婚的男士?”

  雪莱笑起来,胸腔在伊雷的怀抱里微微震颤,他转过头,在伊雷鼻尖上轻轻啃了一口,“非常非常幸福。”

  伊雷笑着将他扑倒在床上,雪莱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小红本被随手扔在床头,随后被扔过去的衣服裤子盖了个严严实实。

  “别太难过,总会有办法的。”

  幽蓝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卧室的床头,伊雷拥着他的爱人。

  “我也不知道这世界将来会不会变得更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伊雷低声说,“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希望。”

  伊雷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扫过雪莱的耳畔,惹得他浑身一阵酥麻。

  他低着头往Alpha的怀里靠了靠,“伊雷。”

  “嗯?”Alpha懒洋洋地应声,伸手将雪莱前额挡住眼睛的发丝撩到耳后。

  “去旅行吧。”雪莱说,“离开南特,去我们没去过的那些城市,去过各种不一样的生活。既然我已经活下来了,那就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今后的人生。”

  伊雷笑了,脸上的表情像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答案。他俯身给了雪莱一个短暂但深入的亲吻,然后在他的耳垂上咬了一下,“没问题,不管你想去哪里,司机和保镖随叫随到。”-

  回到南特的第三十四天,他们把长途旅行用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次出远门的经验比上次要丰富得多,带够了物资也备足了应急方案。雪莱更是买了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后备箱的空间够并排躺下三个人。

  非必要携带的东西都留在了南特。

  越野车点火之前,伊雷最后一次回到别墅,看看房间里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时,在雪莱的卧室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已经卷边的《Omega须知手册》。

  他将那本小册子从抽屉里拿出来,静静地注视着封面上令人不适的兔子图案,以及里面被圈画了不少重点的粗糙印制。

  每一行,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将Omega当众剖开,鲜血如注。

  “那个是……”雪莱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以前刚发布规定的时候,会有人上门抽查Omega对新规的了解情况。大概因为我在南特比较有名吧,那段时间里总是被抽查,所以……”

  话音还未落,伊雷已经拿起小册子,当着雪莱的面将它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随后他扬起手,阳光映在碎纸片上,无数碎屑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扬,映入雪莱湛蓝的眼底。

  伊雷·哈尔顿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

  “雪莱,你就是你,用不着遵守这些狗屁规矩。”

  今天,我带你去世界之外流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