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

  技术人员戴着耳麦,不断地呼叫蓝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蓝刺下潜得太深,追踪器和通讯器都不够支撑。”技术人员焦急地说, “跟在蓝刺身边的两架UUV也断开了,会不会是受到了什么海洋生物的攻击?”

  艾萨克攥紧了他的十字架,开始祈祷。仁心若有所思,用目光在甲板上搜寻片刻。

  “屠渊殿下呢?”仁心皱眉, “刚才还在这里。”

  “让后备的海底战士下水,按照刚才追踪器显示的路线游过去,全力搜寻沧余先生。”蓝允涟保持镇定,她点到光屏,说, “呼叫不要断,如果沧余先生只是一时潜得太深,等他上来后,信号就会自动链接。”

  “好的,”技术人员说, “我这就……”

  海面忽然被打破,深色的液体迅速荡开,绸缎般的海浪中漂浮出一具尸体。技术人员发出尖叫,蓝允涟用眼神安抚住他,指挥人将死尸吊上船舷。

  蓝允涟看着死者枯黑的短发,说: “不是沧余先生。”

  仁心将尸体翻过来,尸体的面部已经被烧毁了。脸孔几乎不能辨认,碎肉块半掉不掉,有些还连着皮肤和血管,令人无法直视。

  好在通讯器还在,用户名可悲地闪烁在光屏上,是小吉。

  金蛭川俯视着自己的助手,眼镜反射阳光,没人看得清他的目光。他伸手揪了几把自己油腻腻的头发,歪着头又摆正,像是把自己当机器人摆弄。

  “看样子是遇到了海底烟囱[1],真是太……太不小心了。”金蛭川最终说, “不过还好,小吉是为了科学献身,他的死亡值得庆祝。”

  艾萨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说: “你简直是个冷血动物。”

  “小吉是金博士的助手,”蓝允涟在他们再次争吵之前开口,说, “后事就交给金博士。”

  金蛭川扯下眼镜,烦躁地原地踱步。

  “我那里没有冷冻柜也没有足够的福尔马林,”他说, “裂缝计划没有规定期限,时间一久,尸体就会发臭生虫。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扔下船舷。”

  “在这里?”技术人员担心地说, “恐怕会招来鲨鱼吧?”

  “我们怕鲨鱼吗?”金蛭川不客气地反问, “钢牙号怕鲨鱼吗?”

  艾萨克皱着眉,忽然问: “后厨里的冷冻柜呢?”

  蓝允涟和仁心同时侧目,看了这位年轻的牧师一眼。

  “那里面现在都是牛排和冰激凌,把他放进去,食物怎么办?”技术人员不同意, “而且我们还要用餐的,你不觉得……”

  金蛭川说: “确实很恶心,”他失去了耐心, “所以请大家停止争论,就按照我说的,扔下去吧。”

  “要不然开着皮筏艇,到远一点的地方,”技术人员提议, “再扔?”

  “苍天啊。”仁心终于忍无可忍, “难道我们已经忘记了,这是一条才刚逝去的生命吗?”

  现场安静片刻,艾萨克说: “我没忘,所以才不同意将他送进鲨鱼口中。”

  仁心沉默了挺久,最后冷笑一声,转身走了。蓝允涟向几位颔额,也不再留。

  她在船尾甲板上叫住仁心。

  “对不起,蓝小姐,”仁心以为她要是说刚才的事, “我实在无法直视那几个披着文明外皮的野蛮人。”

  然而蓝允涟蹙着眉心,问: “你看到屠渊殿下了吗?”

  “没有,”仁心也皱眉, “我也想问您……”

  内燃机发动声打断了对话,快艇已经驶向远方。

  “屠渊殿下?冥,冥王!”仁心从船舷探出身去,抬起手使劲挥,扯着嗓子喊, “冥王,请您回来!您做什么去?冥……”

  蓝允涟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蓝小姐,这不行啊,这不对啊!”仁心说, “屠渊殿下是要……抛弃钢牙号吗?”

  “嗯,”蓝允涟抿着好看的唇,露出了微笑,问, “为什么不行呢?”

  “他担心蓝刺,想去找,我知道。”仁心圆圆的脸上冒出了汗, “那也需要报备行程,尤舰长知道吗?”

  蓝允涟示意仁心,顺着她指尖的方向,金帆和石棋正无语望天。

  “连他们都被震惊到了,仁医生,你在期待什么?屠渊殿下的事,我们本就无权干涉。”蓝允涟轻声细语, “你真的觉得屠渊殿下最在乎的是钢牙号吗?”

