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傻女【完结】>第23章 无尾沙丁鱼

  在脚上伤口快要结痂剥落的时候,玉眉再度踏入我的书房。

  一向乐乐呵呵没心没肺的她,这次难得安静,坐在我椅子上对着书发呆。

  我问:“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玉眉说:“家里打算年底给我相亲。”

  我挺惊诧,玉眉还要小我几个月,何至于这么急。

  “这么快?”

  “嗯,说是有了彩礼,供弟弟们明年上初中,日子才不用过得紧巴巴的。”

  弟弟弟弟成天就是弟弟,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玉眉往高了算二十岁,往低了算勉强和我同岁,就这才刚长开的身子结婚做什么,要是还要再逼着生孩子岂不是难产死了。

  我听得气愤,压着火气问:“那你怎么想?要听他们的吗?”

  玉眉头也不抬,说:“不听,听说是个快四十岁的老光棍,隔壁镇的,说是身体健康家底殷实,但你想这条件真有那么好,怎么会四十岁了还没成家,指不定哪儿有问题。”

  村镇的婚丧嫁娶,玉眉见到的要比我多得多。

  一般村里钱多的老光棍,要么智力低下、要么身体缺陷,有些媒婆或者父母,通常会隐瞒男方的真实情况。

  倘若真走到了结婚,难有回头路可走。女人往往要搭上后半辈子,既要照顾大的又要照顾小的。离了婚更是处境艰难,没人要不说,还要被娘家人歧视。总之是进退两难。

  “那父母那边你推得掉吗?”

  问出这个问题,我又感有些多余。

  我对玉眉父母的印象不算好,趋炎附势不说,重男轻女严重,总要紧着她往下两个弟弟,因而常有弟弟闯祸姐姐背锅,打小就对玉眉又打又骂。

  玉眉不过大他们两岁,地位便天差地别。

  好在玉眉她心大好养没烦恼,快乐长大到这个年纪,才不至于在这环境里郁闷消极。

  听话是必要的,她的父母向来不允许她叛逆,必须框死在好孩子的身份里,做一个照顾弟弟的姐姐,做一个乖顺懂事的好女儿。

  玉眉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但我换了个方式。”

  此时的她专注地盯着一本书的封面。

  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抽出来的,看上去挺旧。

  书籍的内容并不吸引玉眉,她常说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会晕,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在我困惑于她的出神时,她动了动,指着封面上两只驮行李的骆驼,眼神里充满一种渴望和执着。

  然后说:“叹铃,我要出去闯。”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回头看我。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去大都市,赚大钱,还要带上你。”

  然后我看到了她另一侧脸颊上的红印。

  很红,甚至可以说是肿。

  “你爸又打你了?”

  “是啊,我说了我不要,如果硬要我去,那就把我打死算了。我才说完,哇,他那手劲带风,呼的一下就过来了。”

  “打也没用,且不说我答应过你这事,谁要嫁老男人谁嫁,我又不傻,媒婆的话能信?给多点钱可以把瘸腿说成打虎武松。”玉眉满不在乎脸上挨的这一巴掌,她语气轻松,和我说话时还笑挺得意,“我说既然是钱的问题,那就让我外出打工贴补家用,你猜怎么着,他们答应了!说给我两年时间,要是两年了还是老样子,就回来相亲结婚。”

  我拿来沾冷水的湿毛巾让她贴脸消肿,她已经掰指头数数,规划未来蓝图。

  “叹铃,我都想好了。”

  “首先,我先和朋友去深圳,听人说那里厂子多,机会也多。”

  “然后,等存了钱,我就去合伙和人干服装批发,这个最赚了。”

  仰脸是尚未消肿的狼狈巴掌,与之相比的是眼里的雀跃,像燃着一团不灭的火。

  我偶尔会羡慕玉眉的心思直白,想什么就去做。可以不管不顾,不去计较得与失,更懒得去衡量可行还是不可行,只管朝着一个目标向前头奔。

  我衷心祝愿她一切顺利,但话到嘴边又成了唠叨不止的担忧话。

  “哪个朋友啊,不要被骗了,你才多大,又不怎么出远门,行得通吗?”

  “熟人,就和我家隔了三条街,关系好得很,一直都挺照顾我。而且她早两年去过深圳打工,这些都是她和我说的,前阵子就问过我要不要同她一块,原本顾着家里,我没答应,现在一心只想走了,恨不得第二天就离开这里。”

  听完她这番话的第一反应是不舍。

  探进窗的一缕光将我与她分隔开。那一刻心情奇怪,玉眉摇身一变成了走在前面的人,变得高大,变得稳当,不再是记忆里跟在屁股后那个想要奶糖吃的小孩。

  我说:“那你还会回来吗?”

