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 陆景文车开到一半,天就开始哗啦啦下起大雨,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
迈凯伦破开雨幕, 朝着前方驶去。
开了半个多小时,陆景文从老宅回了庐南。
车门打开,后背连着左肩的位置疼得厉害,陆景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陆老爷子那一下属实是没收手, 拐杖头砸下来,力道大得很。
陆景文猜现在应该是青了。
他一边走, 一边按亮手机屏幕,这会儿已经快十一点了。
从电梯门出来,他开了家门, 客厅还亮着,阳台的落地窗隔绝了狂风骤雨, 却没挡住那稀里哗啦的杂乱声响。
沙发那冒着个黑乎乎的脑袋。
陆景文动作极轻, 他弯腰换掉自己的鞋, 无声无息地绕到沙发那。
茶几上摆着几本试卷和练习册, 上面用黑红的笔密密麻麻写了好多注解。
一本天利三十八套数学高考卷落在沙发和茶几之间。
沙发上, 林北石闭着眼睛, 脑袋搁在扶手那,头发软软地垂在颈侧,怀里面抱着个靠背枕,手里攥着支笔。
他睡着了。
陆景文心一下子软了, 他半蹲下身, 小心地把林北石的脑袋移到自己的胳膊上, 而后伸手去抄林北石的膝弯。
虽说后背还有伤, 动起来疼得很, 更何况林北石是个成年男生,即便轻也轻不到哪去。但陆景文还是把人抱起来了。
林北石应该是睡熟了,被抱起来也没有醒,只是眼皮动了动,脑袋一歪往陆景文的胸膛靠。
陆景文愣了一下,心跳顿时有点失速,整个人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适当加快速度,往林北石的房间走去。而后拧开房门,轻手轻脚把林北石放在床上,再把薄毯子展开,盖在林北石身上
盖好后,陆景文走到窗边,准备把窗帘拉上。
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半个天际。
“轰隆——!”
雷声猛地炸开,震耳欲聋。
这一声把林北石吓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陆景文听见动静就回了头,看见林北石坐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在抖,脸白得像是血一下子被抽干了。
“北石?”
陆景文叫了林北石一声,但后者毫无反应,好像还没从深重的噩梦里面醒过来,嘴唇一直在打哆嗦。
“林北石!”
陆景文快步走到床边,把林北石的肩膀轻轻掰向自己,强迫林北石看向自己。
林北石这才稍微回过了神。
他微微佝偻着背,肩膀还颤着,昂起头勉强对着陆景文笑了笑:“我没事,就是有点……”
话音还没落下,外头风吼雨啸,顷刻间又响起一声惊雷。
炸雷声响,刹那间林北石的表情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而陆景文在下一刻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后背,把他按进自己的怀里,揽住了他的脑袋。
陆景文的手指陷进林北石那一头柔软的黑发里面。
窗外雷声延绵不绝。
林北石喘着气,额头抵在陆景文身上。
那些要命的雷声在陆景文的隔绝下变得遥远。
他能清晰听到的,只有陆景文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快而有力。
又一道闪电划过厚重的大雨,随之而来的声响就在他们上方,堪称惊天动地,天花板的吸顶灯闪烁两下,竟然直接灭掉了。
停电了。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中,窗帘关了一半,远处没有受到雷电影响,仍然还亮着的高楼大厦折过来一些光,浅浅地折进房间里面。
那雷声渐渐远了,林北石察觉到陆景文动了动。
林北石呼吸一窒,下意识抓住陆景文腰侧的衣服。黑色的西装被他修长的指节攥出分明的褶皱。
陆景文明显顿了顿。
他揽着林北石肩膀的手紧了紧,整个人没再动弹,另一只手卷着林北石散在肩膀处的头发。
那黑色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
“很怕打雷吗?”
“…………”林北石沉默了一会儿,略带干裂的唇在黑暗中动了动,“嗯……很怕……”
陆景文手心下的身体仍旧微微发颤,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怕打雷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都会怕打雷,但是林北石怕得有点不正常了。他不像单纯的恐惧雷声,更像创伤后应激反应。
他压低声音,极轻又极温柔地问。
“为什么这么害怕?”
