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粗砺沙哑,偏偏拼着全力高喊,霎那间,宫门外一片寂静。

  哥哥?科尔沁的吴克善世子?

  侍卫拿刀的手一抖,眼中敌意迟疑着褪去,便听吴克善继续开口,久未饮水的嘶哑嗓音带了哀求:“不是科尔沁贝勒给海兰珠福晋送亲,是哥哥给妹妹。我赶了两天的路,就让哥哥背你最后一回,好不好?”

  小玉儿掀开帘,震惊得差些失声,这看不清脸的狼狈之人是……表哥?!

  吴克善强忍着哽咽,忽而发现那张探出的俏脸很是熟悉,辨认片刻,目光骤然一亮。

  上回省亲,他亦去十四贝勒府拜访过一遭,吴克善连声问:“小玉儿!你是和你海兰珠姐姐在一起?她可听见我说的话了?”

  小玉儿恍惚着点点头。

  她隐约知道科尔沁不出嫁妆,想问问这是个什么情景,表哥为何只身一人来到盛京,连个侍从都没有,还说要给表姐送嫁?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猛然扭过身——

  海兰珠鼻尖发红,紧紧抱着手炉,半晌再也忍耐不了,眼睫濡湿,泪珠串线般地落下。

  眼泪止也止不住,在衣襟晕开点点深痕,飞快打湿了颈间绒毛,蓬松变为成结的绺。

  她知道吴克善的苦衷,知道他的身不由己,她从没有怪过哥哥!她说过没有家人,见了哥哥唯有陌生,何尝不是怕。

  怕哥哥出自阿布额吉的授意对她好,怕他为了科尔沁的荣耀来劝她,他是她唯一惦念,也是唯一惦念她的亲人了,自己又该怎么拒绝?

  可她从没有想过,哥哥会千里迢迢地闯来盛京,不顾一切给她送亲,以兄长的身份,与科尔沁与大金没有半点关联。

  他说要在成婚的时候背她。

  海兰珠听得出吴克善话间的疲累,几乎能够想象他当下的模样,唇瓣发颤,想说什么却堵在喉咙里,连眼尾都漫上了红。

  小玉儿大吃一惊,顿时着急起来,抽出绣帕替她擦泪,“表姐,同表哥见面该是喜事,怎么哭了?”

  她还想安慰,软轿前传来阵阵脚步声。

  为首的亲卫端正英武,正是鳌拜。鳌拜递上一块令牌,躬身道:“大汗说过,出门在外,一切行事听从福晋。吴克善贝勒自科尔沁来,福晋见还是不见?”

  令牌是科尔沁世代继承人的标志,在小玉儿担忧的目光里,海兰珠擦去眼泪,鼻头红红地道:“见。”

  佩刀齐刷刷地收回,当即有人快马加鞭前去禀报大汗,侍从牵了吴克善的马,请他进老汗宫更衣洗漱。

  嫡亲兄妹没有那么多避讳,海兰珠与小玉儿一下软轿,博敦连忙叫人收拾前院的厢房,备上热水,叫小贝勒好好用一顿饭先。

  吴克善连着喝了两大壶水,匆匆洗干净脸,继而焦急地问:“饭食先不着急。妹妹可愿意见我?”

  博敦望着他黑了一圈,干裂粗糙的脸庞,简直与上回省亲得蒙盛京夸赞的科尔沁贝勒判若两人。

  她动动嘴唇,半晌才找回声音:“格格自是愿意见您……”

  像是溺水之人得了救赎,吴克善的眼眶骤然一红,博敦叹道:“贝勒爷随奴才来。”

  .

  宽阔的正屋点着烛火,海兰珠坐着,吴克善站着,两个人都是红眼眶。

  小玉儿几步一回头,终是同侍女不放心地走了,准备好好问问吉雅其间缘由。

  门吱呀一声掩上,一时间只余呼吸声。见海兰珠始终垂着头,吴克善心口泛上密密麻麻的疼痛,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小心翼翼叫了声:“妹妹。”

  她比从前更美,也更冷,穿的住的无一不是上佳,应是在大金受到很好的照顾。

  他不敢问海兰珠在乌特过得如何,都是他没用!

  “我……哥哥不求你原谅我,更没有让你回科尔沁的意思,哥哥只想问,大汗待你好不好。”严肃的眉眼折痕深深,吴克善依旧哑着嗓子,“如果不好,哥哥立刻带你走,走去没人发现的地方……”

  海兰珠眼睫一颤,抬头看他:“大汗待我很好。他为我修缮关雎宫,不准许任何人欺负我,还命算计我的福晋改嫁。”

  “好,那就好。”吴克善讷讷,强忍住心下苦涩。

  阿布额吉说的没错,他们没有骗他,大汗是为海兰珠攻打乌特的,又怎会待她不好?

