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万籁俱寂,周遭的东西都在与黑暗共舞,像一只蛰伏的庞然大物,将汀野死死圈在其中,无处可逃。
语音被他再一次点开,小朋友温软绵甜的调子重新播放。
“哥……”
“……”
“就一点点,好不好?”
播放结束,播放开始,结束,开始,再结束。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从手机里不断传出来的声音,明明只有短短几句,却好像耗尽了所有生命力般,汀野甚至不敢回复一句。
他就这样来回点了十几遍,直到余光中倏然亮起一抹暖色,汀野这才愣然抬头。
与之相对的房间内,一盏书桌灯正静静地摆在那里,它像生长在黑暗中的夜明珠,悄悄降临人间。
是谢书荣开了灯。
汀野被光晃得眯了下眼,并没有看到对方的身影,猜测他应该站在窗帘挡住的那一边。
手机屏幕因长时间未触碰而暗了下去,汀野透过那扇半开的窗户,仔仔细细地又把对方房间里能看到的家具看了一遍。
露出半个角的木质书桌、简约大气的镶嵌式衣柜、一张没有摆放任何抱枕的沙发,以及塞在落地窗口的古董花瓶,里面随意插了朵白莲花。
至于更多的,汀野就看不到了。
包括谢书荣本人也不在可窥视范围内。
等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手机上时,已经过去了十九分钟。
在这十九分钟内,汀向阳没有发新的语音,而汀野也没有拆新的零食包装。
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汀野有些讶然,忍不住又看了对面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那种状态其实跟他结束兼职后站在如意来附近等一会的情况是一样的。
这两者的本质上都是在做同一件事。
那就是等谢书荣。
没错,等谢书荣能让他感到情绪上的……安慰。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这样。
只是大部分情况下,汀野根本等不到就是了。
他又神游了好一会,自己慢吞吞地从桌上下来,沉默着把零食一点点收好,从哪里拿出来的就塞回哪里去,接着又给汀向阳发了一条信息。
做完这些,汀野才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他洗完澡,躺在床上后没几分钟,对面那盏温柔的、充满希望的台灯就被人恰到好处的关掉了。
而他还是没能瞧见谢书荣,连个影子都没抓到。
这让汀野很是怀疑对面那人是不是故意给他亮的灯,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上或许就是有那么巧的事,比如在不认识谢书荣之前,汀野总能在一些奇怪但又莫名合理的地方撞见他。
不认识,却经常见面,这不是巧合是什么。
“缘分呐……”汀野嘀咕着翻了个身,对面窗户已经彻底变暗,只有一丝浅淡的月光照在半拉开的帘子上,显得朦胧清冷。
原以为这一晚必定失眠,结果却不知为何,竟也睡了个还算舒服的觉,跟那一次谢书荣没带钥匙而留宿在这里时一样舒坦。
第二天汀野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情绪,在去医院的路上,他甚至还买了一小袋棒棒糖。
昨晚他在微聊上只回复了一句今天会来医院看她,至于可不可以跟着汀康去治病他暂时没表态。
经过缴费大厅时,汀野特意把所有窗口排队的人都仔仔细细瞧了个遍,即便理智上十分清楚汀康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连续两次缴费,但他就是想要确认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特护病房挨着护士站,汀野跟几位熟识的护士打了声招呼,又绕去医生办公室询问情况。
自从上次谢书荣偷偷带着汀向阳溜出医院去学校看篮球赛被抓后,她就成为了整个科室里的重点观察对象。
防发病防溜走,完了还防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
等汀野了解完情况,站在病房门口时,他发现谢书荣早就来了。
汀向阳右手背上扎着针,另一只手正费劲地玩着什么东西,谢书荣则是倚在窗沿边笑着说:“真的不用我帮忙吗?其实找外援也没有那么丢脸啦。”
汀向阳头都没抬:“谢哥哥你吵到我了。”
谢书荣无奈举手:“好好好,我闭嘴。”
结果安静了没两秒,这人又开口说:“你没发现你少了个关键道具吗?”
汀向阳用空余的小指勾过一页类似说明书的纸张,沉默片刻后,突然拔高声音喊:“谢哥哥你好幼稚!”
