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向卫鞅递出手。

  他看着她的手,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神了。

  和曾经魏国士子楼初见时,提子落盘的那只手相比,如今秦昭的手指早已不复曾经的细腻柔软。

  薄茧和伤痕的存在,都是她在秦国不虚度年华的勋章。

  说来也奇怪,与现代稳定的社会环境里的亲历与所见相比,秦昭在战国秦地见到的同痛苦与不幸那是要多得多的,但她的情绪却出奇地稳定。

  不是不能共情痛苦了,而是突然精神韧性增加,那些画面不再具有更深一层的力量,成为能让秦昭崩溃的梦魇。

  唯一对秦昭的脆弱精神有了解的孙膑,曾在嬴驷书房的一次独处会谈里跟她说过,一切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她走在改变的路上。

  如果能把梦魇改写,那它还有什么可怕呢?

  为光明和更好的明天奋斗,确实是件让人动力十足、成就感无限的幸福之事。

  秦昭早已不在意手上茧和伤痕的堆叠,她大方的接受它甚至比不上秦宫里宫婢的——这双手创造出来的价值,早就足够支付它失去的光鲜了。

  或许是因为卫鞅看她手的时间有些久,长时间没有回应令秦昭有些尴尬。

  她想想也知是手的异样,便轻咳一声提醒,终于拉回了他的注意。

  “怎么,卫鞅可是不敢接下我的赌约?”

  “鞅不好赌……但昭相邀,岂能不跟?”

  两只手在合在一起,击掌声在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

  趁着合掌的瞬间,未央和秦昭笑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走了个来回。

  “昭可否暂停与鞅内耗,集中精力,以强秦为先?”

  “我的所作所为,鞅难道还不明了?内耗内乱从来都是我要‘消灭’的东西。”

  卫鞅无所畏惧,意气风发;秦昭眼眸明亮,笑意更盛。

  甘龙依旧沉默不语,平静深思着。唯有杜挚面色阴沉,连同身后那片氏族顽固们,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场中站着的男女。

  受真实的假象迷惑,将希望寄托于本就不是真正对敌的双方——秦昭突发奇感,或许先前不需要如此谨慎对待,卫鞅自己完全能应付所有的集火……无论如何,这场关乎秦国变法的辩论似乎可以落幕了。

  秦昭在老氏族的严重看到太多不甘和愤恨。即使现在他们无论在道德上或是舆论上都身处不利地位,顽固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扯后腿、阳奉阴违、暗中下绊子……若人心不齐,可是要走不少冤枉路的。

  顽固守旧的势力是该消灭,但目前的秦国根本不可能铲除固有阶级。矛盾暂时不能消灭,却可以缓和。

  毕竟下刀太狠,老旧势力来个临死反扑,秦国可经不起这样折腾几次。

  当然若是能把对立派染上我方颜色,那可就再好不过了——种花家对这一套可是太熟啦。

  事成定局,国君嬴渠梁按捺住激动,一起公正的口吻宣告卫鞅的胜利,秦国变法只待完善之日,便举国实行新法。

  武将们晕晕乎乎,虽不甚明了辩论的意义,但看那群文臣吃亏也格外有趣。他们完美地充作气氛组,拥戴国君的决策。

  杜挚一行即使面露菜色,虽不服输,却也只能认下结果。

  一半欢笑一半愁苦,大概就是此刻朝堂最贴切的描述。

  嬴渠梁向来行动果决,拍板的事就不会再拖泥带水。见国君已有散会意图,秦昭上前一步,决定试试看能否把矛盾激化的苗头掐灭。

  “秦公乘可是还有话要说?”

  “回国君,昭确实有话,可能要占上诸位些许时间……诸位若是不急,可否愿意听秦昭讲讲?”

  “看公乘这架势,短时间内是不想放我等出去了?你且讲来——最好是跟咱们有些关系的,不然嬴虔和众将士可是不答应。”

  嬴渠梁一起头,嬴虔就立马跟上,他身后的诸位武将也都纷纷应和。

  文臣们正准备听令离场,结果又被摁在坐席上,看未央和秦昭的眼神便更加不妙了。

  “众将士们莫急,会轮到你们的,到时候可别怨秦昭要给你们下大任务。昭想先和诸位老臣们聊一聊……”

  “呵,秦公乘,本司空倒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能聊上的——毕竟公乘和司空,哪有什么交集呢?”