  屋内慢慢沉寂下来。

  海兰珠轻声问:“哥哥怎么独身一人前来盛京,族里同意了吗?”

  多少年没听到这句“哥哥”了。

  吴克善眼角一热,手心紧握又松开,掩饰般地笑了笑:“当然同意了,阿布额吉本想入京,最后遣了我来。”

  他像是想起什么,急急从怀中掏出秘方,“这是明宫流行的东西,不知为何传到科尔沁,听说生子的效果极好,妹妹先拿去再说。”

  海兰珠一怔,手心便被塞了一卷黄纸。

  保存得完完整整,字迹清晰,半点寒风也没有受。

  “姑姑和玉儿想要生阿哥,何不留给她们。”她看了半晌,一双眼瞳乌黑如墨,“我抢去她们的丈夫,哥哥不怪罪我?”

  吴克善摇了摇头。

  “不怪罪。”他哑声道,“这是你早就该得的。”

  ……

  海兰珠本就发红的眼眶一酸。

  她捏紧绣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忽闻外头传来通报:“格格,恩和总管来了!”

  紧接着便是恩和的声音,急促中带着喘:“贝勒爷,大汗召见。您若沐浴更衣,用过膳食,便同奴才走一趟吧?”

  闻言,吴克善终于挪开投在妹妹身上的视线,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即便不舍,也得先见过皇太极。

  前来盛京没有向大汗报备,是他冲动之下有欠妥当,吴克善涩声道:“劳烦总管了。”

  转身的时候,他回过头,低低地、忐忑地道:“送亲……”

  “好。”海兰珠秀眉弯起,似柳叶拂过泪光,“我想要哥哥背我一回。”

  嗓音悦耳,吴克善骤然僵在原地。

  .

  汗宫早已挂灯结彩,吴克善越看越有计较,大汗对海兰珠的重视不是作假。

  恩和引他入了崇政殿,依旧是一坐一站,书房落针可闻。

  面前之人的仪容实在不堪入目,皇太极缓缓开口,俊颜瞧不出喜怒:“她哭了?”

  吴克善顶着红肿的眼眶点点头。

  随即双手环胸,弯下腰道:“惊扰大汗与福晋,是吴克善的不是。”

  看他脚步轻盈,郁色不再的模样,不难想象兰儿同他说了些什么,别是被这小子哄了去。

  皇太极没有被这一声“福晋”取悦,凤眼幽深:“按理,科尔沁应告知婚期,派遣勇士光明正大地来,你生怕错过兰儿的婚期,连夜赶路,怕是没有经过寨桑和博礼的同意。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又如何保证世子之位稳固绵延?”

  这般开诚布公,听得吴克善面色一变。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行了蒙古贵族的最高礼仪:“怎样才能顺遂继承科尔沁,给予海兰珠护佑,还请大汗教我。”

  皇太极不再摩挲扳指,定定看着他。

  重情不是缺陷,吴克善年青勇武,却带有过分的优柔,心甘被束缚,而今竟说出这般果断的话。是寨桑叫他规劝海兰珠,为哲哲布木布泰争宠,还是……生下科尔沁血脉的阿哥,日后去母留子。

  他倾过身,语调微扬:“你不要姑姑和玉儿了?”

  吴克善闭了闭眼。

  “她们可以有很多很多的爱,族人的,侍从的,还有阿布额吉的。”他的眼底血丝密布,“海兰珠只有我这个哥哥。大汗,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死后如何去见长生天?!”

  这份“爱”指的是亲情,皇太极许久没说话。

  半晌他道:“这些日子留在盛京,我亲自指点你。”

  吴克善猛然抬头,与海兰珠五分相像的眼睛浮现惊愕,像是郁气尽去,散发浅浅的欣喜。

  本该是个面不改色的英俊青年,日夜赶路的风霜毁了这一切,皇太极不忍再看,唤了恩和进来。

  他是为了兰儿,吴克善高兴个什么劲?

  “叫太医拿些擦脸的药,赶快。”

  恩和忙不迭吩咐跑腿,吴克善摸摸面颊,黝黑骤然浮现一团红。他道了句“多谢大汗”,声音极低,转瞬像是想起什么,扬起丝丝焦急:“海兰珠的批命……”

  “本汗已经解决了它。”

  然后就见大汗离开案桌,伸出掌心,亲自理了理他的小辫。

  吴克善受宠若惊,不由微微躬身,顺着他的手臂往下瞧。皇太极喜好黑衣,而今身穿常服,衬得天青色穗络十分显眼,其上绣有精致的的柳叶图案。

  ……叫他十分眼熟。

  吴克善一愣,瞅了眼自己的腰间,又看了看大汗的腰间。

  为何会有两个相同的佩饰?连陈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难不成当年妹妹又绣了一个??

