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寒流似乎有驻扎在阳镇不再离开的意图,眼见着气温一天又一天地降下来了,然而却看不见丝毫要升温的模样。只不过《余意为怀》剧组的拍摄一天比一天顺利,唯一拖后腿的那位演员大抵是被剧组其余同事的白眼翻怕了,演技也没从前那般不堪了。NG的次数少了,演员们便也都多得了些时间休息。

  叶星河从拿到新剧本之后便一直呆在阳镇,除开偶尔和剧组请假一天飞到别的城市参加活动之外,便再没有离开过。所幸除了到学校里上课,其余所有池在水要做的事都能挪到线上进行,没有位置限制,池在水也乐得在两地之间频繁往复,于是她们两个人见面的频率也没有低到哪里去。

  这一天天上阴得很,无数片厚厚的云把天空遮尽了,就连半分缝隙都不给日光留出来。因而即便此时时针正指向十二点,阳镇的街上也看不出半分属于正午的明媚来。再加上柔柔地在不经意之间将人包裹住的寒风,按理说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大抵没有谁能有好心情。

  然而池在水此时这会儿脸上却正挂着笑,嘴里哼着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优哉游哉地朝地图上阳镇的边缘处开过去。

  叶星河的最后一场戏便是在这一天了。要知道她所饰演的本来就算不上主角,最多也就是个重要配角。虽说在殷锦大刀阔斧地对剧情进行更改之后戏份多了不少,可是同旁的角色比起来还是要少一些。因此叶星河也是剧组里最早杀青的几个人之一。

  杀青了,就可以回家了。

  即便池在水一向把开车当做闲暇时的娱乐,也并不会因为来回奔波而心生厌烦。但高速公路到底也不是赛车场,如出一辙的绿化带也不能给人带来同赛车跑道一般的刺激,池在水自然也很难对这来来回回的车程提起兴趣。

  比起把时间浪费在赶路上,池在水当然更愿意把这同样的时间用来和想见的人呆在一起。从前迫于无奈,然而今天之后,这样子的日子总算是要结束了。只要一想到这儿,池在水脸上便抑制不住地挂着笑。

  阳镇有一部分景区是对外开放的,当然也有一大部分拍摄基地门口竖着大大的“游客止步”几个字,进进出出的人和车都要检查证件。可是仅凭人力去管理多少会出现些疏漏,这一天《余意为怀》剧组所在的拍摄大棚的保安瞧上去又全都不是恪尽职守的模样。

  池在水到门口的时候正碰上另一个剧组的车队,一辆辆装道具的卡车和载着人的商务车朝里开去,池在水这一天开的车又偏巧和她们的商务车是相同型号。于是池在水轻巧地打下方向盘变道,便混进这剧组的车流里了。

  当然叶星河不知道这些,此时此刻她正坐在房车里,身着一袭红衣,一面读着剧本,一面又配合着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其实叶星河原本是没有房车的,或者换句话说,整个《余意为怀》剧组原本就只有殷锦一个人自费租了房车。可是一个多月前不知怎的投资方突然追加了投资,剧组手头一宽裕,大手一挥给几个重要角色的演员都租了辆房车来。

  房车谁都租得起,只是除开殷锦那种咖位明显凌驾于其它人之上的演员,旁人谁特立独行地自费租辆房车来都显得像是耍大牌。因此即便池在水在叶星河耳边愤愤不平地叫嚷过好几次要替她租辆房车用来休息,叶星河也从来没点过头。

  只不过这会儿既然大家都有了,叶星河便也就欣然接受了。

  等下要拍的是叶星河的最后一场戏。说起来电视剧并不会按照剧本的顺序拍摄,而是要综合演员的时间和场地的安排跳跃着进行,进组第一场戏就要演大结局也不是一件罕见的事。只是这一次偏偏赶巧,演员的最后一场戏,也是角色的最后一次出镜。

  于千应自知暗中听从陆再期调遣做的事情几乎全被余连意知晓,又得知陆再期已经在明面上同余家为敌,干脆趁着余连意还没赶回来的这段时间,一把火把余家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同那些曾经仗着身份辈分欺压她的余家众人,尽数埋藏进木质结构焚烧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里。

  只不过百密一疏,还是叫余连意一母同胞尚在垂髫的亲弟弟留了一丝生机。而在发丝凌乱满脸乌灰的于千应穿着被挑出来的木刺和火弄得有些狼狈的红色金丝纱裙,手持着陆再期此前赐给她的防身短剑循着声音找到他时,一路疾驰的余连意也赶到了。