  秦昭话音刚落,杜挚便起头开呛,一语双关。

  表面在说两人称谓一为爵位一为官职,不可相较;实则在暗斥她欺瞒政治偏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毕竟是落败被打击的一方,逞两句口舌之快发发脾气太正常。

  秦昭浅笑不做评述,只唤桑冉抱着她提前准备的那一堆东西上场。这下大殿可热闹起来了,把那叠纸张交于秦昭后,桑冉拿起小锤呵木料,开始敲敲打打。

  不多时,大殿中央竖起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绷着几张可以翻动的巨大白纸。

  秦昭没有先动用道具,只是拿起手中的那叠白纸,抢了景监的活,当着诸位的面开始做财政报告。

  这是秦国建国以来第一次由文臣武将全员参与的财政报道,也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如此清晰明了的财政收支呈现。众人在各项的明细与数字前懵了片刻,不多时竟又就近拉帮结伙地热烈讨论起来。

  报道越听越不得了,《垦草令》下行才一年,这增收额度连一向淡定的甘龙都惊讶了。

  秦昭甚至为惨遭打击的氏族贵胄们算了笔此行账:先前的割肉扒皮,在此番财政增收后再算,似乎就没有那么痛了。

  嬴渠梁连忙让内侍秦伯取来秦昭念过的文书,一张张摆在案前细细端详。

  内吏们使用的数字记法他看不太懂。但国君聪慧,从数字的长短结合秦昭的报告,令他眼中有热泪盈眶,胸中有豪情回荡。

  嬴渠梁拿起纸张,严词逼问:“秦昭,这些文书可都属实,可有半点虚报?”

  不等秦昭表示,景监率先起立,慷慨陈词:“国君,内吏署为此呕心沥血,核对验算……若有半个虚假数字,景监提头见君!”

  报告被分发下去,很多大臣是第一次上手纸。轻便整洁的承载物顿时收获一众好评,连问国君这种办公好物何时能惠及朝堂。

  国君不语,只看秦昭。

  “诸位莫急,造纸现在公子驷手下已有一批技艺纯熟的工匠。但建厂运作相关都是国君三位公子所出,惠及朝堂用纸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诸位都是德行高尚之辈,想必做不出为难三位垂髫小儿的事吧?”

  秦昭缓缓谈及,顿时文臣们捏着纸,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诸位可知,咱们秦纸出口——不,卖到齐国,一刀能有多少利润?”众臣要么连连摇头,要么试探着吐出几个数字。秦昭笑笑,报出的答案令武将瞪眼,文臣们惶恐。

  “诸位就说,我等办理公务是用纸呢,还是换钱好呢?”

  秦昭故作为难,摊手问众人。

  “换钱!咱老秦人从创国开始都是这么过来的,对我等文官来说无关紧要——竹简我们还能再用它个几百年!”

  “就是就是,那可是真金白银——乖乖,这白花花的小东西,咋这么值钱哩?”

  满殿文武,从未有过如此统一口径的时刻。

  秦昭叹气:“三位小公子能力有限,昭本想招商,与诸位同办纸厂,买纸富国在先,余充国用在后……奈何卫鞅先生垦令一下,秦商颓废,实难变现——咱们财政因此可是少了一大进项。”

  话音一落,随着秦昭目光指向,卫鞅便呆愣在坐席上。

  氏族老臣们一想到一刀纸张的盈利,再想到这收益差点就能分流到自家,顿时气到须发直立。

  秦昭适时从袖中掏出一根洁白的蜡烛,新奇的小玩意又一次吸引了群臣目光。

  乌白村的黔首信守承诺,不久前秦昭从雍城令那收到了约定好的增收答谢。洁白的乌桕果实被她拖去造纸厂那的小作坊,白皮出蜡,内籽出油。

  其蜡可做烛,其油可点灯,皆是上等照明材料。提炼蜡油后的残渣,稍作处理,又是绝好的肥田原料。

  秦昭招呼秦伯拿来火种,点燃露出的灯芯草搓捻的灯芯。幼小的火光便在她手中摇曳,而后稳定成一团明亮的光。

  此物之用,一目了然。秦伯略有惊异之色,它不似寻常灯油,点燃竟无难闻的气味……内侍此刻已明了秦昭的意图,笑着帮她把东西呈给国君和大臣们围观。

  “此物名为‘蜡烛’,照明用,有灯油伴生。比起普通油脂照明,明亮无味。昭本欲招商,不谈远销,就算就近贩卖给魏国赚些钱财充盈国库也是好的,奈何、奈何……”

  秦昭遗憾地黯然摇头。

  卫鞅心中不妙之感越发强烈。

  招商,这可是从魏狗身上刮大钱哎——

  群臣激愤暴动,这已不是简单断秦国之利了,这可是“削魏”。

  “卫鞅竖子!何故绝我秦国商路,非恨可言也!”

