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这本,换一换。”

  萧明潇卧在榻上瓮声道,他身上盖了两层厚被,还是冷。

  莫成意晨起出门寻柴生火,或许还能讨要些炭来消减寒冷,总归没银两,离山门又远,短时间内他是捧不上手炉了。

  姜婵怕他无聊,去隔壁书生那儿借了几卷书来念与他听。

  起初,念的是《说文》《尔雅》《昭明文选》,萧明潇不知怎么,对这些从前不离手的功课书腻味得紧,频频对姜婵摇头,要换书听。

  姜婵也纳闷,萧大人平日准许她们这些侍者读书阁里的藏书,那书阁中大多是士人所爱的经学及其附庸,说明大人理应喜欢这种书的。

  好在最后这本《清净经》被许了,但是……这书是道教经典,未免与萧大人喜好相去甚远,姜婵心想着再去同那书生换几本书来,嘴上问:“萧大人,那《清净经》呢?”

  萧明潇侧身靠在窗柩旁的白墙上,敛眸望向窗外地上几寸光秃秃的土地,此处没有峨眉山上的香花,也无杂草,那土壤枯黄,想来蚯蚓也不会问津。

  远眺也未见山的起伏,平原一带,山丘少有。

  他想家了。

  “念吧。”萧明潇道。

  “好。”姜婵愣了愣,启唇念诵:“老君曰:‘……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即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

  贪求生烦恼,烦恼生忧苦吗?

  他想好起来,也是贪求?

  萧明潇唇边苦涩,耳边忽闻车舆声响,小院前头传来熟悉的嗓音:“萧掌门真是让吴某好找。”

  姜婵手忙脚乱,无措地望向他,萧明潇叫姜婵从后院的门出去还书给人家,支走了她。

  很快,吴多郡鼠脸上那根的灰毛率先出现在他视线中,其次是那尾拂尘、标志的六十四卦道袍和斗大的肚腩。

  他捧腹入门,也没问主家愿不愿让他进门,当真是不请自来。

  身后竟然还有不少随行仆人,搬着箱箧的物什鱼贯而入。

  萧明潇心慌意乱,可不敢乱了阵脚叫人看他笑话,于是只好垮着一张脸还自认镇定。

  好在莫成意出门前在他中衣外披了裘,不显得他分外可怜——他总认为衣着上圆满便不会使人看起来寒酸落魄。

  “你来做什么?”萧明潇心中畏缩,嘴上还撑着气势。

  他真怕吴多郡现在是来与他秋后算账的,他成了这样,峨眉自然赢不了武林大会,可吴多郡带人送这些东西,脸上还喜气洋洋的,不似是来找他麻烦。

  吴多郡拱手作揖,笑呵呵道:“圣上听说你受了重伤,叫我来给萧掌门送些滋补身子的药材,还请来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瞧瞧你的伤势,切勿紧张。”

  萧明潇小脸一皱道:“谁紧张了!”

  激将法屡试不爽,那几名太医近了他的身,萧明潇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中了吴多郡的计谋,不然恐怕他不会答应吴多郡要什么太医来查他的身子。

  “你真狡猾。”萧明潇盯着吴多郡,自暴自弃道:“反正我许诺陛下的诺言,应当是完不成了。”

  五六个太医拿眼在他身上左右看,抬他手,一声“失礼”掀开他的被褥再看他脚腕,捏他腿上的肌肉,好像在掂量他身上有多少肉。

  萧明潇宛若被一千只眼睛看了去,心中羞耻与侮辱叫他忽视了几位太医之间的对视,其中一位还在角落对吴多郡摇了摇头。

  “吴某并非来找萧掌门索要什么,我已寻得一个比仙人更有盼头的法子能让陛下长生不老,先前事关武林大会那约定也可以一笔勾销了,萧掌门不必放在心上。”吴多郡四两拨千斤,止住了他内心的不适。

  萧明潇被他一言两语转移了注意力,他想问天下有那么大的好事?又怕问了叫人家反悔要继续讨他的债了。

  狠狠瞪了瞪那几个年迈的太医,他又对吴多郡嘲讽道:“是什么?吃唐僧肉吗?”随口胡诌越扯越远,“那你还是找错人了,我不是唐僧,你这补品送给你的唐僧好了。”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吴多郡不讨债是好事,可他又没为吴多郡做些什么,收吴多郡的礼可就太奇怪了,话又说回来,吴多郡给他送那么多补品做什么?

  他这话一说,不知道怎么,那几位太医突然怔忪地望向他,满脸的欲言又止。

  “哈哈哈哈,萧掌门说笑了,唐僧可不好找,几千年才出一个唐僧。”吴多郡抬手往下挥了几下子,那几位太医便退至一旁,他自己捧着大肚子站在萧明潇身边。

  “萧掌门还是多吃点,人生在世也就短短十几年,现在不吃,死之后眼一闭,什么都吃不上了。圣上仁德,听说你身伤,对旁的事绝口不提,还赐你黄金万两,你只管拿这钱吃饱喝足,养好身子。”

  萧明潇微妙地感到一阵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哪儿不对,非要他说哪儿不对,那皇帝有那么好心?

