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妙妙说过几天举办的捕捞节联欢会,实际就是三天后。

  地点在海边。

  温南星和岑黎作为扎堆在老年堆里的新一代,接连三天都遭受着早间六点的噪音困扰。

  各种老年舞团、中年歌会、青少年歌剧团,于底楼花坛旁齐聚一堂。

  明着互不打扰,暗里争抢地盘。

  也能称得上是一种平衡。

  陈跃阻止不了她这个顽皮的小妹参赛,和她约法三章,活动结束后必须按时完成暑假作业,每一天都不能落下,否则就没收全部零花钱,让她睹海报思演唱会。

  关系似乎是有所缓和,但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仍不可避免。

  联欢会当天,陈妙妙穿上了新买的黑色夹克,甚至找了一位嬢嬢给她的黑长直烫了个卷,还抹了眼影,整个人看上去叛逆又倔强。

  对此,他哥表示恼火,可即使发现也于事无补,毕竟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只得等她比完再好好说教一顿。

  或许是因为这次奖金数目庞大,预备上台的参赛者每日不间断练习,眼下也正积极地在后台排练,开嗓的开嗓、走舞步的走舞步……

  化妆师八只手都忙不过来,人数实在太多啦!

  台下的观众已经陆陆续续进场,多数是“支援亲友队”,数目也不可小觑,甚至为了多投上那一票,连刚出生两个多月的小婴儿都抱来了呢。

  可见这场盛会空前绝后般轰烈繁华。

  温南星和陈妙妙此刻就坐在后台。

  小姑娘正发愁:“小温哥哥,你听下来觉得哪一首比较好啊,这首会不会太平淡了?”

  持续被噪音攻击,温南星揉揉耳朵:“嗯……都可以吧。”

  话音还未落地,只听两旁抱着胳膊靠墙的两人点评——

  岑黎“呵”一声:“五音不全。”

  陈跃也“哈”一句:“跑调大王。”

  两句话直接降维打击,陈妙妙直接放声尖叫。

  “小温哥哥,你唱歌好听吗?要不你和我组队吧?”小姑娘委委屈屈,“赢了奖金我们一人一半!”

  温南星茫然一瞬,下意识回绝:“我就不——”

  岑黎拽起他,淡然:“不行,他是村里唯一的独苗苗,不能让你嚯嚯了。”

  温南星:“……”

  陈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道理有道理,你赶紧把人拉走,再跟她呆一块……就该传染了!”

  陈秒秒:“陈跃你个臭榴莲,要外貌有外套要颜值有特效,要长相有洋相要脑子有饺子!脸皮厚嘴巴臭!”

  气得连哥都不叫了,直喊大名。

  温南星又见证了一系列新型拌嘴词汇,新鲜但震惊。

  陈跃:“……”

  这小屁孩,骂得真脏啊!

  饱了联欢会的眼福,可肚子空着也不行。

  恰巧联欢会就定在周六晚上五点,嗅到商机的人们瞅准时间点,抢地盘一样摆上摊,生怕来晚了周围没了空地做生意。

  林叔就赶上了这个好时候,早先就预订了位置,可谓是一家独大。

  临时搭建的舞台后边摆着一桌又一桌,又像露天餐,又像农村吃席。

  热闹非凡。

  只是因为游客数量过于庞大,光是他和其他几位叔们,压根忙不过来,这桌要了炒鱿鱼,那桌要了粉丝煲,到后面自个儿都分不清哪个菜是哪桌。

  干脆喊了岑黎和陈跃,一块过去帮个忙。

  于是被解救的温南星,也和他们一起,被赋予一个倒茶小哥的角色。

  不过来这儿的游客们,当然不止是单纯看表演。

  比如当温南星说出“茶水可以免费续”这句话时,就像是踩到了触发条件,客人们纷纷举起手:

  “小伙子,这里也需要一份茶水……”

  “帅哥,这儿缺碗筷!”

  一来二去的,大家都想招唤这位长相俊俏的年轻人。

  没别的原因,模样俊俏,眉清目秀。

  单身的女孩们心思萌动,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想替自家孩子问问。

  温南星忙得脚不沾地。

  岑黎本身只是怕温南星被陈妙妙缠烦了,所以才让人过来帮个忙,没曾想到哪都一样,像路旁安静的小花朵,什么都没做,都招蜜蜂稀罕。

  “温南星。”

  听到远处熟悉嗓音的呼唤,温南星扭了下脑袋,望见岑黎正朝自己招手,做口型——

  过来。

  “不好意思。”温南星朝客人们道了声歉,快步往餐厨的方向走去。

  手里还握着需要添水的空水杯,他问:“怎么了吗?”

