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傻女【完结】>第71章 火柴天堂

  我和“地中海”,也就是秃顶医生,日复一日争辩几个问题。

  首要问题是:水街的青灰巷里,是否存在一位名为“柳梦”的旗袍女人?

  我将答案贯彻到底:“有的。”

  紧接着,他会问:“她叫什么名字?”

  “柳梦,杨柳的柳,美梦的梦。”

  “她是什么样的?”

  “爱穿旗袍,很漂亮,细眉凤目,俏丽非凡。唱歌像老式留声机放映的曲,舞台上她是最瞩目的存在,谁人都比不上她,她对我很好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她是你什么人?”

  我会在这个时候变警惕,因为我要考量他是否会泄密,给我与柳梦招致祸端。

  “朋友。”

  “只是简单的朋友吗?我头次见一个人会对朋友存在近似恋人的夸赞。”

  他带着淡淡的笑,镜片后的眼睛目光灼灼,像是早已将我看穿。

  我沉默着与他对视。

  地中海便适时停止追问,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欸,别那么凶,我就好奇问问,不用太防备。”

  然后开始例行检查,问我最近的服药情况,身体有无不适等等。

  地中海的确是个和蔼风趣的人,没有太多医生架子,每天抱着检查册子来我病房问我些有的没的,别人开他玩笑,他也少有生气的时候。

  我被奶奶强行留在这里的第二天清晨,地中海推开门,白大褂下是特地定做的隆重灰西装,进门被一护士看出来,笑问:“贺医生今天穿这么正式,要去相亲啊?”

  他嘿嘿一笑,“这你都看出来,厉害!”

  我在病床上刚被护士抽完血,屈着手臂止血,看到他那不值钱的笑就烦。

  来到这里的原因存在欺骗,我与这治疗所有极其不好的开头,也因此,初到的时候,我对周遭一切都抱有敌意,说话变得不客气。

  地中海的笑容一直保持到他来到我面前,和我故作熟络地打起招呼:“早上好小江,我叫贺海,你今后的主治医生。”

  我移开眼,没搭理他。

  他偏又不死心,绕过床走到我眼前,“要不然你帮我看看,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我没去注意他这一身如何,一眼就能看到白炽灯下他的秃顶。

  他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头,但因为发顶毛发少得可怜,头顶锃亮的其实是他的头皮,几缕头发稀稀拉拉的,整齐划一地黏在头顶上,像秋收后贫瘠的田地。

  “脑袋像地中海。”

  旁边给我重新束上束缚带的护士扑哧一笑。贺海面色一僵,但很快又自嘲起来:“怪我早年用脑过度,闪到小江眼睛了,实在抱歉……”

  他轻轻将这尴尬化解掉。

  即便后来我喊他习惯性说地中海,他也不生气我对他的这一绰号。

  但他也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偶尔听气了,顺手拿手上的文件夹子拍下我脑袋便作罢。

  见他好说话,在我装听话,老实配合检查,进行了大大小小的药物和电磁治疗后。

  第十天,检查诊室里,我试探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小江,没有那么快。”

  “那到底要多久?”

  “就等你……”他咂摸着,经过一番深思,“等你不会再看见那位女人开始吧。”

  我恼羞成怒,腾得站起来,抓过他手边的廉价钢笔奋力往桌板扎去。

  “地中海,你是庸医。”

  抛下这句话,我转身往门边走。

  他在身后问:“去哪儿啊?”

  “回牢里,还能去哪。”

  话虽如此,我没有按自己说的老实回病房去。

  幸运的是,我并非一直被限制住行动。

  因为配合治疗,也没有自残倾向,这两天经过考量,护士不再给我上束缚带,来减少我日常活动中的不便,因此,我得以趁机溜出病房,今天似乎是什么开放日,来治疗所的人格外多。

  我披上一件拖到脚踝的长风衣,掩住身上病号服,挤入人多的过道处。

  逃跑进行得很顺利。我不停往前走,将半张脸埋进立起的风衣领子,即将看见人们来往的楼梯口,只要下了楼,再转过一个弯,便可以抵达大门。

  胜利在望,我快步奔过去。

  可就在我途径过道,快要抵达楼梯口时,一个眼尖的小护士远远地认出我,“小江!是小江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有所预感,连来找我都是跑着过来的,这还不够,在我拔腿往反方向跑去时,她已经喊来帮手将我束缚住。

  半开窗的玻璃窗探进清风,奔跑的过程遥远漫长。

  我不想被抓住,可为什么总是差那么一点。

  窗外的枝头正抽出新芽,充斥嫩绿,饱满生机,眼下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这是柳梦承诺过我的。

  日光隐匿,过道摇身一变化为黑色空间,我朝唯一的光亮处奔去,踏上窗框,无视身后的那些喊我停下来的医生护士。

  往下望去,二层楼下是松软的绿茵地。

  “机会难得,跳下去,不要怕,你不是总想这么做吗?叹铃,我会接住你的。”