  余连意见状弯弓搭箭,然而箭矢飞出的瞬间,于千应手中的短剑也朝着那幼童刺去了。

  这场戏里没有一字一句的台词,各种内容和情感竟是全要靠演员的眼神和肢体语言来表达。场务到房车门口敲门了,这房车不甚隔音,叶星河甚至能听见那场务的脚步声和周围嗡嗡作响的汽车轮胎同粗粝的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

  叶星河长长吐出一口气,跟着场务走到棚里了。

  虽说这场戏的设定是在大火过后的断壁残垣里,可当然不能真烧上几栋建筑来做背景,大部分背景还是要靠后期特效来实现。因而棚内放眼望去全是亮绿色的幕布,地上只一摊小小的摆着的造景。再一旁打湿的木板上放着湿棉花,大抵是等下要模拟燃烧的道具。

  饰演余连意弟弟的小演员已经在那一滩造景上立着了,身边不远处是抱着羽绒服等着她的女人,两张脸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便是不问也能认出那是她的母亲。再旁边是正认认真真给她讲戏的余从安。

  叶星河走到她们身侧的时候余从安才把一段话说完,瞧见叶星河走过来,还没来得及介绍,那小演员的母亲却抢先开口了,边说着还轻轻地推了自己孩子一下:“快和叶老师打招呼。”

  叶星河闻言不由得哑然,原来她竟也成了没什么名气的演员要恭恭敬敬打招呼的“老师”了。

  那小演员倒也乖巧,见状连忙偏过头来朝叶星河弯了弯腰,喊道:“叶老师好。”

  那声音清澈干脆,竟然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叶星河心底生出分疑惑,顺势把视线转向余从安,这才得到解释。

  原来招募演员的时候确实说这角色要小男孩来演,可是找遍整个阳镇,年纪个子符合要求的小男孩竟是没有一个能满足剧组的要求的。

  要不是空有一张漂亮的脸,但眼神木讷,并不能把剧情需要的情绪表达出来;要不就是矫情胆小,一听见自己要站在燃烧着的火焰旁边便展露出几分胆怯。

  到最后导演组实在没有办法才拉了这个小姑娘来救场。她虽说年纪小,但是性格沉稳,演技也稳定,倒成了剧组此时最好的选择。

  “反正小孩子化了妆也看不出来性别,我就拍板叫她来演这个角色了。”余从安解释道。

  于是叶星河把视线放到这小姑娘脸上,瞧见她脸上虽然密密麻麻地抹了好几道炭火,但却仍然能依稀瞧出清秀来。人也不怯场,看见叶星河看着她,便大大方方地朝她笑起来。

  叶星河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刘丛艺!”小女孩很快回答,脸上没有分毫胆怯。

  说着话的功夫余从安朝远处招了招手,一个同叶星河身形相似的女人见状朝这边走过来了。及她走近,余从安便又介绍说:“叶老师,这个是您的替身演员。”

  于是叶星河把视线移到那女人脸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说道:“回去休息吧,我不用替身。”

  余从安闻言有些迟疑,说道:“可是等下有的镜头很危险。”

  “我是人,她也是人,”叶星河却笑了,眼中流露出几分轻蔑,“怎么她能承受的危险,我便承受不了了呢?”

  余从安沉默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对那位替身演员说道:“回去吧。”

  没过一会儿摄像机也架好了,随着余从安的一句“开始”,整个棚里又陷入寂静无声的状态。演员也迅速进入状态,就连刘丛艺也换了副神态,瑟缩着身子,面色惊惧万分。

  起先一切顺利的很,然而就在叶星河摇晃着身子扬起头来准备把手中的道具短剑刺向刘丛艺时,余光却在人群中捕捉到了抱着肩膀站在殷锦身侧的池在水。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突然出现,视线交汇之时,叶星河不由得愣了愣神,就连抬起的手也在空中僵了一瞬。

  “好,厅!”监视器之后,余从安扬声喊起来了。

  于是方才一瞬间生出的寂静又在这一瞬间被打破,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在这摄影棚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候在一旁的化妆师和助理都走到镜头前了,替演员整理起方才动作间被弄乱的妆造来。

