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在水原本是不想接的。

  叶星河三个字此时对她来说像是导火索,一想到就能牵出她的郁闷心事。可手指触到挂断键前一秒她眼前又闪过几个小时前她们拉钩的画面。

  ——

  “不许不接我电话。”

  “我的错,不会有下次了。”

  ——

  于是指尖在她不经意间换了个位置,通话在下一秒接通。

  她才不要做失信的人。

  但她还是耍了些脾气的,往常电话接通后说出第一句话的一定会是她,可这次她却只是静静听着,等叶星河先开口。

  因此再平常不过的一次通话倒显得有些尴尬,叶星河沉吟一会儿才问:

  “在干嘛?”

  “和乌龟说话。”池在水很快回答。

  而后手机听筒里两三秒的沉默让她意识到话说的不对,于是解释道:“没说你是乌龟,我说的是我家里新养的乌龟。”

  缸里趴着的小龟似乎觉得周围安静了些,正慢悠悠地把头弹出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电话那头的叶星河轻笑,接着又问:“你们没受伤吧。”

  池在水被问的一愣,恍然大悟般以为原来叶星河以为两辆车相撞的时候她就在车上,因此才先入为主将她和茱莉亚归类到同一阵营。

  于是池在水立刻责备自己,懊悔自己没把事情问清楚就暗地里自己生气。连忙解释:

  “没,我是被叫去帮忙的,你下来之前尹子若一直纠缠着不让找交警。”

  她在自己织出的网里迷路了,全然忘了思考。

  既然叶星河可以从窗子里看到她们争执,又怎么看不到在事情发生后她才慢悠悠地过来呢?

  叶星河又说:“我猜那车不是她的,所以她才有那么多顾虑。”

  池在水“嗯”了一声,接着心里对尹子若的不满就要宣泄而出。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方才叶星河和尹子若站在一起的画面,念及是她的朋友,倒也把刻薄的话咽进去了。

  而后叶星河不慌不忙地开口,把后来发生的事尽数给池在水转述了一个遍。末了才说:“她说那节目之后时不时有人揪着那事不放骂她。”

  池在水这时候是听出话外之意了,先前心里长出的懊悔一下子消失,再一次把郁闷勾出来了。

  其实她是有些怨的,可又不愿让这怨气朝叶星河流去,只得再一次攥紧手指,压着情绪开口:

  “你以为是我?

  我没有,那之后没一周就再没理过她的事。想要流量发她没人在意没有讨论度,想踩她一脚也不至于做的这么决绝。

  再怎么说我也不是你的工作人员,这些事情你不去问问苏蔓文。”

  一连串的几句话说出去没听到回音,池在水又叹了口气说:“你能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啊。”

  “好,”叶星河笑着说,“我当然信你。”

  “你最好是。”池在水小声嘀咕着。

  “生气了?”叶星河又问。

  电话那头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许多,仿佛透着无限的耐心。短短三个字在池在水耳边萦绕,编织成网的线里却夹杂几根轻佻。

  “有点儿。”池在水倒也不藏着掖着,很是坦诚。

  然而这两句话倒把她肚子里的郁闷钩成委屈了,池在水噎在嘴边的话说不出来,出口的只有长长一声叹息。

  她在窗边立着,隔着不怎么透的玻璃看月亮。月亮永远是高高挂在天上的。

  而池在水不知道的是叶星河此时也站在窗边。她们看的窗子不同,可月亮总归是同一个。

  明明暗暗,她们永远都在同一片月光下。

  “为什么生气呢?”叶星河又问。

  短短的句子像在无形中凝成只手在池在水头顶拍了拍,把她堵在嘴里的话给敲出来了。

  “你和别人站在一起,她说我们是肇事者你就信,”池在水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斟酌,“我不想站在你对面,我想和你站在一起。”

  叶星河本以为自己的暗示早就给的足够多足够明显,可没成想池在水竟还绕在这打转。于是想了想接着说:“可没有哪两个人会永远站在一起。”

  而池在水似乎听不懂任何暗示,听了这话便沉寂下来,叶星河隔着手机只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池在水却不经意间把缸里的乌龟掏出来放到窗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壳。

  她觉得自己是时候该说些什么表明心迹,可又拿不准叶星河出口的这话是不是她的一种判定。

  倘若叶星河心里当真这般觉得,那她再说些什么“我会永远和你站在一起”之类的话倒显得幼稚了。

  池在水这时又想起她们之间年纪的差距来,叶星河比自己多出的那几岁里不知道见过多少人,遇到过多少事。

  这几岁光阴是她如何也追不齐的,会不会曾经也有和自己相似的人对她袒露心事,又被拒绝呢?