  门外,莫成意低沉磁性的嗓音打断了萧明潇的思路。

  “你们来干什么?”

  莫成意放下抱着的一大捆柴,见到院内的一行人,冷峻苍白的面孔骤然尖锐起来。

  他束得高扬的发尾垂在后腰,干净下颌上沾染了木头上的灰,他抬手碰掉那些灰,说话时胸膛有明显的起伏:“离我师父远点。”

  “我带了太医来为你师父问诊而已,你紧张什么?”吴多郡笑笑,“我正好也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我们不妨现在出去,我也好听从你的话,离你师父远点。”

  莫成意戒备极了,先到萧明潇身边,确认萧明潇毫发无伤,又将姜婵找回来守着他师父,这才勉强同意出去听吴多郡说话。

  吴多郡身侧五六个太医弓着腰不敢见人,莫成意冷然瞥向面前不知矮了他多少头的国师,这矮国师才开口道:“你也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虽说你师父伤成这样,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师父的债要还,还须由你来还。我已骗你师父说约定作废来定他的心,让他安心养病。至于武林盟主之位,你必须拿下。”

  这就说得过去了,不然千里迢迢找上门,打的是什么主意。

  莫成意无声地对着吴多郡那张贼眉鼠脸看了一会,没瞧出什么纰漏,淡淡道:“好。”他看着那几个太医,转而问道:“他们有办法接回我师父的筋脉么?”

  吴多郡呵呵笑道:“有吗?”

  旁边太医身子弓的更下,拉扯着苍老干涸的嗓音道:“没有了……”

  莫成意没什么表情,这个结果并不出奇,他去信问过许多大夫,没有人能接筋脉,接了也无法令筋脉恢复原状,换言之他师父的筋脉,凡人接不了。

  凡人接不了,只剩神仙了。

  莫成意问那国师:“大人先前说空灵泉会有仙人垂怜,晚辈好奇,这世间真有神仙么?”吴多郡上下打量他几眼,乐道:“你师父对神鬼之事嗤之以鼻,你却相信?”

  他当然信,他撞过鬼。

  不止一次。

  峨眉山下那破庙之中有一断头佛像,传言断头佛像易遭秽物寄生,不仅不能祭拜,最好有多远离多远。然而他宿在他佛像前的次数只多不少,入夜他便睡在断头佛前。

  头一个晚上他便察觉后方有人,转过身却什么也没见到。

  之后愈发变本加厉。

  夜半三更,常常有人抓他的脚踝,次日那处便会落下血紫的印子。

  开始他还有些惊疑,以为是人作乱整他,最有可能是村里那几个孩童,所以不停寻找那人的庐山真面目。有回,他甚至有几次站在了那伏击他的长长的人影背后,发现那人双脚悬空不落地。

  抓他脚踝的并非是人,那只有鬼了。

  莫成意知道没人整他,反倒安心。再后来,他只管拿脚去踹那脏东西,从来不怕。

  他信这世上有鬼神,但他不怕。

  这世间既然有鬼就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不曾受他供奉庇佑于他,鬼与他无冤无仇,自然也无法伤他分毫。

  萧明潇不信鬼神之事,却怕鬼怕的要死,十五岁时攥着他的手要求下山听《聊斋志异》。

  回山后,夜半月光照入内室,婆娑寥落的树影都能将萧明潇吓得瑟瑟发抖,硬是要掰开他的双手,小虫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半晌问他:“它走了没?”

  他明知萧明潇想的那个它都没来过,故意说:“好像没,门后有动静。”

  萧明潇会在他怀中埋得更深。

  “信不信由人。”莫成意从回忆中抽身,他八风不动,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入下一环,“大人见多识广,若能向晚辈证实此事,晚辈自会分辨。大人若能答应晚辈,晚辈自会竭尽全力为陛下夺得空灵泉。”

  吴多郡并没拒绝他,还很好说话般挤眼笑道:“好啊,那你便同萧掌门知会一声,随我去一趟内廷好了。”

  莫成意先去内室,坐在萧明潇身边,将萧明潇额前垂下的一缕秀发捋到耳后,乌眸下压,注视着萧明潇的朱唇道:“成意找到了接回师父筋脉的方法,要出去一趟。”

  萧明潇很想发脾气,可是莫成意说是为他出的门,严格来说,这几日莫成意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细眉微拧,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那双生了委屈的红的桃花眼实在绝色。

  他想说不要你走,开口却是:“你早点回来。”

  -

  大晋皇宫,日高楼。

  这高楼建在地势低洼之处,旁边高地上还有一字库塔,形态奇特,上制多个神兽壁画,有森严高旷之意,惹得莫成意多看了两眼。

  他随吴多郡走了恰好八千八百八十八步上日高楼顶部,这楼内置一藏书阁,琳琅满目的典籍自上铺陈而下,空中泛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揽青,呈通天册出来。”吴多郡朝下叫唤一声,底下登时有一个头上扎青色冲天辫的小孩轻快地应了一声。

