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酒店里睡不着的那次, 祁灵云一大早起来找他,对着他刷刷刷的掉眼泪的画面,祁灵玉还记得很清楚。

  祁灵云说的是以为他被人抓走报复,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祁灵玉压根就没信这句话。

  他察觉到了当时祁灵云在发现自己哭了后很是茫然, 惯常理不直气也壮的人, 解释的时候话语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疑, 显然自己也并不确定掉眼泪的原因。

  祁灵玉也没有多问, 随意地就让祁灵云糊弄了过去。

  现在这一刻的异常带回了这段回忆,祁灵玉冷然的观察着祁灵云的反应。

  然而被盖住了脸的粉毛小鬼没有给出任何有效发应, 偶尔才传出几声控制不住的抽噎,身体跟着一抽一抽的。

  如果这里的是别人,祁灵玉或许会觉得这人是被自己戳破了秘密,脑子一片空白慌乱无措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这是一种默认。

  然而换成祁灵云……祁灵玉感受潮湿地像是从海里流浪过的手帕,沉默地拿开, 露出了那双被遮住的眼睛。

  果然,祁灵云已经哭崩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争先恐后地从他眼眶里往外冒, 不断地冲刷着他的眼睛, 配上他那双血色的瞳仁,像是一层一层地往上刷红漆一样。

  他平时的时候总是欢脱闹腾,光是一个上蹿下跳的神情就看着让人觉得吵闹,但真的伤心起来却格外的安静, 只有眼泪汹涌, 连同他的衣襟都打湿了。

  “我、我不知道,我呜——”祁灵云哭得太厉害, 张口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字后就说不出来化作了呜咽。

  他只能摇头,死死抓住祁灵玉的袖子,表情只有委屈和茫然。

  那种茫然是真情流露,和之前酒店的那次大差不差。

  祁灵玉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揭过这个问题,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

  “嗯,知道了。”祁灵玉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感觉到哥哥态度变化的祁灵云立刻打蛇随棍上,就要扑上去抱住他,结果被他哥一根先是随意伸出的手指止住了。

  祁灵玉:“眼泪擦干。”

  “哦。”祁灵云二话没说拿过手帕就开始收拾乌糟糟的自己。

  林岚在听到自家小儿子第一声哭腔的时候,眼泪几乎是同步跟着下来的,她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将脸藏到镜头外忍受一下,结果脸转到一半听到大儿子的话,又立刻转了回来。

  精神类神经敏感到能够读空气,即便隔着网络,大儿子又是背对着她,林岚也从对方那短短两句话中察觉到了他的戒备和怀疑,而正在被戒备怀疑的对象是她的小儿子。

  林岚不知道大儿子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绪,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心情去探究,更不好贸然打断,只能提着一颗心屏气凝神紧张地看着他两,一时之间将原本的愤懑全都丢至一边。

  好在这场对峙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林岚松了口气,都快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重新落回胸腔里,然后这才从脸部皮肤的紧绷冰凉中醒神,自己刚才要做什么,赶紧避到镜头外,几乎是和祁灵云同步把脸清理干净的。

  这对母子收拾完,隔着屏幕对视一眼,眸色迥异的两双眼睛俱是一片通红。

  “兔妈妈!”祁灵云指着她突然喊了一声,又指了指自己,小孩哭过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有了幼童的奶气,能听出来几分少年音色,非常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兔崽子!”

  林岚愣了一下,看着祁灵云一脸“我好聪明”的骄傲表情,抬手遮掩住上扬的嘴角,笑意却依旧染上了眼角眉梢,冲淡了她周身的浓重郁气。

  祁灵云给自己上了个“兔崽子”的美名还不罢休,视线一转落到了他哥身上,带着一些“哥哥跟我们格格不入怎么可以”的跃跃欲试,嘴唇刚动了一下,一个音节都还没说出来,黑色灵素径直扑了他一脸。

  “哇!哥哥不合群,哥哥好过分!!”祁灵云佯装受伤的倒在床上,踢着双腿吱哇乱喊一通。

  祁灵玉压根懒得搭理他,转头直接将话题拉回了原点,“他们做什么了?”

