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大危机。

  若是桑冉真的气到罢工,不再跟人合作了,对秦昭而言绝对是天大的打击。

  在战国能找到这样一个合拍的、技艺高超的、能跟上她超前思路的工匠,那可是太难了。

  哄人,必须全力哄好——

  失去桑冉的话,以后去哪找合适的人来徒手造世界啊。

  “桑桑,你没有……在这里等上一天一夜吧?”

  “呵,东皇太一啊,昭昭你竟然还记得把我丢在这丢了多久——冉简直受宠若惊!”

  桑冉夸张的演绎令秦昭哽住。

  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了,怎么接怎么错。

  “别叫我‘桑桑’,昭昭,不要企图左右我。”

  “我可没有等上一天一夜,昭昭太高看冉了——就我那双可怜无力的腿,能么可能站上一天呢?”

  “冉在司空署好着呢,能吃能睡能劈木头。我可没有在这儿等人,等到黄昏更不可能,也没一个人看过什么星星月亮,这会在这只是出来活动筋骨罢了……”

  桑冉一个人抱着手臂,唇齿触碰一个来回,那往外冒的话就跟蹦出来的豆子似的。

  全篇话语没带一个字的指责指向,但连在一起就把秦昭扎成刺猬。想想桑冉一个人在秦王宫、和一群完全不熟的人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秦昭就被负罪感一次次地绞杀。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巧合存在,秦昭本来也有好几次补救的机会——只要委托宫人带个口信就行,但一件件事堆在一起,她还真没想起来。

  这确实是她的错,被桑冉阴阳怪气也好,听他傲娇嘴硬不承认也罢,秦昭从没这样松软,站在那任人说个痛快。

  见桑冉口若悬河,朝着越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孙膑的轮椅向前挪了几步,挡在了秦昭面前。

  桑冉立马停下冲着秦昭的数落,居高临下地看着孙膑,笑得不怀好意。

  “冉,可以了。”

  “怎么,你要给昭昭出头呀?膑,你知道我——”

  “冉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昭有错该罚,膑从不否认。不如冉先平复怒火,再细细想想:昭是否真是失约一事的源头?而后冉可了解下真正的起因,昭为何不来与你会合。”

  如同酷暑中天降暴雨,燥热难耐的气氛转瞬间便回凉。孙膑的话平铺直叙,并未有多少情绪输出,却成功地疏导了冲天的怨气。

  秦昭微愣,先生不愧是先生,人心这块拿捏得太好:依照他们的交情,桑冉未必会做多绝的事,但如果不加疏导,这个急性子的人肯定会跑偏。

  先承认错误,再转移矛盾……毕竟气已经撒过了,双方都有台阶下,只要好好经营,又能回到往昔的状态。

  先生真厉害!

  转瞬间明了孙膑意图后,秦昭不禁在心中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她松了口气,昨日的苦难之源,是该找那人清算下。

  “别告诉我,昭昭,你又被人‘骗’走了,嗯?”

  “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样……”

  桑冉笑着举起右手,将指头捏得嘎吱响。

  秦昭忍住疯狂想后退的双脚,手扣在孙膑轮椅的靠背后。现在不是该退缩的时候,她稳住身子,慢慢从孙膑的保护下站出来。

  “说吧,是不是又是那个‘卫鞅’挑的事?”

  “……我确实是被鞅拖着去的国君处理政务的地儿。”

  秦昭似乎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孙膑靠在靠背上,一只手撑着脸,旁观故事的进行。

  桑冉骂骂咧咧,气不过,又拿手指戳起那傻姑娘的额头。

  “你说你,怎么能在一个人那摔两次跟头呢?”

  “法家的人心都是黑的,看见就跑远点,记住了没。”

  “气死冉了——别让我逮到那混蛋,上一次的仇还没报呢,冉总有一天要揍他一顿!”

  冲动要不得,这肯定不能行啊,桑桑。

  大秦就快开始变法了,等卫鞅把法律掏出来,给每一项行为划定范围后,你揍人不说,还揍的是秦国的爵,变法的领头人……不仅要体验一趟小黑屋,说不定严重点还要拿你动刀子。

  要套麻袋可以趁现在,但卫鞅基本就缩在秦君大殿里——谁敢当着国君面和宫卫的剑与戈,揍秦国未来的大良造?

  秦昭收回跑偏的思维,立马跑到桑冉面前,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不语不问,就看着她扭捏的样子,挑眉静待。

  她慢慢抬头,欲言又止又难为情。

  “冉……哥,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病了你不知道照顾我吗?昭昭,你刚刚叫冉甚——唔!”

  耳朵似被火燎到了,好热好烫。

  桑冉忽然口齿不清起来,声带像是罢工了,支支吾吾半天拼不出一句话。

  “你快放手啊……这这这,简直没眼看。”

  “哦。”

  “让你放你就放啊,女弟你要气死你亲哥吗?”

