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殷醒过来后,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打散重组了一遍,没有一处不在疼痛。身下是一张千年寒玉雕琢成的床榻,刺骨的寒气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他费力撑坐起身,一眼就看到枕边放着一小截精巧的物件,借着月光一看,是一支鸣镝。
他一怔,这支鸣镝当初是韩非烟给他的,说是能够召集百里之内的土腐门人前来相助,后来被他随意扔在了枕边,也没有再管。可在千机塔中,他亲眼看见这支鸣镝从段逸风身上掉下来,只是那会怒火攻心,竟也没有认出来。如此看来,这鸣镝本就是段逸风的,韩非烟把它送给自己,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一想到古宁的遗言,苏殷就心底酸涩,他发泄般地把鸣镝掷了出去。
鸣镝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声响,似乎只是被无意碰落的。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绵软无力的手腕,蜷缩起身体,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废物……只会哭的废物……”
他就是窝囊废,保护不了身边的任何人。母后、大哥、朋友,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变冷,变硬。他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话精,为什么要许下承诺,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答应。梦中亓容的叹息成了一道解不开的枷锁,扼着他的喉咙让他难以呼吸。
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用……
拳头不断落到脑袋上,他自残式地自我剖析,费尽心机想要找出自己活在这世上的价值。终于,他想到了君莫。
伸手抚上胸口,被忘川剑所创的伤口还没愈合。指腹用力,血液很快渗透绷带,印出一圈红晕。
对啊……他是个笼中人,至少,君莫还需要他……
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当初和君莫交换条件成为笼中人,真是人生中最为明智的一个决定。
除了这个……自己还有什么用?
想到此,苏殷不觉悲从中来,他急需纾解心中的这份苦闷,可是手边无酒,又要如何借酒浇愁?身边无人,又要和谁倾心吐胆?
再回神时,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堵石门之外。
这里漫天飘雪,万物枯竭,是君莫的闭关之处——长雪峰。
他背靠着石门坐下来,仰头看着峰峦顶上被白雪掩盖的琼楼玉宇。母后和祖父的灵位就在那里,他却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时至今日,他还是无法接受父皇母后是因为红颜蛊才结为夫妻。这算什么?他和他的两个哥哥都成了这段旷世绝恋的笑话。可他又有什么脸面去见自己的母后呢?沧纳没了,大哥死了,二哥失踪,自己沦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师父……我想你了……”
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把脸埋在膝盖之中,鼻尖酸涩,却强忍着眼泪没让它们掉下来。君莫不喜欢他跟个女孩儿一样哭哭啼啼,也看不得他这幅懦弱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梦魇里挣扎着惊醒时,头顶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双手双脚更是冷的失去了知觉。
眼前忽然一暗,一柄油纸伞撑在了他的头顶,积起的雪花从倾斜的伞面上簌簌掉落。
“少主,你怎么在这?”
临羡担忧地看着他,伸手掸去他肩头的落雪。
苏殷虚弱地笑了笑,“我来看看师父,他应该快出关了吧……”
临羡停在他发上的手一顿,若无其事地说:“怎么都不打伞,快回去吧。”
苏殷想告诉她自己不是不打伞,而是自己的双手已经无力撑起伞。然而目光一错,他瞥到了从临羡身后缓步而来的君莫。
红色的伞盖,翠绿的伞柄。伞下的君莫缓带轻裘,皮肤冰塑般晶莹剔透,依如崖下初见那日。
他握着伞柄的五指指尖乌黑,所过之处飞雪都凝成了冰霜,
苏殷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被君莫那两点漆黑的眸子看着,他觉得心慌和窒息。
“师父……你什么时候出关的……”
“苏殷。”
君莫站在一丈开外,脸上漠然,苏殷却没听出他语气中的疏离,急地哆嗦着嘴唇,“古大哥他……”
“本宫都知晓了。”
简短的一句话击破了苏殷最后一道防线,数不清的悲痛涌上心头,还没发泄出来,君莫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
“苏殷,你真是个煞星。”
苏殷的嘴唇抖了抖,陡然失去了颜色。
“机关、祭品……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
那一卷卷成堆的图纸闪过脑海,又回想到穆修然的话语,苏殷的脸色变了又变。
“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非得去找段逸风?他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
红色的伞盖掩住了君莫的双眼,但仅从他的话语中,苏殷就听出了不可遏制的愤怒。
“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他“噌”一下站起身,狂风吹的两人衣袖鼓起,临羡拉住他的胳膊,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穆修然是谷主安排保护你和祭剑的祭品,段逸风擅自进塔,一切都乱了套。”
苏殷瞬间反应过来,轻声辩解,“我没有找段逸风……”
刚说出口,他就闭了嘴。
他也怨段逸风措手杀死了古宁,但若不是段逸风,他早就命丧黄泉。幻境之中他们都把对方当成了痛恨着的仇人,若要论起对错,自己又比段逸风好的了哪儿去?无论如何段逸风都是为了救自己而来,若这个时候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他成了什么了?
