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城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眼前狰狞的脸和小时候的郁城有了些许重叠。

  他可以拿着手枪鸡腿的时候踢翻她装剩菜的铁碗, 也可以握着新玩具的时候折断她好不容易用手工木剑与同学换来的的钢笔。

  再后来,他上学,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也见到了这个家以外更多的人。

  他开始虚荣, 开始学会在外伏小做低, 回家耀武扬威。

  等他到了青春期的时候, 郁景就离开了h市。

  对女性的不尊重和对其他同龄男生的讨好都像是童年郁城明确的未来。

  只是这未来如此清晰地呈现在郁景眼前,还是让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等女孩放下棒子的时候, 米来揪着她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 头上有穿着西装的人恭顺地替她们二人撑伞, 就像李先生的王秘那样。

  郁城抬眼,被打得干嚎劈了嗓子,外表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除了烫的乱七八糟的韩式发型变得湿漉漉的有些狼狈。

  他不敢置信地开口:“郁景?”

  他一贯是叫自己大名的,在家里, 他是尊贵的太子, 而她是太子可以随意打骂的奴仆。他们的父母精心编造了这一森严的等级制度,底层人民表达不满的话就会被禁食禁足, 颇有种古代宫廷不得宠的妃子进冷宫的感觉。

  “郁景!”这回他确定了, 他的手被绑在身后的破烂铁椅子上, 就算发了力也挪动不了分毫。他急切的,像沙漠里见了水的鱼,又像饿了三天走不动道的狮子突地捡到了一头濒死的鹿, 他眼底染着疯狂,“快, 快通知我爸我妈,”他仰着头, 发丝在后头带着雨水的重量坠着,表情有些狰狞,“你回来竟然不先回家,还敢来酒吧,看我告诉我爸,他会怎么收拾你?”

  看吧,这种状况下的太子,也是学不会向她服软的。

  爸妈永远都是他的爸妈,家也是他的家。

  米来一巴掌抽在他脸上,郁景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被抽出来的细小水滴。

  “第一课,”米来转头看着她,“教你正确和家人相处。”

  又一个巴掌抽回去,米来额头距离郁城的脑门只有几公分,她单手攥着郁城的后颈,像是在捏着一个待宰的鸡,“家里教不会你做人的话,我可以教你。”

  郁城那几个狐朋狗友开始胆战心惊,他们大雨里挤在一起,纯白的鞋被沾了泥点也顾不上在乎了。

  郁城终于意识到这个和窝囊废郁景长得很像的人到底是谁,黑色的新中式衬衫配玉簪,身边恭顺的人,还有揍人时不动的眼珠。

  “姐姐!米来姐姐!”他突然就会叫姐姐了,郁景这辈子没从他嘴里听过的词,“是我啊,我是你亲弟弟,不信你给妈妈打电话,你亲自问问她就知道了。”

  米来听他的话,还真的从旁边人的手里接了电话,她翻找了一会儿,最后将屏幕亮到郁景眼前,“是这个号码吗?”

  郁景点点头,之后按住了米来拨通按键的手,“米总,”米来抬起眉梢斜眼看她,“姐,”郁景换了种称呼,“给他们打电话干什么呢?”

  米来一把抽开她的手,电话拨通之后,她一脚踹在郁城的肚子上,用郁城的嚎叫开始与自己的妈妈说第一句话。

  “是郁太太吗?”她嘴角绷得很直,“你儿子在我这儿调戏小姑娘,想问问你该怎么办才好?”

  郁景不知道妈妈说了什么,她只听到米来平淡地报了这里的地址。

  电话被挂断,整个后院便只剩下使人宁静的雨声。

  铁椅子碰着郁城的口袋拉锁头,不时发出几声尖锐的噪音。

  酒吧依然有劲歌热舞,也依然有人花重金为搏美人一笑。

  里面像另一个世界,一个由成年人建立的销金天堂。

  好像连空气都飘着快乐因子,每个人的脸上或带着笑或带着欲望。

  后院只有冰冷的秋雨,还有郁景突然开始动荡的世界观。

  爱儿子的父母在二十分钟内抵达是正常的,郁景站在伞下,隔着雨幕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她的父母。

  几年没见,他们好像一下子变老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连头发都带着白了。

  他们扑到郁城身边,哭着叫着,又转过头跪在米来面前,大声地求饶,黑的要说成白的。

  “是我在婚以后疏忽了你,可你不能这么对你弟弟啊,你弟弟还是个孩子,他可是你亲弟弟啊!”