闻言谢书荣耸着肩膀大笑,爽朗的声音像是有某种感染力,汀向阳瞪着眼憋了几秒,最终败下阵来,跟着捧腹大笑。
难得在医院见到这种氛围,汀野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他走过去看了眼,那是一个乐高玩具。
床上铺满了很多零散的小积木,汀向阳已经拼了一半,此时谢书荣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被他藏起来的关键积木。
汀野也说:“确实幼稚。”
“一个小幼稚。”汀野轻轻撞了一下谢书荣的手臂:“一个大幼稚。”
谢书荣扬起下巴,哼道:“这叫童心未泯。”
有了关键积木后,汀向阳拼玩具的速度变快了,没多久就将成品摆在了两位哥哥面前,乌黑眼珠闪着骄矜的光:“怎么样?我厉害吧。”
小王子的玫瑰积木,是个很简单的玩具,并不费时间,拼好后就可以用赠送的玻璃罩盖起来,谢书荣非常真诚的夸了好几句,夸得小姑娘脸都红了。
汀向阳转动手腕,捧到汀野面前,认真说:“哥,这个送给你。”
谢书荣伸手捏住她的脸颊,语调变得很不高兴,但嘴角却还是笑着的:“借花献佛啊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这话有点耳熟。
汀野记得上次谢书荣生日的时候,这家伙也是拿着他的棒棒糖做成花束送给谢书荣的。
当时他就是这样捏着小朋友的脸,说借花献佛。
汀野看着谢书荣,一丝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莫名地,他想到了一个非常诡异的词——夫妻相。
“……”汀野又看了眼对方,偏巧谢书荣也转过了头,两人视线相撞,不知为何汀野有些心虚,两秒都没撑住就若无其事的躲开了。
“你的就是我的。”汀向阳坦然又天真:“四舍五入不就是谢哥哥送的玫瑰花嘛。”
玫瑰花。
汀野木然,只觉得更心虚了,怕这孩子等会又说些什么童言无忌的东西来,汀野火速收了这支玫瑰:“好看。”
倒是谢书荣的表情有些意外,问:“你不是不喜欢玫瑰吗?”
汀野:“我什么时候……”
“游乐园。”谢书荣精准定位:“我送你玫瑰花你不收,你说你不喜欢,还说只喜欢白莲花。”
他把最后那三个字咬得极重,像在控诉又像在调侃。
汀野:“……”
“所以你不是不喜欢玫瑰,只是不喜欢我送的玫瑰。”谢书荣轻轻眨眼,声音里透着点悲伤:“原来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汀野:“……”
汀向阳在旁边乐得直笑,搭在床边的说明书随着她的动作掉入床底,汀野万般无奈,只好哄着:“我没有,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熟。”
谢书荣眼睛一亮,追问:“那我们现在熟了,你可以收我的玫瑰花吗?”
“不……”
谢书荣指着他手里的积木:“可是你已经收了。”
汀野:“……”
“呵,逮着我一个人闹就这么好玩?”汀野抬手把那袋棒棒糖砸过去,恶狠狠道:“都给我闭嘴。”
谢书荣立马乖了,敛着眉眼倚回窗户。
病房内陷入安静,在这种无人说话的环境下,那些被刻意藏起来的现实问题也悄悄露了头。
本来汀野是打算在今天跟汀向阳正面谈一谈关于汀康的事,没想到谢书荣会在这里。
正当汀野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先出去时,汀向阳开口了,小姑娘声调柔和,喊道:“哥。”
汀野看向她,用眼神询问。
“今年生日我可以自己选一个礼物吗?”
汀野点头:“你想要什么?”
“送我一个建模吧,捏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汀向阳歪头笑了笑,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但还是飘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她嘀咕:“以后哥哥们要是想我了,就让它替我给你们送糖果花束吧。”
谢书荣脸色微变,朝汀野看去。
今天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还刮着冷风,暗淡的日光给人镀了层薄凉的雾,汀野站在距离病床两步远的地方,深垂着头没吭声。
冬天已经站在门口了。
时间的流逝好像加快了,汀野没有沉默很久,在秒针转完整整一圈后,他张了张嘴,说:“好。”
谢书荣抵在窗口处的后腰莫名变得很疼,疼得他都要靠不住了。
这一句好,答应的便不止是生日礼物了。
汀野原本的计划是,先劝一劝阳阳,劝住了他就把新买的棒棒糖当作奖励,劝不住那就只能来硬的,勒令她不准跟汀康走,不允许她离开医院半步。
然后等,等汀野逼迫自己在短时间内把钱凑齐,凑齐了就皆大欢喜,先把汀康拉出去毙了,如果实在是凑不齐,那就让汀康先别死,先把命扯回来再说。
反正,总而言之就是拖。
拖到冬天来临之前,拖到汀野有能力之前,拖到最后一刻,拖到无可再拖为止。
可是……
当汀野看到汀向阳强行装出来的精神状态,以及无论她笑得有多大声多用力,就算把脸笑红、脖子笑粗,也无法掩盖住越发苍白无力的脸色。
还有倒勾上挂着的药水和刚才在医生办公室里,王医生苦口婆心地叮嘱:“真的不能拖了,最晚得在十二月底之前做上手术。”
以上总总,叫汀野怎么敢不答应!
光是站在门口,亲眼看见床上那道消瘦的、孱弱的单薄身躯,汀野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跟她,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拖。
哪怕一点点,就一点点,都没有。
出了医院后,汀野才发现,风比想象中的还要冷。
谢书荣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还没问点什么,就见前面的人猛地止步,谢书荣差点没刹住脚,一头撞上去。
“怎么了?”
汀野仰头,瞳孔是涣散的,他恍然如梦地喃喃:“你昨天说的投资还算数吗?”
谢书荣愣了一下,弯起眼:“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