  羞愤是他。

  听话是她。

  顺着来又耍脾气的还是他。

  孙膑看不下去了,握住秦昭的手,安抚一脸纠结的她。

  军师坐镇,轻咳两声,闹剧中止。

  “‘亲哥’?冉,可真‘没眼看’呢。”

  不声不响,孙膑一语中的。

  “你也是!膑,你也‘没眼看’!”

  恼羞成怒,桑冉扬手打掉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当然,他只拍了上面那只男人的手。

  “再这样闹下去,可就真的‘没眼看了’。”

  秦昭笑笑,分别牵起俩人的手,重新把吵闹的大家联系起来。此情此景,她倒是像极了幼儿园带班老师。

  真正的理应幼儿园在读的嬴驷,反倒从头沉默地围观了这三位奇奇怪怪的大人——他们的相处模式和情感联系,又超出这位小公子的理解范围了。

  嬴驷试着用嬴疾、嬴华和自己去模拟解读他看到的仨人,然后成功地把自个弄得犯了恶心。

  ——他们秦人,才不会整出这样粘粘腻腻的关系呢!

  ……

  秦昭决心翘班,即不去内吏署报道,也不去国君那默书。

  才正儿八经吃上皇粮、稳定经济来源的秦昭,竟然又想先跳着去做些别的。

  她这也就仗着华夏先贤们的积淀,不务正业了,真是不怕丢饭碗。

  一行人又回到了嬴驷的书房,这一次增加的不止是桑冉,还多了两位——嬴疾和嬴华。

  秦昭也是第一次见齐这三位,这是下一代的秦国国君和他的左膀右臂,都不是泛泛之辈。

  赢驷,秦国第一代“王”,能识人驭人,重用张仪连横破合纵。

  嬴疾,机智多谋,军政外交他都能胜任。

  嬴华,史料中虽少有提及,却也是秦国的一员虎将。

  下一代的国君、丞相和将军,此时还是三颗水灵灵的小萝卜。不过他们未来的模样,已在此刻有了征兆。

  嬴驷不显锋芒,腼腆亲人,却能在兄弟间有威信;嬴疾总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不轻易说话,时常露出思考姿态;嬴华最调皮吵闹,嚷嚷着要出去舞剑,但被大哥一瞪,又乖乖坐好。

  “秦公乘,嬴驷并不理解你口中的‘造纸厂’为何物,虽然我手中确有可以支配的钱粮土地,但先前上下助君父招贤的缘故,并未余下多少……

  “因此,我希望和疾弟、华弟一起,听过你的需求后,再做打算。请秦公乘见谅,驷儿不想辜负你的信任。”

  秦昭看他有些紧张,却依旧将他的考虑说出来,倒是更加欣慰。

  他小小年纪却不贪功,不论想法成熟与否能,有自己的判断并坚持,是非常难得的事。

  秦昭开始为他们解释纸张和铅笔为何物。

  一页纸,或可承载一卷轴的文字量,却不似竹简那般笨重。将它做成书册,不仅便于查看,传输起来会更加方便。

  而铅笔,可以用于制图起草,不似毛笔要蘸取墨水,只要随身一把小刀和纸张,便能随意记录书写。

  赢驷和嬴疾为此物惊叹。

  这般物什,或许就是羊皮和绢帛的同类。但依照秦昭的描述,它的造价和人工消耗更低廉,取材更是随处可见。

  他们或许心智还不成熟,但文字和知识传承的重要性,他们绝不会小觑。

  嬴驷甚至开始紧张起来,这样重要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好、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在理性的权衡下,肉眼可见地,赢驷犹豫了。

  秦昭没有催促,她把主动权完全交给这群孩子。

  或许这是她的一点私心,既然已经变动了历史,那就让它的拐弯再大一些吧。

  “啊呀,大哥,你在磨蹭什么?想做就去做,华把所有的都给你打点——就是我没有二哥聪明,不能帮你想很多,但大哥你想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你!”

  “……不练剑不学拳也没关系吗,华弟?”

  “那些都没有大哥重要。”

  嬴华把头一仰,脸上虽有几分心痛,却丝毫没有拖沓。

  大大咧咧的他,在维护兄长和兄弟共事面前,从来是最果断、不会逃避的那个。

  “大哥,华弟说的不错,秦公乘选了你,你一定就有能完成它的能力。这样的事情做好了,君父一定会为你高兴。”

  “疾弟……”

  “不用担心,疾会陪着大哥一起从计划开始做起,慢一些也没关系。我所了解的兄长,可不是会在困难面前退缩的人。疾的一切,愿为兄所用。”

  嬴疾拱手,小大人似的向兄长行臣下礼,滑稽又可爱。

  气氛瞬间就变得轻松又欢快。

  赢驷深吸一口气,目光更加坚定。他再次对上秦昭的眼睛,这次一丝犹豫都没了。

  “请秦先生教我,如何为秦国造出纸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