  不对,他方才去见海兰珠,她好似没有往这儿看过。妹妹怎么一点儿也不好奇?

  从前的姑父成了妹夫,但崇敬是刻在骨子里的,吴克善不好直接问,直把眼睛看出花来也没看出区别,动了动唇,怀揣满肚子疑问离开。

  恩和挪开眼,憋住不断乱颤的身体,深深垂下了头。

  皇太极重新坐上案桌,瞥他一眼,执起笔道:“想笑就笑,为何一副女儿家做派?”

  “……”恩和心道奴才不就是说了句不想做枕边人吗。您故意戴穗络气吴克善,不也是记着多年以前他犯下的旧事?

  格格出嫁乌特的前日冷眼相对,想必吴克善贝勒有的受喽。

  恩和觉得自己的罪过是远不能和吴克善相提并论的,正欲辩驳,便听大汗话锋一转,道:“遣人给他安排住处,就在老汗宫中,兰儿的隔壁吧。”

  恩和即将出口的话戛然而止,这住处何止好,简直太好了,难不成他猜错了?大汗并不是故意的?

  “那儿离关雎宫远,不过两天邻居,倒也十分合适。”

  恩和:“……”

  他差点忘了格格是待嫁之身,大汗果然不叫人失望。

  皇太极不管他,嗓音低沉道,“兰儿那里如何了,叫太医瞧瞧,不要哭坏了才好。”

  .

  吴克善同海兰珠见面的时间里,小玉儿找吉雅套出了所有的话。

  吉雅心思纯净,一心一意只为海兰珠,自是知道小玉儿大福晋待格格好,一时间无有不言,说着说着还红了眼眶。

  小玉儿半晌回不过神,心乱如麻地在老汗宫乱逛,又是不解又是气怒,安布怎么这样糊涂?!

  单凭大祭司之言……说布木布泰是有福之人也就算了,凭什么说表姐无福,满草原的人就要信?

  大祭司风烛残年,早就老花眼了,安布也不多找几个祭司来瞧瞧?!

  她出生草原,只是幼时来到盛京,倒拜佛拜得更多一些,什么喇.嘛祭司,小玉儿都是不信的。尤其布木布泰是她最厌恶之人,一想到海兰珠的命运同她天差地别,小玉儿心里头烧得慌。

  幸而表姐遇上大汗,幸而来到盛京,否则不得被磋磨死?

  还有那劳什子乌兰,叫她说,改嫁莽古尔泰算什么惩罚,得剥皮抽筋才好,方解心头之恨!

  怒着怒着撞上巡逻的亲卫,领头的她认识,正是方才轿前递来令牌的那位。小玉儿身子一歪,紧接着被人扶了起来,回过神忙道:“对不住,可有踩着你?”

  靴上踩来一双脚,鳌拜面不改色。眼见小玉儿将要摔倒,他面色微变,即刻伸手挡了一挡,“大福晋,奴才半点也不碍事,大福晋可有损伤?”

  小玉儿这才发现面前的亲卫长得不赖,居然比吴克善表哥还健硕些。

  大汗莫不是看脸挑的?

  不过轻飘飘的一挡她就站直身子,这是多大的力气。小玉儿起了惜才之心,这样的人长年待在汗宫岂不是屈才,笑着摇摇头,问他:“你叫什么名?”

  问起名字的时候,鳌拜笑得有些憨,“奴才瓜尔佳鳌拜,镶黄旗人,阿玛卫齐,额其克费英东。”

  小玉儿愣住了。

  卫齐是八门提督,费英东更是开国功臣,入享太庙,族中男儿无一不英勇。这可真是大金最为显赫的将门,半晌找回声音:“大汗没让你出征?”

  鳌拜解释道:“奴才寸功未立,有赖大汗信重,塞我进了镶黄旗兵营,三日后随军北上。”

  小玉儿恍然,继而狐疑:“那你还在这儿巡视,不抓紧着练练?”

  “奴才为海兰珠福晋办事,大婚在即,自然得尽心尽力。”

  听着倒挺有文化,像是熟读汉文。小玉儿暗自点头,却不信这个理由,他想要办事立功,瓜尔佳一族不能安排?直接参军一样能够出头,何必来做汗宫亲卫。

  鳌拜就是笑,怎么也不肯说了。

  回到小院,海兰珠沐浴完坐在梳妆台前,吉雅正拿了热鸡蛋给她敷眼。

  “是该好好敷敷。”小玉儿道,“瞧瞧,都红成什么样了,要让大汗见了,岂不得心疼死?”

