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翌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长的噩梦,他才从天台镜的后劲中缓过来,后知后觉发现他的领口被谢危楼解开了,扣子被捏在别人手里,触感分外明显。衣衫很半褪,冷风灌进去,又让他缓了些神。
谢危楼保持单膝蹲地的姿态,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平静,像是很早就习惯了这样。他低下头,眸子和凌翌保持着平视,问道:“好点没?”
清风拂山岗,林音阵阵。
这样的谢危楼无疑是陌生的。
凌翌呼吸一滞,像是哑巴了,低下头应了声。他也不管自己这样是不是很丢人,额头上冒着汗,气喘两声,终于对谢危楼有史以来地说了第一声:“谢谢。”
谢危楼颦了颦眉,和凌翌略微错开视线,眼底掀起了细微的波澜,又转瞬平静:“你不用和我道谢。”
两人互相望了会儿,沉默时,竟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凌翌咳嗽了两声,冒着被谢危楼骂的压力,打破沉默道:“我们看的难道不就是块镜子么?”
一时间,两人有些无言。
“下九界这地方为什么要墨泽人天天守着?你以为四州安宁真就那么轻轻松松?”谢危楼解释道,“说你不懂,你是真的不明白下九界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共情。古战场只是下九界的一角而已,你连看一块镜子都有如此效力,何况是身置其中。”
天台镜下的脚步声很快欺近。
白玉京的医师上了天台镜。他敛了敛眸子,落下手,查验了一会儿凌翌的脉细,摇头道:“既是看到了,往后多长点心,也该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在和我们共生。”
医师又道:“所幸出来及时,身上倒是没什么大碍,你还能走么?”
凌翌勉强站了起来:“能走。”他站了起来,腿脚仍有些站不稳,谢危楼拖了凌翌一把,谁想才伸手,凌翌几乎把他全部的力气都压在自己身上。
力道覆压时,谢危楼骂了声,又抬手,改托凌翌为背。
凌翌两脚腾空,腰间佩玉一晃。
叮铃。
他腰上的玉轻轻撞上了谢危楼的莲花禁步。等他意识到自己被谢危楼背在身上之后,目光微微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谢危楼力气比凌翌想象中要大很多。
凌翌落在谢危楼背上,身体也很被照顾地没有颠到,他身上力气像被抽空,头脑内隐隐难受。
凌翌胳膊环在谢危楼脖子上,用力不是,撒手也不是。他提了口气,靠在谢危楼肩上,轻声道:“你不是讨厌我么,犯得着把我背下去?你留我一个人在天台镜看我的笑话不好,这又是何必?”
谢危楼又道:“你要能下来就自己走。”
……
凌翌像是被噎住了。
谢危楼不喜欢把话讲太明白。怎么事情到了他头上,偏要把每一个字眼都问问清楚。
白玉阶上的影子明明灭灭,凌翌他望着那条影子交替,又听谢危楼问道:“还背么?”
谢危楼下天阶的速度有意放慢了些。
凌翌叹了声,不得不道:“……背。”
他恍然觉得像飘拂在云端上,完全不稳,只能抱紧了身前人的脖子。腿上环着的手触感鲜明,完全无法让他忽略膝盖下的力道。飞剑、木船、灵骑,没有这一回叫他那么心悸。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谢危楼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好好讲话的时候,他们也能相安无事。
他在谢危楼背上走过一程又一程。
凌翌缠了缠指节上的头发,去看指节上压下的暗红,失语了一会儿,在谢危楼肩上趴好:“其实我发现你这个人也不是那么难讲话的。为什么一开始你对我偏见那么大。”
谢危楼不假思索:“我是不喜欢你,现在也没差。”
凌翌凑在谢危楼面前,他望了谢危楼一会儿,直到对上对面望过来的视线,他倏地反问:“既然说了现在没差,你讨厌我的理由又是什么。”
谢危楼:“凌公子怎么不自己先说。”
凌翌抓紧了谢危楼的衣角:“你认真的?如果我先说了理由你会不会生气,然后把我放下来?”