  岑黎手边正忙着出餐,看了他一眼后,先从围裙前兜里摸出一只白色口罩:“烟熏,别呛着了,把口罩戴上。”

  又将手边冒着冷气的玻璃杯推过去。

  “尝尝?”

  一旦放松下来,嗓子间的干涩便难以忽视。

  抿上一小口清冽的饮料,再砸吧两下嘴,温南星认真评价:“很清爽,柠檬不酸还有点甜,和茶中和得很好。”

  最后给出结论:“好喝。”

  岑黎笑了,觉得他怪乖巧的,到处给人续水,自己倒是没想着停下喝上一口。

  摸鱼都不会。

  “好喝就喝,这杯就是给你的。”

  岑黎接着问他:“会做饮料吗?”

  温南星怔怔抬眼,慢慢吞吞摇头。

  “很简单,你看,”岑黎拧开盖,示范,“乌龙茶,柠檬片,冰块。”

  所有食材都是现成的,分类摆放在小料台。

  搅拌棒与冰块相撞,叮叮咚咚一阵。

  “就是一杯柠檬乌龙。”岑黎指着冰柜,“其他配方都大差不差,最常用到的就是养乐多、雪碧、乌龙茶。”

  转而手指又在空中转了个圈,回到墙壁上挂着的小黑板:“配方都在上面,单子不多,慢点做。”

  温南星半懵半懂:“好。”

  “嗯?怎么你们都在这,外面客人在催了。”

  临时搭建的小棚,半开放窗台的形式,陈跃一打眼就看见里边多出一个人。

  岑黎看了眼单子,张罗着:“你先……看看三号桌的粉条好了没,一个团来的,给他们先送。”

  说罢,他自己也端着几杯饮料出去。

  温南星就这样和岑黎角色对调,成了饮品师傅。

  不用想都知道怎么回事,陈跃发自内心感叹一句:“不愧是我们村的颜值担当,当服务员还能被追着要联系方式,到这儿躲呢吧?”

  “你是被陈妙妙传染了啊。”岑黎吐槽。

  陈跃揶揄:“我是觉得你的位置要被人替代了。”

  岑黎给他一个白眼:“能替代的,原本就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只听一道怯生生的女声开口:“那个……”

  ——哟,刚说什么来着。

  陈跃一脸吃瓜的神态。

  放下餐盘,岑黎给他一个眼神,顺势转身。

  小姐姐也是游客,看向岑黎的时候,有些羞涩。

  “需要什么?”

  嗓音如静谧的海面般平静,岑黎倒是没旁的心思。

  可小姐姐却不然,矜持又腼腆地指着远处,半晌开口:“这个……能帮我给那位戴着口罩,正在做饮品的小哥哥吗?”

  手里拿的是张小纸条。

  戴口罩,做饮品。

  是谁不言而喻。

  陈跃:“噗。”

  岑黎:“……”

  -

  台上比赛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音乐一停,最后一组参赛选手——老年鼓队,摆着花开富贵的造型,依次下台。

  主持人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稍后便公布了万众瞩目的获奖名次。

  “人在哪儿呢?”得知陈妙妙也挤入名额,陈跃望眼欲穿,“不是说得奖都得在后台排队的吗?人呢——”

  温南星边清洗玻璃杯边抬眼,也在人群中寻着人影。

  然而陈秒秒……是最后上台的,馋扶着一位蹒跚的老奶奶。

  她是最后一名,和唱歌的奶奶一样,参与奖。

  奖项是一瓶净含量7kg的超大洗衣液。

  老奶奶乐得合不拢嘴,陈妙妙一脸幽怨,下来后把那瓶洗衣液往她哥身上一扔,差点没给人脚砸出一个窟窿。

  联欢会就这样落下帷幕。

  忙了许久,请来帮工的一行人却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菜。

  于是此次活动最佳受益人林叔便做东,聚会形式吃烤肉。

  “我只是准备得不够充分而已,才一个礼拜的时间。”那些大爷大妈们可是每天都在练习的!