微弱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红盖伞下露出了一双阴鸷的眼眸,君莫的表情像是随时会扑过去掐死苏殷。
“苏殷,你叫本宫失望。”
苏殷的心一下沉到了底,他看着君莫离去的背影,灵魂似被抽走了一半,心里又慌又乱,什么都没想好,身体就自发追着君莫而去。
“师父……别走……”
他恨死了这样卑微乞求着的自己,但是他不明白,明明闭关前君莫为他筹划了这么多,现在却可以说走就走,明明君莫也热烈地回应了那个吻,现在怎么就能做到翻脸不认人?
“师父,你听我解释……”
君莫的身影停顿了一顺,苏殷在他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脚踝处传来阵阵锥心的刺疼。
“解释,只要你说不是你,我就让段逸风给古宁陪葬。”
苏殷没想到君莫真的会叫自己解释,一时怔在了原地。他不清楚君莫为何会认为是自己找的段逸风,但是眼下的情况,他根本没办法为这件事辩驳什么。
“解释!”君莫转过身,额角青筋隐现,眼中的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见他朝自己跨出一步,苏殷心中惧怕,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而就是这小小的一步,像是火星溅上了干柴,让君莫勃然变色。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小腹上就挨了一脚。他抱着肚子,冷汗从额角泌出,连续干呕了几声。
“怎么不解释了?”
君莫扔了手中的伞,单手抓着苏殷额前的头发,逼迫他仰脸看向自己。
月光下苏殷面如白纸,眉头因疼痛而隆起,无法聚焦的眼里雾蒙蒙的,蕴着水汽。他唇上染着血,宛若冬日里初绽的红梅,那样的凄美动人,着实是一副叫人心疼怜惜的模样。
那天在他身下,苏殷也是这般波光潋滟地看着他,眼里的柔情像是蛛网一样,一层层把他包裹起来。可是一想到他也是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段逸风,君莫心中的怒火就烧得更盛。
“怎么?舍不得你的段大哥了?”
苏殷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这样的君莫既陌生又熟悉,好像两人的关系回到了起点,只要稍有不称心,君莫就会毫无道理地把怒气发泄在他的身上。他爱的是那个包容他的君莫,而不是眼前这个残酷的疯子。
可是一切都搞砸了,表露心意时的悸动犹如昨日,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回应,却因为段逸风的出现,全部都搞砸了!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怕君莫迁怒段逸风,他输不起,他已经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师父,这事不怪段逸风,是我的错……你罚我吧……”
“啪!”
耳光毫不留情地甩在了苏殷的脸上。
君莫小声念着,宛如呓语,“都是你……杀了你,我就不会再遭受这种折磨……”
苏殷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君莫扭曲着表情,活像是吃了苍蝇,“苏殷,你怎么这么贱啊……你怎么不去死……”
苏殷心脏猛地一缩,红着眼睛死死瞪着君莫,就因为自己喜欢眼前这个人,就因为自己先表露了心意,所以就要遭受这样的讽刺和侮辱吗?
急火攻心之下,他反倒慢慢恢复了理智。心爱的人视自己如粪土尘埃,自己竟然还腆着脸上赶着被嘲笑,不是贱是什么?
“是……我是一无是处……”他闭上眼,不再去看君莫,“我除了是个笼中人,我还有什么用?”
“呵……可笑的是,连笼中人这个身份,都是你给我的。这就是我活着所有的意义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悲,我连活着的理由,都要你来给。”
君莫像是受够了他的自嘲,扔下他打着伞往回走。
苏殷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然而被抛弃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他知道这样很难堪,很廉价,但他还是颤抖着叫了一声。
“师父……”
君莫头也不回,苏殷提高声音,已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师父!”
看到前头高挑的背影再次停下,他听到自己骤停的心脏重新跳动了起来。
“我们不吵了……对不起……”
“是我的错,原谅我吧……”
“我们不要再吵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但如果这么做能让君莫回头看看自己,他愿意这样做。
君莫微微侧过身体,似乎是在侧耳倾听,这样的姿势让苏殷从他身上找回了一点师父的影子。
只要低个头,服个软,君莫是舍不得丢下自己的。
他满怀希冀地伸出双手,眼睛酸得快盛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师父……你回头看看我,抱抱我……好吗?”
他相信他的师父会转过身将他拉入怀中,就像以往一样,不管犯了什么错,君莫都会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然而事实却是,君莫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他。
“你也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