谢危楼顿了会,没反驳:“你讲。”
从来到应天学府第一天起,凌翌从来没想过他们还能有这样讲话的时候,他抬头,今天是个好天,入目舒云聚散,日出云层,染了半天的淡黄。
叮铃。叮铃。
他听了会儿两人玉佩撞在一起的声音。
凌翌想了会儿,答道:“我其实一开始想和你交个朋友,我撞到了你的玉佩,我说了你的父亲,这些事我该道歉。可是你上来就拿戒尺打我,从来都不会好好讲话。”
谢危楼挑眉:“听上去我还挺过分的。”
凌翌:“我是觉得做人还是要有气量,学府做同窗也没几年,也算一起走一程。”
谢危楼目光不改,面色不起波澜,淡淡开口:“我在墨泽不是没有事情做。白玉京那些草包寻思去哪家玩的时候,墨泽人已经在古战场上背人回来;他们手指弄伤吱哇乱叫的时候,墨泽人还在抢救血流不止的伤患。我无意针对你,所有人在我眼里都一样,只是凌公子你尚且不算没有骨气。”
凌翌手松开许多,胸膛从谢危楼背上离开,他重新换了个姿势揽谢危楼:“真的?”
谢危楼偏转过视线:“所以但凡你学会顺从,我也不至于和你吵成这样。”
凌翌彻底噎住,他也不管自己还残余多少目眩,又捶了他一下:“谢危楼你有病吧。”
谢危楼没意识到他会锤自己,步伐顿了一下。
可这下谢危楼对他再好,凌翌也想从谢危楼身上下来了。既然是坦白的时候,什么话都藏着掖着就都是不对的。
凌翌诚恳建议道:“谢危楼,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去看看医师。为什么人人都要听你话。”
谢危楼勾起的嘴角彻底沉了下去,用看傻子的眼神打量了凌翌一会儿:“凌公子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反正凌翌一时半会儿又不会从谢危楼身上下不来,他看谢危楼生气就行。
凌翌随口道:“你说的这点,我爹娘从小到大都说我。不用你提醒。”
玉生烟给他们的惩罚还在。
就算短暂的分开,他和谢危楼还是会在书阁重逢。
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点路非要两个人一起走。
读书抄心经的事情,凌翌做得惯,他在手上架了两支笔,一起一落地抄起了经法。反正那些话他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静不静不知道,反正在楼阁内又不能动静太大,他做完了这些事情,干脆找了些书去读。
学府过几日又要送他和谢危楼去外头比拼。
同门之间没什么好比的。
凌翌想到了琼州的家,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名声输赢,要是他做的还不错,能让他爹娘高兴些,他倒也乐意。
凌翌站在书阁的楼梯间,偏过头,望了谢危楼一会儿。
谢危楼坐在书阁内,几案上摆满了各色书谱,他这个人惯是专注,听到身后来了声音,翻过两页书,在哗哗作响间,凳子上的墨衣笔挺,连头都没有抬起。
凌翌发觉谢危楼竟然在看高阶的符咒书。
那些草药、心法,甚至还有修真界的异闻录都被他放在旁边。
他一直以为谢危楼只是一个会喝令别人、舞刀弄枪的武人。他看的书竟然有那么多?