  郁景在心里偷偷翻译了一下,妈妈大概是这个意思:【是我不要你了,但你不能记恨我。你弟弟可是个光宗耀祖的男的,他可是家里的太子未来的皇上啊!】

  更可笑的是,她在米来身边站了那么久,两个人竟然都没看到她,就像从前一样,她是家里透明的女儿,见不得光的影子。

  从前暴怒着打她的父亲,却反常的沉默。

  他佝偻着腰,眼里带着示弱的期盼。

  郁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还能感觉到童年时期巴掌打在脸上留下的火辣感。

  那个生龙活虎的男人就是眼前这瘦弱的小老头吗?

  一切的一切在今夜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个眼神过来就能让她腿肚子打颤的男人变弱了,一向不苟言笑的妈妈开始哭天抢地了,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男孩开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郁景深吸口气,再缓缓吐掉才能使自己继续保持淡定。

  米来拨开自己亲妈求上来的手,她蹲下身亲自给她打了伞,但话却是没什么感情的,她说:“让我看看,你是怎么教育性…骚扰的儿子的。”

  郁景看到妈妈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她看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缓缓站起来,走出伞底,手抬起来,像进行某种神秘仪式前的请愿活动。

  “妈!”郁城开始哭嚎,“我没有骚扰她,我只是,我只是摸了摸她的手,我什么都没干。”

  妈妈做了那么久的准备动作,最后还是跪在一边沉默寡言的父亲站起了身,他一巴掌打偏了郁城的头后,转过身来看向米来:“这样行了吗?米总,求你大人有大量,抬抬手放过我的家人吧。我们都是勤勤恳恳上班下班的小老百姓,比不上你家大业大的。”

  郁景忍不住有些想笑,这是什么话?做错的好像是姐姐,而不是他们那废物儿子似的。

  李让大概也看明白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他靠过来,特意弯了腰小声在她耳边开口:“我好像比你还强一点,最起码,我有姐姐爱我,还有爷爷的钱陪我。”

  郁景其实很想告诉他,你姐姐从前对你也没有几分真心。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她觉得难过了,李让刚好凑过来,她就也想让他难过。

  还好,理智最后战胜了情感。她憋住了话,往李让那边靠了靠,“现在我也有姐姐了。”她说。

  这话落了地,李让满意地翘起了唇角。

  郁景发现自己也莫名轻松了不少,就像从前的种种委屈都有了可倾诉的对象和可依赖的人。

  在还不知道她叫米来的时候,姐姐其实一直都是她心中的英雄。

  舅舅给她讲姐姐不屈不挠,给她讲姐姐绝处逢生,就是不谈她的名字,他只会把她统称为你的姐姐,后来又加了一个人物,舅舅介绍她为你的嫂嫂。

  就像是在洗脑她,你的姐姐能做到的,你也可以。

  所以她有勇气逃离了家庭,所以她勇敢接受了酒吧门外那个漂亮混血姐姐的邀请。

  回想起来,她甚至都没有大多数女同性恋都曾有过的青春期取向困惑和迷茫,她到了年纪,李芷说给她钱要她做她的小白脸,她欣然赴约。就像是这世界本来就该是两个女人在一起,像姐姐和嫂嫂那样的,只不过她和李芷之间,多了一道金钱往来的程序。

  如今,姐姐又亲自教给她,家人是不一定要逼着自己与他们相亲相爱的。

  他们会犯错,他们做的事情不对。

  “我”,是有权力反抗的,哪怕是用暴力。

  郁景又开始掰自己的手指,李让轻轻抬起手,他食指抵在郁景的五指间,虽直视着前方却说了一句让郁景很难无动于衷的话,他说:“姐姐说我比你大好几个月呢,以后我当哥哥保护你。”

  郁景撇嘴,终是放下了手。

  她回答他:“我不需要,我只是喜欢李芷而已,没有非要和你扯上关系的意思。”

  李让便举着伞笑,那还没来得及变成商务油头的小卷毛发着颤。

  “那我就当你的弟弟。”他转过头,那张本该带着算计的精明脸在傍晚的此刻却透着真心,“姐姐爱我,你也要爱我。”他傲娇起来,小表情实在很像李芷。

  郁景开始想她了,想她身上的木质香,想她怀抱里的温度,想她发着清香的发尾轻轻撩过鼻尖的痒意。

  透明了二十三年的女儿在今夜突然醒目起来,妈妈看到她,就像看到了新的救命稻草。

  她不敢置信似的,“郁景?你怎么也在?来,过来,替弟弟向你姐姐求求情,你姐姐不了解你弟弟,还以为他是多恶劣的人呢。”

  郁景实在不小心,又自动翻译了一遍。

  那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这讨人厌的女儿竟然能站在如此成功女儿的旁边?不用白不用,快点过来替太子求情。好女儿不了解太子的为人 ,你这种贴身奴仆还不了解吗?快点过来替太子解释,太子人很好,除了会欺负父母打骂姐姐奶奶以外,还是一个性…骚扰罪犯,更是吃里扒外的好东西。】

  郁景的脚像灌了铅,脑子一直在转,身体却半分都动不得。

  她看着那样迫切的母亲,却只想转身逃跑。

  只是爸爸没给她这一机会,窝囊了一晚上的男人好像终于找到了能证明自己当家人不倒的活靶子,他突地起身,带着愤怒的火气,一脚踹到自己的小腿肚子上。

  “聋了?没听你妈叫你呢?我平时是怎么教育你的?”

