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说了？”
清脆明朗的声音响起，一听就是个少年。苏殷循声望去，对面那人看着身量不高，正抬高了下巴朝他们这处张望。
他们相隔整整一个莲池，苏殷还特意压低了声音，连就近的人也只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那少年却听得分毫不差，来头必定不小。
他和段逸风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继续说啊！”少年嘻嘻一笑，听着颇为欠揍。
“我没什么好说的，不知阁下有何高见。”苏殷扬声回道。
“还真有一二，只不过听不听就看你们的了。”少年转着指尖细剑，剑芒在面具上频频闪动，“这阵眼需要活人祭品，每丢入一个祭品进池子，五行其一必会复原，等到填补完整张五行八卦图，阵法自然可破。”
的确如此，苏殷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这是哪家的弟子？看佩剑不像是裴影宫的人。”
段逸风也摇头，“我也不知。”
听闻此番话语，剩下的人更加谨慎地盯着彼此。
“我们怎么知道不是你妖言惑众，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呢！”
少年冷笑一声，“呵，到此为止，死在这池子里的共有两人，还有一具被误打误撞带进来的尸体。你们看这荷萍，是否是三处密集，两处疏散。话说，你们还得好好谢谢那位殉情的仁兄，若不是他们，这两条命还不知道要找谁去补！”
说罢他直直看向之前围堵苏殷的几人，就差没指着他们的鼻子让他们自我了断。
为首那人被戳破了脸面，跟只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你看我做什么？！找死！”
苏殷原以为那少年会有所收敛，未曾想他直接对那人举剑相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找死？你大可以来试试！”
“干你老母！哪来的逼崽子！”
这种紧要关头可不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这么简单，每个人都是以命相搏，招招直击要害。那少年身姿变换诡谲，以一敌三，下手狠辣无比，百余招下来，竟是丝毫不见弱势。
其余人都不想去管，毕竟有人出头再好不过，大家都想坐收渔翁之利。
“阵法又变了！”
随着惊呼声，水幕再一次扩散启动。少年与那三人小团体的打斗空间愈发逼仄，其中一人不慎被淋湿半边肩膀，顿时痛得满地打滚。
“大哥！救我！！！”
少年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盯着他嘴中的大哥穷追猛打。混乱之中，另外一人竟一剑刺入地上那人的胸口，把他挑进了池中。
众人已经见怪不怪，比起这个，所有人都希望他们赶紧分出个胜负，好解决现在的危机。
“时间来不及了，”段逸风紧贴着墙壁，“再来一次，估计我们都得葬身于此。”
苏殷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眼下空间施展不开手脚，那少年被前后夹击，手中只有一柄细剑，一时间难分胜负。
“我去帮他。”
苏殷用脚尖勾起忘川剑，水幕一停就要出去，被段逸风按住肩膀。
“等等。”
战斗中的局势突变，少年被那二人逼至池边，仰面躲过剑刃，眼见着就要坠入池中。却见他双脚一错，腰肢柔韧如同垂柳，衣摆纷飞，旋身沿着池边躲过攻击，把段逸风的招式现学现卖了一遍。
苏殷挑眉，只见少年以细剑挑起一片莲叶，那莲叶盛着露水，精准无误地扣到了为首之人的头上。
等那人尖叫着坠入池中，他才站定身形，一甩细剑上的露珠，朝最后一人轻蔑道：“还来吗？”
五行八卦阵皆已复位，那人发着抖，惊恐不已地跪倒在地，“饶命……少侠饶命……”
“废物。”
少年冷哼一声，率先踏上莲叶，每一脚都如履平地。
在他的带领下，这一关大伙过得顺畅无比。
*
虽然在确定嚣张兄就是段逸风后，苏殷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对这次乌崖祭势在必得。要问他凭什么如此放心，只能说是对段逸风的莫名信赖。但不得不说，这少年是一个极为强悍的对手，苏殷有心想要和他攀谈几句，套出这人的来头，谁曾想刚踏进下一层，就双眼一抹黑，别说找那少年，就连粗壮的金大腿段逸风，都给弄丢了。
他左右摸了摸，空空荡荡。又小声呼唤，只有自己压低了嗓子的回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他耸了耸鼻尖，一把捂住口鼻，就见头顶隐隐透出一丝光明。他觉着自己是落入了一口井，又觉着是被关进了牢笼，可任凭如何摸索，都没有摸到任何事物。
那股奇异的香味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嘶嘶——嚓——”
什么声音……像是蛇类爬过的摩擦声，又像是蜘蛛的足刮在桶壁上。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那些被压在心底，连提都不敢提起的回忆，抽丝剥茧般开始萌芽。
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又黑又深的木桶之中，脚下是怎么也杀不完的毒物，桶沿是那么高，无论自己如何伸手，都够不到顶。头顶的巨石被一寸寸挪开，光线越来越明亮，将他的脸照的惨白无色，嘴唇却鲜红如血。
待到光晕收敛，目光聚焦，他看见一个女子背光而立，正不怀怀疑地俯视着自己。就这么一对视的功夫，竹筐里的毒物兜头而下，桶底霎时爆发出一连串的撕咬声。
苏殷双目圆睁——柳盈盈，她不是死了吗？！
“贱人，被五毒慢慢侵蚀的滋味如何？”柳盈盈扔了竹筐，往桶内啐了一口。
一切都乱了套，自己明明就在千机塔中，柳盈盈也早就死在了君莫的手下！怎么可能还会出现？！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忘川……”
他嘶哑着声音开口，却因极度的恐惧而浑身颤抖。
