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瑶跟随爹爹回凌霄派这日, 藏经阁前的广场上热闹非凡。伴随着“魔修”、“大师兄”、“小师弟”一片混乱的呼喊过后,易陵被祝怀山制服。
他双目鲜红,已成魔修之相, 在昏迷中由凌霄派掌门人亲自押入后山的刑堂。而门内大师兄钟青辞因为伤势过重, 也很快被人抬到了回春峰接受治疗。
上一刻还人山人海、狂风大作的广场, 没过多久就寥寥无人、风平浪静。一拨人跟去了后山, 一拨人跟去了回春峰,还有一波人看完热闹迅速散场,仿佛之前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只留下一地的残骸。
祝瑶哪里都没去。
他留在了藏经阁前此刻清清冷冷的广场上, 慢慢地沿着先前的战场走了一圈。
广场的地面上剑气激起的痕迹很多, 有深有浅, 长短不一。藏经阁前就有深深的一道,应当是钟青辞为了拦住易陵进入藏经阁而留下的。
地面上还有不少血迹,这其中有易陵的, 也有钟青辞的。祝瑶对这些通通略过,目光落在了血迹不远处、散落满地如同垃圾一般的碎片残骸上。
他走过去, 蹲下身, 先看见了一张破损的蒙皮。
尽管已经粘上了很多灰尘和泥泞, 祝瑶依然能看出这张蒙皮被染成了一块一块红砖堆砌起来的墙壁模样。染色的人十分用心, 甚至运用光影将红砖表面的破损、砖缝间生出的青苔都描绘了出来。
整张蒙皮连接了部分断裂的竹骨,竹骨的旁边还散落了一堆细小的碎片,几乎深深嵌进了地里。
祝瑶仔细查看, 能看出这些竹骨是先削成一片一片, 再一片一片堆叠起来。先拼出屋檐, 再组合成屋顶,最后做出屋脊和吊脚, 染色后成为真正的吊角飞檐。
这样做好的竹骨和蒙皮组合起来,就是一座小型的玲珑塔。祝瑶都能想象到,当在蒙皮里面点上蜡烛,提着旋转起来的灯笼会有多漂亮。
可惜现在已经全都被打碎了。
祝瑶耐心地将玲珑塔灯笼的残骸一一捡起来,还用小竹棍把嵌进地里的碎片撬出来,再施以清洁术,随后收入自己的储物戒中。
捡完这一件,他往前走了几步,又继续捡被碾压变形的草编小兔子、各形各色的皮影小人。
藏经阁前偌大的广场上,几乎只剩这一身红衣还在。天空高远,空旷无声,祝瑶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这份寂寥似的,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挖宝”这件事上。
李天星送完大师兄回来,经过广场上空的时候看见祝瑶竟然还在广场上。于是他降下飞剑,走到祝瑶身边,看见对方竟然在清理钟青辞和易陵两人斗法过后的地面,十分不解:“小瑶,你怎么在干这种事?随便叫个管事的人过来安排就行了,不必浪费时间。”
蹲在地上的红衣美人头也没抬,露出的一段后颈雪白,声音如同山间的清泉流淌:“这不是在浪费时间。”
祝瑶不知道别人把什么样的行为定义为浪费时间。他只知道,一个人的心意无论大小都很珍贵,不该就这样被糟蹋,一直被埋在泥泞的土地里。
尤其是这份心意多半是为他准备的,他更不可能坐视不管。
*
第二天一早,凌霄派的掌门人就昨天藏经阁前发生的事情作了说明:易陵是身中魇毒来凌霄派治疗的,在此之前,对方练过魔修的功法来抵抗魇毒,现在正在刑堂进行魔气的拔除。
这段话是给门内各位长老和弟子的交代,长老们怎么想不知道,弟子们私底下已经交流开来:
“原来是中了魇毒?我说怎么半途塞进一个人进外门。”
“那易陵到底是不是魔修?我看公告上好像也没说啊。”
“练过魔修的功法,这就是魔修了吧。”
“那不是为了对抗魇毒么?这玩意儿很恐怖的,如果之前情况紧急,练一练没害人就还好吧。我看易陵修为挺低的。”
“现在的人怎么这么宽容,那养蛊又是怎么回事?蛊虫可是明明白白的。”
“……”
祝瑶不在讨论之列。今日一早,他去了回春峰。
钟青辞靠坐在病床上,上半身裸露在外,左肩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他面色苍白,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旁边的几人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能面面相觑,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他们都明白对方为什么心情很差,因为从昨天钟青辞被送到这里来后,祝瑶到现在都还没来看过对方。
最终,其中一人站出来道:“大师兄,你看还有什么事吗?要不……”
他话还未完,坐在床上的钟青辞眼睛忽然亮了一瞬,立刻做手势制止了对方的问话。
下一刻,门外转进来一角红衣。
来人身形瘦削,腰肢在衣物的包裹下细细的,似乎不盈一握。他神色冷淡,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望过来,却好像映不出钟青辞的影子:“大师兄,你感觉如何?”
明明问话和礼仪都与从前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偏偏就让钟青辞感觉到对方的冷淡和疏离。
尤其是这种改变发生在昨天那样的事之后。
小师弟是在生他的气吗?就因为他打了那个魔修?那个魔修到底有什么好,明明受伤的人是他!
