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世间有什么人间仙境,苏殷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无欢谷。
草木含情,群山含绿,无欢谷也依然是那个无欢谷。
多年前他站在岸边恭迎亓容回谷,那时群芳逝去,满谷唯独飘散着如火如荼的红梅花瓣。而今,他与亓容并肩而立,画舫徐徐前行,穿过忘川桥底,桥上垂下的藤蔓起舞相迎。彼时绿萼含雪的河面,此时却粉白相间,香远益清。
谷内鸟语花香,生机盎然。
苏殷自薄雾袅袅后,看见绿罗裙裳的少女结伴而行,且歌且吟。而在那梨花压海棠处,挎着竹篮的紫衫姑娘抿唇浅笑,眉目之间尽是柔情。偶有落花逐着流水蜿蜒而下,绕过少女玲珑白皙的脚丫,在波浪中打着圈儿流向更远的峡谷。
岁月静好,说的就是这般模样吧。
画舫离岸越来越近,苏殷的心跳也越来越快。那些嬉戏的少女注意到了隐在雾后的画舫,翘首眺望,又奔走相告。
他甚至能听到她们的惊呼声。
“是谷主的画舫!”
“谷主回来了吗?快去禀报护法!”
“船头那人是不是谷主?”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亓容在满谷的飞絮伴落红中,牵住了苏殷的手。
“殷儿,我们回家了。”
苏殷蓦地回首,亓容的眼中似乎含着一翦秋水,唇瓣抿成一线。
还是那抹摄人心魄的薄粉,三里笼烟含雨的灼灼芳华都因其尽失颜色。
他怔忡着,抚上亓容的眉梢眼角。这一幕仿若梦回当年,他在沧纳的夜宴上,一瞥惊鸿。
从此,便是醉生梦死,一眼万年。
*
亓容这次回谷并没有提前知会,出来相迎的除了门主护法,只有少数闻讯赶来的弟子。历经无欢令丢失,敛光心法被盗,土腐门门主叛变等一系列或真或假的颠簸,不少人都趁乱离开了无欢谷,也算是进行了一场大清洗。
亓容不在的日子,谷内大小事务都由林纪代理,此刻正有层出不穷的难题等着他。苏殷见他忙得脚不点地,便和言婼风先回了素花宫。
洪鈡书和言婼云不在后,素花宫较之裴影宫没落了许多。水痕门有碧烟打理,还算仅仅有条;木辰门门主之位空置已久,所剩门人寥寥可数;至于金凌门,门人当是习惯了临羡常年在外,倒也无甚变化。
言婼风放下东西后,就嚷嚷着要去长雪峰看言婼云。按规矩言婼云的坟应当落在言家,可言家早已无迹可寻,于是靖宏将她带回无欢谷,葬在了长雪峰的太玄宫。
太玄宫内供着无欢谷历代谷主、门主、长老以及护法,苏殷还未曾拜过冷飒,便给亓容留了一道口信,和言婼风一同去了长雪峰。
长雪峰上终年大雪,四季不分,朔风吹在脸上,是刀割般的疼痛。
苏殷身子单薄,去之前就穿了厚厚的大袄,怀揣暖炉,外头还罩上了狐裘斗篷,像是颗移动在雪原里的火球。
最近的那条山道频频有山石滚落,他和言婼云便绕了些路,如此来回最快的脚程也要三日。
他给亓容备足了血液,又再三嘱咐惊鸿照影要看着亓容喝下去,才安心动身。
两人总是聚少离多,苏殷早有经验,想着三日不过弹指一瞬。可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夜晚他就开始失眠,第二个夜晚他萌生出了回去逮亓容的念头,好不容易从长雪峰上下来的第三日,言婼风扭了脚踝,于是又多耽搁了一晚。
这三日里亓容过于安静,苏殷抓心挠肺地想念着他,又不禁害怕这人又要想多。
而等他第四日正午回到无欢谷时,看着忘川河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商船,彻底石化在了渡口。
商船上堆砌着不少货箱,箱子上扎着红彤彤的缎带,比过年还要喜庆。
言婼风喃喃道:“这……最近是有什么节日?”
