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披黄龙色袈裟满脸麻赖的老僧翘着二郎腿,草鞋半扣在足,指缝间露出干泥。

  他半觑了眼,摇着蒲扇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峨眉大势已去,萧掌门那腿脚……后半生应当是个瘸子。你方才说,莫成意那样宝贝他师父,肯定要鞍前马后的照料着,哪还有那么多的心思与我们少林寺争抢这武林盟主之位?况且武当能轻易认莫成意做掌门?”

  “小慧典,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便提前去青城山设下三足鼎立乾坤阵。即便他莫成意真有能耐当上了武当的掌门,我们也打得他措手不及,将他缚在阵心,连头带胸碾碎。”

  “慧蕴师兄,你云游四方惯了,不知这武林局势,也不知莫成意的为人秉性。”

  慧典法师肥头大耳如弥勒佛,分明该看起来慈祥和蔼,可那微笑的眉眼中却满灌的是风雨欲来的危机,低垂的眼折射出阴险的光。

  “他那日杀了姚文兴,我瞧他却毫发未伤,只怕他身上有什么过人的本领,一直没袒露出来叫人知道。”

  “是么?”慧蕴若有所思。

  “我已叫人前去打探武当的消息。”慧典法师伸手接了少僧传来的信,展开一看,眉头随即紧锁起来,抬眼与慧蕴目光相接道:“昨夜我发了密函去皇城,说武林大会我们势在必得,圣上还说不急。”

  “楚昌瑞是条老奸巨猾的狐狸,掌门比试结局未定,你这样发函站不住脚,显你心急。”

  慧蕴从胳膊肘捏出一只活虱子,毫不犹豫以两指碾碎,随即笑道:“别怕啊小慧典。当年师兄帮你坐上这少林寺主持之位,如今也会助你一臂之力,顺利拿下武林盟主之位。有你坐镇,我们少林寺才能孕育更多有血性的武僧。”

  “多谢师兄。”慧典大师露出圆滑讨好的笑,从佛像前的贡品中端来一只熏鸡递到慧蕴面前,“师兄多久没吃过一顿好饭了?偶尔尝一顿荤腥也不妨碍修行。”

  -

  中原东都留宿一夜。

  次日,马车兵分两路。檀香被指回峨眉山,莫成意带着昏迷未醒的萧明潇落脚在东都,他寻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适合休养生息。

  萧明潇伤势太重,之前那位大夫医术不精,他师父腿上的伤口溃烂,已经无法再赶远路。况且路远颠簸,也有加重裂口之嫌。

  莫成意典当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暗器,半付半抢把这平房小院租借下来,将萧明潇安置在床榻上。等来匆匆赶来的侍女姜婵,他才安心暂时放下他师父去寻大夫来。

  姜婵看莫成意带了霜寒剑出去请大夫,为萧掌门干着急的心情掩盖了她的疑惑——

  为什么出门请大夫问诊要带剑?

  自然是要抢大夫来。

  莫成意即便典当了些银两,说实话那也勉强够一阵子吃喝。

  那点钱别说请大夫问诊,连几味药都抓不出来。不过他冷肃的那张脸倒是好使,也无需银两了,单是压着乌眸,手握长剑闯进医馆,口都不必张,医馆便派了个瘸子郎中与他同去。

  “有没有办法把我师父的骨头和筋脉接回来?”

  这位老郎中被吓做了软脚虾,听到莫成意的声音身子率先一抖,宛若魂飞魄散。

  扶着榻沿对着萧明潇腿脚的伤口看了一会,老郎中浑身颤栗,哆哆嗦嗦回头对莫成意说:“治不了,我只能勉强清理他的溃口。”

  姜婵沉默地在旁边擦蒙尘许久的长桌,听闻莫成意拔剑出鞘的尖利声手一顿,抬眸望去。

  长剑横亘于老郎中颈项之前,剑刃闪烁出丝线的寒光,莫成意波澜不惊的面容在剑光之下阴森无比,他垂眸启唇,语带要挟:“是治不了,还是不愿意治?”