  海兰珠耳廓微红,唇角却是翘着的,“大汗方才派太医前来瞧过。”

  小玉儿猛然发觉,表姐有哪里不一样了。

  更自如,更活色生香——对,就是活色生香,这个词儿还是从书里看来的。这样一个大美人,见到表哥哭了一回,像是挣脱过去的枷锁,全然鲜活了起来。

  批命还有凄苦的从前霎时从心里抹去,表姐自己都忘了个干净,她又何必提起?

  小玉儿心下的涩意被高兴替代,反应过来登时佯怒,“好啊,你竟同我炫耀起来了。”

  海兰珠朝她抿唇笑,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大汗拨给哥哥伺候的人,先前同她回禀,说哥哥要在盛京小住。就在老汗宫里拨出一个院子,离她这儿很近,不过半刻钟的距离,便是离关雎宫也不会太远。

  形状漂亮的眼眸被泪水洗净,多看一眼都要失魂,然后漫上粼粼笑意,嗓音清越:“时辰不早了,快去洗漱。”

  小玉儿恍然惊醒,只觉心都酥了一半,飘着脚步走去梢间。

  女子都不能逃过这样的美色冲击,若她是个男人,岂不是能为她生为她死,没了命也得宠?

  她可算知道大汗为何这么在乎,连出宫住两夜都舍不得。飞快地沐浴洗漱,小玉儿抱了软乎乎的枕头,凑到海兰珠的寝卧里边:“表姐,我想同你睡。”

  一张大床颇有些空荡,何况大汗不在,能同表妹说些私密话,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热闹和欢喜。

  海兰珠眉眼微弯,轻轻掀开锦被,柔声道:“我已经暖好了,快进来。”

  小玉儿也从没有这样的经历。烛光昏暗,她欢天喜地躺下,翻了个身,与海兰珠提起今天遇到一个侍卫,还是大金的将门子弟。

  海兰珠静静聆听,半晌反应过来,小玉儿说的就是鳌拜,“鳌拜办差晚,大汗十分赏识他,说他会是日后的一员虎将。”

  “他那样的身形,不做将军才是可惜了。”小玉儿笑吟吟道,思及堆在库房的骑装,忽而有些心痒,“改日我们骑马去?”

  她仍记得,布木布泰的骑术是表姐教的,小时候还得表姐扶着她上马……不等海兰珠回话,小玉儿即刻否决了自己,“不行,等你养好身子再说。”

  想到大玉儿,她慢慢沉下脸,片刻低低道:“表姐,你可知晓多尔衮喜欢的是谁?”她冷笑一声,凑过去说了个名字。

  海兰珠睁大眼。

  小玉儿感叹道:“我倒宁愿她改嫁贝勒府,也好过两人隔宫相望,心里膈应。”

  大汗,真是一个温和仁慈,心胸宽广的好国主。

  说罢挽住海兰珠的手,把大玉儿忘到九霄云外,表情舒适,紧挨着她睡了。

  ……

  太医回禀说格格无恙,敷敷眼便能褪红,皇太极身着寝衣,摆手让他告退。

  偏殿依旧是哪个偏殿,怀中人却消失无踪,他面色极淡地脱下鞋袜,掀开锦被,精壮身躯一下就捂热了床。

  似睡非睡之际,鼻尖忽然窜上一股浅淡的甜香,他伸手却摸了个空,片刻坐起身来,凤目浮上郁色。

  恩和听闻动静,赶忙点亮烛火,瞧见大汗浑身威势,不似就寝而似出征,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小心翼翼地道:“大汗这是睡不着觉?”

  皇太极没说话。

  恩和咽了咽喉咙,心知这是怎么回事,但不睡如何能行,明儿还有朝会,后日才能成亲呢。

  汗宫总管总要替主子分忧,他咬咬牙,豁出去道:“奴才替您暖床?”

  “……”皇太极嗓音像是浸了寒冰,“滚。”

  .

  听说恩和总管一整夜没能睡觉,被罚站在墙根,宫中也没起多少流言。

  盖因汗宫如今前所未有的安稳,自从嚼舌事件发生,乌兰福晋改嫁,连清宁宫都受了牵连,福晋们门户紧闭,无不勒令下人收好嘴巴。

  大汗新婚,宫中彩饰超了福晋的规制,比肩大福晋也不差什么,又哪里有人说半个不字?

