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薄薄的衣料,皮肤与皮肤接触的地方正缓慢散发着热量。
那辆货车司机大约是不想等这个长达一分钟的红灯,于是踩紧油门在倒数五秒时冲刺,却不料碰上。
长鸣声持续十秒,过路有不少行人在骂街,指责不负责任扬长而出的司机。
“有没有哪里被蹭到?”梁柏闻凝眉问。
混乱的声音充斥着乔言的耳膜。
差一点。
离车祸仅差一点。
乔言心有余悸,懵圈地盯着被人托住臂肘的位置,唇瓣翕张,拿着手机的左手直颤。
梁柏闻余光瞥见他小幅度地战栗,倏然止住话音,他没有想要责备乔言的意思,只是这番行为过于危险,稍有一个不留心就会出现交通事故。
想到这里,他蓦地滞了一下,眉间直直拧成了川字。
“没……没有。”乔言微微吞咽口水,视线下意识跟着他一起移动。
梁柏闻分神半掀眼皮望了他一眼,紧接着卷起他的袖子,袖口往上翻折,堆叠出柔软褶皱,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腕骨。
见他不信,乔言主动抬手晃荡了两下:“真的没有,那辆车跟我差了一段距离的。”
说罢,他模样很是灵活地转动着手腕手掌。
梁柏闻抬头看他一眼,自动忽视他的自证动作,一语不发地垂眼,势要检查出个所以然来。
“……”乔言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随他摆弄。
梁柏闻蹙眉上上下下检查一番,完好无损,没有一处受伤。
在街道口矗立许久,乔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打车回酒店还是去其他地方。
见人无事,梁柏闻松了松声音:“准备去哪?”
梁柏闻这话问得太自然,以至于乔言顺嘴就接了句:“找个地方吃饭。”
话刚蹦出,他就顿住了,茫然地抬眼。
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大家不是都去聚餐了吗?
乔言并没有问出口,反而兀自在心里思忖。
梁柏闻浅淡地“嗯”了声,也没有过问他为什么不和同事一起去,是和他们关系不友好,还是故意在躲避谁。
问了,得到敷衍的答案,那和不问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各自考量,红灯再次跳转,梁柏闻率先迈出一步,已经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乔言怔怔然僵持在原地,他要跟着穿过去吗?不对啊,原本就是要过马路来着。
那他现在是该抬左脚还是右脚,不会要先抬手吧?
梁柏闻等了好一会儿,回过头发现身后人竟还在斑马线前踌躇,低眉看着地面。
“地上没钱,”梁柏闻无奈退回等候区,在乔言木然的眼神下,牵起他的手腕平静道:“过马路。”
他尽量表现得自然,保留着唯一的那点绅士风度,至少不能一上来就十指紧扣。
梁柏闻暼了眼呆呆傻傻的人,默然在心里叹气。
要真那样,大概会以为他这是在潜规则吧。
梁柏闻确实思虑周到,乔言这种内敛的性格追求起来确实是一件劳神费力的事情。
既要保证每一步都按照计划有规律地执行,又要做到进退裕如,缓步且有成效地实施。
说实话,在不捅破那张莫名其妙的合约的情况下,挺难的。
至少乔言本人压根没往恋爱这方面想过。
没由来的,乔言心跳漏了一拍。
迎面吹来阵阵寒风,却让他身体温度有了上升的趋势。
他本身就是小骨架,手腕可以用两根手指圈起来,指节甚至还会多出一截。
乔言再次垂眸盯着底下的两双手,平时看着还没有这么深刻的视觉刺激,从他的角度望去,两人就像是热恋中的爱侣,双手交握,携伴过马路。
用眼睛看和实际接触,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乔言不住地卷缩了一下手指,梁柏闻施了力,劲却不大。
宽大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他整个手腕,他甚至能察觉到对方稍有颗粒感的指腹游走在自己经脉之上。
所经之处都泛着酥麻。
就这样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明明十秒钟就可以穿行的街道,眼下却令他生出这一种已经过去十年的感觉。
太漫长了。
莫名被牵着走了一段路,乔言稍许有些不自在,只是等迈步过警戒线,梁柏闻便松开了,仿佛一切恢复正常,从未发生。
不管在什么季节,乔言的体温总是比其他人低一些,但现在只是握了两下手腕,掌心就如火烧似的,轻而易举就让人给焐热了。
理智及时回笼,乔言这才问:“我们要去哪?”