  “国君啊,《垦草令》虽有益,其中部分条款实属荒谬——比如旅店废止,臣等外出办差时属不便……臣恳请您再多考量考量。”

  “是矣,恳请国君仔细斟酌灭商一条。老臣一想到过去一年我秦国损失如此多进项,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国君明鉴,我等不反对秦国变法图强,我等是反变法中一切不合理的条例啊。”

  ……

  世上从未存在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守旧势力之所以反对,不外乎是自身利益受损。告知他们变法强国,蛋糕只要做的足够大后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再驱之以切实之利,大部分人都能稍微压下反对的声音。

  钱财有了,接下来就要谈谈名利地位。

  “卫鞅啊,你看这商——”

  嬴渠梁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些只手能抓的红利实属叫人眼热。

  秦昭看着沦为靶子中心的卫鞅,胸中一片轻快。曾经被某人油盐不进、压着不松口的憋屈一扫而空,现在她可是有一整个朝堂的帮手呢。

  攻守易势,太舒服啦。

  看着不停深呼吸平复心情的卫鞅,秦昭不禁想起那句后世的戏言:大秦的崛起有些废大良造。

  秦国自秦孝公起,每一代国君似乎都有个专属的大良造做辅助。大良造在职就任时鞠躬尽瘁不说,不少都不得善终,甚至有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死而后已。

  卫鞅就是最先为秦国劳碌一生,又为秦国而死的那位大良造。

  尽管他现在还不是大良造,甚至还没正式封官受爵,但此时此景让秦昭不得不幻视他未来的结局,她又不忍心继续这小小的报复了。

  “国君,鞅拟令抑商,实为重农固农——商贾乃奇技淫巧之术,若离农怠农,岂有先前秦公乘报告财政时的振奋讯息?鞅奉劝尔等切勿颠倒轻重,为小利弃大义。”

  众臣此刻反弹并未影响卫鞅的决断,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宣讲行令的理念。但逐利的人已经退过一步,感情上不愿接受他的说辞。

  卫鞅终于开始头疼了。老顽固之所以为老顽固,就是因为一旦缠上便难以摆脱。

  他幽怨的目光转向秦昭,少见地带这些许气愤冲着她说:“为助农贡献了不少心力的秦公乘,这一点……不可能不明白吧?”

  “昭甚明之,只是卫鞅,无论农商,为国牟利,两者不冲突嘛——看看齐国,这可是个商贾大国,依旧富国兵强。你若担心秦国黔首从商无心耕种,可否整合商贾、拔高从商的门槛,弄个国商出来专做此类营生?”

  秦昭笑着安抚卫鞅,顺带提出她的构想:不动商业税的情况下,让氏族们参与进来。进项大头是秦国的,小头分出去平怨,既能养活军队的伤残老兵,又能充分利用秦地资源。

  “至于奇技淫巧,卫鞅也承认我‘心力’的作用了——死种田不可取,科学和科技带来的便利不能用‘奇技淫巧’来贬低。重农无错,只是你太过理想化。”

  “……”

  不必秦昭多言,卫鞅的沉默表明他已经默认了这一评述。

  毕竟人有七情六欲,不是棋盘上随意摆布的棋子。《垦草令》下行一年,确实有不少疏漏和不通之处递送到国君的公案上,修补取缔部分条令是必行之事。

  理想化一词着实切中了卫鞅的痛处,这也是他耗费心力完善律法的原因。

  卫鞅松了口。他也知晓秦昭是好意,不想让他树敌结怨。再拒绝强硬下去,反而不好。

  大部分氏族满意了,毕竟这算是半送的利。秦昭观望四周,资深的老族们不会为这些利益欣喜雀跃,他们更在意的是地位和爵位。

  秦昭走到场中的木架边,提笔在巨幅纸张上作画。

  众臣不再讨论商利,都看她挥毫运笔。武将尤其兴奋,这分明是秦国地图,山川谷地,一览无余——地势分布,简直不要太详尽。

  随着周边扩散,几位将领更是惊愕不已,西戎地貌和巴蜀之地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眼前。嬴虔更是直接起身,大步走近图幅,心中暗自将图示与曾去往过的地貌相合,竟八九不离十。