钟青辞的眼睛暗沉沉的,面上却露出笑容:“修为降了一些,不过不碍事。”
剑修的本命剑折断,何止是降了一些修为,更别说他肩膀还受了重创。
这一切小师弟都知道,只是对方并不真的关心罢了。
祝瑶点点头。
他没有再看钟青辞,而是转头看向床边站着的几个人:“刚好你们也在这里,省却了我一番好找。”
祝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却好像深海中埋藏着巨物一样,不知怎的,令面前的几人有些不寒而栗。
红衣美人眼如晨星,面若冰霜,冷艳逼人:“你们几人欺凌同门,手段下作,有辱我凌霄派的名声,即日起逐出门外。”
他这话一出,不仅仅是面前的几人,就连一旁床上的钟青辞都变了脸色。他不敢相信小师弟为了一个魔修竟然能这么做,以往同门间有龃龉不过都是罚禁闭之类的,这次竟然要直接逐出门外。
钟青辞立刻道:“小师弟,这样做恐怕不妥。易陵很明显已经是魔修,也许他们是发现了对方的异常才……”
“大师兄为何要为他们求情?”那双平日里温柔多情的眼睛此刻却冷冷的,望过来的时候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剑,从钟青辞的眼底直指他的内心,“如果发现异常,为何不及时上报,反而要变本加厉的欺凌?这个时候倒不怕魔修了吗?倒忘记门派的安危了吗?”
钟青辞的手攥紧了,却不再言语。
祝瑶收回目光,看向对面几个神情慌张的人:“之前我撤过一回外面管事,也让他警告过你们。谁知道你们不但不服管教,反而变本加厉,如今这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我已经向门派汇报过了,你们今日就提着包袱走人吧。”
说完,他再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就朝外走去了。
祝瑶刚踏入走廊,隔墙就听见焦急的声音:
“大师兄,当初你也没说后果这么严重啊!”
“是啊,大师兄,你不说放开干,你会为我们兜底吗?”
“祝师兄的话,掌门必然是同意了的,这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啊!”
“大师兄,现在该怎么办?”
“……”
祝瑶脚步没有停顿,很快就离开了医馆。
*
过了两天,祝瑶前往后山去看易陵。
掌门不愿意带他过来,他只好自己偷偷地跑出来,想查看一下易陵的伤势。
跟看守的人报备过后,祝瑶走入了刑堂。
刑堂从设立起就是为处理类似易陵这样的情况的,惩戒门内叛逃魔修的人,惩罚门内犯下大错的人,关押门内有危险的人。因此刑堂的设计密不透风,暗无天日,还有重重看守。
隧道两边燃着烛火,却依然昏暗。祝瑶从储物戒中提出一盏小动物提灯,手中的灯笼随着脚步轻轻地摇晃,就在隧道的墙壁上投下小动物的影子,为这幽暗压抑的隧道平添了几分活泼的色彩。
祝瑶在看守人的带领下进入了关押着易陵的房间。
刚一推开门,他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息。
房间里很黑,没有一丝照明。
祝瑶提着小动物提灯走进去,这才看见了刑室的全貌。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人被绑在刑架上,赤裸着上半身,低垂着头颅,即使听到门外传来动静也一动不动。天花板上垂下重重锁链,每一条都缠绕在对方的身上。
祝瑶快步走过去,灯光逐渐照亮了刑架上的人。
易陵垂着头,头发散乱,闭着眼睛,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对方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无数锁链刺入他的皮肤底下,造成大片难以愈合的伤口。
房间中浓重的血腥味就来自于此。
祝瑶一声不吭,秀气的远山眉却紧紧蹙起来。
他伸手将小动物提灯挂在一旁的锁链上,为整个房间提供照明,然后从储物戒中拿出一瓶生肌膏,打开了盖子。
整个房间中顿时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生肌膏有助于帮助伤口的愈合,而且冰冰凉凉也有助于减轻伤口的疼痛。尽管知道易陵此刻正在拔除魔气,伤口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愈合的,但祝瑶却还是选择拿出来。
哪怕减轻一时的疼痛也是好的。
他伸手沾了点膏药,朝着对方的伤口轻轻地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祝瑶的错觉,他总觉得手指下的躯体好像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眼,却见易陵仍然闭着眼睛,只是呼吸好像粗重了一瞬。
是在昏迷中疼着了吗?
祝瑶低下头仔细查看自己刚刚涂抹的伤口,却发现伤口的愈合速度特别快,只是刚刚愈合就又被深入皮下的锁链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往外渗出了血丝。
然后血丝尚未凝固,皮肉就又开始愈合,直到再次被锁链扯开,如此循环往复。
怎么回事?就算他给易陵涂抹了生肌膏,这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很不正常。
祝瑶想到这里,又低头仔细查看起对方这具身体上其他部位的伤口。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他还伸出一只手按在易陵的一边肩膀上,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撑着对方的胸膛,避开了有伤的地方。
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姿势有多暧昧。
温热的呼吸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祝瑶查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确定易陵伤口的愈合速度的确就是异常的快。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掌下的肌肉有些紧绷。
疼得厉害了吗?
祝瑶这么想着,又伸手舀了一大块生肌膏,细细地涂抹在对方身上的伤口处。
“小公子可真是心善啊。”
原本安静的刑室内,忽然突兀地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一个魔修,看到他的伤口愈合了,还要为他抹药减轻疼痛。”
祝瑶停下手,一回头,就看见原本站在门口的看守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
刑室的门被关上,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靠在门边,正用一双深渊般的眼睛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