“忘川！！！”
随着他的怒喝，桶底轰然迸发出一道刺眼的红光，周遭毒物被乍起的剑气拍到桶壁上，糊成一滩滩血泥。
苏殷黑发乱舞，瞳孔猩红，手指穿过悬浮着的黑缎，一把抓住剑柄，毫不犹豫一剑劈在了木桶上。木桶顿时四分五裂，脚下毒物嘶鸣着化成齑粉，落了一地。而柳盈盈，早已不知所踪。
果然是幻象……
他原本不明白为何君莫不让自己加入任何队伍，此刻却恍然大悟。就眼下这情况，估计人人都身处于自己的幻境之中，根本分不清虚实真假，是敌是友。若是心有所系，交战之时难免会因为害怕误伤了队友而束手束脚。
段逸风……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苏殷柱着剑跪坐在地上，小腿处捆绑伤口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鲜血灌进了靴子里，一步一个血脚印。他的腹中空空如也，早已饥饿难耐，时间的流逝在千机塔中悄无声息，他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方向。
视线模糊交错了几瞬，重归清晰后，脚边肝脑涂地的五毒尸体已经不翼而飞。四下烟雾弥漫，空气中隐隐飘来一股烟熏味。
“走水了！走水了！！！”
烟雾中一群人影趔趄而来，他们都做一副百姓打扮，衣袖卷到手肘，手里提着水桶木盆，身上有被火舌燎伤的痕迹。
这里是……
他怔忡地看着这群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黑雾。
这是幻境……这是幻境……他不断提醒自己。
这群人似是看不见他，穿过他的身体狂奔而过。
“骠骑军！是骠骑军！荆统领来救我们了！！！”
“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啊……”
“快救火！荆统领凯旋而归，大伙有救了！！！”
苏殷仓皇四顾，百姓们跪倒在地，脊背弯曲一次又一次地行着跪拜之礼。在瘟疫和战争的摧残下，他们早已饿的瘦骨嶙峋，他们期盼着胜利，期盼着他们的大英雄得胜回朝，期盼着沧纳的将士带来胜利和希望。他们盼了太久太久了……
骠骑军……永安城……光武大街！
“不……荆溯云……”
他疯了般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去扶还沉浸在喜悦中的百姓。
永安城外，荆溯云临阵倒戈，城门大开，骠骑军血洗光武街！
“快逃！！快逃啊！！！”
愤怒的嘶吼快把声带撕破，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幻觉，他却无法坐视不管。
他双膝着地，想要把沧纳的子民们拉起来，膝盖上已然血迹斑驳，双手却一遍遍穿过百姓的身躯。
“快走！荆溯云是来杀你们的！快走！！！”
没有用，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谁来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
“是我们的英雄！我们的英雄回来了！！！”
浓雾中军队的身影越来越近，金戈铁甲清脆的争鸣近在耳畔。一位老者双臂高举于顶，热泪盈眶地迎接着他们的英雄。
铁戟破风而来，苏殷身体一晃，挡在了那老者的身前。
染着血的铁戟刺透他的胸口，深深扎在了身后老者的颈子上。
明明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却在这一瞬间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痛彻心扉。
“快走！！！”
“快走啊！！！”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啊……”
他撕心裂肺地吼着，却没有一人听得见他的话语。
“将军！前面是百姓！”
“不要停！亓刃已经取了苏祈那狗杂种的首级，攻回皇宫！拿下皇室余孽！”
战马毫无阻挡地冲入人群，马蹄踏在这些无辜的百姓身上，枪戟掀飞他们形同枯槁的身躯。百姓的惨叫和士兵的讥笑不绝于耳，鲜血和泪水铺满了光武街的每一寸石板。
骠骑军席卷过的地方如同黄蜂过境，烧杀掳掠，洗劫一空。
苏殷什么都做不了，当年那个懦弱的少年如此，现在的自己依旧如此。
他像个鬼魂般游荡在这条有着百年历史的长街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遭受着这场无妄之灾。
黑压压的天空中飘来一张破布，热烈的枫红色，曾经高悬于永安城头，如今却颓然跌落尘埃。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的追随着这抹代表着久经不衰的色彩，直到一双指染豆蔻的手颤悠悠地将其拽紧。
那少女大口喘息着，像是拽住了沧纳最后的气数，无比虔诚地将其揣在胸口。
“三郎说，战争结束就会回来娶我……”
“我看到了骠骑军，我好像……看到他了……”
“我们会赢的，对吗……”
苏殷紧咬着的牙槽中渗出血液，少女的语气近乎祈求，明明没有脸，他却莫名觉得她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这是沧纳的战旗啊！沧纳的将士忘了，沧纳的子民却到死都深爱着自己的母国，坚信着他们的英雄会回来拯救自己！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过脸颊，苏殷扬起头，灰烬擦过他的眉梢，落满了他的头顶。他清楚这一切皆是幻境，然而即使在幻境之中，他也不忍打破少女最后一点美满的幻想。
他的喉间哽咽着，压下心底翻涌的仇恨，极尽温柔地回她，“会的，他会回来娶你……”
少女没了声息，像是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苏殷颤抖着将战旗覆在她的面上。
“苏殷，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
他呼吸一滞，就算死他都认得这把低沉沙哑的嗓音。
“亓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