  小老头腰杆一挺,摇身一变又成了那个威风凛凛的当家人。

  郁景垂在裤子两侧的手紧紧地握着,她没动,李让“嚯”地一下扔了手里的雨伞,大小伙子狠推小老头一下,小老头便毫不例外地栽进水坑里,溅得满脸的泥水。

  李让看起来有些紧张,他推了人后转身看她,“没事吧?还好吗?”

  郁景摇摇头,她将手里举着的雨伞轻轻放到李让的卷毛头顶,顺便拉他靠近自己,“别淋雨了,感冒还要我照顾。你知道的,你姐是不会照看病人的。”

  李让比郁景高很多,他站在她的伞下,要微驼着背,他冲她得意的笑了笑,“不,我姐最会照看病人了。”他像找到了游戏里的额外剧情,满眼的得意,“听起来,姐姐没有照顾过你?”

  郁景就看不惯他这种处处要和自己比一比的样子,她对此嗤之以鼻,“那是因为我身体好,我从来不得病。”

  小老头教训自己家“赔钱货”女孩儿却被陌生人推倒在地,致使他更加的恼怒。他爬起来,想要证明自己还是那个可以任意打骂她的家主。

  还没动手,便有人提前挡在郁景身前。

  “郁先生,”米来在伞里抱着臂看他,“你再敢碰我妹妹一下,我就真的要报复了。”

  爸爸怕姐姐,就像老鼠怕遇到猫。

  本质上他和郁城没什么两样,在外面要小心看着别人的眼色讨生活,回家里来再对着年幼的自己展示家主的威严。

  郁景小声对米来说:“我没事的,姐姐。”

  米来便让出身位,她和李让分别站在郁景一左一右的两端。

  这样狼狈的一家三口在她眼前,过往的种种便也伴着画面随之而来。

  在那个家里,她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老家果然很冷,风像有了眼睛,长了腿,盯着人的皮肤钻进毛孔里,血液都跟着发凉放缓了流动的速度。

  “把奶奶转到b城的医院吧,我回国了,也可以照顾她了,往后咱们就别再联系了。”她的耳朵听到自己的嘴这么说。

  “你说的什么胡话?”妈妈率先反对,“让老太太去你那儿,让我和你爸在亲戚面前怎么抬头?你要走就走,但老太太你是绝对带不走的。”

  郁景翻译:【你疯了?没有老太太还怎么骗你的钱?大佬女儿和按时打钱的女儿都不认自己了,往后在亲戚面前我可如何是好?】

  当儿子的那个却没开口,他生着闷气,脸色发沉,一副要生吃了自己的模样。

  郁景继续坚持,“给奶奶转院。”她不带一丝一毫的语调起伏,“我就帮郁城求情。”

  反正她求了,姐姐也不会听她的。

  两夫妻互相看了看,还是舍不得自己这长期饭票。

  于是场面陷入了僵持,没人肯再开口。

  那群看热闹的男生们,渐渐放松下来,他们用眼睛记着眼前发生的所有细节,好等着出去以后与人吹牛时添油加醋地说米总家里的是非来彰显自己和米来的特殊关系。

  郁城可是太子,他可看不惯自己这卑贱的奴婢有朝一日爬到他的头上。于是他突然明白了孝顺二字的写法,他开始痛斥自己。

  “郁景,你别白眼狼了。爸妈对你再不好,你不也活下来了。你死活不愿意走出来的屯子,底下埋了多少女婴你知道吗?能活下来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听听,这话道貌岸然的多恶劣。

  活下来也算是对自己的恩赐了。可是她不是死过一回了吗?在冬天的松花江。

  裤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郁景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易蓝因的电话。

  没过一会儿,电话自动挂断,一条短消息立刻传过来。

  【几点啦?该回家啦!我有点喝多了,你不在我都睡不着。】

  那颗不知何时开始放慢了速度的心脏又开始高速运转,它提醒她她是有家的,也是有人爱的。

  她被这世上最会爱人的人爱着,前面这些波折算九九八十一难的话,那经历的这些就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