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那天,靖岳是这么跟管锌说的,“回家。家。”
于是管锌乖乖地吃药,以至于不会在“家”这样的容积磅礴,生命力也蓬勃的词里仅剩残喘的余力。
2.
没想到最先扑出来迎接的是管铱。
管锌生病的日子挺长了,加加埋埋算起来竟然和管铱的年纪差不离,她手里拿着两个大白兔,嘴里应该也是含着的,所以喊人不清楚但洇出一股奶香。
“大哥哥,呀,这里还有一个大哥哥。”
管铱笑得灿烂叫得甜,给管锌和靖岳分她手里的糖,很大气,手里只有两颗竟都分出去了。也不缠着要人抱,两只手各牵一边。
容茉和靖驰牧在厨房忙碌,没见着容莉,管锌和靖岳被管铱带着进了门,管铱叫人,说,“大哥哥和大哥哥回来了。”
管铱这小孩儿都知道叫人,管锌和靖岳断然不会干支楞着。
“爸!”/“靖叔叔!”
“妈!”/“容姨!”
当靖驰牧和容茉都齐聚目光在管锌身上时都还是顿住了,如果不是清楚他是生病了,靖驰牧一定会以为他是吸(战略间隔)毒了。
怎么会,瘦成这样?何况管锌眼底附着的乌青根本不容忽视。
“妈,我来帮你!”
容莉大概是觉得靖岳嘴上说着帮忙却一步不动的样子没眼看,应也不应地背过身去继续备菜,靖岳脸皮厚,嘴也欠,“妈,这是你不要帮忙的,可不是我不帮!”
还是靖驰牧挥了挥了手,让靖岳和管锌出去陪管铱玩。
坦白讲,到今时今日,靖驰牧和容茉仍旧对此有障碍,倒不是对管锌,而是靖岳和管锌这段情感关系在他们所受的教育里的确性质不优--之所以没有再用“悖德”一词,大概是他们心里的缓冲地带--他们都没有办法做到毫无芥蒂,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本性,看到这样的管锌他们更多的则是心疼。
到如今,管锌只剩下靖岳了。
3.,
容莉不疾不徐地从卧室出来,管铱站起来笑着叫她,容莉也同样笑着回应,“诶,来,给七七压岁钱!”
说着容莉就给了管铱一个红包,嘴上还不忘念念有词,“喊对了就有压岁钱。”
这明目张胆的暗示。
“姥,姥姥,姥姥姥姥姥姥!”
容莉话音刚落,靖岳就又拿出那没脸没皮的劲儿,连叫法都死乞白赖的,容莉牵着管铱走过去,递过去红包给靖岳,“给!”
靖岳说谢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管锌说,“姥姥,还有我!”
靖岳一愣,在旁边看着容莉很欣慰地笑了笑,也给管锌红包,“新的一年健健康康!”
管锌接过红包,“谢谢姥姥,姥姥也要健健康康!!”
容莉从管锌身边绕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她一坐下来靖岳和管锌也坐下来。
“多吃点饭,太瘦了!”
管锌点头,“一会我就多吃点!”
容莉虽是长辈,但随和,也无意在除夕这样的节日里将气氛搞得太严肃,所以之后就是闲聊,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上升到政治高度了。
“大哥哥是党/员吗?”
管铱一边问一边催促管锌和靖岳吃她派的大白兔,但靖岳晃了一下子,没吃。
“哟,我们七七还知道党/员呢?”
靖岳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管铱的脸颊,七七是管铱的小名,在化学元素周期表里,铱,原子序77。
“容姨姨和牧叔叔都是党--员呢!”管铱在容莉怀里偏头躲了一下,不是真躲,就是被靖岳弄得有点痒,“那大哥哥是吗?”
靖岳也讨嫌,不捏了,改为单用食指戳她,“不是。”
“为什么?”
“那七七先告诉大哥哥做党员有什么好处?”
靖岳眼见着管铱上扬的嘴角回拢,小嘴撅起来,这下是明显地在躲靖岳了。
“大哥哥!”无论表情或语气都很严肃,倒是靖岳怔了,“入党是个人信仰怎么能用好处来衡量呢?”
不止靖岳连管锌都惊了。
管铱,还没有上小学的小家伙儿,这是她说出来的话。
靖岳和管锌先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容莉,容莉用额头碰了碰管铱的额头没理会他俩,他俩又心照不宣地再望向厨房的两个背影。
4.
