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青竹镇已是次日下午,二老同以往一样,在门前等候,见到邢望和俞冀安时便展露了笑颜,然后在下一刻瞧见了跟随其后的邢允琛。

  邢望顺其自然地拥抱了一下眼前久未见面的外婆,莞尔问道:“外婆,在外面旅行了那么久有没有想我?”

  老太太见到神态这般欢快的外孙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拉住邢望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外婆最惦记的就是我们家小希了。”

  随后看向邢允琛,身处高位的青年似乎有些不习惯此般和恰的氛围,看上去有些不自在。

  老太太却舒展着眉眼,态度和面对小外孙时别无二致:“你是允琛吧?快些进屋子里来,我和小希他外公带了不少礼物回来,也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喜欢什么,待会儿去挑自己中意的。”

  声音柔和到邢允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在怔愣了片刻后却不由自主应和了老太太一声,就这么跟着走进了屋内。

  “不是说你哥哥送了一只萨摩耶给你吗?”老太太边走边和邢望说起家常话,“你俩都回来了,那只小狗该谁照顾?”

  “让家里阿姨帮忙带回去照看一段时间。”邢望笑吟吟地回道,“外婆放心,之前在家萨摩耶不只是我在照顾,还有哥哥在,所以小狗被养得很好。”

  听见这话老太太放下心来,只因她对外孙那祸害花草的双手实在缺乏信任。

  身后邢允琛和俞冀安并肩而行,两人认识那么长时间,这还是头一次超过合作伙伴间的距离。

  但是令他略有疑虑的是,明明堂弟走在前面,却总是会若有若无地将余光分到他们身上——这么说其实不准确,或许是在邢家历练出来的直觉过于敏锐,他总觉得那余光更多的是放在了身旁的俞冀安身上,而俞冀安定定看向堂弟背影时的目光也有些不对劲。

  他将一些突兀且不妥的猜测压了下来。

  虽然和二老都是初见,邢允琛调整过来仍能俘获老人的心,一举一动都很有教养,显露出世家公子面对长辈时不卑不亢却温顺知礼的一面。

  老太太却觉得这样的邢允琛有些眼熟,转念一想,当年女儿带着邢长空回家时,那位在媒体前骄矜的年轻人面对他们不也是这样的吗?甚至连阔别多年的外孙在回家之后也是如此。

  虽说邢家内部肮脏事不少,邢家人仪态礼数却教得极好,这算是这个家庭除了富有和好运以外,第三个能被外人称道的地方。

  老太太像对待三个小孩儿一样,将纪念品和礼物都拿了出来,还真就应了那句“看到中意的随便挑”这句话,甚至隐隐有种想全部塞给三人的架势。

  这边才刚和二老叙完旧,隔壁晨晨就闻声来找邢望了。

  小家伙比去年初见时胖了不少,带着点久别重逢的亲昵扑向邢望,邢望在此刻将其幻视成了表弟冯晴窗。

  某种程度上晨晨和冯晴窗确实相似,这些小孩子身上有着共同的特性,一看见邢望就习惯打开双手,如同圆滚滚的鸟雀,张开双翅好寻求一个可靠温暖的拥抱。

  只是这次的拥抱过于突然,邢望躬身将晨晨抱进怀里时被身体的不适影响,动作顿了一瞬,让小家伙条件反射捏紧了他的衣领——若是维持此番动作不动也就罢了,问题是晨晨似乎记起来自己体重渐长,急急忙忙想从哥哥的怀里脱身,这一动就让邢望的衣领被拉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俞冀安一直守在邢望身旁,将冒失的小孩儿捞了一把,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邢望身前,几秒钟的事情理应不会被人注意,谁料近日察觉到异常的邢允琛已经微不可查地将眸光放到了两人身上。

  倏忽一瞥,让邢允琛的目光和身体都僵住了。

  或许是身上存在着同样的警觉性,又或者是长久的合作让邢允琛和俞冀安有了一些默契,晨晨的双脚刚刚着地,二人就默不作声的对视上了,另一边邢望和晨晨在细细说着话,没有意识到暮冬微寒的风中,隐隐有火星在点燃。

  干燥的柴薪只需要一点火花就能燃烧,如果没有人及时阻止,便能在风中烧出滔天烈焰。

  但是邢允琛只是直勾勾地盯了俞冀安半晌,最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收回了目光,然而他稍显不稳的呼吸已经暴露了他隐隐失控的情绪的一角。

  青竹镇的竹林里一如既往,只传来一阵又一阵风过梢头的声音,小镇的生活仍然静默且平淡如水,久居于此的人们习惯了生活中的些许索然,经历过人生震荡的人却被这区区一瞥引出了百般滋味。

  时间走到镇上赶集的日子,邢望跟随二老一同前往,剩下的两人,却用一句工作紧急搪塞了过去。

  只是明明说着工作,两人却看不出焦急的模样,见车子的影子消失于山林的重重遮掩下,俞冀安却仍然站在门口眺望,并没有被身后的脚步声所影响。

  家里终于没有人了,而隔壁晨晨一家似乎也出去了,邢允琛怎么可能放过这个等待已久的机会。

  “小希谈恋爱了?”