  陈妙妙愤愤往嘴里塞肉,像是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咀嚼吞咽下去似的,边胡吃海喝边道:“鼓队都去省里比过赛,我打不过也很正常嘛!”

  “是第一名的那个队伍吗?”温南星诧异,着实没想到只是一个小小的联欢会,前来参赛的竟然还有省队。

  “对啊对啊,小温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公平,专业级别的怎么能跟我们比嘛……”

  奖金泡汤,陈妙妙往桌上一趴,整个人都蔫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攒到那么多钱啊!”

  陈跃简直没眼看她拙劣的演技,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红包:“行了行了,拿去吧。”

  “奖金?!”陈妙妙两眼瞪溜圆,“有多少?”

  一捏,没厚度。

  打开,没数量。

  陈妙妙压根不想看里边是什么,扯嗓子拍案而起:“哥——”

  但后一秒,她又嚎了一声:“这是演唱会门票?!”

  分贝堪比汽车鸣笛。

  “轻点喊。”陈跃掏掏耳朵,即使有心理准备,也被她一惊一乍吓失魂了。

  那是张打印下来的票根。

  最底下写着行歪七扭八的小字,是来自哥哥给小妹的允诺。

  “还没那么快买到票呢,明年。”

  陈妙妙蹦起来:“哥——”

  陈跃打断她施法,且又附条件:“诶,但前提是你下一年度的考试,必须要比这次进步十名。”

  有人调侃:“诶你这么说,那她要是刚好第十名,是不是得考到第一名才行啊!”

  有人宽慰:“就是啊!妙妙,我们尽自己努力就好了……”

  耳畔都是欢声笑语,喉头酸涩。

  又抿了一口荔枝水,温南星察觉自己有些头痛。

  物理层面的痛,像是有人用锤子,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脑壳,钝重得连他起身走出门的步伐都有些虚浮。

  只能像蜗牛一般缓慢挪着步子。

  一步,一步,又一步。

  迈出缓慢,落地郑重。

  推开门,风铃声顺着微凉的冷风直直灌入他的衣领,不由分说且蛮横地钻进皮肤。

  温南星却舒服得眯起眼睛。

  “怎么在外面吹风?”

  几位叔们难得一聚,又都是爱喝老酒的性子。

  岑黎拿了几瓶酒的功夫,就见温南星一个人坐在沙滩围栏边上。

  听见声音,温南星偏头,修理适中的黑发于空中飘扬。

  顿了一下,岑黎暂且搁置那一箱子酒,坐到他旁边,问:“不冷?”

  温南星摇头:“热。”

  远处小木屋里突地灭了灯,静了一秒后,室内亮起一盏莲花灯,接着欢闹声、唱歌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唱生日歌?”温南星听出旋律。

  岑黎看了眼:“嗯,陈妙妙生日。”

  温南星怔愣:“今天吗?”

  他没听说陈秒秒说起过。

  “那我什么都没准备……”他突然慌忙,伸手去摸自己口袋。

  口袋瘪得仿佛回到刚来那天。

  岑黎笑:“你准备什么。”

  “距离她真正生日还有半个多月呢,”他说,“只是一直以来都是今天过。”

  温南星疑惑:“为什么?”

  “她妈是生她的时候难产走的。”仰望星空,岑黎沉声。

  她的生日是生日,可也是忌日。

  除了缄默还是缄默,一时间没了说话声,风声便显得喧嚣。

  岑黎侧着身子,在看他。

  这个角度望过去,能看出温南星眼神有些朦胧,泛着水雾气,以及稍显沉重的呼吸声。

  都看得一清二楚,听得一清二楚。

  即使是那天在天台,也没见他向外展露过情绪。

  “想家了?”岑黎犹像他肚子里的蛔虫。

  间隔了许久,温南星才捏起两根手指:“一点点。”

  岑黎心里恍惚间升起一种微妙的感受。

  总是寡言的青年,这会儿更添了两分落寞,孤独。

  就像昙花一现,保不准哪天就不见了,回去……

  “还没问过你,你是从南方过来的吧?”岑黎不清楚他先前的情况,也不知道他打哪儿来。

  闻言,温南星稍顿一下。

  岑黎大抵要问的是他的家乡,但真要说,实际上他是从国外飞回来的,中欧南部,山地国家。

  中和一下,他模棱两可回答:“算是。”

  岑黎又问:“想过什么时候回去没?”

