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雪月斋也未能幸免。
苏殷和亓容赶到雪月斋的时候,店内一片狼藉,沧纳军已经离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
苏殷架着脸色苍白的亓容,小声呼喊,“靖大哥……临羡……”
“少主!”
后房的门帘掀起,靖宏和临羡钻了出来,脸上沾着血污,显然也经过了一番恶斗。
“谷主怎么了?!”
一到属下面前,亓容就放开了苏殷,站得笔直如松,“先找一间空房处理伤口,靖宏,你去打盆清水来。”
说罢他就往二楼走去,苏殷没有即刻跟上去,而是一一检查店内的尸体。等检查完所有人,心也沉到了谷底。足足十三人,无一人生还。
这些人本可以侥幸活下来,苏翊是在效仿亓刃当年的做法,他想在这片全新的国土上立威。在绝对的军事力量前,所有人都不堪一击,而恐惧,是让民众臣服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他无力地坐了半晌,才起身上楼。
伤口已经包扎完毕,亓容散着衣襟,白色绷带上的血迹十分显眼,位置和苏殷胸膛上的那道差不了多少。
临羡边洗手边道:“你们两这算什么,心心相印?”
苏殷见她额头都蹭破了皮,还故意调侃自己,配合着笑了笑,“谁说不是呢,毕竟还要永结同心。”
“谷主这一剑可是对准了心脏扎的啊,还好刺的不深,只是皮肉伤。不是我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们就不能多爱护爱护你们的身体?”
要是告诉临羡,这一剑还是亓容亲手扎的,估计她得当场发飙。别说临羡,他当时也是吓得够呛,亓容是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苏殷掏着耳朵,“好啦,我知道啦……”
他上前给亓容拢上衣襟,又道:“休息片刻我们就赶路吧,我想去一趟衡钩村。”
古宁的尸体就葬在衡钩村,魏孺深已死,他要给古宁一个交代。
亓容的睫毛颤了颤,“好,回无欢谷之前先去一趟衡钩村。”
“别急,”临羡擦干双手,挽起衣袖,“让我先给谷主把把脉,胸口的伤虽然不深,但有内伤的话怕引起伤口恶化。”
苏殷闻言想要让开身子,亓容却倏地收回了搁在桌上的手,临羡摸了个空,疑惑地看向他。
亓容把手指藏进袖子里,微微垂首,下巴蹭到了苏殷的手背,又飞快地抬头,“不用了,本宫不喜欢旁人碰触。”
正在给他整理衣服的苏殷:……哦,也是,我不是旁人。
刚给他包扎完的临羡:???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你也没分那么清啊。
“我没受内伤,临门主不必担心。”
亓容镇定自若地说完,手指勾着衣领又扯松了一点。
房里的气氛凝滞了一瞬,亓容要是不想做什么事,向来都是直接翻脸的,哪还会解释一句,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劲。
不过两人也没有深究,稍作整顿后,他们找了一辆马车,由靖宏驾车,连夜出了玄都。
*
苏翊屠城给苏殷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他意志消沉,两耳不闻窗外事,在青莲居蒙头大睡了好几日。
天下大乱,没过多久,苏翊就借着程珩远谋杀沧纳三皇子的由头,起兵讨伐程珩远和荆溯云,俨然是要把晋玄收入自己囊中。
而这一切,苏殷都是从言婼风的嘴里得知的。
仔细回想,向晚亭那日为了引来士兵,他刻意制造出了很大的动静,却一直无人前来查看。之前他还奇怪,现在看来是苏翊早就调离了巡逻的军队,就好让程珩远得手杀了自己……
简而言之,自己在苏翊的眼中,也不过是登上皇位的一颗棋子罢了。
苏殷心口堵得慌,还想再问问细节,就听到有人敲门。
“苏殷。”
是亓容的声音,言婼风打开门,亓容进屋后在苏殷对面坐下,看着他的眸光很冷,“你在哭什么?”
苏殷一愣,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擦拭了一下眼尾,果然湿漉漉的。
自己这幅样子,亓容看了只会心生厌烦吧……
他小声道:“没哭,刚睡醒,还有些困。”
“笃笃笃。”房门再一次被叩响。
刚坐下的言婼风又起身开门,看到门外之人惊道:“你还敢回来?!”
言婼风的话语饱含敌意,苏殷探头张望,“婼风,是谁?”
言婼风让出身后之人,那人目光和苏殷对了个正着,第一反应没有进屋,而是后退了一步。
“穆修然……”
穆修然杵在门口,脸上似结了冰霜,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勾当,满身的血腥气。
“我让他来的,放他进来。婼风,你先回避一下。”
言婼风狠狠瞪了穆修然一眼,撞着他的肩膀走了。
“谷主!”
还没说什么事,穆修然就先行跪在了地上,双手托着乌崖刀举过头顶,“请谷主责罚!”