过来了会儿,凌翌扫了一眼谢危楼的书目,他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后,又从书架后找来看一些一模一样的,他专挑了个离谢危楼近些的座位,彼此靠着彼此,并排坐着。
谢危楼翻过一页书,从翻书的间隙中抬头,扫了凌翌一眼,视线聚焦在他那堆一模一样的书上。
书阁内只剩下了两人翻书的声音。
凌翌倒也不是故意比较,谢危楼翻过一页书,他也翻过一页书,后来,翻书声有了近乎相同的频率。
谢危楼比凌翌先读两章,有些地方讲得细了,他翻书的动作慢了些。
翻完了一本书,凌翌又和谢危楼一样拿起下一本书。
书阁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凌翌还没留神,照入天光的窗柩突然就染上了淡金的暮色,他转过头,看了会儿天际,又把视线聚焦在眼前的东西上。读书入神了,他也能找到很多意趣。
两人竟浑然不觉窗口天际挂上了一轮月亮,月影从树梢下移动,缓缓上了梢头。树影摇曳,给窗柩内送入了清凉的风。
最后一本书翻完,凌翌听到了身边合书的声音,谢危楼一本本按照书的顺序理好,放了回去。
可就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凌翌却突然卡了壳。
他没想明白怎么把火系法术和水系融合在一起,这玩意儿分明水火不容,同一个人的灵流根本不可能一次把两种东西都驱使出来。
身后走动的响声有条不紊,莲花禁步轻微的晃动声都在耳边不断放大,一下一下拍在耳膜上。
凌翌彻底走了神,啧了声,看着满座演算的字符,十指穿进发丝内,低下头,沉住气,又读了两遍。
凌翌收回手,支着腿,靠在椅背上,偏过头,舒展着身体,开口前,他的目光汇聚在谢危楼身上,眼瞳随着对面转动。
谢危楼让凌翌足足看够了很久,他站在绵延不绝的书架前,长身玉立,墨袍垂在身下,却是半点褶皱都没有。他也转了转眸子,示意凌翌开口。
凌翌却突然开不动口了,吸了口气,不得不道:“谢危楼,我想不明白。”
他莫名觉得有些害臊,托着下巴,好像启口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过了会儿,谢危楼走了过去,足尖停在凌翌身边两步处,低下头,扫了眼他写的东西,问道:“你哪里不明白?”
那些东西笔记不算工整,写出来的内容倒是挺精细。
凌翌:“能不能给我讲讲这个。”
谢危楼指着凌翌少写的一笔,语气不急不躁道:“不管是不是相生相克的两物,用灵流交融就好。”
凌翌走神了会儿:“只有这个?”
谢危楼面色蓦地沉了下去,偏过头看凌翌,他眉心又皱了起来:“那你觉得呢?”
凌翌低头,写了两笔,摇头道:“我总觉得你不嘲讽两句,还有些不安好心。”
谢危楼眼底竟是费解,轻嘲了声:“骂你你还上瘾了?”
凌翌收起了最后一页,站起身,扫了谢危楼两眼,隔开几步的距离,他说完又故意隔开几步,提了口气道:“毕竟你总是想要人顺从。上瘾的人是你吧。”
“谁说谁欲罢不能!”
凌翌抛下一句嘲讽,溜进书架间,听见谢危楼跟在身后。他像一条穿梭在水底的鱼,又垫脚,取了书架最上面那本,指节刚刚触及到它,那本书却被另一双手抽走。
凌翌旋即收手,捂住指尖,踮起脚,重新去抢谢危楼手上那本书:“这书是我先拿的,你给我!”
谢危楼高了凌翌半个头,伸出手不过高举了些许,施施然看凌翌在他身前蹦来蹦去,他了然道:“先来后到可不是谁眼睛先碰到它。”
凌翌压住了谢危楼的臂膀,五指抓上去,又跃起,道:“谢危楼,你就这么记仇!”
谢危楼冷嘲一声:“你先把话说明白。”
凌翌攀住了谢危楼的胳膊,白靴和黑靴相对,竟撞在一起,接着,两个人步伐乱了。地上影子交错,两个人同时朝后倒去,木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吱噶。
谢危楼靠在书架上,仍举着手,垂下眼却看近在身前的凌翌,嘴角仍保留着嘲讽的意味。
凌翌伸着手,却直勾勾地撞向谢危楼,那样的眼神他也看习惯了,反正也没什么好怕的,谢危楼就长了这么一张石块脸。他伸出手,攀过谢危楼的衣袖,指节相触,低声道:“给我。”
谢危楼蓦地反问:“你就真这么想要?”
凌翌:“……”
谢危楼施施然举高了些,低头望过去:“想要自己来拿,否则就把话重新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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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危楼:不喜欢。
凌:妈嘟,这个人真的让人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