  “那,”仁心擦了擦鼻尖上的汗,问, “现在怎么办?”

  波浪不断地拍打船身,蓝允涟望着海面,在粼粼波光中闭了闭眼。

  “一切照旧运转,”她说, “继续协助海底战士们进行勘探,等待冥王和蓝刺归队。快艇上都有定位仪,如果他们傍晚还不回来的话,就派搜寻艇跟过去。”

  仁心沉默稍许,问: “他们会主动回来吗?”

  蓝允涟说: “我不知道。”

  ***

  夜里风浪大了起来,快艇剧烈摇晃。今晚没有星和月,天下海上一片漆黑,屠渊仿佛身处远古混沌。

  他已经脱离钢牙号一天一夜了。

  屠渊站在整艘船的最前端,再次说: “小鱼。”

  等待他的只有咸湿的气息和猎响的海风,水天一色,黑得像是纵横无垠的深渊。小艇起伏在这里,被无懈可击的漆暗完全包裹住了。涛声不息,屠渊觉得自己陷入了海浪的圈套,他感受不到任何温暖,也没有希望,他仿佛回到了灯塔监狱。

  他其实没有摆脱过去七年里的那个屠渊,他还是一样无能,自私,浑身是伤。海洋就是他的玻璃牢笼,他不知道爱人在哪儿,他无法成为太阳,失去了他的小鱼。

  屠渊不笑的时候像石雕,屠渊和沧余分开的时候像尸体。

  在极远的地方,海天交接处,一条犹如裂缝的光正在出现。

  黎明就要到了。

  屠渊逐渐能看清大海,水面颜色凝重,像是存放着久远的岁月。大海仍然在酣眠,鼾声如雷。风像是收到的光的刺激,越来越大,巨浪撼晃着小艇,冰冷的海水扑上甲板,打湿了屠渊。

  再赌一次。

  屠渊想。

  就一次。

  他像是被蛊惑得欲罢不能的病人。

  “你说我是你的太阳,你还说海底没有光。”屠渊扯动着已经喊哑了的嗓子,他说: “我来了,小鱼。”

  他矫健地翻过栏杆,纵身跃入大海。他游出一段距离,然后放弃了动作,任由自己沉向海底。

  海水的蓝来自天空的颜色,下沉一段时候后,迎面而来的只有泼天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屠渊觉得自己正在和这片海融为一体。这是一种宁静的吞噬,残忍的包容。

  屠渊仍在向下沉,他要窒息了。

  柔软的双手托住他的身体,深海的水波推在颊面,那是沧余的气息。

  “不要挣扎,”沧余在屠渊耳边说, “放轻松。”

  “感受你的身体,它正在浮起来。在海洋中漂浮……这是人鱼才有的快\\感。不要试图反抗,把你的身体交给大海,压在你身上的沉重海水会变得奇异的舒适。拥抱这样的大海,它会带你去有空气的地方。”

  “越是靠近水面,光芒就越耀眼。不要着急,你要做的,就是一动不动地眺望在水中摇荡的太阳。”

  原来水底的世界并不黑暗。

  像是隔着琉璃,或者某种光屏,蓝,白,黑,光,影,一切都那么不真实。这里既不晴朗也不阴郁,因为这是一个摆脱了所有修饰的世界。在这里,黎明可以永恒,傍晚也永恒,取决于你怎么看它,或者想要什么。陆地上的一切都已经逝去,融入幻觉,让身体飞起来,这就是潜在海中的过程。

  在这里,所有的色彩和形态都会产生变化。人类的法律,约束,道德在这里不起作用,人类的贪婪,凶狠,科技在这里也无从发挥。没什么能带走,也没什么可坚守。海底是一个善恶交融的世界,一切的悲哀,痛苦,坚强,回忆,在皮肤被完全浸湿的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本性从胸中涌出,屠渊努力感受。

  屠渊感到很快乐。

  他伸出手,拥抱住沧余。

  “恭喜你,”沧余反握住他,说, “你已经回归最原始的状态。”

  两个人破出海面,屠渊大口喘\\息,沧余一直没放开手。被深蓝的世界包围着,他们静静地相拥。

  在广阔,苍茫的海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透彻的阳光正在扩散,肌肉里涌动着欢喜和自由,让人情不自禁地在大海中雀跃。

  他们狠狠地亲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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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海底烟囱通常位于海洋的中脊系统,形成于海底火山活动,在海底喷发热水和矿物质,可达到数百摄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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