  他们自然指的是祁家。

  林岚笑容一秒淡下来,她眉头微敛,以前提起那些烂事儿的时候,她的表情多为冷淡中夹杂郁气,虽然也称不上好看,却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用难看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

  有一种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能接受的脏东西的嫌恶,以及突破道德底线的难以启齿。

  林岚拿出一个档案袋,她深吸了口气,才咬着牙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沓二十来张纸,全部都是身体检查报告,从姓名和档案信息来看是完全属于不同的人,年龄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已经一百五十多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姓祁,以及他们在天赋或等级方面条件相对来说比较好。

  就比如说十七岁那个,都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灵素师,仅仅是超凡级,但却是精神类;再比如那个一百五十多岁的,天赋只是一个自然类,等级却已经是天灾级。

  这一沓二十来张纸,可以说是祁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精英”,就这么交到林岚手里,谁不说一声林岚这个家主夫人还是受家族重视的。

  ——如果那些纸的正上方没有写着“人工授精中心用户信息表”这几个字的话。

  即便祁灵玉心思向来很多,也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但在看到这一份东西的时候,他的脑子还是花了足足三分钟才处理出结果。

  祁家人全部去了人工授精中心检查身体登记档案,祁灵玉能想到最离谱的猜测,要么是祁家人全家受到了降智攻击,于是抽疯出了个全家族捐//精的集体活动;要么祁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下了断子绝孙的诅咒,全家人自然怀孕的可能性都归零。

  而现在这个登记档案到了林岚手里……

  祁灵玉眉头狠狠一皱,头一次露出了被震撼到的表情。

  他甚至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最近迫害世界本源太多了,所以对方才整了个这么离谱的烂活。

  林岚看着自家大儿子难得外露出这么多情绪,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想笑,笑完之后心中一顿讥讽:看看你们祁家到底有多荒唐,把一个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人都逼到了这种程度。

  祁灵玉很快收敛了情绪,重新变回那张冷漠脸,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他疯了?”

  祁灵玉话里的他是指某个屑爹——这件事一出,渣这个词已经配不上祁南台了。

  在这趟列车的另一个包厢里,祁北阁也正在接一个通讯,对方破天荒的联系他就是在说这件事。

  第三次确认这并不是什么低俗的恶作剧之后,包厢里陷入诡异地静默。

  三分钟后,消化完整个事情的祁北阁发出了灵魂质问:“是那群老不死集体得了臆想症,还是祁南台失心疯了?”

  “让二嫂这个家主夫人给其他祁家人生孩子,他怎么想的?他现在已经进化到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了吗?”祁北阁真的无法理解这个脑回路,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特么到底是哪个歹毒的酸鸡提出来的歹毒想法,这二嫂能同意??”

  “没有,林岚直接在会议上现打现签离婚协议书甩在了祁南台的脸上。”祁东亭的声音听起来还挺沉稳,但仔细听能听到他的愉悦,“字面意义上的甩在他脸上,发出‘啪’一声响的那种。”

  当时还吵闹的会议立刻就陷入了一片死寂,一向对外都是温和优雅形象的林岚,第一次冷肃着一张脸,毫无保留的释放了自己的负面情绪。

  “一群垃圾,看两眼都嫌脏。”林岚说完这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祁灵玉和祁灵云两人不在,林岚只怕当时行李都不打算拿直接跑路。

  “哈哈哈哈哈!”祁北阁放肆的笑出了声,笑完之后,又是毫不客气地一顿冷嘲热讽,“那些老东西长得挺丑想得倒是美,连家主夫人都开始惦记起来了,呵呵,我看他们那条烂命还能活多久。”

  正好有个黑卷毛小鬼正盯着找不到机会动手,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祁北阁冷笑了一声,他之前还想着祁家要是出事,他是要装视而不见等危急时刻再出手拉拉偏架,还是混在里面划划水趁机还能找不对付的下下黑手,现在看来,这群垃圾东西根本就不配出现在他的选择里。

  “呸,晦气。”祁北阁啐了一口。

  祁东亭也想到了祁灵玉,这对兄弟头一次脑回路达成一致,不过相比起祁北阁对祁灵玉的信心满满,祁东亭还是挺担心的。

  祁东亭等级低,实力也一般,以前在家躺尸当废物大少爷,每天负责柠檬几个兄弟,现在倒是进了审讯室,对天赋的运用得心应手了很多。

  然而会出现在审讯室的也都是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人,不会有什么正面抗敌的机会,再加上他唯一一次见识祁灵玉出手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他对祁灵玉的印象还停留在能轻松吊打超凡级上。