  那双一贯带着冷意的棕色眼睛终于有了波澜,俞冀安转过了身,朝问话的人应了一声:“作为堂哥,这种事情你本可以直接问他。”

  “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谈恋爱了却不公之于众?”邢允琛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冷笑,“或许我应该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他确实谈恋爱了,但是这段感情注定会被人诟病,也不能和家里人提起,是吗?”

  俞冀安的目光在邢允琛已经挽起的衬衫袖口上扫了一眼,随后启唇回道:“这只是你的猜测。”

  笃定的回答令邢允琛怔愣了刹那,他在这个时候甚至以为自己猜错了,下一刻却被俞冀安一句话激得心绪难宁起来——

  “如若一份感情并没有让人做出伤天害理的事,人们只是自然地相爱了,又何须计较他人不值一提的置喙。”

  “他并不害怕任何诟病,他只是觉得时机不合适,也没有做好准备告知家里的长辈,就像你这两天的等待和踌躇一样。”俞冀安的目光十分坦诚,正如他此刻直白的言语,“我尊重他的一切决定,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恋人。”

  恋人。

  这个词如同细针毫不费劲就可以穿进毛衣中一般,就这样轻易地刺进了邢允琛的脑海里,酝酿已久的情绪亟待着一次宣泄,仿佛下一刻就将迎来鲜血淋漓。

  拳头猝不及防间朝俞冀安面门砸了过来。

  邢允琛和俞冀安私下里其实也有针锋相对的时候,那是在格斗擂台上,二人时常不分上下,他的招数专业而迅敏,俞冀安虽然平日和他一样,看起来是一个衣装革履的成功人士,动作却比他狠辣冷酷太多,每次二人对上都得竭尽全力才至于落在下风。

  所以邢允琛此刻心底怒火滔天也仍然挣扎出了几分惊诧,因为他的拳头带着猛烈的风朝俞冀安而来,眼前的人却躲都不躲。

  于是拳头狠狠砸在了俞冀安身后的墙壁上,惊掠的风擦过俞冀安的耳畔,就此已然可以体会到力道上的几分失控与暴戾。

  邢允琛难得这么失态,他直接提起俞冀安的衣领,迎着男人一贯冷淡平静的目光,咬牙切齿骂出一句:“你真是个混账!”

  越想越是睚眦目裂,邢允琛近乎压不住喉咙里的咆哮:“你是说得好听!我原以为你是真心想要照顾小希的,口口声声说是小希的哥哥,但是你都干了什么?你将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孩照顾到哪里去了?!”

  拳头砸到墙壁上传来的刺痛并没有阻止邢允琛一连串的质问:“是!小希他是年轻又无畏,年轻人上头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但是你不一样,俞冀安,你是有天大的本事,我邢允琛可以敬着你,但是你扪心自问,你比他大多少?你的阅历你的教养你这多出来的八年都进狗肚子了?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你在尊重他?小叔他们托付你照顾他,你倒好,你都干了什么混账事!”

  这个时候邢允琛甚至觉得家教太严并非好事,骂不出太脏的话,一股子怒气砸得他脑子发懵,眼前这混账却还是一如既往泰然自若的模样。

  但是俞冀安淡定的目光却让邢允琛冷静下来,他收回手捏了捏眉心,平复好呼吸,嗓子刚刚都吼哑了:“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没听见对方的回答,邢允琛已经抬起了锐利的目光,直直盯着俞冀安,再次咬牙切齿起来:“你别跟我说,你光是听小希的主意,自己没有考虑过。”

  “我会和他求婚。不论他愿意与否,我的想法自始至终没有变过,我会守着他,即便身入黄土,我留下来的所有都将代替我,继续守着他。”

  这语气太过郑重,其中蕴含的热烈与执着近乎不是俞冀安平日里会显露出来的情绪,邢允琛哑然了片刻,随即冷着嗓音回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想到这里邢允琛就觉得头疼,“你打算怎么跟老太太他们交代?小希现在从事的行业特殊,你们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就算坦白也无济于事,同性相恋并不罕见,但是不论什么时候,舆论永远能够淹死人。”

  “只要站的够高就行了。”俞冀安的目光放到远处的青山,那里就算是云,也不能完全遮掩住山峰,“至于二老那里……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关注小希吗?对于家里的小孩,老人家远比你要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