  池在水全都不知道。

  于是到嘴边的话又一次被拖延下去了。

  “你说的对,”池在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语气里是遮不住的失落,“朋友和敌人确实分不太清。”

  边说着边用手指轻叩着乌龟的壳,古时候的卜具在她手中发出闷响,倒像是一种别样的祈祷。而几个月大的小龟显然受不了她这般蹂躏,无奈地把头缩进龟壳里去了。

  ——

  第二天洗车场刚开门池在水就去拿回了自己的车。老板和她算得上熟稔,前一天晚上被她打电话一催,碍着情分赶在她到之前把车洗干净。

  原本溅上不少泥泞的车门此刻白的反光,池在水却似乎不满于此,开出去不远后又把车停在路边,跑到车后座上,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孟若莹有可能碰到的缝隙都摸索了一遍。

  确认没被孟若莹装上什么窃听器之类的东西之后才放下心来,驾车朝市中心商圈驶去。

  她还有四五日才开学,这几天正是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时间。前一日心情七上八下拐了十八道弯,最后郁郁了结。池在水觉得今天要做点什么犒劳自己。

  至少要先吃一顿好的。

  可是她这北方胃在南方确实找不到什么合胃口的馆子,就连打着她家乡名号的地方菜也差点火候。

  因此即便她想吃点好的,目的地也只能是那些开遍全国的连锁店。

  市中心的商圈怎么说也能多点选择。

  池在水把车停到商场地下的时候,洛愉已经到了。即便她在见面前就已经听过池在水的吐槽,可看见她眼下乌青时却也难免诧异。于是故作深沉的拍拍她肩膀,说:“我们先去买遮瑕吧,你别再把路人吓到。”

  池在水知道洛愉在揶揄自己,笑笑拍掉她的手:“没那么明显。”

  她一向是不爱逛街的,毕竟如今缺点什么在网上都能一概买齐,还省去来回行走挑选的麻烦。可她今日却结结实实和洛愉在商场里饶了一下午。

  虽然等到肚子咕咕叫了,她账上除了吃喝没在别的方面花出去过一分钱。

  洛愉倒是买了不少,不过都叫店员一并送到家里。因此两个人都两手空空,乐得轻松。

  然而等到要去吃饭时池在水却站在一面玻璃展台前走不动路了,一双眼睛只在那假人模特和衣服上打转。

  洛愉有些惊讶,看看那衣服又看看池在水,不解地问:“你想换风格了?”

  原因无它,这衣服实在和池在水平素的风格相差过大。略有些紧身设计的上衣很难和她一直追求的舒适感扯在一起。

  而在池在水眼里那假人模特却已经幻化成了叶星河的模样,她当真觉得这衣服很适合她。

  好像买下来也不错。

  听到池在水解释的洛愉无奈撇撇嘴,用手拎起她T恤肩膀处的料子问:“你这个多少钱?”

  池在水没想到洛愉为什么问这个,不过还是诚实地答道:“忘了,一百多吧。”

  洛愉又用下巴指指橱窗里那衣服,不屑地说:“这要在你这件的价格后面加上两个零还不够,你什么时候能舍得给我花这么多。”

  池在水听这价格一愣,但想了想还是要买。毕竟昨天真的有赚到钱,而接这趟活说来说去也是因为叶星河,或许需要给她买个“谢礼”。

  接着她耸耸肩和洛愉说:“你都大小姐了还差我这点。”

  洛愉自然没把这当回事。这东西虽然算不上便宜,但她也不是买不起。说这话也只是因为她一定要对池在水这般区别对待揶揄几句。

  然而等她们走进去却被店员告知这件只剩下模特身上那一件,并且不是合适的尺码。其它店里有没有还要等她问过店长协调。

  “好吧。”池在水这么说着,和店员留了个联系方式转身离开。

  她原是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想买的东西没货,那好歹还能算省了一笔钱。可不知为何她今天偏觉得惘然,好像她今日的运势也和没买到的物件一起失掉了一样。

  最初这想法只在池在水心头绕着,被她归咎于昨日没消散掉的郁闷卷土重来。但她没成想这竟是一种对接下来遭遇的预见。

  她和洛愉两个人走进安静的餐厅时,却一眼就瞥到了角落里的叶星河和尹子若。

  池在水的心一下子落下去了。站在她身侧的洛愉很难不注意到她心境的转变,毕竟不是谁都会走着走着把手机扔到地上的。

  顺着池在水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叶星河和尹子若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洛愉本是不认识尹子若的,可前一天晚上听池在水吐槽了那么久,难免好奇地去搜索了她的模样。