好一会儿,陆景文才听见林北石的回答。
“因为我爸……”林北石的嗓音低低的,几乎要隐没在嘈杂的雨声中,“他在雷雨天打人……”
林北石想起很多个难熬的雷雨天。
菜刀劈在桌椅上,木棍被打断,铁棍被打歪。
妈妈满脸是血,自己也满脸是血。
“雷声大,雨声也大……”他呢喃道,“能遮住……很多声响……”
哭喊求饶声被湮没在瓢泼大雨中,棍棒打在身上的响动抵不过轰隆雷声。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沾血的棍子随着雷声打下来,每一下都足够让人爬不起来。
很疼,林北石想,很疼很疼。
但林北石没说出来,他只说:“雨很大,水一冲,血就不见了。”
陆景文闻言眼睫颤动。
寥寥几句,却不难拼凑林北石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害怕。
紧接着,他俯身抱住了林北石。
林北石愣了愣。
后背传来很轻的拍抚。
是无声又温柔的安慰。
林北石深吸一口气,他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心又缓慢地将下巴抵在陆景文的肩膀上。
靠一会儿就好了,林北石想。
那柔软的黑发蹭在陆景文的颈间,带来难以言说的痒意。
又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林北石轻浅的呼吸也响在耳侧。
那感觉仿佛在耳鬓厮磨。
陆景文褐色的眼眸闪了闪,呼吸不由自主变得急促,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放大了,这样亲密的接触让他不太适应。
这样的环境与接触,总是会让他的身体条件反射地想起在戒同所的日子。
黑暗的环境,他和其他男孩子被迫看着屏幕里面绞在一起的男人,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举着电棍在他们周围走动,只要他们有所反应,就会进行电击,然后给他们断水断食。
要不然就是让他们这些男孩子两两牵手、拥抱,在进行这些举动的同时进行电击。
最终让他们惧怕出现这些举动与反应。
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陆景文厌恶并恐惧与人有身体接触,在进行长期的心理疏导后才有了改观。
即便如此,有时候他还是会不适应与人有太过亲密的肢体接触。
比如现在这样。
但在过速的心跳和呼吸中,在身体条件反射而产生疼痛里面,陆景文并不松开自己的手。他一手拍着林北石的背,一手轻扣着林北石的后脑勺。那些不好受的身体反应被他强压下来。
比起那些不舒服的反应与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抱住眼前人,更重要。
他垂着眼,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温声在林北石耳边说:“没事了,不怕了。”
“不怕了……”
头顶的灯此时微弱地闪烁两下,倏然亮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
外头雨声仍旧喧嚣嘈杂,察觉到林北石慢慢平静下来了,陆景文这才缓缓放开自己拢住林北石的手。
林北石的手顺着西装滑下来。
他的的鬓发被冷汗沾湿了,后背也全是凉的。
陆景文抽了一张摆在床头柜的纸巾,递给他。
“再洗个澡吧,”陆景文轻声说,“这么睡容易生病。”
林北石慢慢点头,听话地起身去浴室洗澡。
热水澡把他身上的冷汗冲掉了。洗完澡出来,林北石看见陆景文穿着一身睡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
“啊、您、你………”林北石磕巴了一下,有些震惊,“不、不休息吗?”
“天气预报说,未来三个小时,市区这边橙色雷暴预警。”
“所以,”陆景文说,“我想在这里陪你。”
而后陆景文似乎是担心林北石不自在,又开口认真补充道:“当然,我只是坐在这里,如果你不习惯,也没关系,我可以在客厅待着,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出来找我。”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陷入一片安静。
陆景文耐心地等待林北石的回答。
“其实,”良久,林北石开了口,他脸上习惯性带上了笑,“……你不用这样的,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你也要休息的,在这里坐着陪我,或者在客厅陪我,都很累。”
他话音落下,外头忽然响起了轰隆隆的炸雷声。
林北石的脸一下子白了。
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面前传来一声极轻的,无奈的叹息。
“我不累。”
“北石,怕就别逞强。”
“我想陪你,也会陪你。”
林北石灰色的眼睛雾蒙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光。
陆景文叹口气:“那等你睡着了,我就回我的房间,好不好?”
林北石犹豫了一会儿,外头电闪雷鸣的声响仍旧在继续,他挣扎了一会儿,先是看了一眼窗户,然后回过头说:“好……谢谢……谢谢你陪我啊……”
“没事,”陆景文温声说,“躺好,睡吧。”
开关按下,头顶的灯缓缓灭掉了。
林北石躺在床上,他往床边看去,陆景文坐在椅子上,在黑暗中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虚影。
或许是因为有人陪伴,林北石感觉外头响着的雨声和雷声不那么恐怖了。
风声呼啸,拍打在玻璃上。
“陆、陆景文,”过了一会儿,林北石忽然出了声,“你冷吗?”
陆景文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不冷。”
林北石窝在被子里面,声音隔着被子,听起来有些不清楚:“那,晚安。”
“晚安,”陆景文说,“睡吧。”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终于传来轻浅又均匀的呼吸声。
陆景文靠坐在椅子上太久,后背酸痛得更厉害,他小心地起了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给林北石掖了掖被子。
他借着透过窗帘的一点昏暗的光,认真地打量着林北石,伸手小心地把林北石脸上挂着的一缕发丝捋开。
睡着的时候,很乖。陆景文不由得想。
手下的人忽然动了动,有点凉的皮肤与乌黑的眼睫擦过陆景文的指尖,陆景文手一缩,一颗心如擂鼓震动仿佛要跳出胸膛。
头晕目眩电流击中的感觉从太阳穴通到脚板底,向来健康的心脏此时不堪重负般地疼。
陆景文缓慢地后退几步。
剧烈的生理反应让他不得不按住椅子的扶手。
而后脱力般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