  “不好意思。”叶星河几乎下一秒就闭上了眼睛,稳定了一会儿才把自己从方才戏中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态度诚恳地道歉。等她再把视线挪回方才看见池在水的那个位置时,那处却已经空了。

  “你跑什么。”殷锦跟在池在水身后走出来,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问。

  原来方才池在水才停好车没一会儿,左手边的车窗便被殷锦敲响了。车窗才摇下来,殷锦便问池在水要不要进去棚里看看。

  那一天晚上不算平和的会晤之后,池在水也如约把从边惜天那里拿到的润耀和沈无思有关的合同拿给殷锦。而从那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也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偶尔在酒店走廊里遇到,还会貌似熟稔地打个招呼。

  因此池在水也没多犹豫,锁了车就跟在殷锦后面走到了摄影棚里。本来是想多看几眼叶星河平时的工作日常,不料才一对视就害她走神。池在水一下子只觉得脸上烧起两团火,便趁旁人没注意,又偷偷溜出来了。

  “这不是怕影响她嘛。”池在水说。

  这摄影棚虽说地处阳镇郊区,甚至有一面还靠着座低矮的山,可是这一天四个摄影棚里都有剧组在拍戏,棚外的空场上众人来来往往,倒也有几分热闹。

  池在水明显是害怕人多耳杂的,因此声音压得很低,即便殷锦站在她身边,不仔细听也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殷锦只瞧着池在水说话时左顾右盼的眼神,便也猜得到她的顾忌。于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房车,说道:“去我车上说吧。”

  “也没这个必要。”池在水显然没有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连忙摇摇头拒绝。话音还未落,便朝着自己的车旁走去。

  只是池在水才走出几步,就被殷锦快步追上了。这时候她们两个人都从阴影中走出来了,正立在四周没有一处遮蔽的空场里。阳光直直地落在她们身上,显眼的很。

  池在水的眉毛马上就皱起来了,生怕殷锦同沈无思一样在公共场合说出些什么令人咋舌的话,于是只好又点了点头,跟着殷锦上了她的房车。

  “咔。”车门关上了。

  殷锦找了个由头把自己的助理支使出去了,不算小的房车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池在水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都有几分不痛快,因而开口:“什么事,快说吧。”

  然而殷锦却不慌不忙,只笑道:“车上没什么东西,就不招待你了。”

  池在水扬扬手,脸上写满急促:“别弄那些有的没的,有话快说。”

  “你认得无思的前女友吧,就是那个姓韩的。”于是殷锦也不客套了,说话开门见山。

  池在水点点头算作肯定,但也没说什么话,一双眼睛只盯着殷锦,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殷锦瞧见池在水点头,像是松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我想见见她。”

  “啊?”池在水一愣,歪着头满脸不解,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图啥呀?”

  “我想知道她做艺人之前的事。”殷锦很快回答,整个人却露出几分坦然,好似这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在殷锦对面坐着的池在水却沉默了,因为任凭她怎么想也不能理解殷锦的做法。一双眼睛瞪着,其中的不解满得快要溢出来。又过了半晌,池在水终于组织好语言,说道:“你问问沈无思自己呢?”

  在池在水看来,最了解一个人的一定是她自己。池在水想不明白殷锦想知道沈无思之前的事,放着本人在身边不问,为什么要绕一个大圈子去问旁的人呢。

  更何况现在的韩绾白的嘴里,恐怕吐不出一星半点关于沈无思的好话来。当然这句话池在水没说出来,只静静看着殷锦,等着她的回答。

  “她如果愿意说就好了。”殷锦无奈笑道。

  原来殷锦从前只觉得沈无思和王书文模样性格都像的很,这一个月来才隐约发觉她们之间的不同。然而之于自己从前的事,沈无思却三缄其口,什么也不愿意说。殷锦这才想到这个办法。

  房车里的主基调是沉默。池在水再一次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可是她不愿意说,就是不想你知道吧。你认识现在的她不就好了呀,以前是什么样子都没办法改变了不是吗?”

  池在水一句话把殷锦问得愣住了。半晌殷锦才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殷锦才说完这四个字就站起来了,迈出几步走到车门边上了:“你还想进去看吗,我可以带你偷偷溜进去。”

  于是池在水也站起来了,听完殷锦的话却摇摇头说:“别了,我还是回车上坐一会儿吧。”

  池在水边说着也朝车门那处走过去,然而却在即将迈出房车的时候止住了脚步,轻声开口道:“你能分清楚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