  “行了别笑了,祁家现在围得密不透风,站台那边也安排了人,看他们的意思只怕是打算拿灵玉灵云两兄弟——”祁东亭的话适可而止,他压低声音说道,“你趁着列车还没到站把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去。”

  祁北阁不以为然:“他们还能怎么着?你没看今年的比赛吗?那两个小鬼实力可一点都不弱。”

  不仅实力不弱,心性还都挺狡诈的。他这么想着,却还是起身往外走。

  祁东亭没他这么乐观,道:“他们再强也只是凌驾于同阶层之上而已。”祁家的超凡级多的根本数不过来。

  “什么意思?祁南台这个绿帽非戴不可,还打算亲手干掉他儿子?”祁北阁嘲讽。

  “祁家不止一个天灾级。”祁东亭说出了一些对方并不知道的密辛,“赛区少儿组比赛结束当天,那份档案就多了三张,两个区域级,一个天灾级。”

  以前以为林岚生的孩子是废物和鸡肋的时候,惦记她天赋成天催她生孩子的就不少,现在祁灵玉祁灵云的实力得到了验证,惦记的人可不就更多了。

  祁北阁听完瞠目结舌,随即恶心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靠,都一百五十岁了还惦记个鬼啊,赶紧去死好不好。”

  “这次世界级晋级死了那么多天灾级,怎么就没他一个呢。”祁北阁觉得非常遗憾。

  祁东亭难得赞同了他的话。

  该交流的情报已经交流了,这两兄弟关系不好,压根没那么多磕唠,很快祁东亭就借口有事挂了电话。

  一节车厢本来就不长,祁北阁随便溜达两步就到了地方,他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靠坐在旁边小桌子前,两条腿伸长仰头看着列车外飞驰的景色。

  不止外面的祁北阁能听到里面的动静,里面的祁灵玉祁灵云也能听到他靠近的脚步声。

  不过两人都没有在意,将注意力都放在和林岚的通话上。

  “这些东西是长老团给我的,祁南台呵——他倒是什么都没说,但也根本不反对。”林岚说起这事眼中一片冷然地嘲弄。

  林岚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丈夫,这场婚姻是一场出卖自己的交易,林岚很清楚,也从来没有心存什么先婚后爱的幻想,祁家能让她留恋的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

  也真是因为她知道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所以在选择拒绝再和祁南台生育孩子时,她只是使用了避孕药,而不是直接给他做绝育。

  可是,祁南台到底把她当什么?一个想跟谁配种就跟谁配种的畜生吗?

  想要随意的操纵摆弄我,那就一起去死吧。林岚看着这份写满了侮辱的档案,眼中已经开始涌现决绝的疯狂。

  抬头看向自家两个儿子时,那些疯狂尽数收敛干净,她语气放缓很轻地交代道:“妈妈已经决定离开祁家,离婚协议书也已经写好只等签字,小玉小云能暂时不要回家吗?等妈妈处理好了事情就会去找你们。”

  如果可以选择,林岚真的不希望这些腌臜的事情进入自家孩子的耳朵,但现在事态已经如此,她不想沦为配种工具就只能和祁家翻脸。

  她怎样都可以抗,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哭泣的懦弱林岚了,她相信并肯定自己一定会扛过去,她有孩子还要找弟弟,她绝对不会倒在那样的泥坑里。

  但祁家的人多不可信,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到时候用出什么手段都有可能,她不希望两个小孩被卷进来受到伤害。

  “妈妈安排了人去接你们,你们赶紧离开,不要到站才走,明白吗?”林岚仔细叮嘱了一番。

  祁灵玉一下就知道林岚说的人,应该就是外面的祁北阁。

  不要到站就走,意思就是让他们在列车上就离开,但列车是直达中途并不会停下,所以来接他们的人有传送的能力……祁北阁完美契合。

  祁灵玉再稍微一猜测,也就知道林岚应该是找的祁东亭帮忙,祁东亭又辗转找到了祁北阁。

  只是,要让林岚失望了,他可不打算就此离开。

  林岚是他祁灵玉这个身体的妈妈,他脾气不太好,身边的人都被欺负成这样,让他当没看见转身就跑?

