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灯火摇曳,佛香袅袅。

  守夜的小和尚举起来的半只手已经耷拉下去,眼皮子睁了又闭,眼瞅着就要彻底睡过去,突然被推开的木门“嘎吱”响了声,连佛祖都惊醒了。

  小和尚又条件反射的举起手,嘴里念念有词。

  “哎甭装了。”另一个小秃瓢走进来,挠了挠自己没有头发的头顶,压低声音,“那人又来了,你说,我们要去知会师叔一声不?”

  “师父不是说了随他?”

  “师叔哪知道他没日没夜的在这儿跪,这都半月过去了。”小秃瓢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偷偷摸摸的,当着佛祖的面八卦起来,“我听说这位是个厉害人物,随便开口一句,就能要了你我的小命。”

  “再厉害,也不能扰了佛家清净之地呀,他不怕造了孽?”小和尚哼一声,道,“师父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说不见,必是不见。”

  如此嘀嘀咕咕的,案台上有一盏蜡烛竟是突然灭了。小和尚急匆匆的提着衣角站起来,去寻火柴,刚“刺啦”一声将火柴划响,便见内室里一阵人影晃动,紧接着是一道平缓的声音不动声色的响起来:“灭了便灭了,缘尽缘灭终有时,无须强留。”

  小和尚短促的“啊”了一声,那只火柴也跟着灭了,所以便没再去点那只残烛。

  门推开半扇,声音由远及近,小秃瓢声音大了些,喊了声:“忘禅师叔,那人又来了。一句话也不说,就在前堂烧了点香,跪着,一跪就是大半夜。”

  忘禅没出声,将那只残烛收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静。

  小秃瓢有些稳不住,继续开口道:“我听说他手上造了许多杀孽,指不定是来咱寺里……”

  “话多。”忘禅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询问道,“你说他来跪了大半月了?”

  “是,一日不差。”许是受了训,小秃瓢声音低了些,“也没说要见咱寺里的任何一位,只是跪着,连愿也没见他许一个。”

  忘禅转动手中佛珠的速度突然快了些。烛火噼里啪啦的炸开,连带着外头无边的月色也变得更沉。

  勤亦勤非皆屏住呼吸不敢多言,直到忘禅抬了抬眼皮子。

  “我去看看。”忘禅道,“勤亦,你随我一起。”

  小和尚“哎”了一声,出门前朝小秃瓢做了个鬼脸。

  虽是深夜,堂前却仍点着灯烛。几柱佛香也燃着火星,烟雾缭绕之间,远远的,忘禅看到了那抹黑色的身影。男人跪着,宽厚的肩膀直挺挺,秋风吹得他衣摆浮动。走得近了,便能看到这人的侧脸,棱角分明五官挺拔坚毅,双眼轻阖,骨节分明的双手合拢轻抬,沉心诵经,竟真有点虔诚的意思。

  勤亦张嘴欲言,但总觉得眼下气氛奇怪,挠挠头正打算开口之际,男人却突然停下诵经,解了眼前困顿。

  他说:“你来了。”

  勤亦微讶,想他自己啥时候认识这号人物了?但转念又反应过来,莫不是……勤亦看了眼忘禅。

  男人站起来,他比他们都要高大半个头,皮肤偏白,眉骨上有一道并不清晰地伤疤,但纵然是这道并不好看的伤口也遮掩不住他俊朗贵气的长相。勤亦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觉浑身一颤,忍不住挪开了视线。他的双瞳幽深宛若无底,盯得久了,就好像有刀光剑影穿身而过,背上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这大概就是勤非常说的杀气,勤亦想。

  “来了,怎么不说话?”男人跨过蒲团,直直的立在忘禅身前,他逼得近了,更让人觉得心中生畏。

  可忘禅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他仍转动着佛珠,平静的回他:“施主杀孽太重,不宜在寺中久留,还是请快些离开吧。以后也莫要再来了。”

  他一眼也未曾看他,只是垂着眼,仿佛满心思都是自己的佛啊经啊道的。来这一趟,不过是不想有人仍沉溺在从前的过往之中,难以自拔。

  佛渡有缘人,该说的他已道尽了。

  于是说完,转身欲走。

  “持玉。”男人突然开口喊了一声。

  忘禅蓦地停住步伐,眼瞳微微一震。

  勤亦也愣住了,心中瑟瑟,不敢多言。

  “夜色既已深,山中豺狼虎豹多,我纵然杀孽深重,但两拳难敌猛禽,出家之人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佛珠碰佛珠,烛火噼里啪啦也烧尽了,堂前无了光,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见忘禅并无回应,男人又勾起嘴角,故意似的:“还是你仍恨我这故人,巴不得我死在这里才好?你既已剃发,难不成还未忘却前尘往事,做不到普渡众人?”

  勤亦心道他今日莫名听了一嘴八卦,佛主可千万莫要怪罪于他。

  远处月色清明,这才将光撒了几分在忘禅的身上。他闭上眼,最后转动了一圈佛珠,听了这番话,心情反而平缓下来,他连眼神都是无波,淡淡道:“俗名已是前尘往事,施主还是叫贫僧忘禅吧。”

  勤亦恍恍惚惚,突然反应过来,他师父的俗名好像是叫秦持玉来着。是听谁说的来着?嗐,早忘了。

  “好,忘禅。”男人顺着他的意思喊道,阔步迈向前几步,长身玉立,站在了他的身侧,“留宿一晚而已,还是说你身为出家人,意志并不坚定,我只是多待一晚,便能扰了你的心智?”

  忘禅回过头看他,对上那双刻意带上几分戏谑的双眼。

  他在心中沉沉地叹息一声,败下阵来:“勤亦,领他去西厢房。”

  勤亦受师父嘱托,将这位施主安顿在最偏僻的一处落脚处。推门而入,灰尘扑面,害得他自己都捂着嘴咳嗽了半天。那位施主却面色不动,将此处上下打量,问道:“可有吃食?”

  “现在不到饭点儿呢。”勤亦说,“明日破晓才有馒头2个,青菜一碟。”

  “哦。”男人微微颔首,大喇喇在床边坐下,一摆手道,“你退下吧。”

  那模样,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勤亦早猜到这男人非富即贵,但见他如此言语,未免心中还是暗有不爽,便兀自加了一句:“施主早些歇息,明日用过早膳后便请离开吧。我师父似乎并不太欢迎你。”

  男人一顿,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有些轻蔑似的问道:“你是持玉的徒弟?”

  勤亦答道:“是,唯一的徒弟。”

  “他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差。”男人淡淡道,“不过既然你是他的徒弟,以后叫我一声大哥也可以。我姓景名伏城。”

  勤亦心道这什么人呀……谁想认他做大哥了?压下心头不满,勤亦微微颔首:“施主早些歇息。”然后没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径直将房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