向晚亭一事害得自己丢了半条性命,此刻见到穆修然,苏殷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亓容这个时候把穆修然叫过来,明显就是为了给自己出气。
他默默地坐到一边,想看亓容怎么处理。
“玄都城破那日,若不是你前来相助,本宫恐怕都要葬身于锦鸿殿,应该论功行赏,又有何过?”
穆修然头垂得更低,“是我失职才让谷主身陷险境……”
“失职?”
亓容低眼看着穆修然,不怒自威,“你要是交代不清自己犯下的错,就把舌头割了喂狗。”
穆修然浑身一震,偏头朝苏殷看去,眼中充满了憎恨。
还敢瞪我?!苏殷火冒三丈,恨不得给他精致的小脸来上几拳。
要不是你,老子起码还能活蹦乱跳十几年,亓容也断不会去学那劳什子敛光心法,那我们现在该黏糊黏糊,该腻歪腻歪,老子还用得着装得跟陌生人一样?
亓容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有你这样的狂热粉丝,你自个儿武痴,咋不自个儿练敛光心法?还非得逼着你家谷主练,真是岂有此理!
苏殷气得牙痒痒,目露凶光,当下就给穆修然瞪了回去。
穆修然被他瞪了一眼后,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半晌才组织好语言,“属下护主心切,所以才自作主张想取笼中人心头血,但属下对谷主绝无二心!”
好家伙,这说的自己不主动剜血救人都对不起他这一片拳拳之心一样。
苏殷抱着胳膊,脚跟在椅子腿上磕了两下。要放在以前亓容肯定轻饶不了穆修然,可练了敛光心法之后,他就拿捏不准了。
亓容捕捉到他的小动作,投去稍安勿躁的眼神,不冷不热地问着,“还有呢?”
果真如此!苏殷的怒火立马牵连到了亓容身上,向晚亭一事他又挨掌又被刺,还喜提长湖二人游,感情亓容把这些都忘了,三言两语就要转移话题!
穆修然咬着下唇,长时间高举的双臂轻轻颤抖,该说不说,配上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还真是我见犹怜。
“属下不该带走土腐门的人。”
呵!带着从无欢谷挖走的人来救场,论厚脸皮你当属第二程珩远都不敢自称第一。
“继续。”
苏殷惊,“还有?”
亓容幽幽瞥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上嘴巴。
穆修然下唇上的齿痕更深,手臂也抖得更厉害,“属下不该偷取敛光心法。”
“哦豁,敛光心法是你偷给程珩远的?”
亓容的视线又飘过来了,苏殷双手捂住嘴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再也不会插嘴。
“不是!”穆修然放下乌崖刀,一下挺直了背,神色紧张,“我怎么会把谷主的心法给旁人,是他在我走火入魔之时偷走的!”
走火入魔!难怪这小子之前跟疯了一样,原来他还真自不量力去修炼了敛光心法,看来是因为走火入魔没有成功,才又回头找上了亓容。
亓容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本宫说了可以把刀放下吗?”
“属下该死!”
穆修然重新举起刀,整个人颤颤悠悠,苏殷都怕他一不小心来个五体投地。
“既然你说是走火入魔,那又是怎么恢复的?”
“属下……属下为了保命,自毁修为,如今内力不及之前五成。”
穆修然内功深厚,天赋异禀,常人练上十年恐怕都难以达到他五成功力的水平,竟然就这么毁了。
“属下说的句句属实,谷主若信不过,可以亲自来试!”
亓容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穆门主,把刀放下吧,别让它受累。”
苏殷:……亓容说话怎么越来越阴阳怪气了……
“今日这罪就由你自己来定,你要是定的让少主满意了,就可饶你一命。要是不满意……就自刎于此吧。”
穆修然双手撑在地上,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既然如此,那我只好以死谢罪!”
说罢,他抓起刀就抹上脖子。
“诶!”
苏殷一脚踢到他的手腕上,乌崖刀登时飞了出去。他还等着穆修然跟自己讨饶,没想到这硬骨头说自刎就自刎,丝毫不带犹豫的。
无欢谷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代更比一代狠。前有亓容表演一剑穿心,后就有穆修然自刎谢罪。苏殷捂着扑通扑通直蹦跶的心脏,火气都给吓没了。
再看看穆修然,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满脑子装的不是心法秘籍就是杀人放火,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穆修然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加速了自己的死亡,那日自己也当场抹了他的脖子报复了回去,怪就怪那天没有结果了他。
现今再来一遍,苏殷却犹豫了。这么年轻的生命,却要因自己而死,他下不了手。何况,就如亓容所说,穆修然如果见死不救,今日沧纳和无欢谷的伤亡必将更加惨重。
事已至此,又没办法把穆修然的阳寿按到自己身上,杀了他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