苏殷耳根红了个彻底,他道亓容怎么音信全无,原来这几日都在准备这些东西。
成亲成亲,他哪能料到亓容的手脚这么快。
前来帮忙的天耀门弟子们有意无意地往苏殷身上瞧,苏殷心里“咯噔”一下,好家伙,亓容这是已经昭告全谷了?!
“哪有什么节日,这是你们谷里哪位公子要成亲呐!”船工一边撸起袖子卸货,一边笑呵呵地说:“瞧瞧这些香炮镯金,都是上好的聘礼,这位公子可真是,大手笔!”说着,他朝苏殷二人竖了个大拇指,“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有这个福气啊。”
苏殷闹了个大红脸,疾步往裴影宫走,慌里慌张地竟走了个同手同脚。
言婼风一瘸一拐地跟上来,笑得合不拢嘴,在他肩上轻锤一拳,“好有福气的小娘子!”
“婼风!”苏殷臊地脸都要烧起来了,伸手就要去揪言婼风的辫子,后者扭身躲开后,又跳着脚“嘶嘶”抽气。
“言护法好身法,这招可是叫金鸡独立?”
手臂被搀住,言婼风抬脸,就见林纪嘴角挂笑,正垂眼看着自己。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立马乖乖缩在林纪身边,端的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苏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接到言婼风的一记眼刀后,捂嘴咳了一下,眼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咳咳……林护法,谷主呢?”
林纪把手负到身后,也故作深沉,双眼却动不动就瞟向魂游天外的言婼风。
“谷主在芳菲堂等你,他看着……不大高兴。”
还是林纪够意思,要是靖宏那个大木头,肯定不会给自己这种关键信息。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自己的媳妇还得自己哄。苏殷步子轻快,雀儿似的飞去了芳菲堂。
这地方他来过几次,印象最深的就是封少主那晚,自己忐忑不安地和亓容表明了心意。虽然过程曲折,好在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
芳菲堂的大门敞开着,亓容肃然危坐,正在奋笔疾书。桌案的一角放着一盆青绿的葡萄,颗颗饱满,晶莹剔透。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场景,和当年几乎如出一辙。
他屈指敲了几下门板,亓容短暂地抬眼后,重新投入到公务之中。
“进来吧。”
亓容眼下蒙着一层淡淡的青色,脸色也说不上好看。苏殷心底琢磨着,经过案边的时候,拽了颗葡萄捏在手里。
“都四日了,还没忙完?”
“差不多了。”亓容写完最后几句话,盖章落款,捏了捏眉心,“穆修然在长雪峰修炼的如何?”
“嚯!”苏殷摆出惊讶的表情,“我离开这么久,你第一个先问他?”
“你回无欢谷后,第一个看的不也是他?”
苏殷一愣,这飞醋吃的,亓容是连装都不想装一下了。
“我看得明明就是婼云姐姐,谁没事看他去。”
亓容刚收拾干净桌面,苏殷就熟门熟路地一撑手,屁股稳稳当当霸占了桌子中央。
他见亓容双眼微眯,先发制人道:“师父,有些账我们是不是该算算。”
“消失了四天,谁给你这个胆子跟我来算账的?”
苏殷凑上去,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当然是你啊……师父,你给我的胆子,可不止这点。”
亓容眼皮一跳,直觉苏殷又要作妖,他刚想抓着苏殷的后领把人扯远,对方就已经很识时务地后撤了身子。
几日没见到他,亓容心里怪想念的,可一见苏殷这幅活宝样,他又忍不住想多逗弄几句。
“说说看,还有什么?”
苏殷的屁股在桌子上扭来扭去,耳垂忽地红了。
亓容看的好笑,抬手想捏他的耳垂,整个人却倏地定住了。他瞳孔微微震颤,惊疑不定地看着苏殷。
这小东西是什么时候脱的鞋子!
苏殷脸上满是红潮,他瞥开目光,不敢去看亓容的眼睛。
脚底踩着的仿佛是蓬勃的生命,越是施压,越是昂扬,那热度烫得他脚底直冒热汗。
“还有这个……”苏殷咕哝了一句,羽睫如鸦,掩住眼中的羞涩。
亓容双眸深不见底,“殷儿,现在是正午,芳菲堂双门大开,任何人都有可能路过这里,你知不知道……”
他说着,声音猛地低沉了下去,因为苏殷的脚又在不安分地撩拨。
“殷儿。”
他按住苏殷使坏的脚,看过去的目光有点凶,又有点气急败坏,“这些你都是跟谁学的?!”
