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法神官将宣灵押进大殿之后,便自觉地带上殿门,退了出来,在殿外候着。

  不多时,殿外便聚集了一众乌泱泱的神君。

  有的是真的无辜受了难,只是出去一趟,回来就看见自家宫殿被砸得坑坑洼洼,大惊失色地跑来找帝君汇报,更多的,则还是为了看热闹而来。

  其中一个倒霉蛋神君一脸着急,忍不住连声发问:“你们都在这等什么?难道也是宫殿被砸了?刚才是谁进去了,大概多久能出来?我还急着找帝君汇报呢。”

  他旁边的那位神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道:“进去的那个,就是把你宫殿砸了的那个。”

  另一位神君也接话道:“你自求多福吧,进去的是灵渊神君,刚从凡界历劫回来,估计和帝君有一阵好谈。”

  那倒霉蛋神君愣住了,诧异道:“灵渊?刚才那是灵渊!?”

  不怪他如此惊诧。

  整个神界几千号神君,彼此虽不说陌生,但除了几个相熟的,其他均不过点头之交,唯独灵渊算个例外,名号在整个神界都打得响亮。

  倒也不是什么美名,实在是灵渊神君从前太爱惹是生非,又生得一副极好的相貌,不管惹了谁,笑眯眯道个歉,对方立马就解气了,再加上性格恣肆洒脱,跟谁都能说得上话,神界里的神君大多数都和他交好,这位倒霉蛋神君便是一个。

  他回忆了一下方才看到的瘦弱背影,脸上诧异更甚:“他这是……怎么了?说起来确实好久不见他了,不过下凡历个劫,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我们也好奇呢,”另一神君道:“灵渊神君不是可受帝君器重了?之前那位……魔神,不就是他亲手给诛灭的?当时我们这么多神君都对那魔神束手无策,不敢当面对上,就他直接站了出来,还真解决了……而且既然他都重新飞升上来了,那就说明历劫成功了,怎么还会如此狼狈?”

  正说着,一名蒙着面纱、仙气飘飘的白衣女神君慢慢朝这边走来,她所过之处,众神君皆齐齐噤了声,连声对她问好:“云溪神君。”

  除却灵渊神君之外,最近几年,神界名号响当当的人物也就当属这位云溪神君了。

  自打她飞升神界以后,其他神君没怎么见过她的人,更没听说过她主动去结交哪位神君,倒是经常听到她又立下了什么大功绩,格外受帝君赏识云云。

  这样一个新晋神君,比他们一众有资历的神君还要出挑,神君们不管心里是何种滋味,表面礼仪至少都做了全套。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神界宴会以外的场合见到这位神君。

  本以为大概还是像往常一样,对方点个头就算寒暄过了,没想到这次这位神君竟然破天荒地主动开口,清清冷冷道:“请问方才进去的神君叫什么名字?”

  “啊……哦、哦,差点忘了,那位是灵渊神君,云溪神君你飞升的时候,灵渊神君恰好下凡历劫去了,所以你不认识他也正常。”

  云溪微微颔首,道了一声:“谢谢。”便神色淡淡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良久不语。

  有她在,其他神君不敢闲聊,原本想来看热闹的神君,不一会儿就走了大半,仅剩下一些原本有事找帝君汇报的神君,在门口干等着。

  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大殿门终于开了。

  宣灵慢慢从殿内走出来。

  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但光从外表上看过去,比进去时体面了不少,至少一身的血是清理干净了。

  那等在门口的倒霉蛋神君,原本便和他是旧相识,当即走上去,搭上他的肩,调笑道:“灵渊神君,你说你没事砸我宫殿干什么,我还以为……”

  话未说完,他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表情像见了鬼似的,倏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发现不是错觉,顿时惊恐着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宣灵终于抬起脸,一张脸近乎惨白,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便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扶住殿门缓了半天,才冲那神君笑了笑,黑白分明的杏眼弯弯,明亮澄澈,轻快道:“以后不必再叫我神君啦。”

  那神君卡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终于哆嗦着说出来了:“……我怎么感受不到你的神力了!?”

