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怜双将脚边石子挨个踢空,问我为什么会这么问,沈素衣是我的谁?
“一个刚认识的朋友,你们穿的衣服很像。”
沈怜双听罢,摇头笑说:“戏院里多的是啊,我找人随便做的,至于你说的那位,难道我和她很像吗?”
现在的她是笑着的,在五官上,两人虽同属美人行列,气质却截然不同,沈怜双没有沈素衣那种阴森气,是温婉典雅的气质。
不过既然她和沈素衣没什么联系,我便没再继续探究下去。
沈怜双在门口和我道别,她来了又走,成为普通日子的一件小小插曲,我没太放心上。
往后,柳梦的消息和电话每天在晚饭后八点准时到来。
她们到达南雁山的第二天,工厂领导先是积极款待她们,但只字未提还钱的事。所幸柳梦早有准备,一落地就将之前联系好的当地律师带过去,推了他假意讨好的饭局,当面理清这笔账。
律师强调如果这事一直拖不解决,那就上法庭,到时候这个账要是高了,可就没什么谈判的余地。
搬出这种话,厂领导才老实坦白,卖卖可怜以博得同情,这两年厂经营状况很差,每个季度几乎都是亏损的状态。工人钱都难开,而他上有老下有小,更别提还这条拖欠多年的违约金。
为了让他们相信,还拿出了账本让他们过目,虽然确实是亏损,但程度不是很大,从整一年来看,盈利和总成本几乎是持平的状态。
柳梦在北荡山探查过该厂,里头工人懈怠,管理不善,机器效率滞后,是厂最大的问题。但地段交通便利、材料上乘和纺织技术极佳都算得上是优势,否则这厂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倒。
所以既然要不到钱,拿厂做抵押也可以。
但厂领导耍无赖,喊来几个地痞混混撑场子,强调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柳梦不怕这种威胁,拿出银刀,握住柄,越过桌面直直往那领导眼睛过去。
刀锋与他那吓得瞪圆的眼珠只有咫尺距离。
恐吓效果良好,厂领导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被刀吓唬两下就松了口。柳梦见好就收,软硬兼施,说折个中,违约金只要赔一半,另外一半就用厂来抵,她当半个投资人,后期收益要和她五五分。
这事才算谈妥。
电话里,柳梦说还有一些手续流程需要办理,最快大概要后天才能回来。
时至四月,她说等她回来,就能带我去林海镇踏青,这次一定会让我看到绿原野,她保证不骗我。
陈雪先回了东北老家,留下单凤鸣和柳梦二人。
剩下的三天里,除开晚上两人在不同酒店睡觉,其余时间单凤鸣都像跟屁虫似的在柳梦身边转悠。
我忍不住说:“他难道没有别的事做?怎么成天跟着你。”
柳梦那里正在下雨,雨珠打在玻璃窗上,透过听筒,传来发闷失真,交错凌乱的沙沙声。
雨势渐大,容易掩住人声,柳梦将窗合起,在被隔绝的骤雨中慨叹:“少爷哪用急着解决温饱,想玩就玩呗,随他去了,我反正是没空搭理他。”
“不过商业知识方面他懂挺多,倒是没有看起来那么废物点心。”
我有点不是滋味,“你头次这么夸他。”
“叹铃你真的……”柳梦笑得过分,话都不连贯起来,“脑回路总是很特别。”
我承认我此刻醋意大发,但并不是因为柳梦会被单凤鸣的花言巧语哄骗走,“要是我也在你身边就好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柳梦笑声朗朗,叹了口气,“可我怕你来了,我就没心思忙工作了。而且这儿风大,干冷还燥,你细皮嫩肉,身子骨弱,来了水土不服都算轻了,我怕你要搭上半条命。”
说来惭愧,我从小是药罐子没错,应该不至于那么弱到玉眉和柳梦都要来说我一嘴。
“我有那么弱吗?”
“你看起来本来就挺好欺负的啊。”柳梦不假思索。
“……”
我破天荒有点想挂断这通电话,“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再聊。”
柳梦揶揄我:“怎么还说不过我了。”
这通电话没有持续太久。柳梦原本还要继续拿我开玩笑,忽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我们对话中断。
“等我一下。”柳梦搁下听筒,走去门前,门和电话距离应该很近,我能够清楚听到柳梦慢悠悠的脚步声,和打开门后,对面人的说话声。
是单凤鸣。
“柳梦,抱歉啊,这么晚打扰你。”
“来做什么?”柳梦对他的态度还是冷得像要把人当场踢出门,“别进来,站门边说就行。”
“啊……明白。”单凤鸣有些尴尬,“是这样,刚收到消息,金主任说北荡山通往车站的大路发生山体滑坡,抢修怕是要两天,我们要从现在的临江镇过去,必须经过大路,这样的话,我们后天怕是不能按时回家。”
柳梦沉声重复他的话:“回不去?”
