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殷偏了下脑袋,朝白梓谦身后看去。
白梓谦放下珠帘,拍了拍手,掠过两人在白亭江身边坐下,“别看了,谢君开不在神医岛。”
这就稀奇了,谢君开见了白梓谦就是狗见了肉包子,打死都不松口的。白梓谦回了神医岛,谢君开能不来逮他?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提到谢君开的时候,白亭江刻板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
“实话实说而已。”白亭江把手里的暖炉递给白梓谦,像是习惯使然,而白梓谦却抬手挡了一下,“我不冷。”
白亭江也不恼,收回手,又在白梓谦面前的空杯里添了热茶。
苏殷和亓容两人为客,站到现在也没等到一杯茶喝,由此可见这白亭江并不是殷勤之人,而且哪有岛主上赶着给后人沏茶的。苏殷眼睛一眯,目光在白亭江和白梓谦中间穿梭着,这两人的关系,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白梓谦拿起茶杯后才觉出气氛不对,他清了清嗓子,“都是旧识,不要客气,坐。”
苏殷给亓容递了个眼神,落座后,他道:“小生对岛主方才的话语有所不解,还请解释一二。”
白梓谦抢在白亭江开口前道:“这事也不难理解,就是你给君莫喂血,长此以往损耗的是你的元气,而君莫以内力护你心脉也是同样的道理,他给你多少,半月寒就会反噬多少。所以两相抵消,和你们什么都不做,也差不离。”
长期喂血确实给自己带来了一些困扰,比如乏力嗜睡,心绪不宁……所以每次给自己疗伤后,亓容也会忍受半月寒反噬的痛苦?他竟然都没有发觉……
苏殷拧着眉看向亓容,而对方也恰恰看了过来,眼里带着质问。
“啪!”
白梓谦双手一合,成功引起两人的注意,“说是这么说,不过这种程度的痛苦比你们什么都不做要小得多,所以也不能说是毫无用处。”
苏殷见风使舵,特别坦诚地说:“喂完血后我就是有点头晕,其他没什么,你呢?”
亓容俨然道:“如同白公子所说,会有一些和半月寒相似的症状,不过远没有半月寒严重。”
“一般而言,只要是毒,追本溯源,都能配置出解药。坏就坏在制作半月寒的人去世已久,未曾留下配方,而世间仅有的一颗,也在十年前被喂给了谷主。”
苏殷急道:“是谁配的毒?他可有亲人?或许能找到线索。”
白梓谦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遍寻不到,谷主心思玲珑,想必私底下也找过。”
亓容点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应当是亓刃亲手抹杀了所有线索。”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所以半月寒成了不可解的毒药,如果不靠心头血,亓容就只有修炼敛光心法这一条路可走。
“至于苏殷……”白梓谦戳了戳白亭江的胳膊,换来对方不冷不热的一眼,“据我所知,要是能找到和岑关情一样纯阴之气深厚的人,再将功力传给他,也能护他到而立之年。”
亓容神色一动,苏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旦有关自己的生死安危,亓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别说掳几个内力纯阴之人。
可是,这也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两人对坐在白梓谦和白亭江的对面,也不好做什么小动作,苏殷索性道:“谢谢好意,这种戕害他人的事,我不会做。”
“殷儿。”
“也不会让你做,”苏殷勾了勾唇角,带着点笑意问亓容,“你不会让我接下去都活在愧疚里吧?”
亓容深深地看着他,眼底似乎沉着一股气。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白梓谦打哈哈道:“别搞得这么严肃嘛,各人各有所求,也许就能找到自愿的人。”
“没用。”
“什么?”白梓谦被拆了台,暗搓搓瞪了白亭江一眼。
“传授功力对全身脉络的冲击性极强,也会危害到其他,身强力壮者尚不能全盘接纳,况且他还是笼中人。”
“笼中人怎么了?”
“他的四肢筋脉都由紫锯草相接,强行传授功力的后果,我想你们不会不清楚。”
当个手脚皆废的瘫子活到而立?那他宁愿去死……
苏殷苦笑道:“你们别争了,幼时因为家母传授功力,我损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而今我已算不得健全之人,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恐怕会生不如死。”
“苏殷……”白梓谦朝他走了几步,又伫在原地。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在心头,他已经找不到办法来帮助苏殷了。
苏殷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来的神医岛,即便如此,他难免还是感到有些许失落。他把这点失落藏得很深,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他太怕亓容为自己担心了。
亓容眼神闪烁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诶!怎么搞的你比我还要难过。”苏殷拍了下白梓谦的肩膀,“倒是说说你们吧,是不是有什么困难?若不是听到‘笼中人’三字,你家白岛主恐怕就把我们拒之门外了。”
白梓谦霍地转身,连背影都带着怒气。
白亭江还是恹恹的,面对怒形于色的白梓谦,还能举起茶杯劝他润润嗓子。
“我说过多少遍不要打笼中人的主意,你就不能别管我的事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白梓谦就是那种对谁都能笑着讲道理的人。苏殷还是第一次见他冲别人发脾气,对象还是一句话能把人噎死的神医岛岛主。
白亭江理所当然地反问,“我不管谁管?谢君开管?”
这两人有猫腻……苏殷冲亓容挤了挤眼,亓容眼神木愣愣地盯着地面,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
“要你管?我不管,今天你就把他们安然无恙地送出去,不然我跟你没完。”
苏殷被他们“管来管去”的对话绕得头晕,连忙叫停,“白梓谦你稍安勿躁,让白岛主把话说完。”
白梓谦又霍地转身,“我是你兄弟还是他是你兄弟?”