  明明刚刚看着宣灵进去的时候,虽然狼狈不堪,但能明显感受到,这位神君的实力应该相当厉害,毕竟浑身那股汹涌澎湃的神力是伪装不了的,可这会儿再出来,他在宣灵身上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神力了。

  别说是神力,就是灵力也没有了,宣灵灵脉里平静得简直宛如一潭死水,甚至因为身上带伤,可能连个普通凡人都不如了。

  这神君快吓死了,宣灵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没有啦。”

  说完,他也不打算再解释什么,像是急着要去见什么人似的,冲那神君摆手道别,便慢慢往前走。

  宣灵现在格外心平气和。

  仿佛刚才那个一路破坏公物,在大殿内大逆不道地把剑架在帝君应桓脖颈上,威胁对方救人的不是自己一样。

  说起来,他还真应该感谢白涟。

  他原本是下凡历情劫的,顺带着销毁权印。

  当初下凡时他就好奇,哪有神君历情劫还带着公务的?

  但是毕竟那魔神是他封印的,权印也是他不慎遗落至凡界的,自己的锅自己背,再加上帝君应桓告诉他说,权印和他的情劫绕不开关系,让他去了就知道了,所以宣灵也就没多想,直接下了凡。

  现在,宣灵也确实是知道的不能再知道了。

  神君下凡历劫,是要消去记忆的,并且既然是历“劫”,当然不能一路顺风顺水,所以宣灵才投胎到了一个根骨平平的普通人身上,结果他没想到,招财因为担心他,所以偷偷附在他身上,跟着一起下了凡,更没想到,出了白涟这么一个变数。

  白涟和他的系统,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偷梁换柱的事了。

  之前他待的其他几个世界,都被他和他的系统搅得天翻地覆,险些秩序崩溃,但偏偏白涟跟条泥鳅似的,四处逃窜,一直没被抓到过,令几个世界的“管理人”颇为头疼,没想到这次,托招财的福,宣灵不仅抓住了白涟,更是把病毒伪装的系统这个真正的毒瘤给困住了。

  倘若没有招财偷偷下凡这么一遭,恐怕现在他们这个世界的凡界也会崩塌得一塌糊涂,宣灵更是会继续不明不白地活在其他的世界。

  对帝君来说,这是严重的工作疏忽。

  所以哪怕宣灵的态度相当无礼、提出的要求非常过分,这位一贯死守规矩的帝君还是松口了,只不过,需要宣灵付出一点代价而已。

  索性,这点代价,宣灵给得起。

  他像是浑身的担子都卸下了,虽然面色苍白如纸,但显然心情极好,嘴角翘着,慢悠悠地走,走到一半,突然被人拦住了。

  拦他的是位眼生的女神君,宣灵一怔,目光扫过对方露出来的眼睛,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来许久之前,闻玉阙说过的一句:“……仔细一看,眼睛倒还是有三分像云溪的……”

  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时间表情僵住了,莫名其妙有种见家长的感觉,紧张的脸色都红润了不少,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云溪神君?”

  对方微微颔首,开口第一句便是:“值吗?”

  宣灵愣了愣。

  云溪静静地道:“自愿被贬下凡,废去神力,剔除神格,永世不得飞升,救回来一个有可能不记得你的人,值吗?”