事发突然,天灾总是无法预料,我心不由得跟着一紧。
“没别的路可走?”柳梦问。
“大路是主干道,它这断了,很难有其余路可以代替。”
单凤鸣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我不知道现在柳梦的神情是如何,但从他的问询来看,她应该是和我一样焦急的。
“你……很急着回去吗?”
“家里人在等我,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需要我帮忙吗?”
柳梦笑了,带点淡淡的嘲弄,“这位神通广大的单少爷。这你要怎么帮?把路修了?”
“还是别打趣我了,我是说可以买到另一趟不用经过大路的水运票,就在隔壁镇,最快的话,明天出发。”
“你这么好心?”
单凤鸣苦笑道:“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相信我。”
“不奇怪啊,没人傻到无条件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好,除非有利可图。”
柳梦对他并没有太信任,就像她说的,真诚可以被伪装。只是她暂时找不到他对自己如此好的理由,难道只是对已经过去很久的车祸的赎罪和肤浅的崇拜吗?
良久,单凤鸣忽然说:“柳梦,我也只是想早点离开而已,这很过分吗?”
“什么?”
非但柳梦,电话这头的我也没搞明白他想离开和过分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
单凤鸣柔声解释:“我是说……离开这儿。”
“腿长你身上,又不是我说了算,睡了。”
一声关门落锁,结束了这不算太短的对话,我耳根霎时清净,并为柳梦兴许能提前回来而暗暗开心。
柳梦重新拿起话筒,我问:“他走了没?”
“偷听不少啊叹铃。”
我答:“耳朵想听,我控制不住。”
“你就装吧。”柳梦笑着嗔我一句,“这下真不能说了,我得赶早去看看票还有路况,看看是不是真如单凤鸣所说。”
我问:“如果有票,你要回来吗?”
“当然。”
挂断前,她很认真说。
“叹铃,明天见。”
——
顺利的谈判,顺利的行程,顺利买到的返程票。
顺利到我一度认为我那如吊钢索般的担心是多余。
第二天,柳梦和单凤鸣先走水上轮渡,渡过临江镇的奈婆海,来到陆地搭乘直达水街城镇的火车站。
可惜火车票只剩一张,在奈婆河地的车站上,单凤鸣买下那仅有的一张票,将它让给了柳梦。柳梦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说等有票再回去,他不要紧,只是如果柳梦再不走,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见到家人了。
话里话外都在说:机会难得,要她好好把握。
离发车不到十分钟时间,列车员举起喇叭催促月台上还没上车的旅客。柳梦没有太多能够去思考的时间来深究单凤鸣的善心。
等我收到柳梦的简讯,她已经上了车,告诉我:单凤鸣还留在临江奈婆的月台前挥手目送。
我从白天开始期待她的到来。
去等待那些不安将会在柳梦到来那一刻落地、消失、终了无痕。
可预计的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久。
原定四个小时的车程,开始变成六、七、八……
我坐在木窗前对着面前逐渐暗下来的天幕咬手指。
咬到血腥味弥漫,直到指节在齿间破了皮,我却不觉得哪里疼。
明天见……
说好明天见,说好今天就要见到,你不能不讲信用,柳梦。
静谧的水河河面开始失去温和,河面被数不清的细密雨滴砸中,木窗发出沉闷的吱嘎,裹挟细雨的风穿进来。
电话里的那场疾风骤雨在这一时分降临到我头上。
桌面上的传呼机屏幕终于亮起。
我松开流血的食指,当即将它抓过来看。
上面的简讯此时如雷电过耳,将我重重震在原地。
-叹铃,是我沈怜双,速来市医院一趟吧。-
我在暴雨中不停奔往简讯所说的目的地。
眼前是黑沉沉的水街,我快要看不清路时,余光中如有红火燃烧,血雾弥散。
暴雨倾盆,途径一处偏僻巷口的拐角,我未来得及琢磨这奇怪的幻象,忽然被脚下硬物咯到摔倒,扑倒在地。
一直到我跪立在地,才终于明白造成这种幻象的源头:朝前能看见观音庙宇,玻璃台红烛火闪烁其间,长明不灭;视线下移,有混在雨水中,嵌在石缝处丝丝缕缕飘荡的血。
血被冲淡,被隐匿,我颤着手去碰,却什么都捞不到。
唯有接触到它的那一刹那,不祥预感如凶铃作响,将我紧绷的神经反复拉扯折磨。
最终,在偶尔乍现的闪电中窥清元凶——红线挣断,红穗散乱,被流淌中的泥水淹没,而它的旁边,是数颗滚落在青石板路上,混着泥,蒙了尘、掺杂血的白菩提子。
菩提子散,连日来的不安终于落地。
可它没有消失,而是生了根,以不可预见、不可控制的速度生长、膨胀、席卷周身,如藤蔓般缠住我前进的脚。
前方,观音庙中的红火骤然熄灭,那一瞬间心脏仿佛被死死扼住,无法跳动。
我直直望向面前的路,好像怎么都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