  温南星却将脑袋晃成拨浪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啊,有小螃蟹。”赏完星空,他突然望地。

  没有逻辑关系的两句话,岑黎沉默片刻,福至心灵般看了眼被落在一旁的饮料罐:“……你喝的是酒啊!”

  “唔……”

  是吗?

  明明是饮料,荔枝味的。

  头晕。

  “你……刺猬。”温南星转身,正对岑黎,手指摇摇晃晃抬起,“一只大黑刺猬!”

  指尖却犹如脱轨的列车,偏离十万八千里。

  点在岑黎耳朵上。

  察觉到醉鬼的动作,岑黎侧目瞥了眼,失笑:“什么?”

  还没等岑黎想明白他和刺猬之间有什么联系时,温南星又开始莫名其妙发言:“我没见过你,你是什么品种的刺猬,为什么有两个头?”

  “……”

  岑黎看他盯着自己头顶,总算懂了。

  这是在拿他做比喻呢。

  “什么品种都不可能有两个头。”岑黎无奈,“有两个头的那是基因突变。”

  温南星求知若渴:“你突变了吗?”

  “……你突了我都不一定突。”岑黎又好气又好笑。

  小醉鬼听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觉得渴,就去拿自己的那瓶饮料。

  甚至还没尝到,就已经咂巴咂巴嘴唇,回味过来舌尖上都是甜滋滋的果味。

  岑黎伸手,抢先他一步夺走那瓶果酒。

  一晃,里边都空了!一罐子全进了肚!

  酒量太差。

  连瓶口都没摸到,温南星突然有些气恼,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上手过去争对方手里的东西。

  可醉鬼没有危机意识,一个不注意,身子便往后仰,差点倾倒往下摔。

  也幸好有岑黎及时拽住他,但温南星仍然保持着下巴抬起,脑袋腾空,若不是有人拖着他,早就四仰八叉,倒地不起了。

  岑黎看他完全没有一点准备起身的自觉,自己手腕处的酸软感倒开始发作,难以忽视。

  手……要断了!

  他咬了咬牙,用劲把人捞起。

  “坐好啊,别再倒了。”岑黎提醒他。

  顺走已经见底的果酒,他站起身:“差不多了吧,该回去了,起风了。”

  温南星郑重地“嗯”了声,但是……一动不动。

  岑黎半天没等到他的动作,索性趁人醉着平直且大胆地打量。

  眼睛水灵,扇睫更过分,他还是头一次发现有人睫毛能做到又卷又翘。

  不是科技与狠活堆砌出来,而是自然形态。

  呆头呆脑的样子,不过打理了一下头发,总算是看上去清清爽爽,不拖泥带水。

  “还真是醉了……是不是感觉整个脑袋都轻了不少?”岑黎调侃,忍不住上手碰了碰发梢。

  一触即收。

  手感和他这种粗硬发质不同,温南星的头发更加细软,也更加黑亮。

  就像是家养的花,和野性的草。

  对比可太明显。

  或许是动作过于轻柔,以至于温南星压根没察觉到什么,他挠挠脸,目光往上抬了抬,刚修理过的头发,没有与睫毛并齐的长刘海,视野都开阔了不少。

  掀起眼皮,仰视。

  太高啦,脖子酸。

  所以温南星稍微低了低脑袋,目光所及之处是对方喉间一块凸起。

  盯了两秒,他忽地问:“你能背我吗?”

  “嗯?”

  岑黎指尖一滞,下意识去看他的脚踝,想问他是不是又扭到了。

  可接触到的却是如星夜般璀璨的眸子,双瞳剪水,最是无法掩饰,也不会说谎的眼神。

  小木屋的灯适时又亮起,陈妙妙不知何时和他哥出来了,小个缠着大个,或是要抱或是要背。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暖黄光晕下拉长,影子映照在沙滩,跟随他们同行。

  温南星这时候不是问句,而是一种央求:“我也想你背我。”

  路灯忽闪忽闪,明暗交替。

  岑黎稍顿,问他:“不想走路?”

  温南星“嗯”了一声,轻声问:“可以吗?”

  他喃喃道:“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