  “如果你是出于愧疚才这么做,我可以帮你去向帝君求情,收回成命,毕竟,这不是你的责任。”

  “真要说起来……”云溪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倦意,道:“还是他和他父亲都……不太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宣灵眼睫轻轻颤了颤,片刻,不答反问道:“如果我真的反悔了,那他……”

  云溪顿了顿,道:“我会救他,这是我作为母亲的职责,后果不应该由你来承担。只是……希望你不要生他的气,他很喜欢你,只是无法遏制住魔族的本性。”

  魔族天性里带着偏执的一面,如果最后云玉尘选择销毁权印,而不是抱着让宣灵记一辈子的想法,选择自毁,宣灵现在就不用为了救他,牺牲神君之位了。

  自飞升至神界后,云溪旁观过许多神君下凡历情劫,这些神君回来之后,不管之前爱得多深,不管愿意花费多少功绩让在凡界的爱人过得更好,也没有说自愿被贬下凡,再续前缘的。

  毕竟,凡人一生追求的,不过就是“成神”二字,哪怕是她自己,也不能免俗。

  “恐怕不只是因为‘职责’吧。”

  宣灵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眼底的最后一丝疑虑悄然散去,笑眯眯道:“方才我太着急,因为怕再晚一步,他的神魂就消散了,所以差点对帝君动手。不过,帝君告诉我,有人在我来之前就保住了他的神魂,虽然可能免不了记忆残缺,但现在这个结果,我已经非常满意了。”

  “总之,谢谢你,云溪神君。”

  宣灵诚恳道。

  如果不是因为爱着自己的孩子,云溪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就不惜违反规定,护住了云玉尘的神魂,又特地找上宣灵,提出愿意帮他向帝君求情呢?

  至少,不像闻玉阙所说,更不像云玉尘自以为的那般,云溪抛弃了他。

  宣灵揉了揉鼻子,想起什么,脸莫名有点红,轻咳一声,又道:“不过,云溪神君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愧疚才想要救他的,更没有生他的气,我反倒觉得,是我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他才会这么做。”

  仔细想想,一直以来,他竟然都没有好好地和云玉尘或是云玦袒露过心意。

  几乎每一次,都是“他们”主动向他靠近。

  从前他还以为自己是穿书的时候,便一门心思跑路,远离云玉尘,因而没有给过正面回应,后来即便知道真相,去了魔界,和云玦在一起也是别别扭扭的,云玦天天跟他说喜欢,他却因为不好意思开口,一句也没说过。

  为了骗闻玉阙演戏也是。

  他以为是演戏,觉得闻玉阙说的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这何尝不是因为云玦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在两人的感情里他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所以才如此放心,但是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云玦是那个随时可能飞升,弃他于不顾的人呢?他听了那些挑拨离间的话,真的不会多想吗?

  甚至,他在明知道云玉尘和云玦两个人格互不相容的情况下,因为不想让云玦生气,一直没有说清楚,自己是把他们俩当成一个人看待的,以至于,后来人格融合后,云玉尘会问出“你真的想让我回来吗”这种话。

  怪不得那时候他反复保证会想办法,云玉尘却说他不信了。

  怎么听怎么像是临时编出来稳住他的谎话。

  想办法?怎么想?到底有什么办法?

  那时候的宣灵自己都不知道。

  神界有神界的规章制度,哪怕他甘愿自贬下凡,帝君也不一定会批准。

  那他要是一辈子都回不去呢?云玉尘难道要一直凭着一个不确定的答案,等一个不确定的人吗?

  宣灵不敢想,如果自己抱着这样虚无缥缈的承诺,能坚持多久。

  还好,现在还不晚。

  还好,他还有很多时间,把自己的心意慢慢告诉对方。

  宣灵由衷地道:“当神君也没那么好,哪怕他不记得我了,哪怕这次他可能不会喜欢上我,我也想去试试,现在这个结果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想说的已经说完了,宣灵冲云溪挥了挥手,这回是真的要告别了,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云溪了。

  他道:“云溪神君,再见啦,我要去找他了。”

  “如果你以后有机会来凡界,希望你能来看看他,我相信,如果他能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宣灵笑眼弯弯,说着,迫不及待地转过身,越走越快,最后,跑向那个所有神君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只有被贬下凡的神君才会走的特殊入口。

  随即,红衣少年的身影慢慢变淡变浅,像被风吹散了,扑进了云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