梁柏闻对于他说的“我们”一词感到愉悦:“吃饭的时间,你觉得要去哪?”
乔言哑口无言,他觉得今天的梁柏闻口齿间似乎带着刺。
他还是不要说话了。
于是梁柏闻不不开口,他也不敢多说一句。
气氛显得有些沉默。
沉寂半晌,梁柏闻忽而停下脚步侧身,神情淡漠,语气稀松平常:“今天的展会,你觉得你做得怎么样?”
乔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工作汇报打了个措手不及,紧绷着下颌结巴道:“不太好,我根本回答不上来他们的问题……”
“是对产品不熟练还是外语不熟练?”
乔言没想到梁柏闻会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话语在嘴边缠绕盘旋,最终他还是如实说:“外语不熟练。”
不知怎地,乔言总觉得答完后,梁柏闻表情舒缓了不少。
“对产品呢?”
“熟练的。”
乔言刚入公司的第一个月就已经将公司的主线副线都了解透彻。
梁柏闻只发出一声语气词:“嗯。”
许久,正当乔言以为自己要挨批评的时候,只听梁柏闻又道:“提升自己固然重要,但没必要因为这个就否定自己。你的工作和这方面联系并不多,如果不用外语的话,你是不是能更好的接待客户?”
乔言窘迫地点头,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进入公司已经有快三个月的时间了,大大小小的汇报也参与了不少,但今天面见外国客户,这是他没法预料的事情。
临场发挥总是不尽如人意。
梁柏闻停下脚步侧身,大发慈悲地安慰他:“别对自己太苛刻。”
乔言眨了眨眼睛,僵硬的肩膀倏地放松下来,他曲了曲手指:“但我想做得更好……”
对待工作,乔言不希望自己止步不前,而是期望尽可能学到更多相关知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专业的事情也可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就算是我也很和销冠进行对比,他们在自己的行业领域里深耕,早已有自己的一套公式,如何解答、怎么接待、谈判技巧等。”
“可以尝试着学,但不用自责。”
一句话让乔言眼眶有些泛红。
梁柏闻注视着他,眉间柔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任何问题,我这个三好上级都会替你担着。”
对于他自卖自夸的行为,乔言忍不住笑出声:“谢谢领导。”
心情放松下来,一直咕咕叫的肚子就令人难以忽视。
只有他们两人,梁柏闻自然也能听到正抗议的食道所发出的响动,他轻笑一声:“走吧,现在可以好好去吃晚饭了吧?”
乔言面上一热,蚊子叫一般小声说:“可以……”
“有什么想吃的?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
“都可以,”乔言又想逃避:“回去点外卖也行。”
闻言,梁柏闻挑了挑眉:“确定?”
乔言抿了抿唇:“……”
“那就——”
“等一下!”
梁柏闻温笑一声,接上方才未说完的话:“——听我的吧。”
乔言微顿,表情从犹豫转为疑惑。
他们已经走出公司一段距离,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梁柏闻已经拐进了一个羊肠小道。
乔言神色复杂地跟上他的脚步,两人在小巷内部像绕迷宫似的穿梭其中,周围两侧是居民楼,抬眼顶上是晒着衣物的晾衣杆。
几件衣物迎着风在晾衣杆上飘荡。
很复古的小区,楼与楼之间的距离窄到四轮车辆都进不去。
沿途还能看到大爷坐在楼道旁的小车库里,同其他大爷大妈打着扑克。
四五个人见着他们进来也不惊讶,这里的小区没有那么多讲究,拐了个弯就算是进了后门,由于年代久远,物业也懒得处理这些老破小的琐碎问题。
弯弯绕绕走过歪七扭八的小巷之后,在深处乔言愕然发现这里坐落着一家老店。
店面位于居民楼底层,甚至店门前没有一个醒目的招牌,唯有左侧的玻璃窗上贴着几行小字——
请不要占座等人,感谢配合!
像是个苍蝇小馆,主要是为周边居民服务,外地来的人基本不会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家店。
晚间,店内人不算多,三三两两结伴。
乔言好奇地观察着店铺四周,从外立面望过去,小店仿佛仅有不超过二十平方,但走进去后就会惊诧地发现底下别有洞天。
他不知道这种算不算是违章搭建,但确实像是一方奇妙的小天地。
进门以后,一个纹着花臂的健壮男子从后厨走出,乔言霎时视线被他的络腮胡吸引,可往下看,却见他腰间系着一个粉色系的格子围裙。
围裙越粉,做菜越狠?
