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百沼头也没抬:“他喝伤了?”

  说话的功夫分神编错了两步, 斯百沼深呼吸忍住暴躁,又低头笨手笨脚毁绳重新编。

  四条长长的红绳在他宽大掌心里显得格外细小,编一会就要圈起来比比, 认真的像在谋权篡位。

  东夷草原勇士没几个这样的,钟离世没眼看, 八卦地问:“听阿札布禄说你花大半天钓上来一条小彩鱼。”

  “别瞎打听。”斯百沼唇角隐隐带着笑, 不像是不准问,反而要秀。

  钟离世太懂他了, 在书案前站定:“你送小彩鱼的那位病了。戎栋给他请的大夫。”

  “什么?”斯百沼肉眼可见的慌张, 顾不得几条红绳缠绕,一股脑收进怀里, 起身的同时不忘数落,“连个人都照顾不好,送亲使当真失职。”

  骂骂咧咧的, 像是要去拆了戎栋。

  钟离世不是想为人开脱,实话实说:“是那位殿下午睡没关窗着了凉。”

  翻窗送小彩鱼的斯百沼当即住嘴了。

  “你要去探望他吗?”钟离世问,“去的太快会让戎栋看出来你重视他,到时候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斯百沼看了他一眼,健步如飞往外走, 嚣张的语气落在房内:“他可以试试。”

  “没想到还真上心了。”钟离世皱皱眉头, 抬脚跟上,“王子等等我。”

  二殿下发烧了的消息一传出来,先惊动酒醒大半的戎栋, 在随行无太医的情况下, 当机立断去请钟离世帮忙。

  大夫来的时候, 戎栋像个木头桩子不声不响立在床边,被强制卧床休息的柴雪尽则捧着本东夷游记津津有味地看着。

  以脸色判断, 酒后脸颊浮肿又难看的戎栋更像病了。

  柴雪尽脸色绯红,精神倒是不错,偶尔咳嗽两声,没太大的事。

  大夫把完脉,又细细瞧他的脸色:“殿下感染风寒有些发热,喝两贴药便好,但身子太弱,需多多注意保暖。”

  “多谢。元乐,送大夫出去。”柴雪尽抬头笑了下。

  等大夫随着元乐走了,柴雪尽这才去看显然游魂的戎栋,不知在郡王府发生了何事,戎栋格外沉默落寞,像是挨打的丧家之犬。

  “我这是老毛病,戎大人可以放心回去休息。”

  “暂时走不了,你用不着故意生病拖延时间。”

  听听这让人想捅刀的发言,柴雪尽笑了:“我为什么要用我的身体和你作对?”

  因为他知道他们按时抵达海雅一事迫在眉睫。

  答案在戎栋舌尖滚了几圈到底没说,酒意麻痹大脑没错,戎栋没忘记他们迟到早成定局。

  之所以对着生病的柴雪尽出口伤人,是戎栋潜意识的偏见作祟,真对上柴雪尽的讥笑,又不想说了。

  对方被问的像个哑巴闭了嘴,柴雪尽心想,算了,不和这愚忠的狗腿子计较。

  但人在跟前就是碍眼,柴雪尽不免尖酸地驱赶:“现在我要休息好早日病愈配合戎大人计划,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戎大人能别在这站着了吗?”

  “你什么意思?”戎栋问。

  “意思就是看见你很烦。”柴雪尽不留情面道。

  他们本就相看两相厌,彼此不信任。

  戎栋有些头疼,说不清是宿醉还是他的缘故,再互相伤害没好处,戎栋刚要走,就听门外护卫来报,说是斯百沼和钟离世来了。

  这很符合常理,毕竟生病的是和亲二殿下。

  戎栋又站回床边当木桩子,惹得柴雪尽偏头凉凉露个笑,好一个装模作样。

  先进来是事不关己的斯百沼,看了柴雪尽一眼,应过戎栋的问安自顾自找个地方坐着,似不关心柴雪尽如何。

  这位的装模作样更胜一筹,不知是谁昨晚抱着他又摸又亲。

  柴雪尽没什么表情,同落后的钟离世说上了话。

  “抱歉,是我太不小心,这么晚还让两位来一趟。”

  “殿下太客气了,生病不是自己能决定的。”钟离世笑道,“大夫怎么说?”

  “小风寒。”柴雪尽回答,“不会耽误启程去海雅。”

  在场几人对谁最着急去海雅心知肚明,反正不会是他这个冒牌皇子。

  钟离世和稀泥:“殿下放宽心,我王得知这边的事只道好好照顾殿下,待一切妥当再动身,王很清楚殿下及承昌帝的诚意。”

  此话一出,戎栋和斯百沼的脸色都有些怪异。

  钟离世装瞎看不见,又道:“殿下喜欢看书不妨等病愈后多去我府上走动,我那的藏书阁充箱盈架,绝对包殿下满意。”