  没成想昨晚无意间的一搜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她一眼就认出了尹子若,而后很顺利地联想起池在水转述的故事。

  于是她有点心疼自己这位朋友了。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在池在水的肩膀上,防止她做出些什么冲动的事来。

  池在水视线却被叶星河身侧印着大logo的纸质购物袋吸引去了,那logo分明就是她和洛愉刚才走进去但又没货的那家店。

  原来她和别人也去过了。

  这么想着池在水整个人都罩上层郁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腿就朝她们走过去。

  洛愉眼睛瞪得大大的,眨巴了几下赶忙跟上。边走边觉得自己像个莫名卷入这场感情风波里的冤种。

  但是当冤种是当冤种,总不能把朋友丢下不管。

  然而池在水并没有同尹子若或者叶星河任何一位说话,只是一下子坐到她们侧面的那张桌子上,像个再平常不过的食客一般准备点餐。

  洛愉小声咳了一下,压着声音问道:“咱们真坐这儿?”

  “嗯,又没人坐。”池在水坦然点点头。

  但她手上弄出的动静似乎比旁人都大一些。从来没有烫碗习惯的人这次却突发奇想似的烫起碗来。只是动作着实谈不上熟练,陶瓷制成的碗磕磕碰碰发出轻响。

  这下叶星河即便是带着耳机也要注意到她了。有些不悦地偏过头来,见是池在水,一下子又觉得有些好笑。

  叶星河看了看尹子若说道:“失陪一下。”

  语罢起身走到池在水那桌旁边,掏出手机扫描她们桌上贴着的二维码。

  坐着的两个人都朝她投过去带着疑惑的目光。洛愉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个时候存在感应该低一些,于是赶忙把视线挪到自己手机屏幕上,称职地扮演一只鸵鸟。

  池在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把二维码捂住,张开的手掌却被叶星河拍开。她眼里的不解更甚,却又不舍得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看她一番操作。

  “算我请你们。”

  叶星河这话里虽然带了个“们”字,可视线却一直凝在池在水身上。而后又抬起手拍了拍她头顶,凑到她耳边说:

  “等下送我回去。”

  呼出的气体随着声音一齐钻进池在水耳际。池在水只觉得自己耳边酥酥麻麻的,连带着身子都僵了半边。耳根在不经意之间红了个透,但还是强撑着倔强说:

  “我和洛愉一起来的。”

  洛愉闻言十分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戴上耳机,听清楚了这话。不然就凭池在水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不知道还要多生出什么事端。

  她立马表示:“我等下还有事,现在就可以走。”

  然而这时候叶星河已经坐回去了。洛愉自然也没走成。

  那一边尹子若手上紧紧捏着筷子,眼中也是疑惑。看看池在水又看看叶星河,问道:“你们认识?”

  “当然,”叶星河点点头,“好朋友。”

  听到这话的人心思都动起来。池在水闻言不由暗自窃喜,整个人放松了些。尹子若也偷偷纳罕,迟疑着问:“那你们昨天还?”

  “开玩笑而已,”叶星河修长的手指敲敲桌面,接着说,“还有什么事,快说吧。”

  她声音比方才抬高几个分贝,刚好控制在池在水能听到又不打扰别人的区间。而池在水当然压抑不住好奇,恨不得把耳朵揪下来丢到叶星河这张桌子上。

  尹子若到这时候当然看得出叶星河不怎么想和她说话,因而自嘲地笑笑,把所有没说出来的话和盘托出。

  她说参加《听说你讨厌我》不是她本意,而是有润耀的人联系过她,许诺节目结束之后和她签约,还承诺要给她不少资源。她因此才财迷心窍和节目组签约。

  只是临要开始前那人却一直联系不上,她觉得大公司可能有大公司选人的标准,在签约前要给她们展露自己的资质。

  于是自己做了不少规划,可认认真真落的每一个子似乎都下错地方,投入几乎全打了水漂。

  也是因此才到处试戏为了弥补亏掉的钱,但可能是时机不太对,无一有回声。

  “我也只是想更火一点,多赚一点,你能理解我吧。”尹子若自嘲笑笑,言语间满是凄清。

  叶星河只瞥她一眼,说:“但也不应该把火起来的希望寄在一条要先贬损别人的路子上。”