  风在耳边呼啸,猎猎作响。

  我循着这个声音,纵身一跃,在迅速后退的景物中,看见林海镇的绿原野上,回头朝我微笑的柳梦。

  ————

  跳楼一事轰动全所。

  不过二楼的距离,我没死没残,只是地上打了个滚,被枯枝和树叶蹭出点皮外伤。但因性质严重,他们唤来了病人家属,也就是我的奶奶。

  那天下午,除了奶奶,一起过来的还有玉眉,我没有太意外。早在我住院头两天,我就让地中海转告奶奶,不要让玉眉来看我,不要让她担心。但现在这事严重,我简单的口头阻止,拦不住过分在意我安危的玉眉。

  她和奶奶分别坐在我两侧,玉眉更过分,对着我又是捏脸又是抬手,最后蹲下来看我腿上的擦伤,低语道:“这么多天不见,你又瘦了……”

  嘴巴一瘪,眼泪就当我面落个不停。

  “叹铃,你真不要命。”

  我说:“楼不高,我有分寸。”

  玉眉骂我:“有分寸你还跳!”

  我哑然。

  奶奶见我没事,拉过我手,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

  “他们一直追我,追个不停,我才跳的。”

  “是因为你要逃走,他们才追的你。”

  药让我每天都困困沉沉,像是被夺走了必要的活力,我像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对那淡绿色的墙和天蓝色的窗帘发呆;接连不断的电磁治疗让我的记忆力减退,快要记不起我原先想要做的事。

  我不想一直困在这像牢笼的屋子里——心中执念告诉我必须要出去,我还有要为柳梦做的事。

  但奶奶的决定仍旧没变。

  “叹铃,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能离开。”

  我的状态要变成怎么样才算痊愈出院,我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解题的关键,无法知晓如何获得从牢笼出去的钥匙。

  “老实呆在这里,不要再做出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

  说完,奶奶先出去和地中海沟通,留我和玉眉再聊会天。

  “等你好起来,就能回家了,你再坚持坚持,好吗?”

  我扭头反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玉眉哑然片刻,等无人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我手中。

  “你不在的这两天,有人找上门,自称是设计师,说这个是当初柳梦委托他设计的品牌,后面说要送给一个很重要的人,在敲定样式后,做出了这个胸针。只是迟迟没有人来取,他只好按柳梦留下的地址将这东西送上门。”

  我看着掌心的小物件,愣怔了很久。

  那是个琉璃彩做成鸟羽的胸针,收拢的彩羽有点像水滴。

  我在中央较为平坦的地方,看见两个用小楷刻成的小字:静水。

  柳梦和我说起这两个字的缘由恍如昨日发生,每分每秒却又漫长得像是上世纪的事。

  “叹铃,看在这个胸针的份上,你再坚持一会,等你恢复原样,我们就一起去做那些你说想做的事。”

  “如果后面你忘了,我会一直帮你记住,直到你回来。”

  她伸出尾指,耐心问:“好吗?”

  良久,我才有所动作。去勾住她的尾指,答应她:“嗯。”

  玉眉和奶奶离开后,我在病床前握着胸针静坐很久。那个认出我的小护士端着消毒用具进来,无事人似的问我:“小江,她们回去了吗?”

  我没有理会她。她也没说什么,我的这点闹腾她见怪不怪,在我面前坐下,镊子夹着消毒棉球给我脸消毒完,又来到我手上,手臂被树枝划伤有点深。

  她动作温柔,从小臂来到手心,见我一直握着拳头,问我手里藏的什么东西。

  我朝她摊开,亮出里面的胸针,她圆眼一亮,惊呼一声:“好漂亮,是刚才那个朋友送你的吗?”

  我摇摇头,观察着她的眼睛:“是柳梦。”

  “啊,这样。”她弯弯的笑眼有一瞬间僵硬,转而去问:“那……这个戒指呢?你这个年纪,不像是结了婚的,是你的男友?”

  朋友相称的弊端,是少有人将我与柳梦实为恋人的事实当真。好像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的,只要我不袒露,永远无法被看见。

  这称得上可悲,比泄密而招致祸端还可悲。

  我不想再藏,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藏着又有什么意思。

  “不。”

  “它原本有一对,还有一个在柳梦那,但是它不见了。”

  小护士眼中的笑意没有了,只有被我这句话震在原地的愕然。

  我笑了一下,觉得她这样的大惊小怪挺滑稽。所以这个事实说出口,在旁人看来,是种天方夜谭。

  “你可以帮我保密吗?你害我逃不成,要弥补我的。”我说。

  也许是我笑得太难看,小护士的愕然变成平常,认真说:“嗯,我会保密。”

  她继续忙手上的事,蹲下来给我清理脚上的伤口。

  她神情专注,没什么心眼。我便问她:“我要怎么样,才算好?为什么不能出院?”

  “因为你不清醒啊,总不肯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总要说旗袍女人是存在的,和医生护士对着干,妄图把梦当现实,这怎么才能好呢?”

  我把她这话逐字逐句听进耳朵里。

  忽然间,好像摸到了出去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