  第二天一早,整个盛京城热闹起来。

  一台台的嫁妆从老汗宫抬向关雎宫,其上无一不是珍品,金银玉器能叫人看花了眼。察哈尔世代累积的财富数不胜数,分给大汗以及镶黄、正黄旗的那几成占比最多,连抬嫁者都是镶黄旗士兵,大汗统帅的嫡系。

  还有大汗着人张贴的送妆诗,光是范先生写的就有十几首!

  朝中不是没人置喙,也有不满新福晋如此架势的臣子,被八旗将士,文臣史官喷了个狗血淋头。

  将士们道,两日后便是北上出征,沾沾大汗婚事的喜气怎么了?

  史官们道,新福晋不仅是科尔沁的格格,关乎金蒙友谊,还是福泽深厚,护佑大汗的关键之人,切不可慢待,故而从老汗宫出嫁最佳。

  话都被他们说完了,多铎左想右想憋不出反驳的理由,朝会一过,便去了十四贝勒府上。出征前难得休闲,多铎一进府,发觉前院冷冷清清,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问管事,“哥呢?嫂嫂呢?”

  管事叹了口气,“爷在书房,大福晋在老汗宫,说是为海兰珠福晋送嫁。”

  说着欲言又止,“十五爷不如劝劝爷,叫他多去后院,除了正院的大福晋,还有诸位福晋庶福晋……”

  多铎冷声道:“我正有此意。”

  不经通报便推开房门,多尔衮一见是他,眼中带了笑。多铎上前几步:“哥,你怎么不同嫂嫂一块送嫁去?”

  多尔衮重新写起字:“我去做什么?都是福晋侍女,也不怕冲撞。”

  “有什么好冲撞的。”多铎盯着他,“听说吴克善来了,正住在老汗宫,要是撞上布木布泰,岂不正好?正好问个明白,如果她不喜欢你,你也不用牵肠挂肚了。”

  说着就要拉他一块,“以后同嫂嫂好好过日子,怎么也比现在强!”

  多尔衮笑容微变,无奈道:“你是要我被四哥撞见?”

  “婚前不能见面,哥你怕个什么。”多铎嘀咕道,“就算发现也没事,他不是早早知道么?没想到皇太极心胸如此宽广……”

  多尔衮额间青筋蹦跳,知道和发现是两回事,自玉儿嫁进汗宫,他们早早就断了!

  听闻他的解释,多铎沉下脸:“要是四哥宠海兰珠一辈子,小阿哥都同她生,我倒要看看布木布泰怎么如愿?你就等她一辈子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跨出门槛时停了一停,高声道:“嫂嫂喜欢上别人最好!”

  .

  直至第二日晌午,清宁宫才知道吴克善送亲的消息。

  大玉儿不可置信地起身,哥哥前来竟也不同她说一声,连姑姑都不知道!

  他是部落的继承人,就这样旗帜鲜明地给姐姐送嫁,阿布额吉会怎么想,满盛京会怎么想?

  哲哲头痛地揉揉眉心,半晌开口:“就让他送。”

  “姑姑。”大玉儿轻吸一口气,便听哲哲低声道:“这样的关口,大汗盯着我们呢。”

  阿娜日被赏板子的一幕幕尚在眼前,她几乎去了半条命,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起,大玉儿慢慢坐回榻上,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涩声道:“哥哥来了,我连见都不能见一面?”

  “明儿大婚,后日敬茶,总有得见的机会。”哲哲顿了顿,说,“玉儿,有句汉话叫烈火烹油,还有一句话,叫花无百日红,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而你,若是精心装扮,又会比谁差?男人最是喜新厌旧,你得记得。”

  大汗还能守着海兰珠过一辈子不成?

  ……

  恩和觉得大汗是要守着格格过一辈子。

  格格真是比安神汤还管用,瞧瞧,不过两日不见,一晚上翻多少个身,脸色都差了下去,如今又要度过难熬的一夜了。

  难熬的是他,受苦的还是他,恩和就想问问到底是谁规定的婚前不能见面,他非废了这条规矩不可。

  眼见大汗坐在床边,恩和掐了自己一把,满面笑容地提醒道:“您明儿就是新郎官了!”

  自从抱着海兰珠入睡,皇太极倒忘了从前没找到她的时候,那段难以入眠的日子。

  闻言嗯了一声,面色温和许多,兰儿怕是和他一样睡不着,过了今日就好。

  他瞧瞧空空荡荡的床榻,又瞧瞧恩和,恩和忙后退一步,矜持摇头:“奴才不暖床。”

  皇太极语速缓慢,笑容有些冷:“你不觉得,上头缺床锦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