  在一旁听着的池在水早想加入这场辩论了,可手机屏幕上叶星河发过来的“记得闭嘴”四个字却像紧箍咒一般捆在她头上,连一点响动都不敢发出来。

  只能和同样在认真听着的洛愉交换个眼神,勉强宣泄一下自己的倾诉欲。

  叶星河只是依旧说着,平静得像是在说几件和她没有关系的事。

  她说很感谢尹子若小时候陪她练舞,帮她扣动作;说她最初的时候很敬佩尹子若,觉得她是个很厉害的练习生;说和老师走的近是因为课后在公司帮忙多赚一份兼职的工资;说当年她只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练习生,做不到凭空挤她出道。

  说最后出道组里多出的混血儿自己也没想好做艺人,偏生被公司高层忽悠着出道。痛苦了几年还是决定做幕后,现在是一个很出色的编舞老师。

  尹子若在听到叶星河说很敬佩她时明显动容,搭在桌子上的手不自然地收回,缩进口袋里不知鼓捣什么。

  等叶星河说完她依旧盯着她,眼里是夹着时间的无奈与凄凉。

  时隔一整个夏天之后两个人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下聊天,把当时在直播间没解释的误会一一说清。

  于是时光在这一刻倒流,溯回到那个大家都尚年少且籍籍无名的夏天。

  “所以我这些年都怨错了人。”尹子若叹了口气,喃喃道。

  “也说不准,毕竟我确实出道了。”叶星河摊手轻笑,语气里是满不在乎。

  八年后的现在,她们终于都有了足够强大的内心来回看对当年的她们都无比重大的小事。

  尹子若道:“我的事会自己想办法就不麻烦你了,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和你说润耀的事,我记得后来传过和你不合的沈无思很大一部分经纪约都在润耀手上,你多留意。”

  叶星河点点头说了句谢谢,接着就打开手机准备结账。尹子若这时面上也难免有些窘态,自己给自己打圆场:

  “这两次都是你请的,等我找到新的工作,下次一定我请。如果有下次的话。”

  “好,”叶星河笑着说,“会有下次的。”

  说完偏过头去看向刚吃饱喝足正擦嘴的池在水,眼神朝门外指了指。

  池在水一下子便明白她的意思,转头向洛愉投去个带着歉意的眼神,下一秒就跟着叶星河走了。

  于是这没人的角落里只留下洛愉和尹子若,两个本不认识的人难免有些尴尬,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搭到一起。

  洛愉为了吃瓜吃的更清楚明白,趁刚才的功夫恶补了尹子若的过往,此时倒升起几分怜悯,讪笑着开口:“我朋友在筹备竖屏短剧,你想试一试吗?”

  ——

  池在水在车上闷了一路,心中各种情绪掺在一起,说也说不清楚。

  她不知道要如何评价尹子若和叶星河的过往,也不怎么想评价。只遗憾自己经历单薄,以至于在遇到这种话题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和多年前的朋友彻底划上句号,想必一定会有些失落。池在水郁闷自己不能加入她的郁闷里替她分担,再之前的醋意倒是全忘光了。

  可叶星河却依旧面色如常,甚至还能记得叫池在水帮她搬快递上楼。

  直到关上门她才开口,说道:“昨天尹子若又给我打电话,说她都想通了,叫我一定要再和她见一面。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所以你就答应了。”池在水顺着她的话往下补全故事。

  “嗯,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叶星河笑道,“没想到早就都被你发现了。”

  池在水这时候正蹲在地上低着头想把快递码齐,闻言有些骄傲似的抬头说:“我多厉害啊。”

  两股视线在交谈中拧在一起,倒把这一两天小小的不愉快全抛去,再也扯不开了。

  池在水觉得现在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了,可话到嘴边再一次犹豫起来,嗫只干长嘴,却没声音。

  她还是不敢打破这关系。

  可叶星河却悠闲地倚靠在桌子上,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别咽回去了。”

  此时两人一高一低,橙黄色的夕阳从窗户里投进来。窗子透亮的很,池在水觉得叶星河的轮廓都被夕阳的光模糊了,仿佛带着绒绒金边。

  池在水只觉得自己心脏砰砰跳着,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跃出来。她顿时觉得自己整个人在叶星河面前仿佛都是透明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然而叶星河依旧盯着她,随手拉开椅子坐下,两条腿交叠在一起说。从容开口:“从现在开始五分钟之内你说的话我以后都可以当做没听见,但这五分钟过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谈不上明亮的夕阳下忽地刮起一阵风,把树梢奏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