花臂男唇边夹着一支半燃不燃的烟,见着梁柏闻进店本想说一位,但看见身后的乔言后话锋转了一圈改口道:“一……两位,看看吃点什么。”
乔言从拐进小巷开始便一直在被刷新认知。
他从小就是在小镇长大,对于路边摊、早餐铺那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对应的位置,学校旁的小卖部对他来说更是常客。
但他第一次知道开在小巷深处的美食馆。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正吸引消费者的美食甚至不需要引流也会有人闻香知味,慕名前来。
落座后,花臂男拿了两份手写菜单给他们,菜单纸质有些受潮,看上去破破旧旧,上面的菜名却是用标准的行楷撰写。
梁柏闻一眼洞穿他的疑虑:“是他写的。”
乔言“哇”了一声,由衷地感到世界的参差。
乔言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家店的?经常来吗?”
“嗯,出差来的比较多,”空水杯被蓄满水,梁柏继续道:“一直没好好逛过。这里还是前两年来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透露的。”
用的是“透露”二字,仿佛这里是什么隐秘的保卫局。
惊讶归惊讶,他是真的饿了。
“乌骨鸡……炸鸡?”乔言垂首看着上面的美食图,乌黑的炸鸡块蘸的是一个绿油油的调料,他猜测可能是小葱蔬菜之类的。
他慢吞吞地念出声,他只听说过乌骨鸡汤,大补。
可是炸鸡的话,还有营养价值吗?
因为未知,所以秉持着探索的精神,乔言点了一份,又在店家的推荐下加了份双人烤鱼和附有鲍鱼、蟹黄、虾仁的捞面。
像是南方吃法又像是北方吃法。
糅杂在一起,成了二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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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价第一的炸鸡名不虚传,鲜嫩多汁,外酥里嫩。
两人把整锅超大份量的烤鱼以及金灿灿的蟹黄捞面消灭得干干净净。
虽然其中有一大半是乔言的功劳,梁柏闻充其量当了个“陪吃”。
隔着小餐桌,梁柏闻都能看见他微微凸起的小腹,看来没有让人失望。
出乎乔言意料的是,梁柏闻似乎是真的来过这家苍蝇馆子许久次,因为这些菜品几乎都符合他的口味,不辣不酸,乌骨鸡炸鸡甚至有点甜甜咸咸的味道。
乔言偷瞟了好几眼,仍接受不了穿着休闲正装,雷厉风行,说着一口流利标准的外语的人,是现在和他一块儿坐在拥挤的菜馆里吃烤鱼的梁老板。
好崩人设啊!
不过和上司一起吃饭,其实也没有那么尴尬嘛,乔言似是而非地想着。
饭后为了消食,两人特意走出小巷,又沿着街道散了会儿步才叫车,等回到酒店已经是晚间八九点,天色暗下来,意味着一天再次落下帷幕。
聚餐的一伙人大约转了场,在朋友圈里到处散播着令人艳羡的美食照。
回想今天一天,说起来也好笑,莫名参加了一个在他工作范畴外的展会,莫名因为无法娴熟地和老外交流而陷入低潮,莫名被领导安慰了一路……
乔言舌尖扫了扫自己的臼齿,怼着手指。
好奇怪的一天。
出了酒店电梯,乔言思虑良久,仍旧决定认真地同人道谢:“梁总,谢谢……不止是今天……”
他有点紧张地接着说:“……嗯,开导我。”
话音落地,正当乔言准备进房间时,梁柏闻叫住他:“乔言。”
“别给我发好人卡。”他说。
乔言顿顿的,没反应过来:“什么?”
四目相对,梁柏闻吐字清晰:“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一路维持的风度,一下破了戒。
乔言手压着门把手,怔愣地站在原处看他,若不是说话的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他对面,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在臆想。
默了半晌,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
于是借着时间差,梁柏闻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离成功近在咫尺。
昏黄的壁灯散着幽深的黄光,紧接着匝地有声的两步跨出,眼帘前一道颀长的黑影落下,覆盖过他的上半身,将他整个人包裹进黑暗。
猝不及防被环抱,乔言激得瞪大眼睛,一瞬间呼吸停滞。
“谢我是要收利息的,”梁柏闻呼吸打在他耳侧,声线偏低,有些沉,也有点哑:“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强烈的存在感让乔言根本忽视不了。
“想好怎么谢,下次见面我会收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