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嬴渠梁的记忆里,长子嬴驷是个软糯的幼童。

  他给这孩子起名“驷”,和长兄一起叫他“小马驹”——秦国的起源就是在脚下的西陲边土,就是在一匹匹烈马身上。但比起嬴疾和嬴华,他的驷儿不像是一匹烈马。

  嬴渠梁心中颇有些有些复杂。即使在他的怒目威吓下,多日未见的长子凶狠坚定的眼神也未曾有过片刻退缩。

  ——他喜欢这样的眼神,原来驷儿褪去软糯会是这般的风采。

  ——他的这匹马驹,竟然在不曾留意的时光里成长、跑起来了,甚至有了野性,是难得的、不怵群狼环伺的烈马性子。

  这才多长时间门呐……

  内侍秦伯上次与他耳语递话,说的就是嬴驷与几位贤良会面后,就动身带着两位兄弟去了封邑。

  那会的他只当是小孩子玩闹,未曾想这群崽子们,还真闹出来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会面的人里,似乎就又嬴驷身边的这个人吧。

  双手撑案前倾身体的嬴渠梁眼珠一动,审视的目光落在了秦昭身上。

  他亲自册封的公乘真是好眼光、好魄力,一眼就相中了秦国最好的那匹马。

  “公子驷,为臣为子,你都不应如此与君上说话。”

  “秦先生,可是——”

  “愤怒会影响理智,请公子冷静下来。”

  先生?

  嬴渠梁来了兴致。印象里,他只给长子绑了孙膑做先生……

  难道嬴驷这番变化,都与秦昭有关?

  嬴渠梁看着长子听话地收起锋芒,又变回熟悉的乖顺模样,心里的复杂更甚。嬴驷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

  为君,他自认勤勉无愧;但为父,他似乎真的对儿子的关心太少了些。

  “君父,驷儿先前激动失礼,请您宽恕……”

  见嬴驷行礼,嬴渠梁摇摇头,并不怪罪他。见儿子欲言又止,他笑笑,示意嬴驷继续说下去。

  “《垦草令》是要以农为本,为什么又要对农人百般限制?君父常说‘老秦人热血未凉’,如此苛刻,岂不是在令秦人血凉……”

  半大小子此刻就在殿下有理有据地说着他的见解。为父坐在高处,面色不显,心中却是欣喜欣慰的。

  他的长子被教导得不错。如嬴驷不长歪的话,秦国下一任继任者或许不必再忧虑操心……

  嬴渠梁心中忽然更有干劲,要给下一代不再贫弱的秦国。

  他更坚定信念,即使会会怨声载道,这条路也一定要铺下去——为国强盛,他愿狠心先负国人。

  魏国的长城已经高筑,留给秦国的时间门已不多……

  这是最快的办法了。

  嬴驷说得越多,思考的越深,嬴渠梁就越高兴。

  他也会心痛接下来要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站在君主的角度下视臣子,粉碎儿子的期待。

  长篇的输出已经让小马驹开始喘气,等他说完最后一字,嬴渠梁刚要厉声回驳,卫鞅就赞了出来。

  多日以来的默契,嬴渠梁知道卫鞅在维护他,要代替他去做那个恶人。

  “主君,既然公子是质疑《垦草令》,那便让鞅这个正主来说。鞅乃是公子意欲对话之人,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甚善。”

  嬴渠梁的目光回落到案几上,那沓白纸正等着人写下壮丽的未来。

  但愿卫鞅收敛些,不要把驷儿欺负得太惨;但愿驷儿开阔些,像个孩子过后就忘……

  秦国国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哪能呢——他们嬴姓一族,可是最会记仇的了。

  关于秦昭的“传闻”,殿内三分的架势,嬴渠梁有些头疼。

  贤良太多了也是个烦恼,他们政见不合若结起怨来可就来事。

  ……

  秦昭看着嬴驷像辆无畏的战车,不停地向卫鞅发起冲锋,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掀翻在冲锋的路上。

  她虽然心疼,心里谴责卫鞅做人就不会变通,连小孩子都要下这么重的手,真不似君子作风,却也不能下场帮腔,那样就不是一个性质的事了。

  或许这就是法家,这就是要变法人样子——他们做的是大事,却行着小人的行径,绝不会讨人喜欢。

  秦昭想到历史上的那个卫鞅,确实是不择手段,事成人却败。

  两个卫鞅在眼前重合。从做人上讲,这人的确太不讲究。

  果不其然,嬴驷败得很惨。他强忍着委屈,和秦君告退,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秦昭叹了口气,上前几步站到正在拂袖的卫鞅跟前,压下嗓子撂下话。

  “卫鞅,过分了。”

  “秦昭,好手段。”

  不再以亲昵的单字称呼彼此,斥责、生分与讥讽充斥了曾经的友爱欢笑。

  连曾经在魏国的初遇面谈的和谐都赶不上。

  “你想多了,卫鞅,我从未想过倚仗公子驷达到什么政治目的……从一开始,我家就是被你亲手推进漩涡的——除了强秦,我别无它求。”

  “但你的此番作为,却是在背离强秦之法。《垦令》颁布在际,新法草拟又要提上日程……秦昭,鞅感谢你为秦国添了些血肉,但法令乃我底线,不可逾越。”

  越听这话就越怪。

  秦昭不免想到曾经那句戏言,说卫鞅谜语人不受欢迎,就差把“没朋友”搬出来。如今看来,他的心智非常人,丝毫不会被撼动。

  她不欲多言,行礼告退。

  转身时,她听到他近乎不显的问话。

  连同背影,她留给他一句非答之答。

  “昭,新法之敌乎?”

