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在玉眉表达过要带我一块儿闯荡时,我都没有想到过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从前握住手中那根谋生的针,我开始接受命运的无常,毫无目标感地去过活。
可当柳梦自下而上,用一双微红的、泛泪的双眼仰视我时,我开始去思考牵绊住我的究竟是什么?——自认无力扭转局面的人生,消极到一心将自己框在水街原地踏步,不愿再过多挣扎,去拼一个未来。
我的确变得懦弱无度,挨过一次打就害怕迈步。尽管我们已经说开,表露心迹,但心中阴霾未散,我只敢去做下辈子的承诺。
以至于柳梦向我抛来橄榄枝,我不敢轻易去接,怕承受不住她的期待。
她眼中渴求如此浓重,我害怕她期待落空,而始作俑者是我。
似是看到我的犹豫,柳梦没有非要我去回答。
紧接着,她揽抱住错愕的我,齐齐往床铺倒去。被窝温暖,我躺在她身侧,枕着她的胳膊,她则同我头抵着头,亲密无间,食指不时蹭蹭我的脸颊,温香柔软。
在我一面流连于她指尖的触摸,一面惴惴不安于她接下来的行为之时,柳梦在寂静中开口。
“柳如萍真的死了。”
气氛骤然沉重,她的手指在我颊边停下。
这个回答我并不意外,早在之前,我就猜到过,只是柳梦并未正面回应我。
我轻轻按住她放在脸上的手,本想贴脸去蹭,心念一动,转而侧头去吻了下她指尖。
“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容易伤身伤心的。”这事我深有体会。
柳梦却说:“其实我并不难过。”
要是真的不难过,柳梦怎么会是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吗?
我仰头去望她,她的确如她所说,表现平静。
“为什么?”我问。
“她死的那天,我才忽然发现我这些年对她的坚持,是错的。”
柳梦低头看我,眼眸低垂,眼尾被带出上扬的弧度,像那只雀鸟展翅,徐徐飞来。
柳梦对她的坚持是什么呢?我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她答:“我以为她会永远爱我,永远站在我这一边。”
柳梦的往事,我只听过一半,后半段当初被她敷衍了过去,我无法知晓柳梦和柳如萍何以分开多年,落得个鲜少往来的境地。
此时此刻此地,柳梦褪下她坚韧、漂亮、随性的皮,成为一只赤裸又脆弱的小兽,依偎在我身侧,把她所有混乱,痛苦的心事,全部向我倾诉。
——
柳梦和柳如萍关系彻底走向崩裂的起因,仍是因为柳茹萍的丈夫——陈两升。
在柳如萍给予的标准好女儿框架下,柳梦谨遵她的期盼,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体大方。两人站在一块,真就做到了羡煞旁人、气质相似的母女。
至于对此漠不关心的陈两升,从未将柳梦视作他的亲骨肉。
这些年他的事业蒸蒸日上,身材在酒桌应酬和生意场上逐渐变了样,小腹有了点圆润弧度,还算长得过去的脸,也比从前肿了一圈。
身体变化是其次,心理上的转变才是可怕的。
他变得越发冷漠、自私。浸淫生意场多年,钱权与色,成为他自诩成功、上流的唯一标准。
年老色衰,没有生育能力的柳如萍,会丢他的脸。
因此,他不止一次表现过有意和柳如萍离婚,冷暴力的本事越发大了。最开始是长辈间的聚会,他常以工作忙推脱,后来,连理由都不找了,没等柳如萍和他商量,一个工作电话,便起身离开家。懒得再向从前那样,做表面夫妻。
柳梦不止一次劝过她,“不如离了,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难道你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吗?”
柳如萍仍旧做她无谓的坚持。
“我不会离的,他只要没有提,我们就还是夫妻。”
时代受限,她不愿轻易走到离婚的地步,往后要想再婚,不仅艰难,还要落人歧视。她无法忍受这种后果,这是她自认身为女人,身为一个体面的老师,最失败的境地。
柳梦真想说她无可救药。陈两升虚伪无度,他要是主动提,那就落得众人眼中的负心汉、薄情人,他如此爱惜自己的名声,怎么可能会打破别人对他好丈夫的印象。
可她无法去指责柳如萍,毕竟她已经够难过了。
她跪坐在柳如萍身边,趴在她双腿上,握着她手,带点撒娇,又分外恳切道:“老师,要不然我们就去别的地方住,总之不要再呆这里了,这样你也不用总是念着他。”
去个只有她和老师生活的地方,不用去面对来自娘家、婆家的非议,活得自由自在,多好。
对方沉默多久,柳梦就跪了多久。
但柳如萍还是说:“不行,这里才是家,我不可能抛下这儿,去和你过,你以后还会有你自己的家庭。”
什么家庭不家庭的,柳梦只想要和柳如萍长久生活着,亲情和恩情,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这样的回答,柳梦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失望。
她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个月,赶上新年,陈两升破天荒回到家,说要待个三天,和家里好好过年。
第一天,柳如萍很高兴,带上从学校放假回来的柳梦,在厨房做了很久很久的饭,从白天忙到下午。
晚上一家人坐在饭桌前,柳如萍表现虽克制,但频繁给他夹菜的动作,和眉眼间流露出的笑意,无不昭示此刻她心情喜悦。
陈两升和柳如萍炫耀完自己最近手头投的几支股票后,开始关心起对面的柳梦,问她学习的事。
柳如萍先是有点错愕,很快又笑了,眼神示意柳梦做回答,满眼的期待和骄傲。
如此气氛下,柳梦看了眼对面的男人,直白赤裸的目光让她莫名有点不适。错开视线,简单说了下在学校的近况。
男人听完,才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说了句:“挺好,要好好学习。”便没了后续。