  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然,祁灵玉看林岚现在情绪不稳定,精神随时都要崩掉的样子,并没有将这个既定的未来说出来。

  而并不知道自家大儿子在想什么的林岚遮掩住眼中担忧和忐忑的情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以后就只有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了,房子可能会小一点,吃食可能也会差一些,到时候你们或许还要去联盟学校读书……”

  林岚有些说不下去,她很坚定的确认自己要带两个孩子走,祁家这样的家族只会把她的孩子也教坏,可是同时她也清楚明白,留在祁家能得到的资源只会更好,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她这样做很自私。

  林岚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自私”,但她不稳定地情绪正拽着她往深渊缓缓下沉。

  “好呀!”祁灵云毫不犹豫地响亮回答拉回了林岚的所有心神,粉色头发的小孩一把拉住哥哥的手,看着她笑容明媚阳光地说,“妈妈哥哥和小云要永远在一起,不能分开哦。”

  祁灵玉感觉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锁链“咔嚓”上锁地声响,一条隐约的束缚线缠绕上了三个人。

  是誓言。

  建立在“不能分开”上的誓言。

  看了看旁边笑容毫无阴霾的祁灵云,又看了看再次湿了眼眶的林岚,祁灵玉扯了扯嘴角。

  以他对祁灵云的了解,他突然说这句话可不是答应的意思。

  果然,这边林岚电话一挂,祁灵云就立刻拉开包厢门,对着外面的祁北阁就扬了扬拳头:“小叔,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的祁北阁,“你是不是说错了?你不是答应了你妈妈要去安全的地方吗?”

  “你听错啦~我答应的明明是和妈妈永~远不分开哦~”祁灵云笑容满面。

  祁北阁看着他那格外乖巧的笑容,明白了什么,伸手掐了掐他的脸,“你们要回家的话倒是不必麻烦,马上就要进站了。”

  “不过真的想明白了?”祁北阁话是对祁灵云说的,眼神却看向了祁灵玉。

  他也没问他们回去了打算怎么办,似乎已经认定了必然会打起来,直接就开始报数据,“祁家有三个天灾级,其中老不死不在,祁南台没有巨大的利益可图不会出手,他大概率会作壁上观,而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区域级,和数不清的超凡级,武装队我可以直接调走,你们的对手是长老团,每个长老手下徒子徒孙少说两位数。”

  “所以想好了吗?”祁北阁阻止了祁灵云的话,视线直直的落在祁灵玉身上,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不等他回答,一双随意伸长的长腿微微收回,他过于狂放随性的坐姿稍微变了变,双手插在兜里微微俯身,脸上的笑看起来很是不怀好意:“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帮你们哦”

  “不重要。”祁灵玉倏而粲然一笑,如同冬雪消融,温柔爬上他的眉眼,那双暗沉的眸子潋滟着无数的惊涛骇浪。

  祁灵玉手指勾着黑色灵素压成的细绳,轻轻扯断,手腕上那串诅咒珠串立刻散开,他随意的抓住其中一颗丢给了祁北阁。

  那珠子个头很小,祁北阁个子高,手掌自然也不小,乌漆嘛黑的一颗落在掌心里,看着像是什么奇怪的药丸一样。

  祁北阁手指捏着它准备举起来对着光看,指腹感觉到凹凸不平的触感,才发现这居然并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个小动物的头,配合这上面散发的不祥气息,怎么看怎么有种恐怖感。

  “这是你之前在比赛里用过的吧?勾住一扯然后就冒出黑色的火焰。”祁北阁终点关注过祁灵玉的比赛,自然对他使用过的手段如数家珍。

  祁北阁没说的是,他其实怀疑那个叫浅川熊野的评审员突然栽倒也跟他有关,在浅川熊野被救下送后勤医治的时候,他也悄悄跟了过去,知道浅川熊野废了一只眼睛。

  “你是想让我拿着这个把祁南台炸上天?”祁北阁合理猜测,有些兴奋地道,“那不如多给我一个,我顺手把祁多福那老不死的一起送上去。”

  看出来这和大黄是真的结了死仇,不死不休的那种。

  祁灵玉这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听到他屡次不加掩饰对大黄的敌意,都有点想问问大黄到底是作了多大的死。

  不过祁灵玉并没有问,也没有回答,只是道:“很有想法,你可以试试。”

  祁北阁咳嗽了一声,收起了那些玩笑的心思,轻佻飞扬的尾音也压下来,变得成熟稳重起来,“这到底干什么用的?”

  祁灵玉吐出两个字:“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