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天可以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宁愿从未遇见过邢安。
可惜人生没有所谓如果。
假如面前有一座时光机器,我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只求能回到我和邢安相遇之前。
回到那个充满错觉和假象的、春风怡人的三月——
悠然闲适的午后,就适合坐在咖啡店靠窗边的小座位,点上一杯现磨的咖啡慢慢品尝。
展柜里的蛋糕看起来也格外香甜,但唯一的缺点是点单时会太过纠结于口味,于是大多数顾客都会选择优先询问。
而我就是那个负责每日推荐的店员。
围裙即使系了两个结也依旧有些松垮,但好在不影响正常工作。
我从橱柜里拿出一块黑森林蛋糕放在托盘,连同两杯拉花咖啡一起送到八号桌。
女生端着气垫正在补妆,棕色的法式卷发垂至胸前,唇上的唇彩草莓一般娇艳。
意料之外的熟面孔。
“您好,您点的单到了。”
我露出一个程式化的短促微笑,将东西一一放好,带着托盘转身离开。
系花陈晨也好,出来约会也罢,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我唯一关心的只有这学期的课业成绩。
因为这决定着我是否能拿到今年的奖学金。
“下午的课快到时间了,姐我先走了。”
门上的风铃发出叮铃的脆响,我下意识说了句“欢迎光临”,把围裙上解开的结重新系了回去。
然而来人却没有任何停留之意,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便径直向八号桌走去。
从我的角度望去,阳光过于刺眼,只能大致看见对方挺拔的身姿和落座后被光影笼罩的下巴和薄唇。
我和前来替班的学姐打了声招呼,抬起挡板解下围裙。
视线余光里,刚刚落座的男人好似向我这个方位望了一眼。
应该是错觉。
我拿上背包,推开了咖啡店的店门。
阳光舒适温柔,风也惬意。
昏昏欲睡的课堂,沙沙作响的笔记声。
对很多大二的学生而言是平淡的日常,于我而言却是一天中最温馨治愈的时光。
下课铃打响,我拿出手机,将今日份的努力成果拍成照片点击发送。
一旁酣睡了整个下午动也不动的我的室友程协,在双耳捕捉到下课铃声的第一个音阶时立刻翻身坐直活动被压出红印的手臂,对着我挥了挥仍然在接收图片的手机。
“笔记我拿走了,晚饭我请。”
我点点头整理好背包,跟在程协身后出了教室。
豚骨拉面蒸腾出的热气在眼前晕开,程协侧脸压出的红印依旧还是那么明显。
面刚吃了两口,就有不同班的男生们轮流来和程协打招呼,吃到三分之二时,面前这张长桌已经找不到插进去新位子的空间了。
有些人生来就有着绝对的亲和力,譬如说眼前的程协。
明明是富二代却没有一点富二代应该有的架子,篮球、羽毛球、网球样样精通,运动场观众席坐着的女生四分之三都是来为他加油应援,剩下的四分之一会在比赛途中路人转粉彻底沦陷。
女生大概会折于那张阳光帅气稚气半脱的脸,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就连男生这边的输方也被打得一点脾气没有,反而在那之后和程协混成长期球友。
我用筷子挑起最后一根面,连汤吞进肚子,给因为睡过了而迟来店里蹭饭的不知名男生让了位,对着程协微笑摆手告别。
五分钟后,我换好日料店的员工制服站在前台收银。
“一共是三百八十六元,这是小票请收好。”
我尽量在一众运动男孩的闲聊声中拔高音量,程协接过小票放进钱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对着我扁了扁嘴。
“下次别点拉面了,反正也是我请。”
“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有计划地一次性攒顿大餐讹诈。”
闲聊因为主角向收银员搭话而戛然而止,当我面不改色地说出“欢迎下次光临”时,除了程协之外,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类似于原来这就是刚刚桌上那碗拉面主人的尴尬神色。
这就是我。
一个无比平凡、学费要靠奖学金和打工费支撑的、默默无闻的大二学生。
兼职费按小时计算,因为十点关寝所以只能工作到九点。
夜晚的街道是昏黄的。身后的影子被拉长,变形成科幻电影中外星人奇特的姿态。
微凉的风拂过脸颊吹乱额前的发,连同身体的疲惫也暂时一同拂去。
我拿出包里的香氛喷雾,找了个背风的地方从头到脚喷了一遍,确认身上不再有什么食物的味道后进了宿舍楼。
当初分房间的时候,我和程协恰巧和大四的两位学长同住,如今一年一度的毕业季即将来临,寝室里自然也就剩下了我和程协两个。
钥匙进入锁孔旋半圈再拧上一下,宿舍门应声而开。
对寝的男生们拿着手机凑到一起,叫嚷着要和程协一起打排位。
屋里烟味很浓,我皱了下眉,默默把门敞开,拿着东西去对寝洗漱,等洗好了再戴着耳机,穿着拖鞋在走廊里听完一首歌,这时宿舍里的烟味差不多就散了。
进屋的时候程协正笑着赶人——
“我要睡了,明天再一起。”
“你们寝怎么都睡得这么早,真没劲……”
为首的男生嘟囔一句,目光中的不满却是冲我而来。
我权当什么都没有看到,爬到上铺拉上床帘,设定好闹钟,在一片黑暗中躺下。
什么也看不见的,背离光线的视界。
什么也听不到的,按下静音的世界。
比起任何时刻,都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准备什么时候讹诈我?我好做个准备?”
