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找我, 我去见见他。”
少年说完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个灿然的微笑。这笑容破开昏暗的天光,穿过密密的雨帘, 直接照进了祈祷人慌乱绝望的心底, 将在场众人黯淡的心境陡然照亮。
可惜这笑容只在人前闪现了一瞬。说完这句话后, 小祭司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 踏着地面上滚滚的水流,朝着光明神神庙的后方走去。
汹涌澎湃的雨幕猛烈地击打着地面上的一切,但是落到少年的身上, 又好像在一瞬间减弱了许多, 只稍微沾湿了他的发梢和衣摆, 在对方的身周升腾起蒙蒙的雨雾, 仿佛春日里的烟雨朦胧。
这幅奇异的景象震慑住在场人的心神,令他们即使被狂暴的大雨倾刷也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如果说在场人先前在心底还对祝瑶是否是弑神者产生过动摇,如今他们再也想不到这件事。对方是不是弑神者又如何?光明神如此偏爱他, 怕是即使陨落在少年的手上也甘之如饴!
久久的震撼过后,克里赛伊丝祭司凝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 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祝瑶去的方向好像是……祭坛!
在这个时候, 他去祭坛干什么?
不仅是克里赛伊丝, 在场也有其他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神谕祭司因为上了年纪而松弛的眼皮颤抖着, 他原本跪在雨水的洪流中,此刻艰难地想要爬起身,却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第一时间爬起来。
克里赛伊丝连忙上前, 将老祭司从地上扶了起来。
年迈的祭司浑浊的双眼颤动着, 苍老的声音十分急切:“他要去祭坛!他怎么能去祭坛!我们赶紧过去!”
为首的神谕祭司追着少年的背影, 剩下在大雨中的人也跪不住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光明神神庙的后方赶去,却还是晚了一步。
祝瑶已经站在了祭坛前。
哗啦啦的雨水像瀑布似的从台阶上滚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祭坛周遭似乎比别的地方光线要更明亮一些。天空中那道巨大的白色裂缝正对着底下的祭坛,其中窥伺的血红色眼球正紧紧地盯着祭坛前的少年。
巨大的眼球颤动着,黑色的触手在后面的白色背景中舞来舞去,像是充满了隐秘的极度的兴奋。
克里赛伊丝一看见天空之上的这幅场景就想晕倒,但她还是坚持扶住了身旁的老祭司。
在这样的狂风骤雨中,年迈的神谕祭司已经无法聆听神谕。但是不论神谕是什么,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祝瑶就这样自我献祭。
身形瘦削的少年有着牺牲自我的莫大勇气,但是只要看到他,就没有一个人愿意遂了他的心愿,只想将他从这悲惨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祝瑶……”
“瑶瑶!”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一道苍老颤抖,后一道则更为沉稳有力,径直穿破雨幕,抵达祝瑶的耳边。
来人身形高大,金发金眼,五官犹带着青涩,正是独身一船横渡图尔斯海峡赶回来的菲波易斯。明明正下着倾盆大雨,他的头顶上却好像被单独开辟了一方空间,不见一滴水落到他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天空之上那道巨大缝隙中的窥伺者肉眼可见地更激动起来。漆黑的触手试图重新伸出来,方向直指祝瑶,像是要尽快将小祭司从人间带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可怖的一幕重现,本就如同蜘蛛网般裂痕横生的天空霎时间出现了更多更密集的碎裂纹路,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一时间,倾盆暴雨声和尖叫祈祷声交织成一片,让本就混乱的场面更加令人心神不宁,在场的人心生绝望。
祭坛前的少年在此时转过身,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睛望过来。
不论外界如何变化,他始终神态自若,仿佛天空之上那只触手不是来抓他的,仿佛喊住他的人的突然出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面对那双平静的眼睛,菲波易斯的心头掠过更不好的预感。他不动声色地接近对方,同时和瑶瑶攀谈:“瑶瑶,我回来了。”
少年看起来并不惊讶,昳丽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在头顶可怖景象的映照下仿佛一朵独自盛开的雪莲花:“嗯,我知道。”
他没有多说什么,菲波易斯无法接话,心中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只能继续试探道:“现在外面很危险,瑶瑶怎么不待在房间里?”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雨幕,金色的眼睛精准无误地锁定住少年的脸。
再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他就能慢慢走到瑶瑶的身边,然后将对方从那方祭坛前带走了……
“当然是来解决天上这个问题的。”
站在祭坛前的人毫不避讳地说。
少年的声音清越悦耳,似乎还带着点微微的笑意:“你是来阻止我的吗?我还以为你会感到高兴。”
菲波易斯脚下一顿。
他金色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深处似乎有火焰燃烧起来,声音变得笃定:“瑶瑶,你都知道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刻意降低声音,旁人听得到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天空之上的放射性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在这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坍塌的背景下,在民众越来越绝望的眼神中,少年不再回答菲波易斯,而是转身毫不犹豫地踏上了祭坛。
“瑶瑶!”