  画完西戎和巴蜀,秦昭便收墨笔,另起一直笔蘸取朱色,在北上和西南下方点上红痕。

  北处直指定边盐湖,西南正是四川盆地。

  秦昭开始为众人讲起地理。

  若想强国,靠着关中这块地想给养出强盛的兵马,就算垦尽秦国所有荒地恐怕都远远不够。军功授爵固然好,但秦国地盘目前只有这些,怕是几场大战下来,战功都不够分。

  盐作为有史以来的第一笔硬通货,秦昭不怕秦人不心动。拿下定边盐湖,秦国缺盐便是历史之谈,况且西戎与秦向来不对付,秦若要东出,本家四周一定要打扫干净,以免遭背刺。

  巴蜀可是块宝地,粮仓大后方不说,不仅有着丰富的铁矿资源,还能顺着江水而下制楚灭楚。到时候视具体情形提前把都江堰整出来,一个被驯服的四川盆地,给养大秦灭掉六国,便不是痴人说梦。

  更重要的是,动这两块地盘,六国不会有任何过激反应。

  具体战略行动秦昭便不做规划了。她只负责画饼,目标是那群担忧地位、功爵动摇的老族。

  卫鞅断了他们的爵位世袭,确切说不是不能世袭,而是大打折扣地世袭——爵列卿位嫡子最高只能继承大夫,庶子直接降到士;非卿爵等直接折扣到只比庶人高上那么一点。

  秦国蓄力强国,目前唯一升爵途径是军功,短时间内又无战事,他们又怎么可能坐的住。

  这两块地一圈,氏族顶层的焦虑倒是少了些。

  “诸位身为秦人,血性未凉,理应不是怕死怯战之辈。秦国黔首穷困,战时甲兵不齐,唯有孤勇,能以战功封高爵者凤毛麟角。”

  “诸位族中子弟受世家熏陶,博闻强记,体强兵利,起点远高无知无能黔首,立功受爵远易于庶人,何故如此抗拒?”

  “有此途径,诸位未尝不能更进一步……天下之大,秦越强,国越广,诸位封赏岂能同今日?”

  秦昭撕下当前地图就近给了嬴虔,再次提笔,向众位描绘偌大的中原。

  从魏国山川绘起,每到一处,她便将矿藏良田经济地和盘托出,畅享秦国吞并此处后的美好图景。等到图上画满六国,文臣武将们无不心神震荡。

  既然要画饼,何不把最美味的那张饼画出来呢?

  再次翻页,秦昭以华夏为起点,自亚洲大陆开始填充板块,七大洲四大洋……仅仅粗笔白描,便轻易夺走众人呼吸。

  尽管匪夷所思,但没有人怀疑地图的真实性——就凭秦昭绘制六国的娴熟,初次见到世界全貌的老秦人们,已经被外界的宽广勾出出无限豪情。

  秦昭取来国君案上依旧燃烧的蜡烛,撕下世界地图点燃。白纸瞬间起火,不一会便化作灰烬。

  沉浸再幻梦中的众人瞬间清醒,嬴虔怒目上前,推开秦昭的阻拦,连边角都未能抢下。

  “秦公乘这是为何?”

  “如此好图,为何要毁去!”

  众怒角色改换,秦昭甚至被嬴虔拽住手腕,非要她说出个合理解释,再把地图好好画出来。

  “不是秦昭故意要损毁地图,坏诸位兴致,而是秦国连河东之地都未收复,东出之志都未实现——诸君的心是否太大了些?”

  “地图就在昭的脑子里,我能画一次就能画第二次,只是秦国现在可有实力接图。做梦可吃不饱饭,诸君还是醒来,脚踏实地一步步把梦走成现实可好?”

  “世界就在这里,大秦的边界……尽在诸君手中。”

  秦昭将烛台送回国君座案。

  蜡烛轻晃,烛泪滴落在那份标着红圈的秦国地图,留下一滩洁白如玉的印记。今日的冲击已经足够,秦昭有些忐忑,不知她这一套能不能唬住朝堂上那些资深的老狐狸。

  “强秦——”

  嬴渠梁攥紧拳头,振臂高呼。

  “强秦。”

  甘龙起身,俯身拜国君。

  “强秦。”

  嬴虔拱手,目光灼热。

  “强秦!”

  “强秦!”

  文臣武将,列座接起,用他们最大的力气,喊出老秦人掷地有声的不甘与希冀。

  秦昭愣了愣,释然一笑。

  她的期待似乎实现了:变法会继续,势力冲突或许能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存在,至少现在朝堂之上的心是统一的。

  齐心,便可期待协力。

  “强秦!”

  沉眠在华夏西陲的龙,终于要睁开眼睛了。

  ……

  朝会三后,秦昭雀跃地奔向孙膑,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在与他眼睛对视的瞬间垭口了。

  似有万千在那双眼睛里流转,片刻之后,他先开了口。

  “昭,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