苏殷的脚背动不了,脚趾却灵活着。他脸上是一派纯真无害,脚上却大干着不正经之事,见亓容又要训斥,他忙把手里那颗葡萄喂了过去。
“吃你的。”
嘴巴被堵住,亓容的目光都称得上是震惊了。这葡萄还没熟透,酸味一下在唇齿间化开,激得他眯起眼来。
苏殷咬着唇笑的一脸得逞,像是品尝到了亓容嘴里倒牙的酸意,也忍不住眯了眯眼,“谷主大人,说说看,论经验身段,谁及得上我?”
“殷儿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吗?怎么还记着这事?”手指攀上苏殷纤细的脚踝,亓容不由失笑,“这就是你要和我算的账?”
苏殷哼了一声,正要再酸他几句,冷不丁被捉住了脚踝。他轻呼一声,双手撑在身后稳住身体,亓容就在这一瞬拿起毛笔,戳在了他的脚心。
羽毛擦过般的瘙痒让他浑身一震,随即毫无形象地大笑起来。
苏殷浑身上下痒痒肉不少,最怕的就是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他笑得眼角含泪,连连求饶,大呼着以后再也不敢了。
那脚底板已是黑乎乎的一片,墨水粘得亓容满手都是。他时而画个圈,时而又戳弄几下,好整以暇地问,“还敢不敢?”
苏殷捧着肚子躺在桌上,笑得花枝乱颤,用另一条腿去蹬亓容,“不敢了不敢了,快放开我!”
亓容把笔一扔,捉住他另一条腿,把人往自己身上一扯,抱了个满怀。
苏殷搂着他的脖子,哭似的小声抽气,嘴上还要唧唧歪歪,“你不讲武德,不带这么玩的!”
亓容身下那团火还没消,惩罚性地掐了把苏殷的臀,“你讲武德?”
“我这是在逗你开心!”
“我看你是在拿我寻开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过招几个回合,就听得门外传来扎实的脚步声。
苏殷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都来不及穿鞋袜,赤着脚规规矩矩站在亓容身边,头垂得要多低有多低。
靖宏进来时就看到这么一幅景象,亓容手里拿着毛笔案上却空着,苏殷站得笔直,眼角却泛着红。
他大老远就听到了芳菲堂的欢声笑语,怎的没走几步路小少主就哭上了,难道是喜极而泣?
疑惑归疑惑,他总不能当面询问两人,遂正色道:“谷主,你要的物资都已经吩咐下去了,最快半月能置办好。”
亓容点点头,目不斜视地道:“靖宏,你让惊鸿照影把饭菜端到芳菲堂来,两人份的。”
“是。”
离开时,靖宏还疑惑地瞥了一眼亓容面前的桌案,那上面确实空无一物,谷主到底在看什么看得这么认真……
靖宏走后,苏殷松了口气,蹲身捡起鞋袜就往脚上套。
他没好气地说:“还好是靖宏,看得没这么仔细。要是林纪,这事儿怕不出半日就传遍全谷了。”
亓容单手支着脑袋笑他,“都快过门了,还不能给新郎官看看玉足?”
苏殷白眼乱飞,“你那是只看看玉足?还有,你准备了那么多聘礼,我可没有嫁妆好还。”
亓容把他拉起来,捋平他衣摆上的褶皱,“我有啊,我给你准备双倍的嫁妆,好不好?”
苏殷一直知道亓容钱多,却不知道是富到流油的程度,“师父,你不会把无欢谷的钱都用来成亲了吧?”
“这可不是无欢谷挣的钱。”
“啧啧啧,你到底多有钱?”
亓容似乎被这问题难住了,他迟疑片刻道:“加上无欢谷的,大概能买晋玄几座城池吧。”
苏殷张大的嘴都可以塞下鸡蛋,亓容帮他把下巴归位,弹了下他的额头,“看不出来殷儿还是个小财迷。”
“难怪你走到哪宅院买到哪!”
“嗯,晋玄几乎每个地方都有我的房产,殷儿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生活。”
苏殷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师父,你可真是个情种。”
亓容:“……过奖。”
【作者有话说】:马上就要结婚啦!!欧耶!终于要结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