  莫成意与吴多郡一同往下走,地上已然铺了一丈长的纸卷。

  “喏,你看了就全明白了。”吴多郡悠然道。

  莫成意看他一眼,随即蹲在那通天册前安静地看。

  他发现这通天册上记载了许多民间知晓的事情,却有着不同的解释。

  其中有说昆仑山无故坍塌是长生帝君魂魄归位所致,晋和三年天下大旱是雷公电母大闹和离,鬼殿离家出走七日致使阴阳混乱,百鬼日行,凡人日间遇鬼。还说,十位孩童一夜白头是由于童仙贪食凡人阳寿,未能把持……

  仙人会贪食凡人阳寿么?

  莫成意收起视线抬眸问吴多郡:“在空灵泉见到神仙有多大把握?”

  “一成到三成。”吴多郡见他不看了,叫那小孩收起通天册,笑眯眯地说,“为了叫你满意,我又送你师父大补之物讨你欢心,又叫你窥见天机,我信你能拿下武林盟主之位。”

  莫成意垂眉颔首,应了他的话,叫那小童送出了皇宫。

  转眼他却躲过侍卫,翻过宫墙进了坡上的字库塔。

  这字库塔压根无人把守,应该说,进了他国师所辖的领地,基本上附近都没什么巡视的护卫。迈入这高塔,不出意外的话,里面焚烧的应该都是些经书文字,字库塔本来便是怜惜字纸焚烧经书的地方。

  但吴多郡所在之处,怎么会是焚烧经书的地方呢?

  莫成意曲腿下蹲,地上的纸大多焦黑,字迹无法辨清,堪称一无所获,他并不着急,多扒拉两下,发现了一批未来得及焚烧的纸。

  其中有一份是上任国师顾沉绪的遗书。

  莫成意随便瞧了瞧却发现了惊人的秘密,顾沉绪在里面说蛊族为了扶持傀儡夺帝,毒害当今圣上,致使其丧失绵延子嗣的能力,帝王诛其九族也无法改变事实,所以他才使用族内禁术,偷用帝鼎,以他与圣上的血炼制出太子。

  还说他希望自己力竭而死,不愿族内任何人予以搭救。事到如今,他德不配位,因为他用这禁术并非全为天下大义,他也有私心。

  莫成意搁下这遗书,拿起另一份字迹相同的纸张,这纸张夹带在遗书之中,缺了一角。

  这纸张上写的东西含含糊糊,前一句说唐僧是至善之人,后一句说唐僧肉要吃一千口才行,不知道想要说什么,莫成意没兴趣深究上面是什么,总归是些无聊的破事。

  也不算一无所获,总归替他师父知道了关于顾沉绪的八卦。

  莫成意起身往外走,却不想一阵风吹,角落一张碎片飞落在墙缘,正是那纸张缺了的一角,上面还是相同字迹,写的是剩下那句话:萧明潇乃千年难遇的至善之人。

  萧明潇等了良久,都要在榻上坐到发霉了,莫成意才姗姗来迟。

  莫成意回来先摸摸他的头发,再摸摸他的脸,却不说话,看着是在笑的样子。

  萧明潇以为自己有救,眼睛亮晶晶道:“怎么说?有什么好办法么?”

  他以为莫成意能说出什么令他耳目一新的话,岂料莫成意张开却说:“我帮师父赢下武林大会,我们去了空灵泉能见到仙人就好了。”

  叫神仙来治他的病么?

  萧明潇上扬的唇角凝固在空中,他不能说是刹那间心灰意冷,可也差不多了。他眸光茫然地落在莫成意那张冷俊的脸上,见不到莫成意有什么糊弄他的揶揄、嘲讽或是其他,反之,莫成意修长如节的双手裹住了他软绵无力的双手,对他说:“先吃饭吧,潇潇。”

  萧明潇忽然有些惶恐,这是什么意思?

  治不好他,莫成意先疯了?

  他已经天旋地转,灰败的好似活不下去了,莫成意是他这段日子以来唯一的支撑,要是莫成意疯了,他要怎么撑起峨眉派,怎么撑起这个家?

  萧明潇唇瓣动了动,吐纳气息道:“不说武林大会也不说空灵泉究竟有没有仙人,我问你,仙人是你说帮就能帮你的?”

  莫成意抚弄了下他的发丝,安慰似的对他笑了笑,开口说了些很虚妄缥缈不切实际的话:“神仙也有所图,我们给他想要的,他会帮忙。”

  空灵泉有神仙那种谎言,莫成意也信?

  萧明潇急眼,企图点醒莫成意的执迷不悟:“若真有神仙,他图你什么,你又能给他什么?你也不想想。”

  “……师父说的对。”莫成意又笑,“但我想过了,真要给的话,凡人身上还是会有神仙想要的东西吧。”

  毕竟他今日才知道神仙也会把持不住贪食凡人的阳寿,神仙也有欲求,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潇潇:坏了你怎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