这怎么还无差别攻击了……
“殷儿,过来。”
亓容终于还魂,苏殷打紧儿往他身边凑凑以免被白梓谦误伤。
“既然神医岛岛主都束手无策,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谷主大人的反射弧太慢,还沉浸在他俩的病都无法医治当中。苏殷扶了下额头,而白梓谦把手背在身后朝他们猛挥,就差敲锣打鼓地欢送他们。
“且慢。”
白亭江终于放下暖炉,拨开挡在身前的白梓谦,“传闻笼中人之血能解百毒,苏公子可否留下几滴?”
“就这?”苏殷抬了抬眉毛,看向一脸紧张的白梓谦。
白梓谦一怔,呆里呆气地问,“你就要这?你不是要……”他捂了一下嘴,苏殷没听见后边的话。
白亭江摸了个小瓶子出来,“劳烦。”
割腕放血这事儿苏殷做起来可谓是轻驾就熟,不过他还是先征求性地看向亓容,结果亓容又原地陷入了放空自我的状态,真的很不对劲。
“咳咳咳!”
薄薄的眼皮一眨,亓容倏地按住他持刀的手腕,“你做什么?”
“取几滴血,当做谢礼。”
“几滴?”
“嗯。”
等亓容迟疑地移开手,苏殷利索地在腕上开了个口子,非常大度地装满了一整瓶,递给白亭江,大有你要不够我还有的豪气。
“多谢。”
苏殷笑嘻嘻地说:“梓谦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要真鼓捣出来什么能代替笼中人之血的玩意儿,我也算间接拯救苍生了。”
亓容捉住他快和白亭江勾肩搭背的手,在他的伤口处撒上药粉。而白亭江礼貌颔首,回应道:“我是梓谦的大哥。”
“大、大哥?”
白梓谦翻了个白眼,“又不是亲生的。”
白亭江没有反驳,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袖袍一展,直接赶人,“二位慢走,卫岚,送客。”
先前那中年男子领着他们出门,白梓谦后脚想跟出来,却被白亭江叫住了。
这一趟来去花费的时间不久,两人重新登上画舫时正是晌午。
浅海上的浓雾已经变得稀薄,似是轻纱拂面。亓容吩咐靖宏在犁北坡的港口靠岸后,就缩进了船舱,都没有招呼苏殷一起。
“谷主怎么了?”
“白亭江怎么说?”
临羡和言婼风聚了过来,这会儿没外人,苏殷吁了口气道:“没什么好法子,能走的路都不想走,就维持原样吧。”
对神医岛一行抱有最大期望的,就是亓容,得到这样的结果,他应该比谁都要难过。
“你们应该都看出来了吧,敛光心法没练成。”苏殷摸了摸鼻尖,“我也没瞒住他……其实不该瞒他的,我总想着他不知道的话就不会受伤,可我总有一天会死的……”
“与其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事实,还不如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这么说着的时候,苏殷眼底又有些许泛红,“或许我们的命运注定如此,你们以后在他面前不要再提我的病,也不要再提敛光心法,我不想让他难过。”
临羡沉默了一瞬,“这里有我们看着,你进去陪着他吧。”
苏殷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矮身钻进船舱。
因为人多,亓容买的这艘画舫颇为宽敞,船内卧榻桌椅,样样齐全。
苏殷进去的时候,亓容正单手撑着下颚,看着窗外怔怔出神。他的双脚赤裸着,踩在皂色的地衣上,皮肤被衬得更为白皙。
苏殷就在他脚边跪坐下来,侧脸轻轻靠在他的腿上。感受到五指在发间穿梭,他眯了眯眼,“师父,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亓容依旧望着窗外,可是窗外只有望不到边际的海雾,又有什么好看的?
“师父……”
他叹息般又唤了一声,微凉的指尖在头皮上一顿,抚到了他的脸上。
“殷儿,我们还剩多少时间?”
亓容的语气是那么淡,淡到像是问了一件家常琐事,像是答案如何都无关痛痒,可苏殷的心就在这样轻柔的声音中,密密层层地抽痛着。
坐以待毙,用这四个字来形容当下的他们最适合不过。
他们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流逝。每个人对死亡都有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也不能例外。可他怕的不是自己还能活多久,而是怕自己死在亓容之前。
他不想叫亓容难过,可亓容一直在为他难过……
“师父……”
轻薄的衣衫下是亓容身体的温度,苏殷亲昵地蹭了蹭脸颊,亓容就把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了腿上。
臀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殷儿这么大了,怎么还总爱撒娇?”
苏殷很喜欢这个姿势,这样他们的胸膛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他数着亓容的心跳,阖着眼道:“我们啊,还有很久很久,直到走到生命尽头。”
“人的一生或长或短,却总会有尽头。”
苏殷的语调很轻很缓,他想这应该是自己人生中最温柔的时刻,因为此刻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今生挚爱。
世人都只见亓容的强大和美丽,唯有自己得见亓容的脆弱和痛楚,这远比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要美得多。
“但我可以保证,在我们仅剩的时光里,唯有长相守,无有憎别离。”
苏殷孩子气地伸出小指,亓容眼角眉梢蕴着笑意,伸出小指与他勾了勾。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