就这点小插曲,在柳如萍看来是件好事,也许正意味着她这些年的努力终于被看到,被回应,他们之间逐渐僵化的关系,因柳梦有了缓解。
第三天的下午,柳如萍临时被娘家叫回去,说是她那上了年纪的妈妈不小心摔了一跤,腿骨折了,在医院里呆着,得过去看看。柳梦想陪她一起去,被她叫停。
理由是让她留在家里照顾昨日应酬喝多的陈两升,他回趟家不容易,如果没什么事,也可以好好聊聊天。
抱着让这两个人增进感情的想法,柳如萍半是强硬半是哄地将柳梦留在了家里。她本意是想让他们好好相处,让他陈两升对柳梦改观。
却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误将柳梦推入魔窟。
柳如萍走后,和陈两升同处一室,面对一个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的酒鬼,让柳梦感到既无趣又烦闷。给他倒了杯水做做样子,回房间看书学习。
待到傍晚,她估摸着老师应该也快回来了,走出房间准备做饭,这会陈两升已经是醒了,静坐在沙发边,似乎在看电视,也像在发呆。
听到动静,回头看柳梦,一双眼因宿醉和熬夜猩红一片。似乎还没完全酒醒,说话带点莫名其妙,笑说:“是你来了。”
空气里充斥着酒味,柳梦屏住呼吸,本想假装没听见默默走到厨房,但脑子里不免想到吃饭时柳如萍眼底的雀跃和期许。
朝对面人敷衍打了个招呼,维持礼貌:“叔,是我,柳梦。”
路过他身边,突然被喊住,“给我倒杯水吧。”
柳梦强忍反胃和不爽,去给他倒了杯热茶,放在茶几上,手还没抽离,就被他按住。
这之后一切都超出柳梦的预想,陈两升将她扯到沙发上,一个翻身将她按住,将她误当作平日玩乐作陪的女伴,双手肆意在她身上游走。
柳梦力气不敌他,痛斥陈两升流氓败类,用蛮力不断踢踹。
哪知陈两升癖好变态,竟踢出了反应,越发来劲,压着她嘴里喊着不知什么的女人名字,总之一笔一划都和柳如萍没有关系。
但所幸很快,在柳梦被束缚得难以挣扎之时,房门忽然被打开,柳如萍一眼就看到厅里的景象,她那养了多年的好女儿被上方醉得没理智的男人箍在身下,一通乱亲,衣衫凌乱。
腿一软,她跌坐在了地上,触到冰凉的地板又当即清醒,踉跄起身,去扒拉陈两升,声音颤抖,让他松开。
吓坏了的人,声音和动作发虚,酒精刺激和血气上涌,陈两升只剩下被人打扰的不快,极不耐烦地奋力一推,柳如萍被推倒在茶几边角,肋骨磕到角,发出一声惨叫。
见此情形,柳梦一下子哭出声,下意识喊出“妈妈”两个字,怕柳如萍有什么事。
很快,泪眼模糊之间,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忽然被拿走,来到陈两升的上方。
复又疾速落下,狠狠砸在他的脑袋上,一声闷响,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击,他彻底昏过去。
这是不能说出的丑闻。
柳如萍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坐在床边,柳梦还是像从前那样,很是依赖地趴在她腿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两人都在平静消化刚才的事。
长久的静止中,柳梦开口:“他把我当作了别的女人。”
柳如萍反问:“为什么?”
心理病态的人做事哪有那么多起因或动机。
“我踹他,他还来了劲,嘴里念的,都是别人的名。”
又沉寂了片刻后,柳如萍忽然摸了摸她头发,说,“那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要对你做那样的事?柳梦,你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你想说什么?”柳梦呼吸一顿,她万万没想到,柳如萍竟然把错怪罪到了自己身上。
她坐起身,质问眼前人,满眼不可置信与受伤。
“我只是倒了一杯水,你当我勾引了他?”
柳如萍垂下眼没望她,用一句话定死柳梦。
“柳梦,你是个能轻易勾起别人欲念的人。”
柳梦失望无比。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她驳斥,“我没有错!”
年轻时的柳梦虽玲珑心思,但并非其本性,要她忍不公,不如让她别活。
“那就当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出现在他眼前。”
柳如萍望着她,漠然、哀怨,仿佛她已然成了那个不存在的第三者,“如果没这事,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的。”
柳梦忿忿,当即掀开被子,身子骤冷,那种恶心感又泛上来,强忍恶心,指向沙发上的人,口无遮拦:“你好好看看你那心念多年的丈夫,他现在这副样子,可还有半点念及旧情?醒醒吧,离了他你不会死,我会永远照顾你,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
一声清脆的巴掌,将柳梦打偏了头,也在错愕中止住了话。
她这位老师……教书育人,德高望重,却永远过不好自己的人生。从前想她思想前卫大胆,原来不过是被古板反复磋磨,沦为满心满眼只有家庭和丈夫的俗人。
滴嗒一声,是柳梦又落了泪。她是个不常哭的孩子,可这一晚流两次泪,皆是源于面前的人。
一次是心疼,一次是心如死灰。
柳如萍捂住脸深吸一口气。拿开手后,她说。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她选择放弃了柳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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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繁忙,今天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