  至于他到藏书阁看的是书还是男人,这不在钟离世的过问范围。

  戎栋眉头微皱,实在没资格逾越去做柴雪尽的主,他一个送亲使在这两位面前放肆,太不像话了。

  柴雪尽淡笑着应下了,全程没看过斯百沼,仿佛关系淡薄。

  探视结束,钟离世和斯百沼走后,戎栋也在他喝过药后退了出去。

  深夜里,处在林间的城堡寂若无人。

  灯火微亮间一道身影站到戎栋房门前,两短一长如百灵鸟的哨声后门开了条缝,影子无声滑入,门缝随之合拢。

  戎栋就站在门前没动,看着那道进门后隐入暗影里的人形:“计划有变,无法立夏前赶到海雅。”

  “殿下早已知晓,大人别急。”黑影语气刻板生硬,“此事需再作商议,在这之前大人做好随时返回历朝的准备。”

  “为什么?”戎栋非愚笨之辈,柴雪尽有所暗示,现在周弘译那方也有提,恐怕他这几日就回历朝是板凳钉钉的事。

  “殿下收到消息,斯百沼动手了。”黑影言简意赅,“毒杀斯山启的计划注定失败,为防他伺机留下大人,殿下会调你回京。”

  “那柴雪尽呢?”

  身为送亲使的自己先走了,和亲的人何去何从?

  “这就不是大人该过问的。”

  戎栋缄默,于公于私确实不是他该问的,再者他和柴雪尽的关系没好到他关心的份上,对方也许巴不得他走。

  “全听殿下安排。”

  “大人且放心吧。”

  黑影僵硬的安慰半点没让戎栋松懈,重整心思说起正事:“钟离世是斯百沼的人,永春郡看似在他们掌控内,事实不尽然,那两内外护城将领是没头脑的武将,以斯百沼马首是瞻,左右丞各怀心思,我与他们接触很少,暂时不知是站在哪一王子边的。”

  “好,我会一字不落转述给殿下。”

  “辛苦。”

  在黑影走后,戎栋看向压有东西的枕边,也许替柴雪尽递交这封信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同一时刻的二楼,柴雪尽睡得很熟,压根不知有人偷偷溜进来,摸进被子里在他脚踝一阵动作后又与他额头相贴,确认他退烧了才翻窗离去。

  这次小贼关好了窗,徒留下一室清淡的薄荷味。

  历朝和亲殿下生病的消息很快传遍永春郡,引得阿札布禄等人争先恐后要来探望,被钟离世询问过柴雪尽后挡了回去。

  貌美的小殿下不喜应付这等场面,单想躲在房间里养病,这一养就是三日。

  戎栋来辞行的时候,他正披着狐裘屈膝坐在榻上喂那两条形影不离的小四方片儿,外面风冷,房内温暖如春。

  小鱼被养得胖胖的,争着向上游来接食,热情得很。

  元乐见戎栋进来,将一个细长的礼盒摆到桌上退了出去。

  戎栋视线从他泛粉的指甲一寸寸往上挪,最终落在他恬静漂亮的侧脸,大夫没说错,小风寒不碍事,休养这两日让他的气色好了不少。

  长久的沉寂让柴雪尽心生怪异,偏头看去:“大人?”

  “我一会就要走了。”戎栋在他眼里看见了惊诧,他不知情,“陛下密令我速速回京,接下来的事宜由解时琅负责。”

  解时琅年过三十,是前些年科举出的,如今位居礼部郎中,曾受柴雪尽他爹的恩惠。

  因这层关系,解时琅在送亲队伍里一直被边缘化,低调到许多人都忘了还有这号人在。

  柴雪尽知道他到今没能和解时琅说上一句话是戎栋的手笔,现在人要走了,还把解时琅送过来,整个大写的居心不良。

  “难道大人不怕解时琅助纣为虐吗?”

  “解大人明辨是非,该知道怎么做。”

  “看来大人叮嘱过解时琅,既然如此,我就祝大人一帆风顺。”

  语气平平的像真心,他低垂着头自顾玩起那缸鱼,半点不过问往后的事。

  是坦然接受还是另有计划,戎栋突然希望是后者,他盯着泰然自若的柴雪尽,轻声问:“你就不怕命丧于此吗?”

  本该送他去死的人冷不丁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柴雪尽抑制不住地笑出声,好笑到眼角沾了泪珠。

  在戎栋越来越阴沉的眼神注视下,他笑够了,用食指轻轻揩去水痕。

  “大人,你在装悲天悯人吗?”

  “没有。”

  “那就别明知故问,戎栋,我会不会死已经和你无关。”柴雪尽伸手点点桌上的礼盒,“我与大人无甚交情,而在驿馆那夜得大人鼎力相助,如今也该物归原主,再向大人道一句迟到许久的多谢。”

  盒子里装得是戎栋那柄价值不菲的匕首。

  戎栋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并不见喜悦,嘴唇微动:“你……”

  柴雪尽微微抬眸。

  他的眼睛当真漂亮像会说话,戎栋再荒谬也得承认他是美的:“东夷局势复杂,你多保重,别为一时权势昏了头。”

  “打住。”柴雪尽忍不住笑起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往后如何,我自会斟酌。大人,后会无期。”

  如此决绝,戎栋不好再说什么,离去前深深看他一眼。

  为了活,他或许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