  他长身鹤立,发尾垂肩,还是利落的劲装打扮,脸庞俊朗,英气逼人,总能讨到门内女子的喜爱,现今却换了一个人般阴沉。

  好似这老郎中所说再不合他心意,他就要手起刀落,送这郎中上西天。

  姜婵登时低下头用力擦起了桌子,不敢多看,可她也曾对莫成意芳心暗许,侍奉萧掌门左右才能有机会多接近莫成意。她总偷看莫成意,对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沉稳是小鹿乱撞,喜欢得紧。

  可大师兄是这样的吗?印象中大师兄明辨是非、待人有方,从不会对无辜之人拔剑相向,哪会这样戾气满身?

  老郎中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动作脖颈便成了剑下亡魂,当即后仰脖子嗓音喑哑道:“是我无能为力……他伤势不妙,骨头上有许多腐肉,需要刮骨疗伤,这片只有廖神医能做这事,其他人都没这个本事。”

  这老郎中对筋脉一事避而不答,看来断了筋脉是难事,大夫也没招。

  莫成意静静听完,这才收剑,回望榻上发汗昏睡的美人,稍微礼貌了点对老郎中说:“牢犯您先为我师父清理创口。”

  老郎中一瘸一拐地伏在榻边,掀开药囊动作,莫成意就在他身边当监工。

  换药后,莫成意送瘸子郎中离开,走之前又特意拦他问:“请问廖神医在哪能寻到?”

  老瘸子以德报怨,即便害怕莫成意,还是告诉了他如何寻得这位姓廖的大夫。

  莫成意在门口站了一会,姜婵煮好了米粥,准备放凉了喂给还处于昏厥之中的萧掌门。

  她对今日的莫成意感到陌生与害怕,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询问:“大师兄,饭好了,吃吗?”

  莫成意摇头说不饿,他从桌上拿了剑,风尘仆仆浸在夜色中,才走两步,又折返回来嘱咐她该怎么喂掌门吃饭,要她小心不要呛到大人的气管。

  说完之后他又沉默着放下了剑,对她说:“算了,我自己来。”

  等粥凉后,莫成意亲手喂大人吃饭,之后才持剑离开。他虽然不说去哪,但姜婵也知道他是要去连夜寻那位姓廖的大夫。

  萧明潇晕晕乎乎的,醒来时手肘上传来一阵粗糙的钝感,好似有什么在锯他的胳膊骨。

  他浑身酸疼,酸疼之上又有种沸腾的麻热中和了疼痛,以至于他大部分的感知是热,极热。

  萧明潇蒙着一层热意与汗水睁开眼,见着一个灰白头发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把钢刀,攥着他的手臂正在他的骨头上刮。

  旁边有个布块上堆积了不少黑红色的腐烂肉块,似乎是从他身上剥离下来的。

  “你醒啦?”中年男子吭哧吭哧地锯,“我在这给你刮了一天的骨,还在想你几时能醒。”

  萧明潇敏锐感到手臂间剧烈的疼痛,他咬唇忍住,竟有一丝喜悦涌上来。

  他的手臂有感觉!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没事,他能好起来?

  萧明潇大喜过望,他的覆面汗津津的,眼波痕水面掺了红,墨丝在唇角湿着曲了道弯。

  “我……我能好吗?我是不是快好了?”

  是有几分可怜的,何况是个大美人,却遭受了这样的苦难。

  廖大夫心说,尽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只要他不问,就当这小孩没做过什么坏事,平白无故叫人家挑了筋骨吧。

  但这小孩问的这话,太天真了。

  廖大夫兀自继续手上动作,萧明潇急眼又问了一遍,他这才似乎老糊涂了似的扭头望向他,停下手上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慢吞吞道:“唉哟,我老啦,耳朵不是那么好使,听不太清你在讲什么,老糊涂老没道咯。”

  这大夫顾左右而言他,萧明潇气急也挪动不了。

  他虽手臂上有痛觉,手脚却软绵如絮,真是要受制于人,别说什么运用内力,他怎么好像——动都动不了?

