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避而不答,反手关上木门,隔着掩蔽莽撞且毫不客气地与外头对骂:“什么狗也敢在别人家门口乱叫?你们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色,管好自己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吧!”

  她觉得这还不够,想了想自己身后的靠山莫成意,杵在那儿又平白多了一口气,无师自通了仗势威胁:“你们也知道我们峨眉派不是好惹的,谁在这乱吠下次先杀谁,仔细你的脑袋。”

  萧明潇对姜婵的出言不逊大吃一惊,紧着声线制止道:“姜婵!”

  外边的流民终究不比武林人士,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姜婵的威胁明显起了效果,那些人又灰溜溜的逃走了。

  姜婵的蛮横一下子没了,她低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抹抹桌子扫扫地,就是不回答萧明潇的发问,样子唯唯诺诺,看起来就心里有鬼。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她的反应印证了莫成意确实没干好事,不然依照姜婵的性子,现在肯定已经上前絮絮叨叨宽慰他,让他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姜婵,莫成意是不是杀人了?”萧明潇心力交猝,方才有一句“带着你的徒弟死了算了”的话适时盘旋在他脑海,他肩膀脱力磕碰在床板上,失去血色的唇张开,绞紧的胃部气往上冲,哗啦啦将今日好不容易吃下去的荤腥全部吐了出来,眼眶酸胀溢出泪水。

  姜婵忙不迭倒温水给他拍背,她憋着可怕的秘辛不敢透露,如今见了萧大人这样可怜,濡染之下也一抽一噎地:“我说!我说!大人,你别再逼自己了,少知道对你是好事。”

  她那日见了大师兄杀檀香,连续数度噩梦。萧明潇比她金贵的多,身子又弱,知晓这种事对他百害无一利。

  又是一个不想叫他知道事实的人,这群人到底瞒他多少?

  萧明潇头昏脑涨,叫她扶起来,闭目气若游丝道:“别瞒我,告诉我吧,莫成意都做了什么?”

  姜婵深吸一口气,手指捏着衣袂,反复几遭才道:“大师兄杀了檀香,我亲眼在河边见到的。”额尖发开始细细密密蒙汗,她紧张地喃喃道:“是放了血杀的人,血沿着河流冲下来,沾到我的衣袖上,我上去瞧怎么回事才撞见了。”

  为什么大师兄要杀了自己的小师弟呢?姜婵不懂,但她觉得大师兄本性不坏,不该这样的。

  兴许萧大人还能劝诫劝诫大师兄,将他引回正途。

  “他们传言大师兄血洗武当,我就不清楚了。”姜婵抬眸,哑然发现萧明潇安静地低垂着眼睫,泪流了满面。

  她惊惶地哄道:“也许是檀香做了什么罪不可赦的坏事呢?您劝劝大师兄,他听您的话,您劝他,他知错能改,一定不会再乱杀人。”

  檀香是做了不好的事,罪不至死,他叫莫成意放过檀香,莫成意和他玩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莫成意骗他,他再也不要相信莫成意了。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萧明潇抖着嗓子说,“杀了人怎么改?改不了,也偿不了人家的命,没什么好说的。”

  他原以为莫成意的疯病顶多一时半会就好了,不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现在倒好了,莫成意要去害人,去杀人,为什么呢?

  在他期盼中,莫成意应该和他父亲一样的,名门楷模,将来独当一面,清风霁月,谁都该艳羡他萧明潇教出来这么一个好徒弟。

  现在没了,全没了。莫成意成了背着人命的杀人犯,他是杀人犯的师父。

  至于莫成意为什么要杀人,也很简单。

  莫成意要是真杀了武当派的人,只有一个原因,为了他。要么是报仇雪恨,要么是檀香口中所言,他要去做武当派的掌门,夺取武林盟主之位,带自己去空灵泉。

  只不过武当派掌门之位不是继承来的,是莫成意抢来的。

  萧明潇苦不堪言,默默流了一会儿泪,眼睛流干就不哭了,呆呆地坐,一坐就是一两日。

  他在等莫成意回来,他有话要与莫成意说。

  莫成意回来是四日后,将身上的血腥味儿全去除才有心回到萧明潇身边。

  路上许多人识得他的脸,见他便退避三舍,道上消息灵通至此,萧明潇八成已经知道了。

  等待他的不止是一场争吵,能闹到什么地步,会见血吗?

  莫成意罕见地生了怯意,他敢作敢当惯了,这会后知后觉感到不妙。

  他仍觉得自己不算过分,但他的意愿不重要,萧明潇的意愿才重要。

  莫成意在小院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姜婵出来晾腊肉注意到他,他才对姜婵点了点头,往里走。

  萧明潇穿着素雅,没有任何花纹,脸白如纸,睫毛与眼瞳都比对显得乌漆。

  他膝上放了一只雪白的猫儿,猫儿在他垂落的掌心蹭脸,委屈细微地叫,好似谴责萧明潇为何不摸他。

  瞥见他,萧明潇精致的脸庞上一无所有,他很空地凝视着莫成意,不生气不说,竟然弯唇给他了一个笑:“回来了,外面好玩吗?”

  莫成意的心沉到谷底,冷峻英挺的眉目一晃而过的无措,薄唇轻启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对吗?你不问我?”