菲波易斯以惊人的速度奔到祭坛前,却还是晚了一步。沉寂多年的古老祭坛在祝瑶踏上去的那一刻忽然泛起微光,在昏暗的天光下格外明显。
很快,微光逐渐变亮并且朝外扩散,眼看着就要将站在祭坛中央的人完全吞没。菲波易斯迅速翻身上了祭坛,赶在最后一刻拉住了少年的衣角。
当微光完全消失后,祭坛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昏暗的天光陡然大亮。
天空之上的巨大白色裂缝已经消失不见,周遭放射状的裂痕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可怖的血红色眼球和漆黑的触手也好像只是一场折磨人的噩梦。
但是噩梦又怎么会接连持续数日?噩梦又怎么会同时存在所有人的梦境中?噩梦又怎么会让小祭司和神子一起消失呢?
天光逐渐放晴,阳光挥洒明媚,积水从台阶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城邦的民众们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回想着刚才见到的一切,不由得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那些东西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太好了!我曾经真的认为天空会碎掉!现在一切都安全了,我们还站在这里!”
“天空也放晴了!你们看,远处图尔斯海峡上方的乌云好像也消失了!城邦的军队有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
祭坛下方的人们欢呼雀跃,互相拥抱,共同庆祝劫后余生。在最初的巨大兴奋劲儿过后,人们开始逐渐对之前发生的一切回过神来:
“祝瑶祭司和神子消失了……”
“而且是从他们在祭坛上消失后,城邦的一切才好起来的吧。”
“是的,而且祝瑶祭司似乎知道什么。他一开始就是冲着祭坛来的吧,还说他是来解决天上的问题的,而我们是追着他到这里来的。”
“这听起来很像献祭……”
“你是说,祝瑶祭司献祭了自己,所以城邦才得到安宁的吗?!”
“……”
这种可能的猜想一出来,城邦的民众们都感到惴惴不安。他们六神无主,胸中涌起巨大的不知如何形容的情感,最终只能小声地喃喃:
“可是,可是我听说祝瑶祭司是弑神者……”
“闭嘴!弑神者又怎么了,从那可怕怪物手中救下你的可是祝瑶祭司!你怎能如此不知感恩,还在传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言!”
“我,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是说如果祝瑶祭司是弑神者,神明会收下这个祭品吗?应该不会吧!”
“那祝瑶祭司去哪里了呢?他还会回来吗?如果他没有献祭,那些可怕的东西是怎么消失的?而且我们不是听到了吗,祝瑶祭司说他就是来解决天上的问题的……”
“……”
民众们小声地讨论了一阵,最终什么结论也没得出来,也不敢随意地下结论。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总是给人指引的老祭司身上。
这位在城邦中德高望重的神谕祭司,此刻枯枝一样皱巴的双手颤抖着,浑浊的双眼近乎虔诚地望着上方祭坛的方向。他干瘪的嘴唇喃喃地吐露着什么,因为声音太低,扶着他的克里赛伊丝女祭司不得不低下头来认真地倾听:“神谕祭司大人,您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
在克里赛伊丝的提醒下,年迈的祭司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走了出来。他转过头,那双蕴藏着岁月的智慧的眼睛扫了一眼面前的民众们,随后开始诉说:
“祝瑶的确是弑神者。”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脸上都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是我曾经模模糊糊看到的预言,只是我以前认为他所要弑的神是光明神。”
“而现在,我已经知道有的神明并不在意人类的生死存亡,甚至随心所欲从来没有将人类放在眼里。牠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会给我们造成毁灭性的灾难。”
“而祝瑶祭司,为我们解除了这个灭顶之灾。”
那么对方是如何解除的呢?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老祭司没有再说话。但是城邦中的民众们看到与先前可怖景象已经完全不一样的明亮天空,当然知道如今的一切正常都是小祭司给的。
他救了所有人。
这样好的小祭司,当然值得被所有人记住!
不知是谁先开了一个头:
“在祭坛旁边竖一座祝瑶祭司的雕像吧!”
“这个主意好!他的名字应当被记住,他的功绩应当被传送!”
“我这就去联系那些雕塑家们!”
“真好,也许有朝一日,祝瑶祭司还会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