  “回啊,家我肯定得回,还要回来看你。”她好笑道,“舍不得我?”

  “没有的事。”我拿过她捂热的毛巾,扔进旁边的冷水盆里。

  玉眉转过身来,下巴搁在椅背上,歪着头看地上的我,“说真的,要不要和我一块去,反正你也没事做。”

  我暂时没有玉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强烈到出走水街的念头。

  便半开玩笑道:“干不来,等你探探路,你努力努力。”

  玉眉倒是认真了,点头说:“也成。”

  ————

  送别玉眉并非易事,因为她的话比我还多。

  起因是我在她的背包里放了一包满满当当的大白兔奶糖,我动用自己积攒下来的零用钱给她买了最大规格的奶糖。

  打碎存钱罐的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钱的重要性。

  囊中羞涩,零零碎碎的钱攒起来,往柜台一放,勉强换得一包糖。

  但哪怕只是一包糖,都足够玉眉感激涕零。死命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嘴里念着:“叹铃啊叹铃,我好舍不得你,你干嘛那么好……买那么多,到了那边要是边吃边想你怎么办……”

  她哭得都快要背过气。

  我好笑又无可奈何,“那就不要吃了,还我吧。”

  她呜咽,话语断续:“呜呜……送出去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但、但你要是想吃,我现在匀点给你……”

  我笑出声,心里却泛一阵酸,按住她反手掏糖的手,埋在她怀里趁机骂她一声傻子。

  分开时玉眉还抽抽答答,双眼通红。幸好城际班车还没到,不然她指定要赶不上。

  和她同行的朋友叫林泽熙,大她三岁,十多岁时就跟随兄弟姐妹外出打工,穿着打扮时髦成熟,小卷发,微喇的牛仔裤,缀着红碎花的明黄衬衫,外披一件麂皮短外套,利落到冷酷,衬得旁边的玉眉衣着黯淡朴素。

  长相更是英气,小脸,薄唇,一双单眼皮凌厉。

  她站在一旁看我们道别。看人时微仰下巴,有一种不服输的倔。这般桀骜不驯起初让我心感她不好惹,但她爱笑,见玉眉哭成这个样,嘴角就没下来过,是带着幸灾乐祸的。

  事实证明她的确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见我对玉眉各种叮嘱,笑声爽朗,嗓音挺低,说:“放一百个心吧,难道我还能把她半路扔了么还是把她拐了换钱?”

  接着,她给我一张纸条,“一般人我不告诉的,看你和玉眉要好,我把那边的地址和手机号码给你,怎么联系就是你的事了。”

  我把纸条收好,小心藏在衣兜里,很快城际班车到达,它将直达火车站,后面她们还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临走时,玉眉伸出尾指,要我和她约定。

  “等我有条件了,就回来接你,带你吃香喝辣。”

  “听说刺绣这块手工活也挺得城里人喜欢的,你有天赋,多练练,说不定到了那边,你能赚好多好多钱。”

  “我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到处跑,免得像上次那样弄伤脚……”

  “等我有钱,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的大白兔奶糖……”

  其实我真的没有那么爱吃,但我怕玉眉知道了这迟来的真相会哭,毕竟眼泪才刚止住。

  “我还要带你出来见见大都市,别人都说那儿繁华,你去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想起我第二次踏入水街这一土地,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我倍感厌倦窒息。

  玉眉在多次打听后,得知我来到水街背后的原因,那天晚上陪我坐了很久很久,什么也没说。在我困得快睡过去时,她说:“你不要不开心,活得累。”

  江叹铃的快乐仿佛成为玉眉的一项重要任务。

  玩笑归玩笑,我并不希望她背负多一个我去打拼,“你安心做你的事,你要是总记挂我以后就不要见面了,食言的话你是小狗。”

  话一说完,我赶紧在她反悔前勾住她的尾指。

  玉眉真的是长大了,不会再和我做幼稚的辩驳。只用空出一只手的拇指,用力抹掉我滑到脸颊的泪,说不要哭。

  城际班车停在了加油站旁,停车时扬起的烟尘滚滚,泽熙姐接过她一袋行李,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玉眉灰蒙蒙的背影,深深定格在脑海里。

  儿时从水街离开,我对于分别没有实感,只有对即将去到新城市的兴奋。如今看着玉眉离开,我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平日里就能见到的玉眉,如今相隔千里,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我和她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上衣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纸条。

  意味着今后我将时常挂念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