  “鞅,恒非我敌也。”

  ……

  秦昭找到赢驷时,他正缩在回廊的角落里,把脸埋在双膝间门。

  她慢慢走过去,挨着他席地坐下,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

  “驷儿会怪我没有维护你吗?”

  他摇摇头,闷声问她怎么看那张《垦草令》。

  “粗看垦令,确实发指;但细细读它,又觉得似乎无错。”

  嬴驷抬头。他眼睛有些红,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这正是他先前的体会:即使他认为这法令不对,也会在卫鞅的辩驳中信服。

  “因为它每一条,都在为重农轻末服务,可谓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随着秦昭剖析,嬴驷渐渐明了了其中的相互制约,不得不佩服卫鞅的缜密。

  “但它又过于理想化,甚至与发展有些背道而驰——不怕跟你说,驷儿,我甚至觉得其中有些根本不可行。”嬴驷笑了。他好像深有体会:就像让华弟日日读书不去得习武一样,一两天还行,长久之下根本不行。

  比如那条废除旅店就十分荒缪。不给黔首住也就罢了,官吏们出门办差恰逢路远,没有旅店怎么能行?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觉得它不好,只是因为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卫鞅写下这些东西,的的确确全心全意为你的君父。削弱氏族老贵,就是变相地在巩固君主的权力……帝王之术非昭擅长,驷儿可以去听听你君父的教导。”

  秦昭的目光微晃,她笑笑,假装看不到不远处那片黑色的衣袂。

  “或许你就是哪个改变未来的人呢——回去吧,驷儿可以在纸上写下今日的心得体会,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嬴驷起身拍拍浮灰,和秦昭道别。

  不久后,藏在不远处的黑衣人现出身影,正是国君嬴渠梁。

  “渠梁谢过秦公乘对驷儿的教导。昭可愿与我敞心畅聊一番?”

  “主君相邀,昭莫敢辞。”

  ……

  *

  《垦草令》先行,秦国上下为之震动。

  黔首们虽掣肘颇多,但对这群仗地活命的人群而言,并非不能忍受。相反,那些惨遭打击制约的显贵们,才是真正哀嚎的对象。有些长期受压迫的黔首,反而对垦令拍手称快。

  统一赋税,重农抑商,整顿吏治,削弱特权……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秦国的上层简直割肉放血,一片骂声。

  但他们还没法骂出来,毕竟连国君都在王宫里开了一大块菜地,每天都会带着三子在田间门劳作一小时。

  没错,一小时。

  在纸笔造出后,秦昭能绘制更加精细的图纸了。

  通过计算配比,利用多个大小不一的木质齿轮,再加一个简单的擒纵机构和单摆配重,她成功地造出了木质机械摆钟——虽然一次摆上几个小时就会罢工。

  工作时长彻底可视化后,间门休和上下班就进入流程中。

  加上拿造纸厂和内吏署做实验,正面适当休假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后,正在制定的新法里有了休假的规定。只是休假的长短有待商榷,卷王和打工人的激烈碰撞不亚于一次正面战场。

  《垦草令》只是铺垫,真正新法还在酝酿制定中。内吏署中的算盘声从税改起就没停过,一时间门这里成为了纸张消耗的大户。

  秦宫人人都知,内吏只要抱着纸张进了秦君大殿,那势必又是一场惊天动地——主君的变法之心只会越加坚定。而秦昭和卫鞅的争论,又会让主梁上的积灰震下来一些。

  “卫鞅倔驴,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堆折线图、柱状图、扇形图的说明还不够清晰?哪个不懂我来你耳朵面前讲——把你这条天杀的条款给我改过来!”

  “劝你莫欺人太甚。秦昭,鞅已经退无可退了,再改法律的威严何在?”

  “你少砍一只手,少去一只脚,哪里损害法律威严了?肉刑别太过了,罪犯也能发挥劳动价值。你整一堆残疾出来,缺失的国税你补吗!”

  “鞅一身清贫。要钱没有,要改法令也没有。”

  卫鞅不再言语,要害被人狠狠拿捏。他不禁暗自望天:自从秦昭进了内吏署后,脾气肉眼可见地暴躁了许多。

  不可否认,现在找内吏哭穷撒泼拖税的权贵越来越多,确实和他脱不开干系。不过就是一群老顽固垂死挣扎,只要他新法顺利制定下行,保管让他们服服帖帖。

  但秦昭为什么会来逐条审阅律法——定罪不易,怎么还有人来没事找事,非要论个轻重缓急呢?

  卫鞅不解,三日小吵五日大吵七日掀桌已是常态。

  他熟练地接住向他飞来的包着石块的废纸团。手感不对……果然,这次又加料了,他的手上一片墨黑。

  秦昭骂骂咧咧踢开桌子出了殿。

  国君现在连头都不抬一下,已经免疫他俩的攻讦了。

  “卫鞅,非人哉!”

  秦昭这一声回刺荡气回肠。

  连殿外的护卫都不禁评价一句:好骂。

  ……

  杜挚又一次在甘龙面前转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听说今天主君殿里比任何一次都闹得动静大,看来未知的新法又在酝酿着讲他们去皮抽筋了。

  “时候未到,切勿心焦。”

  “我的上大夫啊,咋还时候未到?刀都架脖子上了!”

  杜挚看着老态龙钟的甘龙,恨不得伸手摇醒他。

  上大夫不紧不慢地从棋合提起一枚黑子,狠狠定在棋盘上。此处一条鲜活的白龙,被这枚黑子绝杀。

  “敌之敌,非我之敌。”

  “卫鞅……确实该压一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