  萧明潇低头看着小猫儿沿着他的胳膊攀爬,伸出的爪子轻易便在他的肌肤上留了点儿爪印,他温柔地弯唇看着猫说:“莫成意,我想听说书,你抱我去书馆听好不好?我也想去外面玩。”

  这样的萧明潇太陌生了,温柔小意不是萧明潇,顺从不是萧明潇,事到如今,脸上没有愤怒,还愿意与他说话的不是萧明潇。

  莫成意没遇到过这种状况,他在萧明潇身边坐了一会儿,非要将萧明潇扯回现实:“我杀了人,武当满门我全杀了,我认错。”

  他将潇潇被猫儿霸占的胳膊抢过来,握着萧明潇的手朝自己右脸掴掌。

  红痕赫然显露在莫成意苍白利落的脸上,莫成意何尝不是少年英才,但在萧明潇面前没有一点点应有的骨气。

  他对上萧明潇漠然的眼神,头一次觉得萧明潇给予的疼痛不能给自己带来爽意。

  他开始痛了。

  “有必要吗?装傻最好了,你不是想要我理你吗?”萧明潇的头还在发烫,蛊毒不好,他这几天没有一天睡着过,他想了很多,只想出两条路,装傻装不知道是一条,莫成意还不乐意走这条路。

  萧明潇明白另一条路是什么。

  他不禁慢下语调,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脱落下来。

  “你折磨别人,最后都会反噬到自己身上。那么多年我教给你的道理,你不是不懂,你是从来不信。从前你问我,惩恶扬善,杀了恶人的那个人还会是善人吗?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把恶人杀光了,自己就要成为那个恶人。”

  善恶平衡,恶人总会有人来当,可萧明潇不希望莫成意成为那个恶人。

  “我们两个分不开的,师徒如父子,永远绑在一起。你想拉我一起下地狱,我也阻止不了。”

  萧明潇什么时候学会安静的哭了?他的脸那么美,哭的时候轻轻皱一下眉,世间烦恼都好似压在他身上了。

  “可是为什么呢?我宁愿不好,莫成意,我宁愿一辈子这样当个残废,也不要杀人的是你。可是你杀都杀了,让我怎么办呢?我捡你的那天就和你保证过了,我不会丢下你,也不会和你断绝关系的。”

  他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往莫成意心上割,乍一看不痛,还能品出甜味,可那刀子终究是为了剖开什么才捅下去的。莫成意也有痛彻心扉的一天。

  发生这样的大事,萧明潇却不与他争吵了,没有惩罚,羞于责怪,只有追问。

  萧明潇把心翻出来给他看,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写了他对莫成意的期许高于自己的死活,写了纵容,写了喜欢。

  莫成意喜欢萧明潇给予他的痛,但不要这种痛。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哭了,萧明潇却学他上次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吻掉他的眼泪,殷殷切切地问:“莫成意,你不怕疼,不怕流血,故意不喂饱我腹中的蛊虫,是在等着我回来求你对么?你很喜欢听我求你,是不是我求你你就会答应?”

  莫成意小声喊他潇潇,长眸再也没有半点冷意,眼眶红的不成样子说:“我错了,你别这样。”

  “我别哪样?”

  两个人都在哭便显得滑稽,萧明潇心说想不到有天他也能逼得莫成意和他一起哭。

  莫成意亲他,他不躲不反抗,舌尖怎样交缠都无所谓了,要走另外一条路的话,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亲吻,做这些师徒间不应当做的事情。

  浅尝辄止的亲吻,没有甜。

  莫成意仿佛透过萧明潇因亲吻而红润起来的唇看见了一颗由他酿造已久的苦果。

  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呢?莫成意也不禁困惑了,可苦果他也要吞。他已经拿到了武当的掌门令牌,他所坚持的无一例外最后都会贯彻执行。说他执迷不悟也好,死没良心也罢,他要一条路走到黑。

  他又要替萧明潇解蛊毒,这回慷慨解囊,不像之前那几次藏着掖着,生怕萧明潇好起来。

  欢好又是理所当然,萧明潇态度游离,眉眼勾人,不赞许、不支持也不拒绝。

  大汗淋漓之后,萧明潇与他额头相抵,堪称风情万种,水洗过的眼眸却装了莫成意读不懂的神色。

  ——“带着你的徒弟死了算了。”

  这是第二条路。不会抛下莫成意的又能使得他解脱,两全其美。

  萧明潇反复想了多遍,还是觉得这条路才会是他与莫成意的结局。

  怪他太娇惯,受不来委屈,装不好傻,那日那些人的话能将他的脊梁骨戳烂。他的腰没坏,但他觉得他从今往后都要挺不直腰杆了。

  萧明潇酝酿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吐息道:“莫成意,我求你你都会答应对吗?”莫成意愣了愣,低哑磁性的嗓音柔和道:“潇潇想要什么?”

  萧明潇突然想起吴多郡说他是谥号是哀,说他短命,说他苦难甚深,说他死相显现,他半个字也不信,如今却觉得自己还真当得起一个哀字。

  “我求你和我一起死。”萧明潇哀伤又愉快地近距离看着莫成意冷冽沉重的五官,他亲了一下莫成意高挺的鼻梁,再次发出了邀请,“我不会再丢下你了,弟弟,黄泉路,你和我一起走好吗?”

  喊他弟弟,萧明潇求他求的真切,想让莫成意动容,真随他走黄泉路,喝孟婆汤。

  莫成意良久没说话,有动作时只是亲亲他,将他放平在榻上,刘海下的眸子又让人看不出什么真诚了,他的徒弟又把真的性情藏了起来,不给他看。

  “我们会一起死,会合棺,会永永远远在一起,但不是现在,是很久很久以后。”

  莫成意恢复了平静,只有依然红的眼眶印证他曾经哭过。

  “师父是好人,我是祸害,我的罪名是与师父分开的,好人长命百岁,祸害遗留千年,我们都不要死。”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冒出三个字:有害犬

  TT锁章之后新章都没评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