眼神定格,思绪却在游走。
小时候,靖岳因为忘记了《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词而被靖驰牧罚站并要求背诵歌词,什么时候背下来什么时候才可以坐。他那时候只觉得靖驰牧严厉才会照做,但当他此刻听见管铱用奶声奶气却掷地有声地说这话时才想明白--也许政治觉悟是有传承的--只是自己没传承到位。
他还不如个小孩子。
管锌也怔住了,靖岳的家里人将管铱教育得太好,这是他那个烂兮兮的家庭所做不到的事,于此,他对他们又多了一份愧疚,还有,感激。
容莉逗管铱,管铱便咯吱咯吱地笑,“我们小七七可比大哥哥们厉害多了,真棒。”
管锌很隐蔽地像巧摩斯密码一样敲了敲靖岳的后背,靖岳把目光从厨房收回转头看着管锌,他知道管锌把感谢的话都藏在了这样的小动作里。
想来是为了逗管锌的,靖岳凑在管锌耳边,小小声,说,“七七和你到底有些像。
管锌听完眉间夹杂着丝丝疑惑。
靖岳小坏,淡淡然挑眉却不解惑。
没来得及追问,容茉便从厨房探出头叫靖岳帮手起菜,虽说只叫了靖岳的名字,管铱又冲在第一个跑了去,管锌也缓缓跟上,倒是靖岳走在了最后。
“锌。”靖岳叫他,跨一步上前去,说,“没事,就是想叫你。”
想叫你,想说--初三那年有一个被打得脸上挂彩却也坚强倔犟的瘦弱男孩儿一本正经地回答--大五角星代表中国共产党,四颗小五角星分别代表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设计者是曾联松。
--你看,像不像?
--你看,一眨眼,快要十年。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但每一个十年我们都要在一起。
靖岳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
有些话不必选宣之于口。
4.
这餐年夜饭吃得比想象中热闹,很大一部分源于管铱的乐不可支,还有一小部分源于靖驰牧和容茉的以为不着痕迹的冷静,自持,克制。不特别表现出对管锌的区别对待其实是对他的敏感的自尊的维护,他也相对自在。
毕竟是,以为。
不能说他们的演技拙劣,那些关心都藏在眼神里,有意识的动作里和一些不经意的话语里。
还是没能避开谈论某些话题,但管锌落了个大方,一点没避讳。
靖驰牧也没再多问,出院那年那天靖驰牧说了“一年,读完先算”,不夸张地说这一年管锌也是忍着熬着过,可他也觉得值得,为了自己,为了靖岳,为了靖驰牧,为了容茉,为了容莉,为了管铱,为了管钿......为了更多的还在乎着自己的人,蔡徵超,孙天明,甚至是蔡栀毓。
他们已经给了他太多宽宥,他不能太自私。
5.
临界十二点,这晚留宿,很早便睡。严谨点说只是很早上/了/床罢了,仿佛还能听见别人家里看春晚的倒数,蔡徵超和孙天明的短信几乎同时抵达管锌和靖岳的手机。除了新一年的祝福以外也都再第N次替蔡栀毓道了歉。
靖岳心里一直是没放下的,对于蔡栀毓的作为,他不能理解,对于她如今的遭遇,他也难免同情。
蔡栀毓是真的托了孙天明的种,到现在蔡栀毓已经不是显怀这么简单,她也有她的痛楚,来自于周遭的冷嘲热讽也不得不一力承担。即便如此,孙天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劲儿,说负责就负责却对别的事丝毫不松口。
靖岳把手机丢一旁,搂身旁的人,轻而易举地得到回应。管锌知道,其实靖岳也很拧巴。
也许,或许,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蔡栀毓没有在校园论坛发表那些言论管锌就不会再次生病。生比上一次更严重的病。
“没关系的,像医生说的那样,我本来就是带着病种子的。
“阿靖,即使我没有抑郁病史,即使我没有手震,即使没有论坛上的风言风语。
“即使,医者的初衷是为了救死扶伤。
“可是阿靖,我很难保证从医的一生零死亡。”
“而我,我,很大程度上都没办法直面别人的死亡。”
管锌反过来安慰靖岳,也算是自我宽慰,或者是为自己找合理的开脱之词。但具体开脱什么他也不清楚。大概是那些无法抹掉的过去,大概是那些不肯承认的悲观,大概是那些黑夜里撕裂的伤口。
大概是,大概。
管锌知道,就算病好了他也摆脱不了这些已经被盖棺定论认证过的一切,就好像他摆脱不了这个魔幻的病症一样的。
一种畸形的共生。
可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这样。
管锌主动去吻靖岳,还好,唇部只是软糯没有湿润。
靖岳从不算激烈的回应的吻中剥离开来,已然跨到新的一年,开始和结束就这样不着痕迹,他好多话想说又仿佛都说过了,最后只搂紧人,没完没了地蹭。
“锌,新的一年要快乐啊。”
很慎重,甚至都不敢带感叹。
潮汐退了又涨,涨了也会退,薄纱般的火烧云逐渐浓重,以缓慢的速度坠下天幕,最终海天一色,也不知道谁晕染了谁。炫彩,琉璃,暧昧,轻飘飘得像晨起的雾,经不起风没来由地吹。
想来是今晚没碰酒,管锌梦到这里惊醒了。
他爱极了这美色,又怕极了,怕极了靖岳同这薄雾和夕色,漫不经心地褪去。殊不知,哀思和愁绪早已侵蚀了到心底,穿孔破洞,再也载不住别的什么东西。
包括情感。情感,当然就包括爱。
他抱靖岳,用在大冬天被梦惊醒后的汗沁沁又寒凉凉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这里有一个故事和另一篇文是一样的,因为想要纪念一个特别的人,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这句话,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