程协叼着牙刷踩在爬架上挑起帘布,笑容和灯光一同泄进来。
“没那个打算,还有你别总是那么好说话平白被宰。”
我扯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天蓝色的蚕蛹,抬手拨弄了一下程协嘴里的牙刷。
恼人的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
一二节早课,三四节出观众,五六七八专业课,晚上咖啡馆打工。
日历上的备忘如是写道。
因为教授拖堂,导致整个班的学生迟到。
当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入礼堂,我挨着程协被挤到最里面坐下。面对尚未安静下来的嘈杂环境,台上的主持人显然开场不利。
可是这和自己并没有一点关系。
我拿出手机连上耳机线,点开了软件中英语六级听力界面。
“虽然知道我人气爆棚,但还是感谢大家如此热烈的应援。”
明明是救场的调侃,字句却过于狂妄,语气又是与之相反的笃定与平和。
矛盾得过了头。
手指不自觉停在播放键上方,像是被突然冒出的好奇心蛊惑得昏了头,于是我不受控制地抬眼望向台上的声源。
少年锐利的眉眼曝露在强烈的光线下,视网膜被生生刺痛,眼前迅速笼罩了一层模糊的白光。
短暂失明的瞬间,我听到一声嘹亮的口哨,再然后四面八方响起的呼声自礼堂中热浪一般翻过。
我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程协,偏过头收回目光。
“这人怎么比你的来头还要大?”
“因为是邢安。”
程协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耸了耸肩,向后瘫进柔软的椅背里。
影视编导专业永恒不变的第一名,随随便便拎出一个课堂作业就能获奖。殷实的家境,出众的外表。优秀到即使想要伸手摘星,星星也会为得垂怜自动坠下。
怪不得连程协也要甘拜下风。
英文录音流进耳朵,我从包里摸出练习用的本子和笔,低下头边听边写。
这样的人,绝不会和平凡普通一类的词汇产生交集。
已经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从拥挤的人流中彻底逃出需要十分钟,骑上共享单车转过两个路口,再通过一个闪烁的红绿灯,直行五百米就会到达咖啡馆的正门。
围裙依旧松垮得要命。
咖啡的香气自领口开始沾染,糖霜在橱柜里以美好的姿态亮晶晶地闪烁着光芒。
黑色的女士便携发夹穿过带子夹上衬衫,我回过头,只来得及看见咖啡师姐姐匆忙掠过视线的黑发。
“八号桌一杯柠檬红茶一杯冰美式,九号桌补加一块黑森林。”
我熟练地抬起挡板,端起面前的托盘转身离去。
“您好,您点的柠檬红茶和冰美式到了。”
透明的冰块在咖色的液体中浮沉,拥挤地向杯壁撞去。
突然扬起的手臂自吸管擦过重重碰向杯身,方正的冰块最先涌出,棕色的咖啡顺着围裙滑下,在运动鞋的网面降落,凉意自脚背开始浮起。
彩虹色的光斑刺入眼底。
不甚明朗的视界中,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笑眼箍向腰身,杯子碎裂开来,巨大的响声在耳膜炸开。
仔细想想,当时就应该干脆利落地避开,而不是蹲下来脱掉湿透了的围裙,去补救地上已经破裂开来的、毫无意义的玻璃碎片。
像是遇见了充满晦涩单词的英文听力,无论进度条行进到哪里,都永远抓不住重点。
我单膝触地,伸出手捏住最大的半杯残片,腕骨处被亲昵地环握完全。
视线顺着连接的结点向上滑去,便望进了一双过于深沉锐利的眼。
玻璃碎片自手中脱落,托盘发出痛苦的低鸣,身上留下一道苍白的伤痕。
指腹处细小的血珠冒出头来,被划伤的当事人却毫无任何知觉。
早就应该明白。
我和邢安的最初,就是从伤痕开始,自然最终也要以伤痕结束。
可惜当时的我,还对此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又献祭了一章我的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