  萧明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半口气出不来,又惊又慌,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这时他才认真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料想是莫成意将他安置在这,可莫成意却不在这。

  莫成意丢他一个人在这,自己去哪了?莫成意知道他现在这幅样子吗?

  “你见过——”萧明潇还未开口问,这耳朵听不清的大夫先他一步答道:“他去给你拿药去了。”

  “大人醒了。”姜婵端了一盆水来,从水中拿出一湿布,捋开蒙在萧明潇脸上的墨发,替他擦拭起汗湿的额头,“大人伤重成这样,我们都很担心。”

  萧明潇很少被莫成意以外的人这样近的服侍,以往有人要近他的身,莫成意都会拦下那些人,揽下他们的活来干。

  他轻微地躲开了姜婵的手,很想说一声“我自己来”,可惜他一只手还在大夫手上,另一只手使劲也只能依靠手臂的骨头平着挪动,根本就提不起来。

  萧明潇攒下气力,咬着腮帮子,一遍遍尝试着去抬另一只手,还是纹丝不动。

  他的尝试轻微到大夫和姜婵都没有发现,然而那已经是一万分的力气,放在往日这力气已经可以劈开老木桩子。

  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现在变成这样了,还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萧明潇竭力控制身子发抖的反应,不愿叫别人看出他的害怕,转过脸语似平常般询问侍女:“我们给过大夫诊金了吗?这院子又是怎么来的?要了不少银两吧?”

  姜婵手上动作一僵,还是那大夫出来解围。

  “给过了给过了,你别瞎操心那么多,安心养病。”

  萧明潇木然点头,他躺在榻上,眼皮呆愣地支着,不再说话。

  直到莫成意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他才弹动一下,那时他才意识到大夫早已经放下他的手肘离开了。

  莫成意将他抱起,让他靠着墙沿坐起来。

  萧明潇知道自己手脚的皮肉应该已经被缝合了,他应该能动的,可他只能用手心触碰莫成意的脊背。他的手臂软绵绵地垂着不听使唤,无法主动伸手环抱莫成意,只能像皮影戏的小人一般被莫成意的双臂穿过两胁,架着悬空抱起来。

  他的四肢太软了,尤其是手脚,轻易便要翻转到反面,呈一个扭曲的弧度。那骨头在皮肉里放着,似乎失去了什么连接,变得无精打采。

  “我没事对吧?”萧明潇迟滞地低头看向双手,那里被线缝合,大块的溃口在白皙的肌肤上,展露出触目惊心的丑陋。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不信了,可他还是猛地抬头,呼吸急促又问了一遍,“我没事对吗?”

  他还是不信他内力尽失,不信他成了个废人,他不要信。

  “潇潇,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找到办法。”

  莫成意抿唇,想起方才那大夫的一番话——

  “你师父的筋脉我可接不回去,他的筋脉太细太韧不说,哪怕留了一丝也还有再接回去的希望,可他得罪的仇家可是把他的筋骨全砍断了啊。他给你师父这么一砍,你师父手腿不能使劲,常年还会有淤血,需要药油活络,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你师父成家了吗?他父母可还健在?化瘀这事繁杂,要用药油揉开,每两个时辰一次,即便是夜里睡觉也不能休息。若是积压淤血,恐怕他的肢体过不了多久便会全部坏死,那时人才是真的废了。”

  “唉,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没有把握你师父能熬过这个病,我看他很要强,你还是先别告诉他事实,尽量安抚他的情绪,不让他寻死觅活。之前有个小孩玩弹弓眼睛失明,我去问诊,没有好法子,但其实瞎了眼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人照料着也能活。”

  “可是那个小孩没有熬过冬天就死了。”